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說:男人這鍋湯,煲到五十歲算是煲好了。
那時他已五十,我尚未及格,不免狐疑。等我也五十,再次狐疑,覺得“煲好了”還是說早了。人的這鍋湯,不要放雞精,煲來煲去能煲出不同的滋味。
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意思很不錯,但將老只當作被人“老”(尊敬、贍養)不免有缺損。如果是某些動物倒也干脆,譬如螳螂吧,一交配完留下后代雄性當場就義,公蜂大抵也是這下場。人卻不同,要父系母系一起撫育后代,照顧好私事,還對公共事務發言。人的受教育期那么漫長,活活把父母等老了。人一老,頭白齒搖、皮膚打皺、動作慢了三拍。他們動輒提起“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之類格言為自己壯神,動輒回憶童年少年。年輕人一聽見“老底子如何如何”心煩得很,寧可吃虧也要耍酷的。當商業也進入時,年輕更成了輝煌的賣點,人生被修理得只剩前頭的二三十年。
老頭老太見多識廣,看看過去就知道現在,看看現在就明白將來;年輕人不那么狡猾,肯動一些沒名堂的腦筋,肯費蠻力,新世界是他們創造的,正如新生命是他們創造的。年輕的毛病是被荷爾蒙迷了心竅,忙于墾荒播種,哪有時間來細辨天地人的種種蹊蹺。當河流走到下游,才能浮起最大的舟船。人既老,除個別杰出分子,傳宗接代的任務已經完成,心中安泰,可以無邪審美,可以審世界也審自己。歷史漸漸呈現意義,來處和去處歷歷在目。到這時,人生才幽默,真正好玩起來。壓迫兒孫的舊歷已翻過去,梁祝的故事成了傳說,老人一個比一個慈眉善目。我到處聽到的是老人寧老不屈幫襯子女的故事,看到的是外婆大人一見外孫而載歌載舞并跟他藏貓貓的動人情景。更有老人旁若無人地做起學問,不問收獲。成家立業是兒孫的事情了,被欲望折磨到要死要活是三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將人生的泡沫撇去,湯就清了。
人的大麻煩在于年輕時候自顧不暇,被功名利祿被色相糾纏得緊,急于打造一方天地,哪有閑心來敷衍老的小的?年輕時總覺得年輕是保鮮的,永恒的。還是說一說阿城,有次一年輕女子說話時帶出“迭只老女人”,阿城立即將她打住,實在地說:你也要老的。近年“神童文化”的風氣頓開,“七零后”剛擺顯了幾天,“八零后”搶班奪權,更有“九零后”已蹲在身后。比年輕,總有更年輕的,否則人類要滅種。寫到這里,我應該反省自己,當年我看那些四十歲以上的人,敬而遠之,覺得他們已老無可老。我沒去想老也有光澤與層次,有厚度。只要不夭折,人人都曾年輕,算不上特殊的資本。年輕到莫扎特,活35歲寫出那么多的杰作是上帝的意思,年老到托爾斯泰,臨死還想離家出走是人的意思。我讀托翁最后一年的日記,感慨良多。要是他老人家也“中道崩殂”,這個世界多么多么不好玩啊!
以前看過一部外國電影,寫某地的民俗,人老了就背上山,讓他自然地凍餓而死。老人也覺得這是應該的,以宿命的態度對待。這電影獲得過戛納獎。兒子背著母親,電影中將上山的一路拍得很長很長很長,讓人痛心到麻木。在生存資源極度緊張的年代,只要傳承后代,其他都可犧牲。這樣的生活已不是人的生活。
我想,在上帝眼里,只要能有效傳承后代,這個物種就是免檢的。上帝的樂趣是讓物種一代傳一代,看看變出什么戲法。走出伊甸園的人不甘心當尋常的“動物”,他的進取與深入離繁殖稍遠,創制了自己的規范和理念。人的文化,由各年齡段的人共同創造。沒人能劃出一道界限,把線外的人一律忽略,稱作廢墟。
年輕時怕老。后來想,有一個老在等自己,實在很幸運。呵呵,你可童言無忌,我可為老不尊。
(摘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