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恢復高考30周年,媒體掀起了又一輪的“紀念”高潮,誠如紀念20周年時的一樣。現在大家都知道了,許多人的命運,是被一個建議、一個偉人的決斷、一個政策改變的。但是,中國疆域之大,當年的情勢之錯綜,命運演變的軌跡各個不同,眾人的經歷疊加起來,方可呈現30年前的這一幕大改革的全貌。回憶起來,我們這些當年的考生,有意無意間,成為歷史中人。
意外得到的高考消息
恢復高考的消息是我愛人告訴我的。她的消息,是當時北京市西城區一個知青慰問團的團長告訴她的。
其時,她在場部商店上班。北京西城知青慰問團工作結束了,要離開我們所在的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33團(當時已更名“迎春農場”),來到柜臺作別。團長說:“快恢復高考了,讓你愛人趕緊作些準備,報考吧。都說他有才,一定能考上的。”
我曾聽我愛人說,慰問團多次找我,因為我是上海知青,且在團部搞報道,見聞多,想從我這兒獲得一些真實的農場中北京知青的情況。但由于我一直在連隊采訪,始終沒有機會同他們見面。這些無緣識面的好心人的一個提示,攪動起我愛人本已平靜的心。
“要不咱試試?你往南考考,如果真能考上的話,也許對我的病有緩解。”我愛人患有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生完孩子后,病情有加重的趨勢,她知道我們倆的家庭都是平頭百姓,沒有可能通過別的關系改變一下現狀。
實事求是地說,要恢復高考的消息對于我來說,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吸引,更談不上什么興奮、激動。12年(下鄉10年加上在校參加“文革”2年)的荒漠,加上與多少次推薦工農兵大學生無緣,再返校園就像一件不可能觸摸到的寶物,早已塵封在心里的某個角落。但我知道愛人的心思,不便打破她剛剛萌生的一個小小的愿望。
我“哦”了一聲,答應了。那好像正是麥子剛剛收完的季節。之后,日子照樣波瀾不驚地一天挨過一天。
轉眼,10月份了,終于有一天,不知從什么渠道得知,真的要恢復高考。“老三屆”們奔走相告,我在場部宣傳科,辦公室的電話不停地交流著從多處聽來的消息。我辦公室對面,就是教育科。教育科的電話也繁忙起來,和場部中學聯系考場、安排監考老師等等。種種跡象表明,再舉行高考的事情是真的了。不久,我們都參加了初試,不知為什么,關于初試,僅有的記憶是試題異常簡單,大多數“老三屆”都沒作什么特殊的準備,便順利地通過了。之后的日子,大家才真正開始了多少有些激動的等待。
這個時候猛然想起應該看看中學課本了。等家里把高中數學課本從滬上寄到手中的時候,距離初試僅剩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我只有在晚上看書,其實那時晚上也要寫稿,但是小管怎么樣也要擠出看書的時間來。我清楚地記得,5個晚上的時間,我翻完了5本高中用過的數學書。代數兩冊,平面幾何、立體幾何、解析幾何,許多公式、概念在腦中閃現。最初連sin30°等于幾都想不起來,而一翻開書,所有的公式、概念像過電影一樣“咕咚、咕咚”地跳上了大腦屏幕。那時我不足一歲的女兒經常出來搗亂。她媽媽晚上必須去單位“天天讀”,我只能邊帶孩子邊復習功課。小知什么原因,媽媽不在她身邊她就哭,怎么哄她也不停,我也只好將她放在炕上,任其自然了。有一天晚上,我也不知道孩子哭了多長時間,隔壁的鄰居突然“咚咚咚”敲門進來,沖著我大聲嚷嚷,“石國雄,你在家里啊!孩子哭了兩個小時,你都不管,還在那里看書,你看得進啊!”然后就把孩子抱到她家里去了。回頭在我愛人面前狠狠地告了一狀。
一波三折的高考之路
恢復高考,也同其他改革舉措一樣,高層的卓識遠見并不馬上為下面理解和接受。好在洪流勢大,許多人為的障礙終被沖刷干凈。
在農場辦公室的走道里,突然有一天,貼出了許多大學的招生簡章,那是一個多么心潮逐浪的時刻啊。久違了10多年的情景在眼前重現,再涼的心也會熱起來。我幾近貪婪地看那感覺是有生以來最令人激動的海報。不知背后站著一個人。“你干什么?”那人問。“我看看。”“你也想報名?”我猛地激靈一下,才發現提問的是新來的政治處主任。我有點激憤地點點頭。只聽他“哼”了一聲,便離開了。
