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姚際恒的《詩經通論》是清初疑古派《詩經》學的代表著作,姚氏以文學的眼光涵泳《詩》篇,用疑古的態度尋繹《詩》旨,在清代《詩經》學上獨樹一幟,對崔述、方玉潤等學者有很大的影響。但是,該書也有一些弱點和不足,需要辯證地分析。
關鍵詞:姚際恒《詩經通論》 文學 疑古
中圖分類號:I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OOO-8750(2007)03-11-4
姚際恒(1647年-1715年),字立方,號首源,祖籍安徽新安,長期居住在浙江仁和。“少折節讀書,泛濫百家。既而盡棄詞章之學,專事于經。年五十曰:‘向平婚嫁畢而游五岳,予婚嫁畢而注九經。’遂屏絕人事,閱十四年而書成,名日《九經通論》(《杭州府志》,見閔爾昌《清碑傳集補》卷三十九。)《詩經通論》即是其中之一。在《詩經通論》中姚際恒以文學的眼光尋繹文義,涵泳篇章;以大膽的疑古態度辨別前說,自由立論;其書體例也不乏創新之處。在清代《詩經》學發展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其新見卓識給后世論《詩》者以諸多啟示,對崔述、方玉潤等學者影響尤大。本文試從四個方面論述其價值與不足:
一、以文學的眼光涵泳《詩》篇:
漢代儒家定于一尊,《詩經》作為儒家六經之一,被奉為經典。自《詩序》以來,歷代論《詩》者大都囿于此種預設,過份關注其中所謂的“微言大義”與“美刺教化”,強調《詩經》的道德價值和教化作用,對《詩經》的文學價值和審美愉悅功能論述較少。姚際恒極力反對這種偏頗的解讀方式,提出了自己迥異于前人的解《詩》方法,即在《詩經通論·自序》中提出的“惟是涵泳篇章,尋繹文義,辨別前說,以從其是而黜其非”;對于“其不可詳者,寧為未定之辭,務為闕遺之訓,俾原詩之真面目悉存”。在此種新解詩方法中,姚氏尤其主張立足詩篇以文學的眼光分析詩章、解析詞句、詳述詩境,將蘊涵于《詩經》中的文學價值發掘出來,給人以美的享受,詩的愉悅。正如清人王寶珊《序》云:“伏而誦之,如歷異境,如獲其珍。”
姚際恒剖析《詩經》的文學價值,首先關注《詩經》的譴詞用語,用圈評的方法闡釋了其用語之妙。他在《詩經通論·詩經論旨》中說:“《詩》何以必加圈評,得無類月峰、競陵之見乎?曰:非也。予以明《詩》之旨也。知其辭之妙而其義可知,知其義之妙而其旨亦可知。《詩》之為用,與天地而無窮,三百篇固始祖也。茍能別出心眼,無妨標舉,忍使千古佳文遂爾埋沒乎。爰是嘆賞感激,不能自己,加以圈評,抑亦好學深思之一助爾。”姚際恒認為圈評的批評方法能夠明確的揭示出《詩經》的用辭之妙、意義之妙,并進而探求得詞句之后的詩旨。如《小雅·蓼莪》篇第四章“父兮生我,母兮鞠我”下,姚氏評曰:“實言所以劬勞、勞瘁。勾人眼淚,全在此無數‘我’字,何必王褒。”都是運用圈評之法,抓住其中關鍵字句作精妙的品評,從而揭示了《詩經》的文學意蘊,并巧妙地道出了詩旨。姚氏圈評多是鑒賞性的文字,頗多優美雋永的詞句。如于《七月》篇“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評曰:“無寒字,覺寒氣逼人。”于《碩人》篇“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全章之下,評曰:“千古頌美人者無出其右,是為絕唱。”
其次,姚際恒注重《詩經》的章法結構,探討其中所體現的層次美感以及對詩旨的層遞、穿插等作用。如《周南·關雎》第三章“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姚氏對此章在全篇中的妙用有精當的闡述,其言曰:“今夾此四句于‘寤寐求之’之下,‘友之’,‘樂之’二章之上,承上遞下,通篇精神全在此處。蓋必著此四句,方使下‘友’‘樂’二義快足滿意。若無此,則上之云‘求’,下之云‘友’、‘樂’,氣勢弱而不振矣。此古人章法爭扼要法,其調亦迫促,與前后平緩之音別。故此當自為一章,若綴于‘寤寐求之’之下共為一章,未免拖沓矣。”。
