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
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
——王小波
在這個越來越喧囂而浮躁的時代,當外在的班斕日漸取代內心的風暴,當海浪般的馬蹄聲消逝于地平線的盡頭,當黏著陽光的塵埃紛紛揚揚灑落大地,當我們將無數次瞬間的震撼,當成廢棄的可口可樂包裝習慣性地一次又一次拋向身后,當文字和表達越來越多,指向我們靈魂的卻越來越少,我不知道還應該對文學,特別是對西藏的當代文學保持一份關注?
文學是什么,大概永遠不會成為一道單項選擇題。較之政治篇章、學術文字,較之那些與個體生存境遇相隔的遑遑高論,基于感性實境的文學表達從來都是人類言說體系中最為深刻的部分,或者按照汪丁丁的說法,是一種區別于“歷史敘事”、“科學敘事”的“美感敘事”(只有“美感敘事”可以避免落入“宏偉敘事”的光環,從而避免對他人的“獨斷性”)。感性文學表達對應著猶如“曲木”般的人性,常常恣意而行,不僅無視邏輯脈絡的清晰可辨,而且拙于提供對諸多生存問題的現成解答。這既是文學被貶下人類語言文字神殿的重要理由,這也恰恰成為文學更加貼近人性世界的契機。也許正是出于這樣的原因,我寧愿將目光再一次投向當代西藏的文學創作實踐,投向信馬由韁的班丹踽踽前行的身影。
知道班丹弄文學是很早的事情,但稍微認真一點看他的作品卻在最近,準確地說是在他陰差陽錯去了一趟阿里之后,是從他以在阿里的體驗寫的那幾篇散文開始的。我素來對一個人經歷生存狀態變遷之后的言說和表達有興趣,更何況,這是一位能夠比較嫻熟地將藏漢文表達同時鋪展開來的創作者。其實,從發表在2005年第3期《西藏文學》上的《廢都,河流不再寧靜》開始,就隱隱感到,一種饒有意趣的心靈探索和嘗試正在悄悄開始。
現在靜呈于面前的3篇小說,為我們展現了三個不同維度的心靈圖景。
一、私己的解讀
“面對死亡,你還歌唱嗎?”——關于尋覓、印證與合一的詩
“梅朵不見了,”小說的開始和其整體構思以及那些天馬行空的描寫,不能不讓我再一次想起“尋找無雙”。
與王小波故事里王仙客四處尋找“無雙”和在尋找中終于邂逅“魚玄機”相似,在班丹的小說里,始終搖曳閃動著“梅朵”和“母親”兩條線索,一條在明,一條在暗。突然失去摯愛的朗雅面對妻子突如其來的消失,大段回憶和“夢游”都是在與母親直接或間接的對話中、在母親慈祥、溫和的眼光中展開的。
這是一篇關于尋找、印證與合一的詩,洋溢著想象的恣肆無忌和芬芳。朗雅的妻子梅朵在一次乘車前往縣城的半道祭祀山神時,被猝然而至的風暴卷走,消逝得無影無蹤。真誠地愛著、悉心地呵護著梅朵的朗雅,為寄托哀思寫出了“吟詠時代的花香”的詩,而且從此陷入對梅朵的思念和回憶之中。“……倏忽間,他像長有翅膀的什么鳥輕盈地凌空飛翔,跟著神秘的綠衣女子來到梅朵被風刮走的山上空雪白而厚密的云層中,以幾萬公里的時速穿梭,飄飄蕩蕩,除了感覺到心臟是自己的,別的什么感覺都沒有……他們來到一座宮殿前,走進一間正在舉行賑災義演的宮殿大廳,他在人群中搜尋,突然看到一位身披紗麗,懷抱琵琶的女子笑微微地款款走來……他不禁喊了起來:‘梅朵!梅朵!’但就在這時,綠衣女子把他拽出廳堂,高高地懸掛在一棵他頭一次見過的菩提樹上。這棵樹發出的馨香氣味彌漫在空氣中,令他飄然欲仙,直覺得進入了空前的再生境界……當梅朵再次出現在朗雅的夢境中,他又感覺到梅朵領著他向一座陡峭如刀的山峰爬去,可她不知是腳上安了隱形轱轆還是身上哪個部位天生就長有翅膀,把他甩得遠遠的,轉眼功夫不見了蹤影。感覺告訴他,她已經到達他們的祖先留給他們煨桑熏香,祭神禱告的地方。他終于爬上山頂祭神處,拋撒梅朵給他的一大沓‘龍達’,祈求三寶讓他和梅朵幸福美滿,順順當當地走完人人都要經歷的一次人生,成全他們能夠白頭偕老,把靈魂和肉體完完整整地歸還給賜予人們生命的大地。”