第二天,我被通知去興凱湖農場拉紙。這本來只是汽車隊的活,卻偏偏要我這個新聞干事去,這分明是在設置障礙。本以為兩天就能來回,沒想到剛在興凱湖住下,便遇上了“煙兒炮”。雪說下就下,乘著風勢,回去的路全部被塞住了。我蜷縮在興凱湖農場招待所,隨身所帶的一本徐禾的《政治經濟學名詞解釋》已背得爛熟。夜間這里還常常停電,眼看時間一點點虛擲,我像熱鍋上的螞蟻,吃睡不香。這情景被招待所所長看見了,她過來安慰我,“小伙子,你是不是要參加高考啊?”我說“是啊。”她說她女兒也在復習迎考,她要我不要著急,給我調了一個單人間,還悄悄地告訴我,不多收我錢。又拿來一包蠟燭,問我缺什么復習資料,她說可以把她女兒的拿來。說來也巧,后來,她女兒竟然跟我上同一個學校,還同在一個年級。風雪交加,一個百姓的溫情,慰藉了無助學子的心。
一般地說,我們這批66級高三生,在單位大多已是生產骨干,單位不愿意我們離開,多是出于工作和情感上的考慮,但確實也有政治上的習慣思維在起作用。一日,我在辦公室值班,三連來電話,詢問一個叫唐安國的知青出身有點問題,能不能允許報名。我那時因為自己受到一些歧視,心里有氣,便不作請示,擅自回答可以報名。我認識唐安國,他是上海復旦附中高三畢業的高材生,在連隊又是生產骨干,憑什么不讓他報名?后來他考上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現在是滬上以及全國都有名氣的研究教育科學的專家。我的大學輔導員在我入學后,也跟我說起他們在錄取時,發現很多十分優秀的考生,單位對其政治評語都不好,存在著明顯的矛盾現象。他告訴我,我的政審類別是“4”,即屬于“地富反壞右”出身,他們發現是明顯錯劃,“但我們不管這些,還是將你們錄取了。”老師說,“要不是改革開放,哪有你們上學的機會啊。”
地處東北邊陲的我們,對上面溝溝坎坎并不知情。到了真正報名的時候,我們聽到一個消息,“年齡超過25歲,已婚的,不能參加高考”。這無異是一個重磅炸彈落在“老三屆”人群之中。大家激憤起來,都認為不公平,“為什么結婚的不能考,沒結婚的就可以?”大家聚集在一起,由我起草,給鄧小平同志寫了一封信,強烈要求允許我們這些結婚的人也參加高考。不知是不是這封信真的奏效了,不久以后,國家對報名對象資格作出了調整,“年齡可放寬到30周歲,婚否不限。”我們終于堂堂正正地報了名。
但是,到后來我們才知道,政策還是留了一個尾巴,就是已婚考生只能報考本省師范類院校,因此,我盡管考得地區文科第二名,還是僅僅被最后一個志愿——哈爾濱師范學院中文系錄取。這還是填報志愿時,最后一個填了師范院校的結果。1977年高考,黑龍江規定每人可以填報5個志愿,我的志愿是復旦大學、北京大學新聞學、吉林大學考古學及武漢大學的什么系,最后余一個志愿沒填。恰巧當時我們一個科室的同事,是66屆哈爾濱師范學院中文系畢業生,勸我報考哈師院中文系,抱著就當“玩玩”的想法,被哈師院錄取了。而比我優秀的文科第一名就因為沒有報師范類院校而落榜,還有很多人因此沒有考上。
我們開學半年后,招生辦還在招生,讓已婚卻因沒有報考師范院校而落榜的學生改志愿。我在大學里還多次受農場“荒友”的委托到省招生辦幫助他們改報本省的師范院校,或幫助他們填“服從分配”。這樣,又一批弟兄被黑龍江各地的師范院校補充錄取了,因此,他們比我們晚上學半年。
按規定,我們上大學,應該是有工資的。但是被單位扣發了半年左右。后來我把這件事和新華社的朋友講了,他們說實在不解決我們就寫內參。幾經幫忙反映并反復與地方聯系,最后逼急了這才補發了工資。其實,即使帶薪,帶著37元的月薪上學也是十分艱苦的。我上學不久,妻子病退帶著孩子回到北京,賣掉僅有的家當紅燈牌收音機和蜜蜂牌縫紉機,把家搬離了農場,在家待業坐吃山空。記得我每月伙食、買書之余,也僅剩十多元,正好夠寒暑假探親的路費。平日我只能周末買個帶肉的菜解解饞。但同學之間十分友愛,都是大齡,都有家室,經常互相照顧。我每次探親返校,我們班長總去火車站接我,同時塞給我十元八元飯票,以資周轉。
對于我們這些77級考生來講,當年高考的恢復,無疑是久旱逢甘露。其實,恢復高考,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并沒有太多的創新,而是正常秩序的糾正,但是這個當年看起來十分倉促的決定,卻改變了我們很多人,也改變了我們國家。對于個人、對于整個社會,都無疑是一次知識的搶救。從這角度來看,今天,無論如何議論高考的得失,怎么評價和紀念也不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