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日本媒體去年8月25日報道,作為特殊宗教法人的靖國神社當局,近日將對其屬下的備受爭議的戰爭博物館“游就館”里的部分“可能引起誤解”的陳列內容及其解說詞作相應的修改、調整。但此次“手術”的對象僅限于譴責“美國蓄意迫使日本卷入二戰”,日本被“逼上梁山”的部分,不會涉及日本入侵中國及與東南亞相關的部分。
這是戰后靖國神社首次被動調整展示內容。從輿論導火索看,它是基于美《華盛頓郵報》專欄作家喬治·威爾的質疑和批評,在日本前駐泰國大使、以反中親美著稱的保守派評論家岡崎久彥的動議下,采取的權宜性匆匆應對之策,旨在規避美方的更大批評聲浪及可能出現的干預。換言之,就連這一小步艱難的改革也是做給美國看的,而來自中、韓的持續5年之久的巨大政治、外交壓力,甚至難以挪動“游就館”的一塊展板。
話雖如此,很難說中、韓因素對靖國神社問題的解決沒有發生作用,只是礙于日本對亞外交的功能退化及靖國神社問題本身的日益“死結化”(Dead Lock),這一層機能的發揮沒那么表面化、直接化,而是隔了一個中間層“美國”,間接地揮發著自身的能量?;蛘邠Q個角度說,美國在靖國神社問題上從純粹的旁觀姿態轉為相當程度的介入,經歷了一個過程,而主導不同階段進程的,正是對其在東北亞、東南亞的地緣利益的判斷和考量。
日誤讀美方立場
“在今天的世界,拿靖國參拜說事的只有中、韓兩國,布什總統從來沒有批評過我的參拜?!边@是日相小泉在首相任內6次參拜靖國神社的最“強有力”的借口。
毋庸諱言,作為戰后保留靖國神社的始作俑者,美國在靖國參拜問題上曾經保持了長期的沉默。即使在去年9月,訪華盛頓的胡錦濤主席把靖國問題提交給布什的時候,白宮依然沒有明確表態。但沉默并不意味著贊同、支持。相反,美國一直擔心日本因靖國問題而損害聯盟形象。去年6月底,在白宮舉行的日美首腦會談上,布什似乎有一搭無一搭地問了句“與中國的關系如何了”,在旁的美高官立即插話說,“難道真的找不到靖國神社問題的著陸點嗎?”這種貌似輕描淡寫的話語應酬,恐難解讀為對靖國神社參拜的歡迎和鼓勵。
用曾擔任過負責亞太事務的美防長助理、現任美著名戰略智庫“戰略國際問題研究所”副所長的庫爾特坎貝爾博士的話說,“今天,在美國人中,關于小泉首相參拜的是非判斷問題,意見沒有分歧。意見的分歧在于,美國是否應該就此問題向日本挑明我們的看法。”這多少道出了美主流社會的立場。具體地說,出于唯恐傷及日美關系的考慮,共和黨政策的主調是“不介入”原則;與之相對,出于促進東北亞地區的穩定與協調的目的,民主黨內頗不乏主張“適度介入”者。因此,把此前共和黨政權“不介入”的原則立場解讀為“美國并不擔心”,即使不是刻意為之,也是一種不折不扣的誤讀。
事實上,布什政府的要人之所以將“無可奉告”掛在嘴邊,絕非什么“理解”小泉的心境,或肯定首相參拜的“合法性”,而是基于“說也無益”的現狀,暫時隱忍不發而已。面對美國內分貝越來越高的質疑靖國神社性質及靖國參拜的聲浪,共和黨的“不介入原則”已經走到了政策邊界。隨著小泉謝幕,布什—小泉個人間的“蜜月關系”將成為過去,可以預期蜜月后的美日同盟將會更加務實坦誠,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另外,美國在不作出官方正式表態的同時,也在期待作為“民主國家”的日本自行解決,最好是在充分論爭的基礎上謀求“軟著陸”式的解決。因為,首先美不愿因自己的介入,而給國際社會留下“偏袒”一方的印象,畢竟,日本是同盟國家;其次,美深知東亞各國民族主義勃興的狀況,不在靖國神社問題上過多置喙,也是怕重蹈上世紀90年代因貿易摩擦問題對日施壓,反而刺激了日國內民族主義,導致反美情緒日甚的覆轍。
但所有這些美方的思慮,無疑應有一個合理的邊界。就是說,華盛頓的沉默不應當被詮釋為對小泉靖國神社參拜的“默許”,給國際社會和日本傳遞錯誤的信息,乃至被日國內“參拜派”利用,使美、日、中戰略三角中的一邊出現“短路”。而當美國發現,這種可能性存在并有坐大危險的時候,除了對日本明確說“不”,便沒有其他的選擇。
美打破沉默為哪般
最初的聲音照例來自傳媒界,美主流媒體對日本的輿論彈劾始自前年年底。很快,這種聲音便溢出了傳媒和學界,開始向外交、政界蔓延。去年5月,小泉訪美前夕,美眾院國際關系委員會主席、共和黨議員亨利·海德致眾院議長丹尼斯·哈斯特爾特,要求小泉明確承諾“不參拜”立場的書簡被披露,美對靖國神社參拜問題的牽制表面化,小泉曾竭力謀求的訪美期間對參眾兩院發表聯席演說的重大議程安排旋告流產。
