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神話的特色及其成因

內容提要：中國古代神話是中國本土的產物，它深深地植根于中國悠久的文化土壤之中，滲透著東方智慧的光芒。誠如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所言，中國是個早熟的兒童，中國的古代神話就是中國這個早熟的兒童，通過神話的方式，對中國歷代著名人物的思考與評價。中國古代的神話閃爍著理性的光芒，它有明確的指導思想，那就是尚德、尚功與尚智，著眼于著名人物對時代與民眾的貢獻，中國的古代神話與中國祭祀文化的精神實質是一致的。因而中國的古代神話，在世界各民族神話之林中，是獨具特色的神話之一。

關鍵詞：中國古代神話理性尚德尚功尚智

中圖分類號：I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50(2007)03－1－4

中國古代神話是在中國本土產生成長的一種獨具特色的神話，中國古代神話的主角，大都是各民族聲名顯赫的先祖，即歷史上為民造福的圣賢。記敘的方法，相當的簡約，只是用幾句話，幾十個字，記載一次戰爭、一件功德，一個歷史或生活的片斷。如五千年以前黃帝部族與蚩尤部落的一場著名的戰爭。《山海經·大荒北經》是這樣寫的：

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清風神、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日魃，雨止，遂殺蚩尤。

而在古希臘，描寫特洛伊之戰起因、經過和結果的《荷馬史詩》，則是一部巨著。而印度的著名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則是最長的英雄史詩。其篇幅是希臘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兩書總和的八倍。因此從情節的曲折，場面的宏大，人物的眾多，語言的豐富，中國古代神話與希臘及印度的古代神話，是不能相提并論，同日而語。

這樣，就引來了一些議論。如著名神話學者袁珂先生在《中國神話傳說詞典·序》中說：“中國神話散碎的特點，這是只要初步神話研究領域的人，誰都知道并且誰都承認的。”于是中國古代神話不發達的結論逐漸得到學術界的認可，并且成為一些《中國文學史》的熱門話題。意謂中國古代神話原本是極為豐富的，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流傳到今天，就變成這付散碎的模樣了。略舉兩例說明。

游國恩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一冊說：

史前神話完整，流傳下來的較少，……原因則是歷史學家和哲學家的曲解，以致不少美麗豐富的神話故事逐漸變質，例如“黃帝三百年(見《大戴禮記·五帝德》)，“黃帝有四面”(見《尸子》)以及“夔一足”(見《韓非子·外儲說左下》)的傳說《詩經·商頌》“玄鳥生商”的神話，春秋戰國時尚在口頭流傳，而或被歪曲，或被斥為齊東野人之語，極力設法改變它們的真相，加以所謂的合理的解釋。特別是古代的“五帝”，秦漢以前，本是一個神話傳說的中心，而司馬遷那些百家之說，“其文不雅馴”，刪去許多材料，組成《史記》中的《五帝本紀》，因而許多神話都被歷史化了，這是很可惜的。”

以上是60年代的觀點，三十多年后，1996年章培恒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出版了，觀點似乎謹慎了一些，說書說道：

中國古代可能也曾產生過大量的神話傳說。但似乎并未形成完整的神話系統，各種神話故事，神話人物，只有相當松的關系，而且各自都是以片斷的形態被記錄下來的。造成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是：當中國歷史進入文獻時代，重視理性，重視政治與道德之作用的周文化已經占據了主導地位，因而古老的原始神話，一部分被改造成虛擬的古史和上古的帝王譜系，其他部分仍然在口頭流傳，最終零零散散地被載入各種書篇，也就是說，原始神話材料既未經過系統整理，也未經過文學化的過程。很明顯，在先秦的著作里，不存在以神話為素材的大規模作品。因此，那些古老的神祗，無法獲得豐富的人類情感，無法轉化為豐滿的文學形象。