這些看來荒誕無稽的“夢游”段落,包括主人公幾次遭遇綠衣女子,實際都是朗雅馳騁心海不斷尋覓的過程,在一波三折的跌宕中,他不斷地透過這位神秘的綠衣女子接觸到心目中梅朵的不同側面,一次次地接近和印證著自己的愛情,也越來越近地走向對死亡的領悟。關于梅朵夢境的最后一段,達到了高潮,達到了對愛情和死亡最為深刻的感性體悟:“……藍藍的天,藍藍的水,他又做起了一場場藍藍的夢。藍藍的夢綿長而嫻雅,充滿現實的幻覺。走進狹長的峽谷,又出現了那位綠色女子,她牽著一只火紅色狐貍,臉上掛著少女般的微笑,她把狐貍交給他,咂了咂嘴從他眼前消失了。朗雅張大嘴,踮起腳后跟四處張望,只覺得宏亮的、華麗的、甜美的、尖細的、柔和的各種聲音從四面八方灌入他的耳朵,使他的身體漸漸燃燒起來,進而毛孔開啟,骨頭爆裂,心臟巨響,眼珠翻躍。他用牙齒咬了咬舌頭,滲出了藍色的液體。他發現自己的口水是藍色的,血液是藍色的,尿液是藍色的,眼淚也是藍色的,這毛骨悚然的藍色弄得他像小孩一樣哇地哭出了聲,慢慢地哭成了一個淚人兒……綠色女子劃著優美的弧線在朗雅和狐貍頭頂穿過來穿過去,時疾時徐。她那頭蓬開的秀發柔順地掠過背部、臀部,泛起藍色的漣漪在身后流泄。從她身上掉下來的一片片紫色花瓣,猶如數不盡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借著清涼的微風留下一串串妙香。藍色的雨滴叮叮叮、哐哐哐、咚咚咚地發出金屬碰撞般的聲響,形成和諧悅耳的和聲,勝過維也納金色大廳的交響樂……”
這一段描寫可以瑰麗奇幻來形容,這一段文字也是我看到的班丹小說語言中不可多見的真正彰顯其才氣和神韻的文字。藏民族對于死亡既豁達、又虔敬,死亡是一件莊嚴的事情。因為肉體的死寂代表著精神在宇宙空間新一輪游弋的開端。班丹眼中的死亡是宏亮的、華麗的藍色,在這種藍色的基調里,盛開著作為“精神的梅朵”的綠衣女子之花、回蕩著體證愛情之美和生命自由的和諧之音。小說在夢境結束的地方,宣告了母親的消失,失去生命中兩個至親的人,禮佛于孤清中的朗雅,“用四指作刀,將自己從腦門劈成兩半,伴著清脆的咦呀聲,化為兩座白塔,一座歸母親,一座歸妻子。”這里,朗雅以自己的分裂將猶如大慈大悲的觀世音的母親和似神通廣大的護法神吉祥天女的梅朵合二為一,班丹則將藏地男兒對溫暖母性的眷顧和對瑩潔女性的癡戀合二為一,在看似漫無邊際的精神游弋中,班丹譜寫了一首基于藏文化語境、關于男女生命、人性情感尋覓印證和合—的詩篇。
“星辰不知為誰隕滅”——對視的深度
兩個散漫的行者,一對被打上詩人、攝影家符號的城里人,來到窮鄉僻壤體驗生活,與自小被與山羊、綿羊拴在一起,只會放羊的我,度過了一段從旁觀他(她)們“搜奇訪野”到最后目睹、甚至部分地參與其葬身雪原的歷程。其實,這樣的故事和構思并不新鮮,特別是隨著時下旅游者、文化人以交通之便更多地涌入西藏,基于不同生存境遇、文化語境的個體之間相互碰撞而生的現實事例和題材可謂俯拾即是。但像班丹這樣,以近洋洋兩萬言,從吃穿住行寫起,從生寫到死,以細節刻畫較為全面地探詢不同境遇中思想、行為差異的作品還真的不多。
這篇始終在“對視”中伸展蔓延其情節,不斷回旋著“我”的“暗自嘀咕”的作品,實際展現了我們在體會、比較異質語境生存狀態差異時經常忽略的深度和廣度。首先,作者將這“外來”的一男一女,分別打上了詩人、攝影家的符號,這是典型的文人化的類型符號,但是在詩人和攝影家之間、男與女之間亦有不同,如詩人更多地關注如何保持雪域高原的原生態特色,而攝影家則常從實用角度考慮問題;其次,這對男女像是一對藏漢結合的情侶,特別是作為城市藏族的詩人,其行為舉止與鄉村生活常態相悖,與藏族傳統習慣也有了距離,可是同樣還遺留著“動不動就吐舌頭”這一連“我”這樣的鄉下羊倌都詬病的部分藏族標志性的陋習。可以說,這是一個當代西藏社會橫向、縱向演進過程中的活的個體標本。正是這樣兩個人,在鄉村人注視的眼光中,在雪峰荒原上刻意尋找令人窒息的城市里找不到的“最原始、最純凈、最自由的生活”體驗。可惜,“鄉野雖然幽靜、遼遠、空曠,靜得聽得到蟲鳴,空闊得猶如穹隆,卻無他們的容身之地。”小說的最后,兩人凍死在雪山上,我在哭喊中,“揪下了一撮長了四十多年、至今依舊黑亮的頭發”,縣里的警察質問,“你為什么沒有凍死?為什么不死?”