小泉8·15參拜,觸動了美國的戰略利益,美輿論反應激烈。《紐約時報》破例以超大篇幅發表題為《為日本謀求無罪判決的戰爭神社》的社論,指出靖國神社把日本對中、韓的侵略,對美國的攻擊正當化,宣揚“幾乎所有亞洲人、美國人都無法接受的靖國史觀”,文章后被日共機關報《赤旗報》大段引用;連一向保守的《華盛頓郵報》也發表普林斯頓大學國際政治學教授約翰·艾肯伯里的專欄文章,指出“日本應探索一條終結首相參拜的名譽之路,或許有必要敦促靖國神社當局分祀甲級戰犯”,并期待日本走德國的道路,在促進東北亞區域穩定和發展上起主導作用。
一些美國戰略學者意識到,靖國神社問題的泥淖化、長期化,已經引發了日本在亞洲的“地基下沉”效應,不僅限于與中、韓關系,對于整個亞洲地區來說亦復如是,東南亞國家受其影響尤甚。因為就眾多的東盟國家而言,無論從區域戰略還是從國家的發展現狀上來說,維持良好的對華關系之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們極不情愿遭遇、甚至被卷入中、日這兩個地區大國之間圍繞靖國神社和歷史問題的對立中去。而這種事態又會反作用于美國:當東盟國家看到美在日本歷史問題上持續沉默的時候,就會自然而然地產生一種“華盛頓對亞洲的關心程度和影響力是否在下降”的憂慮,這無疑會削弱美在亞太地區的戰略存在,也不利于亞洲的局勢穩定。
同時,就美國內因素而言,一些政府人士在警惕靖國神社問題僭越、蠶食由美國主導的,從東京審判、《舊金山和約》,一直到美日同盟的戰后民主體制合法性資源的同時,也擔心在國會正迅速蔓延的“少數族裔政治”問題與靖國問題的“合流”化傾向:隨著美國內華裔、韓裔、越南裔等亞洲族系人口激增,其政治發言權也會相應強化。日本在靖國神社問題上的態度長此強硬下去的話,未嘗不會發展成最終連美國也不能無視的政治危機。事實上,不久前“叫停”小泉對美國會演說的共和黨議員亨利·海德的背后,就不乏韓裔勢力院外活動的影響。
所以說,小泉的參拜,不僅遭到中、韓的反彈,連最值得信賴的盟國美國,也頗感棘手、困惑,蹙眉不已——這已然是不爭的事實。
美不樂見日中交惡
最近,華盛頓圍繞日中、日韓關系和歷史問題的各種論壇、學術會議明顯多了起來。通過這些學術務虛活動,對于日本與鄰國應維持何種關系才符合美國國家利益的問題,基本達成了一般共識。那種認為只要美日同盟關系足夠牢靠,即使中日關系多少有一些緊張和摩擦,對美國沒有壞處,只有好處的人,在美政府中是少數。即大多數政府人士,認識到中日關系對立對美國家利益弊大于利。
在這個問題上,迄今為止所做的最為深入徹底、體系化的檢討工作是美四大智庫(海軍研究所(CNA)、國防分析研究所(IDA)、國防大學(NDU)及戰略國際問題研究所(CSIS))聯手合作的共同研究項目“中日對立問題研究”。由原政府高官、政策專家、戰略學者組成的小組,從去年3月到8月,共召開4次非公開研討會。在最初的會議報告中,曾如此寫道:“無視、容忍中日間的戰略對立并不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促進三國間的協調,才是國家利益所在。美方若不采取某種適當方略的話,中日兩國不會以美國樂見的方式自主致力于問題的解決。因此,對華府來說,中日對立問題不可長期放置。”
美國為何如此擔心日本與近鄰國家的關系呢?它到底有哪些近憂、遠慮呢?首先,只要日本依然是與美共有價值觀和戰略利益的同盟國家,美國便樂見一個在亞洲地區有影響力的日本,而不是相反。然而遺憾的是,由于與鄰國在歷史、靖國神社問題上的對立,日本正在喪失其軟實力;其次,在美韓關系已然趨冷的情況下,若進一步遭遇日韓關系的惡化,客觀上將助長韓國的對華接近。從長期的觀點來看,如考慮到朝鮮半島的和解及重新統一的可能性的話,則有可能對美國的戰略利益構成“妨礙”;再次,日本與中、韓之間圍繞海洋資源和領土紛爭的摩擦日益頻仍,積累的勢能越來越高,在擦槍走火的“萬一”之下,美被卷入沖突的可能性很難說沒有,而這恰恰是華盛頓最忌諱,也最擔心的;最后,美中之間正在謀求所謂“多國主義”的積極外交,美國不遺余力地試圖把中國塑造成其所主導的國際體系中“負責任的利益相關者”(Responsible Stakeholder)的角色,以分擔其壓力。而中日的漸行漸遠和敵對,無疑會成為華盛頓這種努力的障礙。
基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得出一個判斷:即使為自身的國家利益最大化計,美國也不樂見盟國日本與鄰國持續交惡,尤其不愿看到中日關系的惡化。
(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