應該說章培恒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的說法，比之前一部文學史是有所推進，體現了學術界與時俱進的趨向。但這種說法，有一個明顯的不足之處，即周王朝以前的五帝神話與夏商神話，這些古老的神話顯然從未受到講究理性，講究政治與道德的周文化的影響，而這些古老的神話卻“無法獲得豐富的人類感情，無法轉化為豐滿的文學形象”呢?按照作者陳述的理，顯然是找不出像樣的理由的。因此，研討中國古代神話的特色及其形成的原因，當另覓途徑。

神話與祭祀不完全等同，但就其尊奉頌揚先祖而言，有其相通的一面?！蹲髠鳌こ晒辍份d：“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笨梢娫诠糯鐣校漓肱c戰爭居有何等重要的地位。祭祀既然在古代社會中居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在尊奉頌揚先祖方面又有相通的一面，這樣，祭祀的法則，標準等等，就必然對中國古代神話敘述的重點方式等等，產生不可忽視的影響。

《禮記·祭法》載：

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

夏后氏亦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

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

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

《祭法》所展示的祭祀系列，顯然與司馬遷《史記》所載五帝系列及三王時期(即夏、商、周)是完全一致的。

《祭法》又云：

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炎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

是故厲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日農，能殖百谷。夏之衰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日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為社。帝嚳能序星辰以著眾；堯能賞均刑法以義終；舜勤眾事而野死；鯀鄣鴻水而殛死；禹能修鯀之功。黃帝正命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項能修之，契為司徒而民成，冥勤其官而水死。湯以寬治民而除其虐，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炎，此皆有功烈于民者也。

這里，有兩個問題值得注意。其文中提到的厲山氏，鄭玄注曰：“厲山氏，炎帝也?！卑矗貉椎郏瓷褶r氏，為三皇之一；共工氏，鄭玄注：“在太昊、炎帝之間。”《淮南子·原道訓》：高誘注：“共工，以水行霸于伏羲、神農者也?！薄读凶印窂堉R注說：“共工興霸于伏羲，神農之間?！薄秶Z·魯語》韋昭注亦說：“共工氏……在戲《羲》、農(神農)之間。”古注共同認為共工氏之在世年代，晚于太昊伏羲氏而早于神農氏之前，即《祭法》至少已涉及三皇時期。其二、此段記載及《祭法》所載之虞，夏、殷、周的祭祀系統，均與《國語·魯語上》所戴展禽論祭爰居非政之宜大體略同，展禽，即柳下惠，春秋時魯國大夫，以善于精通古代禮節著稱?？梢姟都婪ā匪d，乃是春秋時期柳下惠之所言，而柳下惠又明確指出：“夫圣王之制祀也?！奔醇漓氲南到y，祭祀的重點與標準，均是由古圣王制定的。古圣王近可指夏禹，商湯，周文王與周武王，再向前沿伸，則可涉及唐堯，虞舜。據《禮記·祭義》所載，“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五：貴有德、貴貴、貴老、敬長、慈幼。貴有德為何也，為其近道也。”《祭義》又說：“昔者有虞氏貴德而尚齒?！庇菟匆孕⒅Q于天下，唐堯舉賢而禪讓天下予虞舜。故《左傳》所言之三不朽，謂太上立德，其次立功云云，并非始創于西周，乃是歷代古圣王承襲久遠的傳統。魯大夫所言的太上立德，顯然不限于西周時期。

就《祭法》、《祭義》涉及的范圍來看，貴德是最高的標準，于國于民有功也是重要的標準。對農業的發展有重大貢獻的厲山氏之子農，周人的始祖后稷，被置于顯著的地位；能平定九州的后土，以治水著稱的夏禹，勤其官而水死的冥，即能御大災的先祖也占有重要的地位；商湯的推翻夏桀而救民于水火之中，周文王、周武王的推翻殷紂除掉人民的炎難，都偏重展示道德的力量；黃帝是五帝的為首人物，他因打敗蚩尤而名震天下，但《祭法》所展示的重點，卻是黃帝確定了百物的名稱，著重于開啟民智，懂得創造財富，擁有財富。黃帝看重的百姓的萬世之利。顓頊的功績在于他善于繼承和發展黃帝的業績。帝嚳精通天文厲法使百姓懂得如何掌握勞作與休息的時間，唐堯賞罰分明善于勸善而懲惡，虞舜勤勞百事而以死殉職；商人的先祖契為司徒使人民懂得了五教之禮?！都婪ā匪e的祭祀先祖的種種例證，均偏重于道德、功績、包括民智的開發，素質的提高。