正是在這些細節描寫和刻畫中,不知為誰隕滅的“星辰”有了它的生命和光輝,生長在鄉村的羊倌,對于文人從城市到鄉村體驗生活,以至凍死雪野,從不解、討厭、憤恨直到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的震動。從旁觀、審視到因死亡的出現而開始以心靈介入,以至第一次揪下富有象征意義的蓄了四十多年的頭發,也許正是通過對文人試圖擺脫其生存悖境而又無能為力的體察,進而對自己習以為常的生命狀態有了第一次對視和感知。警察的質問,既是對著四十多歲的羊倌,更是對著日復一日地沉浸在西藏傳統生存狀態中的人們。是的,除了對既有環境和境遇的適應和習慣之外,還有沒有以死赴生的勇氣?!我們為什么沒有凍死?這里,既有不同民族文化語境溝通的問題,更蘊涵了某種現代性困境的悖論。
“陽光下的低吟”——低吟淺唱、翻曬靈魂之痛
在3篇小說中,這是一篇相對最為寫實的作品,體現了不那么想好好講故事的班丹努力講好一個故事的努力。它選取了高原生存狀態中一個最為常見、最為獨特的場景,幾位接近生命終點的老人圍坐一圈,“抓一把冬日里暖融融的陽光,把它揉成齏粉、抹遍全身,然后,靜下心來,走進自己和別人心里,把曾經擁有的生活一點一點掰開、翻曬、梳理……”德央在寒冬陽光下竊竊私語、絮絮叨叨,展現出一段個體命運跌宕、時代境遇變遷的大故事。這個故事,跨越了近半個世紀的時間之河,生于日喀則地區小貴族(其父是宗本)家庭的德央,因父親參加革命而搖身一變為革命家庭出身,在20世紀60年代入高中讀書時是舞蹈跳得讓人眼睛發直的校花,到“文革”中又淪為“領主的后代”,被剝奪了考大學的權利、打發到羌塘一個偏僻小縣,一待就是20余年,直到20世紀80年代,其父平反,她才被調到拉薩重新獲得做人的尊嚴。在“文革”中,她被縣革委會副主任熱嘎誘逼而受到玷污,在她忍辱負重決定與常常為自己的舞蹈伴奏的才旦結婚時,已經擔任縣長的熱嘎又誘騙才旦喝醉酒后鉆入其妹妹被窩而不知,迫使才旦出走消失。其后,她帶著才旦常用來為她舞蹈伴奏的鷹笛,嫁給了另一個老實人才旦。最后作者說,“德央人雖老,心依舊。一支鷹笛和一面后視鏡與她相伴相隨,即將走向生命的另一個起點。于是,她聽到的不再是哀戚、悵惘的鷹笛聲,而是歡快悠揚的牧歌。”
這篇小說的獨到之處,一是通過小視角,通過一個在冬天曬太陽的老人,在與他人閑聊中訴說自己坎坷的一生際遇,貼切而真實地反映了西藏大地上自20世紀50、60年代至今一個特殊人群的命運畫卷,試圖以一種新的角度打開普通藏族女性豐盈的心靈世界,讓人感受到那猶如“世界上最堅硬的鋼”般的堅韌與負重,展現歷史社會變遷中人性之善與惡的沖撞,展現權勢和欲望對人的異化,以及這種平靜坦然面對多舛命運的態度背后源自“民族傳統文明根基”的精神力量。二是以虛實相間的筆法,在當代西藏文學創作的界域里,體現了一種久違的對于現代西藏歷史和當代普通民眾命運的關注,以一種貼在大地上匍匐前進的姿態抒發對于民族精神和人性情感的理解。