再次,姚氏非常關注《詩經》的意境美,著力分析了其情景交融的文學美感。如《王風·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姚氏評之云:“‘歲’,‘月’,一定字樣,四時而獨言秋,秋風蕭瑟,最易懷人,亦見詩人之善言也。”通過他的評語我們可以清晰的看到一幅秋風蕭瑟的暮秋景色,也能真切地體會到詩人悲秋懷人的思想感情。姚氏通過對此詩意境的重現,巧妙地傳達了詩旨,并給人以感官的刺激和情感的體悟。又如《王風·君子于役》“雞棲于塒,羊牛下來”下,姚氏曰:“日落懷人,真情實況”。寥寥八個字,已將此詩意境展現無遺。其文辭之精煉,識見之高遠,絕非一般尋章摘句的腐儒所能道。
最后,姚際恒把《詩經》放在整個中國文學流程中考察其價值,指出了《詩經》對后世文學的巨大影響,肯定了《詩經》在文學史上的開創之功。在《詩經通論·自序》中明確指出:“惟詩也旁流而為騷,為賦,直接之者漢、魏、六朝,為四言、五言、七言,唐為律,以致復旁流為幺麼之詞、曲,雖同之異派,無非本諸大海,其中于人心,流為風俗,于天地而無窮,未有若斯之甚也。”他總的論說了《詩經》對后世文學的導源性影響,認為后世的韻語文學樣式,如騷、賦、四五七言詩、律詩、詞曲等都可以從《詩經》中找到直接性的源頭。在《詩經通論》中,姚際恒又具體分析了特定詩篇對后世文學的影響,如評《鄭風·大叔于田》曰:“描寫工艷,鋪張,亦復淋漓盡致,便為《長楊》、《羽獵》之祖。”點出了此詩鋪采文辭的藝術手法開后代賦體之先。再如《唐風·蟋蟀》“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姚氏評曰:“感時惜物詩肇端于此”,將感時惜物詩的源頭追尋至《詩經》。又如《周南·桃夭》篇末評語,“桃花最艷,故以此取喻女子;開千古詞賦詠美人之祖。”
姚際恒從上述四個角度闡釋了《詩經》的文學價值,清代漢學盛行,解《詩》者大都強調文字訓詁而輕視詩旨探求和文學涵泳,正如錢穆所說:“清儒自負在釋經,然皆腐心故紙堆中,與性靈無涉,故與《詩》尤為遜。”在此種學術背景下,姚氏的《詩經通論》更顯得彌足珍貴。顧頡剛對此有公允的評價,他說:“其以文學說經,置經文于平易近人之境,尤為直探詩人之深情,開創批評之新徑。”并進一步指出了此一批評方法給方玉潤以直接性的啟示,“云南方玉潤得之,喜其立說之新,擴而為《詩經原始》。”
二、用疑古的態度尋繹《詩》旨:
姚際恒在《詩經通論·自序》說:“諸經之中《詩》之為教獨大,而釋《詩》者較諸經為獨難。”“欲通《詩》教,無論詞意宜詳,而正旨篇題尤為切要。”他認為,要通曉《詩經》的教化作用,必須首先明確《詩經》的主旨,這是了解《詩經》的基礎和根本。同時,他又進一步考察了《詩經》學史的發展演進,以及其精煉概括的語言指出了漢、宋、明三代《詩經》研究的缺陷,即“漢人之失在于固,宋人之失在于妄”,“明人說《詩》之失在于鑿。”這種判斷雖然有其片面之處(見下文論述),但是姚氏卻認為此三代釋《詩》者都不同程度地誤解甚至歪曲了《詩》旨。因此,欲求《詩經》本旨,必先以疑古的態度肅清前人說《詩》之謬論。那么,在《詩經》學史上影響巨大的《詩序》和《詩集傳》自然就成了姚際恒首先批判的對象了。
姚際恒批判《詩序》首先指出它的作者是漢代的謝曼卿和衛宏,與孔子和子夏無涉。“《詩序》者,《后漢書》云,‘衛宏從謝曼卿受學,作《毛詩序》’,是東漢衛宏作也。”(《詩經通論·詩經論旨》)并進而論述了《詩序》偏離了《詩經》本旨,對《詩經》的解說有很多弊端。“自東漢衛宏始出《詩序》,首惟一語,本之師傳,大抵以簡略示古,以混淪見賅,雖不無一二宛合,而固滯、驂結、寬泛、填湊,諸弊叢集。其下宏所自撰,尤為踳駁皆不待識者而知其非古矣。”(《詩經通論·自序》)他在《詩經通論·詩經論旨》中明確指出《詩序》解釋《詩經》最為庸謬的兩篇是《大雅·抑》和《周頌·潛》,并以詳實考證論述了其致謬的原因。