這種《祭法》、《祭義》的指導思想，就形成了中國古代神話尚德、尚功，重視智慧與能力的思想傾向。太吳伏羲氏，他是熟食的提倡者，網罟的發明者，八卦的創造者，為人類理解世界與社會提供了一把開啟智慧的鑰匙，他是智慧出眾善于創新的典范。女性的始祖女媧，她不僅用辛勤的汗水用泥土創造了人類，而且善于以石補天，在人類遭遇水火的巨大災難之后，重新整頓乾坤，使人類得以重新安居樂業，她是厚德載物的典范。黃帝不僅勇敢善戰所向天敵，而且是諸多發明的創造者。他叫倉頡造字，確定百物的名稱，開發民智，創造并擁有財富。早于黃帝的神農氏炎帝，不僅是農業的發明者，而且是醫藥的始祖，他開創了又一個太平盛世。由于炎帝的消逝，導致部落集團紛爭的混亂局面，最后由于黃帝的威望與武力，使歷史進入了五帝時期。所以炎帝與黃帝成為中華民族的締造者。黃帝的妻子嫘祖，是蠶絲的發明者的唐堯與虞舜都是盛世的明君，是萬世君王的楷模。大禹則是三過家門而不入，一心為公的治水能手，他不僅是道德的典范，而且在治水方面顯示了非凡的智慧。商湯、周文王與周武王，都是著名的圣王，開啟了一個又一個輝煌的時代。中國古代神話的故事，都是有意或無意地在展示一個政治模式，那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中國的古代神話的指導思想確定是政治的、道德的、倫理的。《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小說中集中描繪他的三個特點：其一，高尚的道德品格；其二，出眾的能力與功績，其三，非凡的智慧與廣博的知識。諸葛亮的三個特點，就是中國古代神話的縮印。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比較重視理性，所信奉的是樸素的自然哲學，在三皇與五帝時期直至夏、商、周，宗教從來沒有占據過統治地位。中國人在人類的兒童時代就有了比較成熟的智慧，所以德國著名哲學家黑格爾稱中國是一個早熟的兒童。伏羲時代所創造的八卦、即天、地、雷、風、水、火、山、澤，體現了自然哲學的思想，世界先有天、地，由于天地的摩合，產生了風雷，又由于風雷的激蕩，產生了萬物與人類。這中間，沒有上帝的地位與影子。就自然哲學的思想來看，男人和女人是最根本的，有了男女才有夫婦與家庭；有了眾多的家庭，社會應順而生；由于社會的發展，才有了君王與國家。所以在我國的古代史中，在各個王朝的不斷的興衰演變的過程中，上帝與宗教從來沒有當過歷史的主角。各個王朝的歷史命運與祭祀緊密相邊，祭祀的中斷，意味著某個王朝與其后裔的徹底覆滅。因此各個部落或王朝的祭祀系統及其祭祀的首領們，就變成了歷史的譜系與神話中的英雄與圣賢。中國的古代神話就是沿著祭祀先祖的傳統思路發展變化而來的?！对娊洝分械摹渡添灐贰ⅰ吨茼灐贰⒍际歉桧炆?、周先祖的詩歌，《詩經》的《大雅》也有不少是歌頌先祖的歌，但都是篇幅不長的詩歌?！对娊洝分袥]有《伊利亞特》與《奧德賽》，為什么一定要求中國古代神話中會出現希臘式或印度式的長篇神話故事呢?這是一種不合情理的推測與要求。縱觀兩河流域、埃及的古代神話，印度的古代神話都有自己獨特的風貌與特色，這些神話不同于希臘的古代神話，為什么探討中國的古代神話，一定要以希臘的古代神話為標準模式而加以比較呢?應該說古希臘的神話故事確是一種典范的模式，但它決不是唯一的模式。中國古代神話走的是自己的路子，這是與中國長期處于內陸的環境，中國的歷史，中國的文化，中國的民族性格決定的，也與中國的祭祀傳統有密切的關聯。世界古代神話之顯得豐富多彩，就在于每一個文明的古國有自己的特色與風彩，如果都是希臘式的，也顯得單調與乏味了。埃及的神話，在太陽神、法老、金字塔、木乃伊的映襯下顯得凝重而神秘。希臘的神話，眾神與英雄們，顯得感激揚，神采奕奕，戲劇沖突，精彩紛呈，描繪的是七情六欲，“活著的王”。印度的神話則顯得莊嚴而沉靜，神話與宗教、哲理融合成一體。中國的古代神話講述的都是古代的圣賢，他們品德高尚，智慧與才能出眾，為國為民留下了豐功偉績。中國的古代神話，就故事的完整性，人物形象的豐富性而言，自然比不上希臘神話，但中國古代神話就其指導思想而言，卻鮮明地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優良傳統，類似大禹治水，愚公移山的優秀神話，總是能激起一代又一代人們堅強的斗爭意志。就中國古代神話思想的崇高性與理性精神而言，是超越古希臘神話的。

