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岳飛和在道德上原諒秦檜這兩個不同的事件,幾乎是同時發生,國家和中產階級通過一次精彩的合謀,攜手更深地卷入到全球一體化的急流當中去。
去年,在上海,藝術家金鋒向人們展示了秦檜站立的雕像,還給他的作品取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名字:《跪了492年,我也該站起來歇歇了》。3年前,教育部基礎教育司編寫的一本中學歷史課用教學指導書中說,岳飛主要的功績在于“家里打架”,不能算民族英雄。金鋒和他的支持者認為:通過出乎常識的藝術表現,讓秦檜“站起來”,意味著對其作為“人”的尊重;這并不是要為他“平反”,而是現代個體尊嚴、人權觀念進步所進行的歷史關照和必要的追溯:對歷史個體人物的尊重,是現代人權實現的必然一部分,不可想象我們只尊重今人的尊嚴,而罔顧歷史人物形象的基本權利,即使他們曾經是國家民族的有罪者。
人權和尊嚴固然是好東西,小老百姓用了幾千年的時間才爭取到的,所以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拉上這桿大旗就變得無比正義、不容否定。西方不是非常理直氣壯地利用人權干涉中國內政嗎,我們為什么不能照貓畫虎地用人權修改歷史呢?對于這些西方文明的精華,我們在沒有理解的時候就已經學會了操弄,這也算是100年來形成的新傳統了。
20世紀初,風雨飄搖的中國承受著世界列強的侵略和掠奪,隨時有亡國滅種的危險,當時的時代需要像岳飛那樣的英雄人物作為榜樣,激發民眾抵抗外辱的熱情和決心。于是政府啟動了國家的宣傳機器,在民間廣泛傳頌的基礎上,將岳飛的事跡樹立為愛國主義的范本,激勵和教育民眾以岳飛為榜樣奮起殺敵,“精忠報國”。在民族危亡的時刻,岳飛在死后500年仍然在為這個國家盡忠,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當戰爭的硝煙逐漸散去,戰爭的傷口慢慢復原,國家過河拆橋般將岳飛的事跡從使用了幾十年的教科書中刪除,理由是:岳飛當年打的是金國人,彼時的金國人現在已經融入了華夏民族的大家庭之中,與大家血脈相同,用今天的目光來衡量,當年岳飛的主張乃是狹隘的民族主義,甚至是一個粗暴的亂殺同胞的罪人。岳飛的精忠報國,報的只是封建君王,而非民族大義,將岳飛塑造成英雄傷害了兄弟民族的感情,不利于民族團結,所以要請岳飛乖乖地回到墳墓里沉睡,不要再到人世間來管閑事了。這樣的理由不能說沒有道理,只是不夠高明。l00年前,甚至更早以前中國已經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將各個民族放到同等地位對待是從孫中山開始的,他最早提出了“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那時的岳飛已經被塑造成公認的英雄,歷時近百年從沒有哪個兄弟民族提出岳飛傷害了他們的感情,岳飛絕不僅僅是漢人的英雄,而是忠誠和勇敢的化身,彰顯的是在面對外辱時一個民族賴以生存的不屈精神,無論哪一個民族都會有類似的遭遇,都有類似的英雄,就像我們把斯巴達克認定為英雄一樣,漢人以外的滿蒙回藏也一樣把岳飛看成英雄,所以說因為怕傷害兄弟民族感情而否定岳飛,要么是替兄弟民族亂打不平,要么就是有著另外的難言之隱。
二戰結束后,工業文明的發展進入到一個黃金時期,從馬歇爾計劃開始,資本世界開始放棄長槍大炮,改用經濟文化和政治手段推行全球一體化,全世界都被卷入了這場激流。閉關自守30年的中國也放棄了固守的蘇聯模式,推行改革開放,20多年后,在經濟建設領域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給國家和人民帶來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出現了百年不見的繁榮景象。現代化是以西方的文化為基礎展開的,它要求卷入的非西方國家在接受現代化技術的同時要接受現代化的思想,當國家試圖將現代化進一步深入開展下去的時候,遭遇到了文化的碰撞,在取與舍之間進行平衡的時候,發現岳飛的民族主義精神變成了全球一體化的一種阻礙,既然在需要岳飛的時候可以把它樹立起來,在他變成阻礙的時候就可以把他放倒。以此來引導國家與現代化的核心文化保持高度一致。
同岳飛的遭遇不同,秦檜終于站起來并非國家的意志,秦檜背后的支撐者是中國的中產階級。他們是現代化的最大受益者,經濟上富裕,政治上有發言權,文化上受教育的程度很高。只要就業率還看得過去,他們的眼中世界就是美好的,他們是一個被處心積慮培養出來的“溫吞”兼是非觀念淡薄的階層,他們判定一個人,一個行為的標準是這個人或者行為是否觸犯了法律,而不是它是否道德。
跪著的秦檜代表著一個社會的道德判斷,人們之所以要樹立一個如此鮮明的反面典型,無非是告訴世人不要做壞人,至于是否做了壞人就要死后罰跪,恐怕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資格的。而站著受罰的秦檜接受的是法律的審判,至于到底用南宋小朝廷的法律還是現代以西方為模板的法律其實并不重要。在這些溫文爾雅的中產階級先生看來,這個世界有罪人就夠了,大家都遵紀守法就可以建造一個美麗新世界了,還要壞人這么刺眼的角色干什么?道德來自于內,是無所不在的自制力量;法律來自于外,是掛一漏萬的國家的意志。如果所有人都要靠國家的監管才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這個世界和動物園還有什么區別?往好里說也就是個幼兒園。問題是,如果這個幼兒園的老師是個糊涂蛋怎么辦?法律的正義性是以暴力壟斷為基礎的,如果大家不想回到“每個人和每個人的戰爭”的混亂狀態,道德是不容毀棄的。平心而論,那些讓秦檜站起來歇歇腳的人也不是沒有道德約束的化外之仙,我想說的是,每個人都要用心體察內心深處的道德之聲,國家尚且只是一個階段性的歷史產物,我們為了它而放棄自己的自由精神,實在是不值得。
否定岳飛和在道德上原諒秦檜這兩個不同的事件,幾乎是同時發生,國家和中產階級通過一次精彩的合謀,攜手更深地卷入到全球一體化的急流當中去。不是有人說“誰厭倦了全球化,誰就是活夠了”嗎,但愿我們能夠長久地活下去,而且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誰。
(摘自《名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