“《詩序》庸謬者多,而其謬之大及顯露弊竇者,無過《大雅·抑》詩、《周頌·潛》詩兩篇,(詳本文下)。《抑》詩前后諸詩,皆為刺厲王,又以《國語》有武公《懿戒》以自儆之說,故不敢置舍,于是兩存之曰‘刺厲王’,又曰‘亦以自警’,其首鼠兩端,周章無主,可見矣。《潛》詩則全襲《月令》,故知為漢人。夫即為漢人,則其言《三百篇》時事定無可信矣。觀此兩篇,猶必尊信其說,可乎!”姚際恒認為謝曼卿和衛宏參照《詩經》的編排次序,斷定《詩經》本義,并雜以先秦史書與儒家經書牽強附會的解釋《詩經》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并且必然導致首鼠兩端自相矛盾的尷尬境地。
其次,姚際恒極力反對《詩序》提出的《詩》有正變說。《詩序》曰:“王道衰,禮樂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明確提出了《詩》有正變,此說對后世學者影響極大。姚際恒卻認為《詩》無正變,他據孔子“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認為“變則必邪,今皆無邪,何變之有!且日‘可以群,可以怨’,未嘗言變也。”他還據季札觀詩,也未嘗言變。姚氏認為風雅有正變者,是自后人之說也。《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中的《孔子詩論》也并未言及詩有正變,可以證明詩本無正變。姚際恒是清代學者未曾見到新出土的《孔子詩論》,可見他否定詩有正變是很有學術眼光的,他對風雅正變的懷疑是經得起時間得考驗的。
不僅如此,姚際恒還反對《詩序》的美刺說。大凡說《詩》,《詩序》好用美刺,姚氏反對把《詩》當作政治道德的諷諫之書。他在《詩經通論·自序》中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惟是涵泳篇章,尋繹文義,辨別前說,以從其是而黜其非,庶使詩義不至大歧,埋沒于若固,若妄,若鑿之中。”如《齊風·著》,《詩序》謂:“刺時不親迎。”姚氏認為:“按此本言親迎,必欲反之為刺,何居?”再如《邶風·凱風》,《小序》謂:“美孝子”,姚氏認為是“此孝子自作,豈他人作乎。”打破了《詩序》美刺說詩的局限,更進一步地貼近了《詩經》本義。
姚際恒對朱熹《詩集傳》的批判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他反對朱熹以道學家之理來解詩。姚氏以為解《詩》應當立足于《詩》本體,不可用所謂的理學來強為之作解,以免喪失《詩經》本義。因此他批評宋人《詩經》學日:“說詩人理障,宋人之大病也。”這是他優于宋人的地方。如《鄭風·遵大路》,《集傳》謂:“淫婦為人所棄”。姚氏評道:“夫夫既棄之,何為猶送至大路,使婦執其祛與手乎?又曰‘宋玉賦有遵大路攬子祛之句,亦男女相悅之辭’。然則相悅,又非棄婦矣。”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詩集傳》的不通和矛盾之處,使得此詩本旨更加清晰。
其次,姚氏還深惡痛絕朱熹的“淫詩說”,在“淫詩”這一問題上,姚際恒遠不如朱熹,反映了姚氏極端尊經的不足。見下文論述。
姚際恒作為辨偽學家,敢于懷疑前人,自由立論。但是他的疑古并非盲目地排斥前人,否定前人。他能夠以科學的態度吸收前人研究《詩經》的正確成果,同時他的疑古是建立在事實基礎上的疑古,他重視證據,不強不知以為知。對于一些《詩》,他大膽提出了質疑之處,但是又沒有根據支持自己的懷疑,他便以“此詩未詳”來注明,在追尋《詩》本旨時,顯示了實事求是的可貴精神。
三、《詩經通論》體例的特點與優點
姚際恒的《詩經通論》一書的編撰,其體例在繼承前人著書的基礎上,又有創新之處,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1、首先,在《自序》中明確表述了寫作主旨,開篇即日:“諸經中《詩》之為教獨大,而釋《詩》者較諸經為獨難。”下文就對此展開了詳細的論述。并對《詩序》、《鄭箋》和《詩集傳》的不足作了總的概括。
