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奇反對好人主義,認為只有這樣,才能鑒別真偽是非,對人對事善惡分明。在黨的領袖中,他恐怕是批評人最多的一位。
對自己的領導,對毛澤東同志,劉少奇十分尊重,由衷欽佩,組織上完全服從,一絲不茍地認真執行毛主席的指示。但尊敬甚至崇拜,不等于迷信和盲從,有不同意見,他也是當面提出,敢于以同志式的平等進行批評。
1964年,他寫道:“同不能把馬克思、列寧的學說當成教條一樣,也不能把毛澤東的著作和講話當成教條。”“現在黨內把毛澤東思想當作教條的人大有人在。”并把這封信呈送毛澤東。
1966年,林彪提出“一句等于一萬句”欺騙群眾時,他說:“要用毛澤東思想的方法學習毛澤東著作”,也同樣以毛澤東思想的原則要求毛澤東同志本人。他對毛澤東的信任和要求,表現出他的民主、平等意識,也表現出他對人民、對領袖高度負責的精神,其坦蕩忠直可昭日月。
1980年,我去看望安子文叔叔,他敘述過一段:到“文化大革命”前的一兩年,已沒有人再敢向毛主席提意見了,只有少奇同志敢于批評和反對。有時在會上,我們見兩位主席頂起來了,都十分緊張……
兩位主席辯論,我當然無緣見到,但同樣讓人緊張的場面見識過。1967年1月,造反派第一次沖入我們家,批斗父親。中間問道:為什么在“八大”反對個人崇拜,并從《黨章》中把樹立毛澤東思想的段落刪掉。他的回答簡單而又深刻:
“七大”時,全黨和中國革命需要有一位領袖,需要有一個指導思想,也為了和國民黨的一個主義、一個領袖的主張相抗衡。毛澤東同志和毛澤東思想是當之無愧的,應當確立起來。“八大”時,毛主席的領袖地位、毛澤東思想的指導思想地位已經確立,沒有異議,不用再強調,再去樹立了。另外,我們黨革命幾十年,“七大”時已經成熟,領袖和指導思想也是成熟的。而“八大”時,全黨的中心任務,是社會主義建設。我們才搞了幾年,摸索了幾年,還犯有錯誤,沒有成熟的經驗,更沒有成熟的指導思想,建設時期的毛澤東思想沒有形成。
在中國現代史中,有說不盡的毛澤東,就有說不完的劉少奇。他們共同演出了驚天地而泣鬼神的許多大戲,其中有轟轟烈烈的三幕。
第一幕是史無前例的“政治大革命”。共產黨奪取政權,改造社會,毛劉親密無間,成就了驚心動魄的大事業。毛劉都是胸懷三軍,運籌帷幄,調兵遣將,馳騁沙場的大戰略家,這方面毛更見長;他們又都是視白色恐怖為無人之境,能在鐵扇公主肚子里鬧個翻江倒海的大革命家,這方面劉勝一籌。他們多有相似,又各有所長,相得益彰,相映成輝。他們是對敵斗爭的專家和發明家,是政治斗爭上理論和實踐的巨匠大師。
第二幕是毛澤東發動的史無前例的“經濟大革命”,即大躍進。毛劉分歧,革命慘敗,經濟瀕臨崩潰,人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人民諒解了毛劉,因為史無前例,誰都不可能有經驗;又因為知過能改,共產黨糾正了自己。
第三幕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毛劉分裂,革命一敗涂地。這一次還能以“沒經驗”而得到體諒嗎?不能!但這一次是人人參與,人人上陣,幾乎人人都辦了不堪回首的錯事;又人人受侵害,人人受愚弄,人人都受到物質精神的折磨。運動群眾者自己也在其中被運動,被運動者又運動了“革命運動”。劉少奇蒙冤逝去,戲缺了主角。
毛澤東的悲劇,緣于不能糾正錯誤;劉少奇的悲劇,來自不怕堅持真理。這一幕,隨毛劉共同的大悲劇而告終。
說到劉少奇的錯誤,我認為,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有兩件,都是經長期逐漸積累,最后造成的。
第一件,就是“大躍進”,以及之后3年(1959、1960、1961)的調整不力。作為黨的第二號領袖、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國家主席,他參與、贊同了“大躍進”,支持了反右,發現問題后又未能有效地修正錯誤,責任重大而不可推卸。
第二件,就是“文化大革命”。他從一開始就“很不理解,很不認真,很不得力”,很快又開始抵制,力圖想停止這場“大革命”。但收效甚微,他沒能運用最大的影響力扭轉危機。
劉少奇積極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四清”),就是想繼承“土改”之后,進行普遍深入的反封建、反官僚資產階級教育(“小民主”),反對因等級分化而脫離群眾,制止黨蛻變為封建的特權新階級。正是他喊出“割封建主義尾巴”在前,毛澤東喊“割資本主義尾巴”隨他之后。毛批評劉搞的“小民主”“教育運動”是擴大化,自己搞了“斗爭運動”“大民主”,針對幾乎不存在的、由階級分化出來的資產階級及其“當權派”,展開了一場找不到敵人的“對敵斗爭”,在從來就沒有資本主義發展階段的中國大地上,轟轟烈烈地大反“資本主義復辟”。毛澤東一意孤行,結果是封建主義大“復辟”。
毛澤東和劉少奇在運動的目的、性質、對象上南轅北轍,發生激烈沖突,導致徹底決裂。
作為世紀偉人,一代哲人,劉少奇不應該任隨毛澤東的錯誤而一味發展,也不應該對這種發展的后果完全無知。加之,毛澤東最后得以凌駕于全黨全民,人們自然歸根“始作俑者”的他。就此來說,劉少奇負有直接責任。
這一次,劉少奇為他的錯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比這更殘酷,在一息尚存之際,他所受到的奧斯維辛式的非人折磨,遠遠超出任何嚴厲的、甚至最嚴酷的歷史評判。被自己塑造的神壇軋死,其痛苦遠遠超出任何自我批判和自我否定。為此,人民和歷史可以體諒他了。
(摘自《大家文摘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