三篇小說,三道風景,作為小說專輯的組合搭配,展現了正在進行之中的班丹小說創作的三個不同維度,即詩和夢的維度,對視和反思的維度,敘事和表達的維度。面對這幅初具輪廓的立體三維創作圖景,不由得心生感慨。當代西藏文壇正在一種令人尷尬的氣氛中沉默不語。關注班丹,關注的是他作為一名能夠以藏文較為自如地進行文學創作和翻譯的創作者,正在嘗試以方塊字“這種極富魅力卻很難掌握的”語言來表達心靈夢境,而且能夠把某些篇章寫得汪洋恣肆、靈動生輝。我把這些在兩種語言文字之海中游弋的創作者視為溝通兩類生存語境的“現代靈媒”,正是他們成熟或不成熟的努力在觸及文化內核的層次上架起了人類靈魂相通的橋梁。關注班丹,關注的是在市場社會里文學高度擴散之后日漸貶值的境遇里,這個永遠長不大的40多歲的男人還保留著一份猶如孩童般對于文學的天真熱愛和虔誠敬畏,且能孜孜以求、耕耘不息。我把這些將從事文學苦功當成靈魂修煉的創作者視為精神的“貴族”和“朝圣者”,正是他們的存在讓我們聽到了浮躁喧囂所不能遮蔽的聲音,感受到了緊貼著大地的寬厚和沉靜。關注班丹,關注的是他正在通過作品體現思索,只有經過思索才有真正的表達。沉寂的當代西藏文壇不缺言說,少的恰是真正的表達。
二、武斷的品評
應當說,班丹的小說呈現了一種正在努力向美行進、縱深而去的姿態。盡管作者憑借其所掌握和積累的民族文化、文學根底和對于藏傳佛教生命哲學的理解,使其小說創作飛揚著海闊天空的自由想象,初步形成了看似白描寫實卻又時時閃動神幻奇瑰之光、抒情散文式的獨有風格。但是,不能不指出這還只是其文學舞蹈開場時擺出的第一個亮相的姿態。
首先,就語言而言,小說世界真正的建筑材料是語言,從某種角度看,語言運用的好壞可能決定一篇小說的成敗。由于不同的語言所蘊涵的不同民族文化語境和生存體驗差異,作為感性創作的文學實踐在語言的借用和移植上需要特別小心,一個成熟的創作者必須始終保持對于語言的高度自覺。可能由于班丹具有一定的藏文創作能力,用漢文進行表達和敘說時,經常情不自禁甚至刻意地將藏文體驗徑直地漢文化,在行文中常出現很多音譯詞匯和“字面直翻”的情況過去,這可能是體現文學創作民族特色的一種手段,但是,這種表面化的對譯,可能恰恰犧牲了語言表達的流暢和小說風格的整體性,傷害了小說的神韻。同時,在班丹的文字中還常常出現大量成語詞匯和修飾性詞藻,這可能是藏文寫作某種程度上講究詞匯形式美感、追求修飾性文風影響的結果。慣于鋪陳的華麗文風,有時非但不能豐富表達的內涵,反而可能制約了作品意趣的伸發和傳達。好的小說的語言究其根本是一種抽象性的語言,內地作家阿城在創作實踐中,極端到擯棄所有具體化、個性化的語言,以至專在動詞使用上下功夫,平白樸素中彰顯遣詞謀篇的實力。關于語言,既涉及作者的文字功底,又與作者的文化背景、行文風格乃至思維習慣相關,是一個復雜而微妙的課題。特別是對于以藏漢文同時進行創作者而言,如何在文學表達中游刃有余地駕馭兩種文字,做到傳神卻不生硬,舒展而不失凝煉,是一門亟需不斷修煉的功課。錘煉語言決不僅僅是技巧問題,在煉字鍛句的過程中,體會語言的局限,伸張語言的彈性,會越來越深地進入語言文字背后那個廣袤無垠的以感性生存為基礎的文化世界。
其次,就寫作風格而言,缺乏節奏掌控的大段抒情段落頻繁出現和信馬由韁中突兀跳躍的思路變化,雖然體現了一種標志性的風格,但有時也會造成閱讀者的審美疲勞,導致創作者激情透支、思路枯竭。美的情感需要適當沉淀,作品蘊涵的意趣也并非僅靠堆積信息就能夠恰當烘托。好的小說,猶如繪畫和音樂創作,都是在沉釀中一步步走向高潮,在看似漫不經心的跳躍中體現靈動的匠心。在這方面,班丹要做的還有很多。
