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讓我綻放笑容

我以生命的形態來到地球后，命運注定我此生與文學有個約定。

祖先給了我一片生活的藍天，讓我自由地盤旋、舒展、飛翔其間。我用我的一雙眼睛感受生活，用心靈描摹生活。于是，我又擁有了更為廣闊、富饒、澄凈的文學藍天。

在兩重藍天下呼吸、奔跑、歌唱的人一定是最累的，也一定是最幸福的，至少內心不至于空虛得無所依托，茫然得不知所措。作為生活的補償，文學已經和正在豐富我的情感，培育我的精神，重鑄我的靈魂，給予我快樂和寧靜，催發我對人生的激情愈益高漲，對生活的熱忱愈益至誠，使我變得更加多愁善感而又不乏豁達、豪放、樂觀。

雄鷹飛翔的天空下面是馬蹄踏響的廣袤土地。源自這片土地的有關獼猴與羅剎女結合而孕育出藏民族的古老傳說深深扎進我記憶的湖底。這一既接近達爾文進化論，又近似荒唐的美妙傳說，如同一條不知勞頓、不知倦怠的魚在我腦子里游弋、騰躍、翻轉，時常泛起奇美的漣漪，令我激動，令我陶醉，也令我疑惑。激動與陶醉自不必多言。而疑惑的是我至今仍在揣想，獼猴為何沒有成為我們民族膜拜的圖騰抑或精神的象征？我們的性格中為何不具絲毫的猴性而透出幾分羊性的柔弱和牛性的剛烈，并富于極強的可塑性？由此，我又聯想到音樂：猴子不需要音樂，因為它們不懂。可我們對音樂的需求一如對茶、酒的渴求，不可或缺。而且，在我們的音樂里極少有憂傷、哀怨的音符，更多的是充溢著熱情奔放、歡快激越的旋律。這足以表明我的民族具有健全、樂觀、平和的心態和博大胸懷。

我想說的是，艱苦的生存環境造就了我們民族吃苦耐勞、淳樸善良、寬容大度、熱愛生活、積極向上而又愛憎分明、嫉惡如仇的性格。生長在還沒有被現代文明徹底染指的最后一片凈土雪域高原，成為藏民族中的一員，我感到無比光榮、無比驕傲，無比自豪。同時，因為我深深地愛著我的民族，就像我深深地愛著賜予我生命的土地。因此，存在于現實世界與想象世界中的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個在很多人看來不是問題的問題——我有什么理由躺在先民創造的“悠久的歷史”和“光輝燦爛的文化”的溫床上高枕無憂，不思進取。進而對自己提出非常客觀的問題，即我能為我的民族做點什么。

帶著如此簡單而又長時間執著地思考的問題，我在人世間不停地行走，不停地奔波，不停地忙碌，在播種希望與收獲希望的旅途中接受靈魂的洗禮和心靈的煎熬。我清楚地記得自己此生以人的面目出現在天地間不過四十余載，卻仿佛從很久很久以前的遠古走來，活了幾百年、幾千年，以至上萬年。古海喜馬拉雅分娩出無數座大山、草原和農田，孕育了忍辱負重、自強不息的藏民族。這個民族艱難前行的每一幕總在我眼前交疊閃現，風雪的呼嘯、馬群的嘶鳴、父親的吶喊、母親的哀怨、嬰兒的啼哭在天地間炸響，穿透我的耳膜，久久回蕩在空氣中。封存于記憶深處的戰爭、饑饉、瘟疫及其由此帶來的奔逃、遷徙、死亡等字眼，無時不在撓著我的大腦和心臟。

得以離開山村的我，大概從勉強看懂現、當代文學作品時起，便學會了賞讀并關照人的生老病死和人們賴以生存的土地。于是，我養成了翻閱書本的習慣。

書，真好。走進書中，尤其是小說中，可以暢然地放松地穿行于浩瀚的宇宙間，聆聽萬籟之聲，采擷萬物之靈氣，或心花怒放，或憤激不平，或愜心愜意，或怒發沖冠，四個字，如癡如醉。當別人的書特別是震撼人心的文學作品讀得多了，便覺得很不過癮，好像自己的生活缺少了點什么，心里癢癢的坐立不安，自然而然地萌發了與其一輩子讀別人的書，由別人在書中設置的事件或人物牽著鼻子走，還不如自己也從吃豆腐塊開始，練一練，試著寫點東西的強烈欲望。這種欲望逼使我用我所鐘愛的三十個藏文字母外加四個元音符號拼綴小說、詩歌、散文等文字的網絡。同樣，因著迷于漢文方塊字，我又試著用這種極富魅力卻很難掌握的文字搞起我所喜歡的小說、散文等創作，以期藏漢雙語并駕齊驅，相得益彰。可惜，事與愿違，由于受時間和精力的無情限制，加之其它一些原因，我只得選擇漢文這一被多數國民所接受、所使用的文字從事小說創作。

