1936年12月12日,張學良、楊虎城在全國抗日運動高潮的推動下,統率東北軍和十七路軍聯合采取行動,軟禁了蔣介石和國民黨軍政大員幾十人,發動了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中共中央從民族利益和抗日的大局出發,提出和平解決西安事變的方針。通過各方的共同努力,12月25日,西安事變獲得和平解決,成為中國時局的轉折點。
中國共產黨人對西安事變和張學良、楊虎城一貫給予高度評價。但是,對于張學良為什么會在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后親自送蔣介石去南京,作出明顯犧牲自己的抉擇,歷來都有不同的說法。
張學良的私人飛機駕駛員、美國人倫納德(Royal Leonard),了解西安事變前后很多情況,并駕機送張學良陪蔣介石夫婦一行回南京,目睹了張學良從西安機場上飛機到南京機場被扣押的全過程。1943年,美國紐約雙日出版公司出版了倫納德的回憶錄《我為中國飛行(I flew for China)》,該書第5節“扣留蔣介石”對此有較為詳細而生動的描述。從倫納德的回憶來看,張學良送蔣介石回南京這一舉動,不是魯莽之舉,也不是意氣用事,而是深思熟慮,為國家、民族犧牲自己的偉大壯舉。據說國內尚沒有此書中文版,因而知道的人很少。現將倫納德先生的這一段回憶譯出,略有刪節,個別地方不一定準確,僅供讀者參考。
少帥(指張學良——譯者注,下同)雖然這幾天很少睡覺,但看起來精神很好,也很快樂。他說不會有更多的戰斗了,并要我轉告傳教士們不用擔心。他還補充說,如果出現什么意外,他會提供軍用卡車護送傳教士們到安全的地方。曾有中國飛行員說少帥將飛俄國然后去歐洲,少帥也明確否定了,不過我注意到,的確有兩名穿軍服的俄國飛行員在守望著機場上一長排被扣的飛機。
與此同時,少帥屋后總司令(指蔣介石——譯者注,下同)的房間里,幾件令人吃驚的事情正在發生。端納對局勢了解得很清楚,力勸總司令見一下黑胡子的共產黨領導人周恩來,聽聽紅色方面對這一爭端的意見。楊虎城將軍是這群人中最現實的一個,他得到總司令和少帥共同支付的巨額贖金的安撫。
圣誕節早晨,我找不到溫格特爾。因為我一般晚睡,他起得早,所以我以為他去了機場,但到午飯時他也未露面,我有點惱火(一周以后,我發現他原來是企圖逃到洛陽,但他的卡車在西安以東10里的地方壞了)。頭天晚上我們還商量,打開一罐沒有吃完的紅莓來慶祝圣誕,現在讓我一個人吃掉它,味道也不如以前。在吃到一半時,我的廚師報告說,少帥的汽車在等我。于是我就立刻上了車,以危險的飛快速度開到少帥府。少帥把我帶進一間密室,問我能否在10分鐘內準備好坐波音飛機離開西安,我說可以。
上了汽車,司機急速送我回家。我抓起旅行包,捎上塔雷廷名牌公文包,向機場奔去。到達機場時,我發現這里由少帥的四排士兵作警戒,全都臉朝外,槍上裝好刺刀,子彈上了膛。汽車在飛機旁一停,我就立刻跳下車,登機后一分鐘即做好起飛的準備。此時,我又注意到有一大群學生站在跑道的另一角,手舉閃閃發光的橫幅大標語,一支管樂隊操著锃亮的樂器排在一旁。
隨后我看到少帥的三輛小車全速駛向飛機。學生們使勁向前涌,少帥從第一輛車下來,命令士兵把學生往后推,每個人似乎都很激動。少帥鉆進機艙,坐在我旁邊的副駕駛座位。稍后我聽到身后一個帶著美國腔的女人的聲音:“準備好了嗎?”我轉過身去,只見是一位非常美麗的中國女人坐在機艙左手前排,她便是蔣(介石)夫人。她的在場使我更想知道我們將去哪兒,因為她的德國軍官和德國乘務員就站在離我們很近的地方,我回答說:“準備好了,隨時可以起飛。”
“好”,夫人隨聲說,“離開這里,讓我們快走吧!”