再者,已有作品表達出的思索還有進一步縱深的廣闊空間。作者對于藏族傳統文化哲學和民眾心態有一定體悟,但也常常受制于此,在體諒、理解的同時,常常趨向消極,止步不前。四十多歲的羊倌受到死亡的觸動,在思考“星辰不知為誰隕滅”時,最終還是找到了退縮回避、默認現狀的模棱兩可的依托;歷經磨難的德央也將最后的希冀投向往生佛土、重逢摯愛的歸宿;尋覓中的朗雅雖然最終在精神上將母親與妻子的靈魂合二為一,但也只能在禮佛于清燈下的孤寂中頹唐地了度殘生……簡單地否定這種“消極”,甚而無由地要求創作者立刻積極起來,既是對產生這種“消極”的生存境遇和文化語境的無視,也是對創作者、親歷者生命洞察力的輕蔑。但是,筆者還是想說,在西藏文化及其生存語境中,順勢而行的這種“消極”由來已久、蔚為大觀,這塊高大陸上的人群從適應乖戾莫測的自然開始,到順應個體命運顛沛之流的沉浮,總在隱忍中尋覓心靈退路,總在現實面前選擇精神解脫。這種“消極”是深刻的,也是無奈和悲哀的。面對這個日益平面化的世界,這種趨于“消極”的普遍心性在體現某種對世事無常、人倫局限的深刻洞察力的同時,也在悄悄地延緩甚至貽誤高原民族邁向現代的進程和契機。
從雪域的文學到今天的西藏文學,既背負著征服自然力之后層疊傳統理性與秩序權威的傳統文化的重荷,又面對著現代性歷程中斷奪取舍的逼迫,幾重擠壓后,關于西藏的記述與抒寫越來越沉入一種只供遠眺、仰望的模式。缺乏堅實文化傳承和生存體驗支撐的速食人群,既游記歷史或游記現實。文字幻象越來越取代了切實的體驗,如一只斷線的風箏,飛翔與陷落在斑斕而貧血的幕布前。文無定法,“美感敘事”在其本原形態上確實可以而且應當參差多態。但是,筆者還是希望,在西藏當代文學的思索與表達中,多分擔一些與這塊高大陸人群休戚與共的憂患和責任,再體現一些有份量的審視和自省。有時,社會歷史變遷中的個體之痛也許印證著時代之痛、人類之痛。墨濃時驚無語。我們等待著包括班丹在內的當代西藏文壇耕耘者們更為清晰、堅定、深入的表達。
不久前離開我們的加央西熱在其關于馱鹽隊的最后挽歌中,宣示了一個不為人注意的信號,即關于西藏的書寫可能正悄悄進入一個新的階段。80年代盲目預支現代主義的嘗試已經被時間的河水沖刷殆盡,一時間洶涌紛紜的魔幻之浪也已悄悄退潮,基于文化人類學田野考察的紀實篇章正由于對象的消隱而日漸黯淡,在歷盡喧囂和品透繁華之后,文學輪回的幽暗長廊中,一種樸素的寫實文風正在悄然興起。也許人們已經意識到,在缺乏當代人文實踐參與的歷史廢墟上,在遲遲不肯主動邁步向前求取生存發展空間的傳統陰霾里,再精致的夢境也只屬于昨天,再華麗的文字也終將因缺乏表達而淪于虛無。
從關注一度遠行阿里的班丹開始,讓我們在這塊高大陸上共同匍匐前行,讓我們的思維像納木措那樣沉潛寧靜,以使心靈可以洞穿那清流幽深的湖底,因為只有沉潛寧靜才能把清澈與幽深結合起來;讓我們把筆底情愫凝煉得更加厚重一點,以使思索和表達長出不羈的銀翅,因為惟有如此才能真正吐露出溫暖人心、輝映智慧的詩意芬芳。
(作者單位:西藏自治區黨委辦公廳)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
責任校對: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