說到文學，其實我至今仍未弄清究竟是不是我所認定的文學就是人學。有人認為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有人認為文學是對自然的摹仿；有人認為文學是作家心靈情感的流露或表現；也有人認為文學既非摹仿也非表現……凡此種種，莫衷一是。不論其情形如何，作為長期踟躇、徘徊于神圣的文學殿堂門外的我，有著十分綦切，難以抑制的表達欲，欲罷而不能。這種表達欲來自于對生命的冀求和感受以及某種關照或關懷，來自于對我們民族命運的自覺思考、理智的審視。而我的小說追求并要達到的目的僅僅是記錄和展現有可能出現的生活場景和記憶的景象，并力求把在自己腦子里早已完成的，往往是由轉瞬即逝的某種意念構成的人物和事件、存在于心里的真實得近乎虛假的愿望中的世界和對生活的感悟講述給人，以求產生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共鳴。這其實也是我的小說所能提供的最大的可能性。

老實說，我的小說是虛構的火星。虛構的火星像黑暗中的一只螢火蟲忽明忽暗，若即若離，不住地躥來躥去，讓我的眼睛一直游移于生活與文學的兩重天地之間。現實生活的多姿多彩、波瀾壯闊總是勸導我時時想到生命的不可再塑和彌足珍貴。而文學（小說）的多種可能性讓我生活在想象的世界，貼近想象性的生活，同時體悟人生的游歷和精神的游歷，在亦真亦幻，虛虛實實的生活夾縫中發現生命的亮點和品格。我深知小說的任務在于研究存在而非糾纏現實。作為精神性勞作的創作，始終指向人的精神和心靈的存在。存在應該是可能的場所和事件，而不是已經發生的場所和事件。對于這點，我始終堅信不移。許是從十七八歲起一直陶醉于本民族文化的緣故，藏文化，尤其是藏傳佛教有關對生命的闡釋及其生命哲學多少給了我關照現實人生的啟迪、悟性和幫助（這與個人信仰無關），使我似乎找到了揭示藏民族內心世界的一把鑰匙。由此產生了同虛無宇宙交談，從而使靈魂一步步接近一種精神氣質的靈感。這種靈感如酒精在腹中燃燒，致使我的大腦不論白晝黑夜總是處于思考的興奮狀態，并照亮我走向民族文學之路。實際上，這也是我近年來偏向于借助很不圓熟的漢語走進文學創作的不可否認的原因之一——目的在于除擴大交流面，還想讓不懂藏語的人們注意到藏族文學暫時不會被各種頹敗的潮流淹沒，矢志不移的信念和堅守已久的陣地。

經過實踐，我體會到文學創作是一件十分孤寂、苦澀、艱辛，甚至痛苦的心理體驗。這種體驗的過程帶來的愉悅感很難用語言表達。而這種難以言說的心情，就像啞巴做夢。每當我在幽靜的書房里聽著抒情歌曲或輕音樂（當然最好是藏族和蒙古族音樂歌曲），喝著酥油茶或咖啡，走進創作的小天地，暢然地享受創作的快樂時，全身心處于節奏感很強的動態中，有如醍醐灌頂，飄然欲仙。這時我才真正覺得自己是個完整意義上的自由人（相對而言。我知道世上沒有一個絕對自由的人）。而這種創作本身帶來的樂趣更是其它任何事情所不能替代的。