機艙里擠滿了人,很混亂。我問道:“大家都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準備好了!”蔣夫人不耐煩地說:“全準備好了。”
起飛5分鐘后,少帥轉身面對我,示意身后,要我向后看。我吃驚地發現總司令的身影,雙目緊閉,臉色憔悴,躺在機艙唯一的長沙發上,我咧嘴沖少帥一笑。這回同以往大不相同,以前我曾呼嘯飛過總司令南京的府邸給少帥傳話,少帥和總司令常爭執不休。隨后有人傳給我一張紙條,叫我降落在潼關的戰壕上,這里少帥的部隊和政府軍曠日持久的戰斗仍在繼續。我計算蔣介石的總參謀長何應欽給蔣夫人僅有3天時間,23日至25日,要把蔣介石帶回來,不然的話,他將對西安府發動全面攻擊,進而奪取全中國,雖然他未這么明說。在這緊要的關頭,總司令被釋放了,得到了自由。
少帥命令我飛到洛陽上空,我的飛機在潼關外面的戰壕網上盤旋,并投下了和平的信息。
少帥看起來很輕松,昏昏欲睡。我不時回頭打量一下機艙,蔣夫人看著窗外,臉上露出疲憊的微笑,端納一個人咯咯笑著,宋子文偶爾看一下文件,大部分時間都在休息,雙目緊閉,總司令還在繼續睡覺。我們到達洛陽時天剛黑,少帥叫我盤旋一兩圈,讓大家知道我們要降落了。
“沒有人送信說我們要來?”我奇怪地問道。
他回答說:“沒有,西安沒有多少人知道我們離開,我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們來。”
當飛機降落在沙子鋪設的飛機場時,學生和士兵朝我們涌來。當他們看見蔣夫人邁出艙門,便止步立正;她的雙腳剛著地,他們立即敬禮,兩名軍官上前攙扶她。少帥跟著蔣夫人,剛剛站穩,4名士兵就拿槍對準他。“我們殺了他”,其中一位士兵問。蔣夫人有力地說:“不許這樣,讓他獨自走。”
總司令被攙扶下了飛機,腳一落地,前來問候的人立即興奮起來,他們把帽子拋向空中。不一會兒軍官們就組織起業余歡呼方陣,有的人眼中閃著火花,幫助總司令坐進汽車,對他們而言,總司令是死而復活了。然而少帥孤獨地走向自己的汽車,爆竹在他腿邊炸響,但沒有人威脅他,蔣夫人命令給他貴客待遇。
第二天早上,總司令、蔣夫人和端納乘坐容克飛機繼續飛往南京。數小時后,由護航機護航,我們的波音機隨后。機上坐著少帥和宋子文。
一場從蒙古刮來的沙塵暴,有可能給少帥提供一個契機,扭轉他未來年代的仕途:國民黨的護航機被波音機甩下一大截,不久便消失在翻滾的黃云里。此時,少帥可以命令我飛到中國任何一個地方。然而他不這樣,仍堅持繼續飛往南京,接受本不屬于他的懲罰。我也曾對少帥說:“也許我們不去南京最好。”“不管它”,少帥冷靜地回答:“如果有人要殺我,讓他殺吧,我不在乎。”
我們飛過一個軍事機場,那里很亂,我不得不把飛機停在跑道中間,讓機上的人下來。一大群士兵馬上圍住了少帥,從少帥臉上聽天由命的表情來看,他有預感可能會被暗殺。當他爬出機艙時,我曾警告他“小心”,“也許你不在乎某些人想打死你,但也有其他一些人想讓您和我們一起,不要作任何冒險!”
他轉過身子,頭一回掉下眼淚,用雙手捏住我的手。
“謝謝”,他說,“非常感謝!非常感謝!現在我們就再見,無論我發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照顧自己,也許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他邁開幾步,又回頭再一次默默地握了我的手。
我目送少帥。他身著黑色制服,頭戴黑色碉堡式帽子,昂著頭,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穿過阻隔了他和朋友及敵人的一道人墻。他走過那些過去的朋友面前,這些朋友現在已變成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