2、卷前分《詩經論旨》和《詩韻譜》兩部分。《詩經論旨》對比興作了明確的解釋。同時旗幟鮮明地表達了他的疑古態度,對《詩序》、《詩集傳》、《毛傳》、蘇轍《詩集傳》,直至明代周忠允的《詩傳闡》都有簡明的品評,可以看作是一部簡略的“詩經學批評小史”。《詩韻譜》分詩韻為本韻、通韻和葉韻三部分,表明了他的《詩》韻立場。
3、《詩經通論》卷一至卷十八對《詩經》三百零五篇都有精當地辯證。首先,錄取原詩,標明韻或無韻。然后指出賦比興的藝術手法,同時在原詩上加“評”,而后對詩作總體的分析。對前人的觀點多加否定,通過詳實的考證提出自己的觀點,不能解者就標明“此詩未詳”。在總評中有對詞語意義的考證、訓詁,也有對其章法的藝術評價。對《詩經》文學價值的肯定與發掘對后世影響很大。另外,姚際恒所采用的圈評法對后人也有很大啟示。
四、《詩經通論》的不足和弱點
姚際恒的《詩經通論》在清代《詩經》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但是此書本身也存在一些不足和弱點。方玉潤《詩經原始·自序》就批評姚氏“剖析未精,立論未允,識微力淺,義少辨多”,認為《詩經通論》“亦不足以針盲而起廢。”《詩經通論》的弱點和不足概括起來有以下幾點:
第一,作為封建時代的文人,姚際恒還不能擺脫對《詩經》的過度尊奉。過份尊崇孔子,把孔子論述《詩經》時說過的“思無邪”奉為經典,為了維護《詩經》的純潔性,以致歪曲了《詩經》中的一部分戀情詩。如《衛風·木瓜》及《鄭風》中的《子衿》、《狡童》、《溱洧》等詩,朱熹《詩集傳》早認定為是情詩戀歌,但是為了維護封建的倫理道德的需要,作為理學家的朱熹不得不將其稱作“淫詩”。姚際恒卻對此大做文章,倡言“《集傳》紕謬不少,其大者尤在誤讀夫子‘鄭聲淫’一語,妄以《鄭詩》為淫,且及于《衛》,及于他國。是使《詩三百篇》為訓淫之書,吾夫子為導淫之人,此舉世之所切齒而嘆恨者。”(《詩經通論·自序》)正如日本學者村山吉廣所說:“確實地,這種真摯的圣經觀,可以說是在《詩經通論》中決定他的立場最根本的要素。……同時,他不允許《詩經》中一切淫詩的存在的心情也根源于此。”由于這種極端的尊經態度作祟,他便有意識地改變了這些戀情詩的詩旨。把一些天真淳樸的戀歌說成是朋友間相互贈答的詩,或刺淫之詩,或直接以“不可考”而塞責。
《衛風·木瓜》——朋友相贈答
《鄭風·子衿》——此疑亦思友之詩
《鄭風·溱洧》——此刺淫之詩
《秦風·蒹葭》——賢人隱居水濱,而人慕而思見之
《鄭風·狡童》——有深于憂時之意
《陳風·東門之楊》——此詩未詳
第二,姚際恒對前人的《詩經》研究成果的評價過于輕率,分析不夠全面,有時過于絕對,失之公允。如“呂伯公《詩紀》“纂輯舊說,最為平庸。”“朱郁儀《詩故》,亦平淺,間有一二可采。”(均見《詩經通論·詩經論旨》)對漢、宋、明三代的《詩經》研究成果的批評就更加草率了,將其簡單的概括為”“漢人之失在于固,宋人之失在于妄”,“明人說《詩》之失在于鑿。”(《詩經通論·自序》),僅僅看到了三代《詩經》研究的部分不足便作這樣的斷語,是十分片面和武斷的。
此外,姚際恒的《詩經通論》在“訓詁名物”方面成就不是特別突出,于陳奐的《詩毛氏傳疏》和王先謙的《詩三家義集疏》相比,就可以看出其不足。
結語:姚際恒的《詩經通論》,是清代《詩經》學流派中獨立派的代表著作之一,對崔述的《讀風偶識》、方玉潤的《詩經原始》都有很大的影響,同時對我們今天的《詩經》研究也有很多借鑒意義。但姚氏的《詩經》研究也有一些值得注意的不足和弱點。因而姚際恒在清代的《詩經》研究方面,雖能獨樹一幟,卻始終沒能處于核心的地位。
付星星(1984年—)女,貴州大學古代文學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文學。
責任編輯 張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