盡管作家的任務不是要把想說的話說出來，而是以自己最熟悉的文字、最擅長的手段和最拿手的技巧表達出來。可我仍然很想把對生命的體驗以及在創作過程中獲得的樂趣變成有價值的某種經驗，告訴和我一樣在文學的荊叢中探索，并矢志為此付出一生努力的人們。然而，我覺得為時過早。其一，我在文學創作的道路上如同綿羊載重，緩緩而行，甚至像蝸牛慢慢爬行，尚未取得令人滿意的成績，故無顏面對讀者。其二，從我身邊消遁于另一個世界的親人和我所熟悉的人們像揮之不去的影子在我的腦海歌唱或啜泣。他們都非常希望我成為一個好作家，但我離這一目標尚有很大的距離，仍就處于初學階段，是個長不大的老作者。其三，作為一個負重而又堅執地探索人生意義、尋覓精神家園、構筑心靈綠洲的民族的一員，我的小說力圖描摹我民族的姿態，盡一切可能捕捉由這種姿態鑄造的靈魂，使靈魂由模糊變得清晰起來。做到這點，難如登月。就我現在的筆力除了小打小鬧式地揉捏一些中、短篇小說，把大腦里固有的和挖掘自記憶中，重新構建的故事復述給熱愛并關注我們民族的人們，別的什么也做不到。

人貴有自知之明。我想作家不應該談論自己如何寫作。任何形式的議論或解釋都是多余的、毫無意義的。作品寫出來是讓人用眼睛去看，用心靈去感受，用嘴巴去說的。正像海明威指出的那樣，“越是好作家，他們說到他們自己作品的時候越少。”盡管我到目前還不是什么好作家，但是我想，我應該把自己很不成熟的一些東西恭恭敬敬地呈給文學評論家和懂文學的讀者去評說，這是最恰當不過的選擇。

我有權并有較為充分的理由相信了世界上絕然不會有完全相同的作家，就像地球上絕然不會有兩塊相同的地方。因此，奢求所有人都喜歡我的小說，顯而易見是極不現實、極不明智的。但我衷心希望在我開拓屬于我自己的小說領地的過程中，聽到善意、中肯的批評，甚或尖銳的聲音。我正在并將繼續朝著“小說要寫得好看”的方向努力，以為豐富、發展藏族文學盡綿薄之力。

文學，真美。她讓我的心靈綻放微笑。有了文學，我的生活才像款款而淌的山澗，在敘述中變得流暢、清澈、歡快。身為業余作者，我沒有任何創作壓力和負擔，能寫點是一點，寫不出來，也不打緊，照樣可以理直氣壯地從供職的單位領取薪水，卻不需要為不能擔負拯救文學的使命而心神不安。只是因為酷愛文學，文學維系著我生命的另一半，她之于我是拯救自身的一貼良藥。因而在從事文學創作的過程中難免遇到各種難以擺脫的困惑，長期積結于心里的壓抑無從排解。而最大的痛苦和煩惱莫過于工作性質決定我只能利用下班后十分有限，十分稀少的時間——在單位上班時，即便偶爾稍得空閑，也因有嫌于“不務正業”之辭，而不能動寫作之念，連文學書籍都不敢翻閱。這就意味著屬于我的時間太少太少，這輩子沒法把滿腦子的庫存都以文字的形式留給人間。我真羨慕在不實行坐班制的單位領取薪水的人們。另外有必要說明的是，我用漢文創作的小說客觀上成了寫給西藏的知識分子特別是作家，與他們進行心靈的碰撞和交流的載體，根本不能指望其直接為西藏老百姓服務。當然，這不能算是一件憾事，因為在西藏文學創作隊伍中，用藏文寫作的本土作家比用漢文寫作的本土作家（我指的是土生土長，血管里奔流著藏族文化血液的人）多得多，不缺我一個。

另外，還有幾句對于我來說至關重要，不能不說的話：我實在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方式感謝扶我走上文學創作之路的報刊編輯，特別是《西藏文學》現任正、副主編和編輯們。如果說，目前我在小說創作上小有成就，那么這跟他們不以人取文，廉潔辦刊，帶著對西藏文學的深厚感情，以強烈的使命感、高度的責任心和崇高的敬業精神發現作者、培養作者是分不開的。我慶幸自己欣逢好時光，又遇好編輯。我會倍加珍視這一盼望已久而姍姍來遲的創作佳期。同時，我也相信自己終歸能找到向他們表示真誠謝意的最合適的方式。

（作者單位：西藏自治區檔案館）

責任編輯：克珠群佩

責任校對：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