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農村走出來的,我從小就知道農村的苦,農村的難,關注‘三農’不是我的選擇,是我的宿命。”
說這話的時候,李成貴和記者坐在王府井新東方廣場一家地下茶座里,周遭坐了許多打扮入時,滿嘴時髦語言的年輕人。雖然李成貴盡量壓低了聲音,但是偶爾的“語出驚人”仍然不時引得那些“80后”和“90后”們側目。
“現在我在北京的家,對于老家張北的鄉親們來說,就是銀行、醫院和法院,他們到北京來,大多是遇到了什么難處,我的角色也就隨時跟著他們的需求而變。”
李成貴沒有注意到身邊那些好奇而不解的眼神,也或許,是他根本就無暇顧及,他言語所及,并沒有為做這些而感覺到負擔,反而似乎嫌自己做得還不夠。
在這位卓有建樹的青年學者的名片上,“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所農村政策研究中心主任”、“第十屆全國青聯委員”、“民盟中央經濟與區域發展委員會副主任”三個頭銜赫然在列。他當然還有許多頭銜,而他單單選了這三個,而且把涉農研究的頭銜放在第一位,“三農”問題在他心中的分量由此可見一斑。
杜老是李成貴極為敬重的長者和良師,他的話給予了李成貴充分的肯定和莫大的鞭策
李成貴1966年出生于河北省張北縣一個小山村世代務農的家庭,幼時家貧,但聰穎好學,深得師長器重。1983年考入河北農業大學農學系,系統地學習了農業專業知識。1987年,大學剛剛畢業的他又以總分接近400分的高分考入西北農業大學攻讀農業史碩士學位。在西農求學的三年,他潛心閱讀了大量的古籍,這不僅培養了他嚴謹的學風和一流的寫作功力,而且使他在研究現實問題時比一般的學者多了一種歷史意識。中國五千年歷史同時也是一部漫長的農業文明史,這無疑為有志于此的專家學者提供了豐富的研究素材。正是基于這一考慮,1992年,李成貴進入中國農科院農業經濟研究所,師從著名農業經濟學家牛若峰先生攻讀博士學位。又是三年寒窗,學習了大量的經濟學經典理論,特別是對制度經濟學和發展經濟學有著融會貫通的理解。他的博士論文被評為農科院研究生院優秀畢業論文,是建院10多年以來農經專業的首篇優秀論文。
1997年初李成貴發表了《論傳統農業的資源配置與效率水平》,得到了著名經濟史專家黃宗智先生(Philip Huang)的高度評價,稱贊該文是“研究過密型增長上百篇文章中最有見地的一篇”,“大有青出于藍的感覺”,稱贊李成貴“是繼嚴中平(經濟史大家)先生之后天才的一代”。這一年,他剛剛31歲。
1999年他出版了《中國農業政策:理論框架與應用分析》,在這本以他的博士論文為基礎修編而成的書中,他詳解了自己理論體系和論證邏輯,構建了一個用以分析農業政策的理論框架,以其深刻的理論原創力、厚重的現實意義、鮮明的價值觀以及在理論框架下對歷史的成功解讀,得到了學界、讀者和媒體的廣泛好評,被譽為“開示奧蘊、嘉惠學林”的佳作,并獲得第四屆中國社會科學院優秀科研成果三等獎。
2003年非典期間,李成貴撰寫了《國家、利益集團與三農困境》一文,杜潤生先生讀后深為賞識,還專門與6位年均在75歲以上的老先生同李成貴進行了座談。后來有記者去采訪杜老,杜老向記者推薦李成貴,說“這個人水平高,學問大,比我大”。杜老是李成貴極為敬重的長者和良師,他的話給予了李成貴充分的肯定和莫大的鞭策。
“減輕農民負擔就是減輕我的負擔,增加農民收入就是增加我的收入,”這是李成貴經常說的一句話。作為一個農業大國的涉農學者,李成貴始終自覺把自身的學術研究與中國的國運相結合,9億農民是他日夜的牽掛,他的心中始終縈繞著難以割舍的“三農”情結。他說:“我早已過了以出身農村而自卑的階段,學者奉行以學術報效國家的原則,我在研究‘三農’問題上有些優勢,我的憂樂皆在其中。”
天道酬勤,李成貴的不懈努力獲得了應有的回報:研究成果7次獲得中央領導批示,5次獲得中國社會科學院優秀信息獎,2次獲得民盟中央參政議政優秀個人獎。2004年5月作為專家組組長隨丁石孫副委員長赴四川進行有關農村勞動力轉移培訓的調研。2004年7月2日,作為民盟唯一代表,參加了溫家寶總理主持并有多位國務院領導出席的黨派經濟專家座談會,就農村形勢與政策問題作了專題匯報,得到了溫總理的好評和鼓勵。他主持并執筆完成的《農業結構戰略性調整的目標體系研究》獲2001~2003年農業部軟科學研究優秀成果二等獎;執筆參與完成的“安徽、吉林糧食直接補貼評價和政策建議”獲國家糧食局軟科學研究優秀成果一等獎。最早提出“增省、撤市、強縣、并鄉”的關于行政區劃和管理體制的改革建議,在社會上產生了較大的反響。結合主持的社科院重大課題《中國糧食流通體制改革研究》,提出中國糧食問題的“三不”觀點對學術界和政府決策產生了一定影響,即:(1)不要過多擔心糧食安全,提出要實現有效率的糧食安全,主張儲糧于倉與藏糧于地結合,節約我國資源成本,實現農業資源的最佳利用,更多地利用國際資源和市場,實現國家利益最大化;(2)宏觀調控不能調低糧價;(3)糧食直接補貼不能替代價格支持政策,在我國糧食政策的調整中,不能簡單地把保護價收購改成對農民的直接補貼,而應該構建一個由直接補貼(固定補貼)、價格支持(不固定補貼)和生產補貼等構成的完整體系。