從中國古代神話的主流而方，崇尚理性與道德，偏重政治與倫理是其主要的特色，但也不完全如此，也有少數神話故事，具有希臘神話的風格與色彩，如后羿的故事，后羿問西王母求得了不死的靈藥之后，不甘心的嫦娥因家庭的不和、偷吃了靈藥而飛上了月亮；后羿又為了追求美麗的洛水女神，而與黃河之神展開了決斗，神箭手后羿射瞎了對方的一只眼睛，黃河之神向天帝哭訴以求公道，但天帝因為黃河之神已化身為龍形而置之不理；后羿除了與洛水女神風流韻事之外，尚有一個以美發著稱的寵妾。后羿的具有濃厚浪漫色彩的故事，包含他后來受害被殺的離奇情節，頗具希臘神話的風味。后羿的故事之所以具有希臘神話的風味，因為他也是按照七情六欲“活著的王”描繪的。后羿與希臘神話中的主神宙斯相比，他似乎還略遜一等，因為主神宙斯用種種欺騙或不正當的手段，惹下了比后羿更多的風流韻事，而且主神宙斯的妻妾之間也往往為爭風吃醋而不擇手段。頗具諷刺意義的是，后羿在中國古代神話中是一個典型的反面角色。但比之后羿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宙斯，卻是奧林匹斯山上至高無上的主神。這個事實，證明中國古代神話的道德意識，遠遠超越于希臘神話，所以中國古代神話的主流神話只能往非希臘化的方向發展。

綜上所言，中國古代神話經過歷史長河的沖刷，總會流失一些東西，或者有一部分內容被改造甚至扭曲了。但中國古代神話的總體筐架，總體精神還是基本被保留下來了。三皇五帝與夏商周的歷史筐架、《禮記·祭法》提到的著名先祖的德行與功績，以及我們今天尚能見到的伏羲、女媧、神農氏的三皇神話，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的五帝神話，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的三王神話，三皇時期的共工氏，五帝時期共工氏的后裔及蚩尤，五帝時期及向三王時期過渡其間的后羿與鯀都有大都完整的記載。歷史譜系，祭祀系統與古代神話，大體能有較為全面的對應。重要的歷史時期、重要的先祖與神話傳說，著名的圣賢與人物，都沒有明顯的遺漏。因而遺傳至今的中國古代神話，雖有零碎與片段的特點，但其基本筐架，基本精神，總體特色仍被保留下來了。中國古代神話的簡約與質樸，他的理性的閃光、他的尚德、尚功、尚智的指導思想，在世界神話之林中，是很有特色的。中國古代神話的指導思想及其特色，并沒有成為過去，它能在一定的程度上起越時空。大禹治水的精神，精衛填海的精神，愚公移山精神將一直指向遙遠的未來。

作者簡介：張啟成(1936年—)，男，貴州大學教授，碩導。研究方向先秦文學、古典文學。

責任編輯 俞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