新農村建設必須以經濟建設為主,其靈魂是要減少農民,富裕農民,基本路徑是“工業下鄉”和“農民進城”的雙軌運行
與李成貴聊天,雖然事及“三農”,卻讓記者時時感覺到他穿越時空局限的哲學思考和高屋建瓴的“大農業”觀。雖然他在極其微小的事情上見微知著,但在宏大敘事的理論體系方面他同樣大開大闔,極具戰略眼光。
自從“三農”問題熱起來之后,各類“三農”問題專家雨后春筍般涌現;自新農村建設展開以來,事關新農村建設的建言獻策也逐漸多起來。但是仔細解讀各種文字,要找出一些真正立足中國實際,具備現實指導意義者卻如鳳毛麟角。單就一個工業高速發展時期,該如何解決失地農民出路的問題就說辭眾多,往往偏頗之語大行其道,混淆視聽。針對許多專家學者提出的“限制農村人口進城”的提法,李成貴經過長時間的調查與研究,提出:新農村建設必須以經濟建設為主,其靈魂是要減少農民,富裕農民,基本路徑是“工業下鄉”和“農民進城”的雙軌運行。
李成貴說,在傳統計劃經濟體制和重工業優先發展的戰略安排下,我國實行了統購統銷、人民公社和戶籍制度,這套被稱為“三駕馬車”的制度安排構筑了城鄉分割的二元經濟社會結構,廣大農民為工業化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但廣大農民卻沒有平等地分享工業化帶來的成果,沒有實現就業的轉移,人口大量積淀在農村,以致我國的城市化進程嚴重滯后于工業化進程。
國際比較發現,我國人均GDP達到1000美元時的城市化率只相當于國際上人均300美元的水平。這指明,新農村建設過程中,最重要同時也是最艱難的任務就是要將大量的農業剩余勞動力轉移出去。
減少農民,富裕農民,其基本途徑就是費孝通先生在上個世紀80年代提出的“工業下鄉,農民進城”雙軌運行的路徑。工業下鄉,就是要工商企業進入農業,城市資源進入農村,促進城鄉生產要素流動,大力發展農村中小企業。農民進城,要大中小城市和小城鎮多渠道結合起來,但最主要的是進入大城市。
在促進農民進城的問題上,目前不少人存在一種擔心,即擔心出現貧民窟。為防止出現拉美式的貧民窟,而限制農民進城有一葉障目之嫌。原因在于,第一,我國大中小城市數量可觀,農民進城有多種輸入地城市選擇,不會擁擠在幾個特大城市。第二,即使農民集中進入大城市也不會發生類似里約或孟買那樣的貧民窟。
以上觀點并非李成貴的頭熱之語,為此他曾作過深入的調查研究。2006年,李成貴作為唯一的中國代表在里約參加了“跨文化對話與全球治理研討會”,會后到巴西有名的貧民窟“上帝之城”調研,并進入了其中最臟亂差且多數家庭與毒品有涉的一個區。他們通過私人關系找到了受到當地居民信任的貧民窟協會主席,又通過該主席找到了毒品犯頭子(正在服刑)的母親,所以得以與貧民窟居民深入交談。
調研后他得出一個基本判斷,中國不可能出現里約式的貧民窟。一則是巴西政府顯然缺乏對貧民窟必要和有效的管理,而社會控制和管理恰是我國政府的強項。
二則是里約貧民窟的形成有著復雜的原因,決非單純的農民失地的緣故。著名的巴西社會經濟研究所(Ibase)專門研究貧民窟的研究人員告訴他,“他們的爺爺的爺爺可能有過土地,他們的爺爺就開始住在這里做小生意了。”說明貧民窟并非最近幾十年工業化和城市化帶來的被動結果。我國也不會因農民失地而形成貧民窟。
第三,即使形成了貧民窟,解決貧民窟供水、供電、教育、衛生、就業培訓等問題也比同量的分散農村人口成本低得多,效果好得多;而且,擔心貧民窟是站在市民角度的考慮,出于經濟收入以及享受公共資源的考慮,農民其實傾向于居住在城市,而不是車馬不便的村莊。
結束采訪的時候,已是繁星滿天的深夜,大街上車水馬龍,一派繁華。李成貴望著眼前的景象,思緒卻已在千里之外。他告訴記者,過幾天,他又將啟程前往東北作調研,這次的項目得到了歐盟委員會的資助和外交部的批準,專門研究小民族的農村治理和發展問題。“還好,雖然經常外出調研常常長年在外,但家人給了我理解和支持。”說這話的時候,李成貴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也顯出了一絲少見的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