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不見了。
朗雅得知梅朵失蹤后,一時間坐立不安,神情變得恍恍惚惚,看上去像個神經(jīng)失常的人。
他請僧人算命,占卜她是否真的離開了人世。
那天,穿過琪達爾塘(狗打寒顫的草灘),汽車猶如笨拙的甲殼蟲緩緩地向海拔5000米的仲歐拉山(野牦牛哭泣的山)爬行。爬到山頂,車上的幾個人下車祭祀山神。駕駛員在一處巨大的鄂博前剎住了車。
仲歐拉山位于群山之中,是汽車通往縣城的惟一一條山路。這一帶山高水深,溝壑縱橫。每座山峰長年積雪,猶如一把把尖刀直直地插向天空。雪線以上地帶,除短暫的夏季外,總是狂風呼嘯,如同群蜂吼叫,萬馬嘶鳴。通常人們還沒能盡情地沐浴春風的溫情,享受夏日的涼爽,收獲秋天的喜悅,眨眼間季節(jié)就迅速進入了寒風狂歡,牧狗顫栗的漫長冬季。
梅朵從包內(nèi)取出一條織有“扎西德勒”字樣的長哈達向碩大的鄂博走去。哈達從梅朵堅實、豐滿的胸前向身后飄揚,如一面軍旗在凌厲的風中獵獵飄飛。
風,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聲,潑水樣地迎面灑來,凜凜然,所向披靡,勢不可擋,仿若集天地間所有魔力于一身,足可以把牧人的牛毛帳篷掀翻。刮跑,甚至大有刮倒小型越野車之勢。梅朵長這么大,還不曾遇見如此讓人心驚膽戰(zhàn),鬼哭狼嚎般的風。她把衣領(lǐng)豎起來,向上扯了扯,將領(lǐng)口緊緊地往前拉,脖子往里縮,捂住頸部及兩只耳朵,吃力地移動著有些干瘦的身子,一步一頓地向鄂博靠近,幾次險些仰面翻倒。瞧那風速,那風力,弄得她走兩步退一步,每向前邁一步,就像一張光板干羊皮被頂了回來,即便使出渾身的解數(shù),也很難接近目標。
背著風倒著走。對,惟一的辦法是倒著走,慢慢地靠近鄂博。當她終于走到鄂博跟前,將手里的哈達系到四面飄舞的經(jīng)幡高處時,風速驟然加劇,呼嘯著匝地而起,讓人暈頭轉(zhuǎn)向,仿若置身于大風中的北極。夾著雪花的風不斷改變著方位,從東西南北方向刮過來,在山頭肆意橫行,把穿著一身藏式長袍的梅朵像斷了線的風箏從地面拎起來卷向高空,幾秒鐘的工夫她從人們的視野中隱遁了。
駕駛員走下車,把車門咣地一關(guān),往輪胎上狠狠踹了一腳。車上所有人隨即下車,圍著駕駛員團團亂轉(zhuǎn),一個個都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此時,那股來勢兇猛,橫掃而過,似乎要席卷每個角落的狂風停了下來,像是在有意識地躲避人們憤怒的目光和惡毒的咒罵。
天空板著面孔,陰沉沉地看著大地。綿延萬里的群峰岸然不動。一時間,一切都處于靜止狀態(tài),仿佛在為梅朵的消失默默地啜泣著。
駕駛員愁容滿面,顯得十分沮喪。他咂嘴道:“我怎么向她男人朗雅交待?說她在半路上沒了?尸體呢?說她失蹤了,我們怎么沒有跟她一塊失蹤?謀殺?她被謀殺?天哪!”
眾乘客你一言,我一語地表白起內(nèi)心的想法:人家怎么會想到謀殺?動機何在?我們干嘛要謀殺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女人?圖財害命?得,我們再好好找找,也許她被可惡的妖風卷到哪個山旮旯里了。
那幾個同伴跟駕駛員一道在山頭各處來回找了幾個回合,卻連梅朵的影子都找不見。
一位乘客要求駕駛員調(diào)轉(zhuǎn)車頭,開著車抄原路返回山下,分頭到所有溝谷中尋找梅朵。
駕駛員想了想說,開車下山可以贏得時間,但是車況太差,很可能上不來。平時我開豐田62型車翻越仲歐拉山,用四十多分鐘就松松地到山頂,可今天開這倒霉的“戰(zhàn)旗”不是爬了兩個多小時嗎?再說油也不多了,萬一在山上當“團長”怎么辦?還不如走下去,大伙跑快點。
他們像被獵人追趕的獐子,從不同的方位連跑帶跳地沖下山,向各自鎖定的目標奔去,眨眼工夫一個個都走散了。他們身后的石塊、土塊嘩啦啦地垮塌下去,相互撞擊著,發(fā)出哚哚哚的聲響,從幾處坡面向下滾落,越滾越多,蹦著,飛著,一時卷起滾滾沙塵,儼若多處爆破點同時炸開。
那幾個尋找梅朵的人像殘兵敗將,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有的衣褲被灌木掛成碎片,像藏戲獵人服飾下垂的流蘇;有的鞋子開裂,鞋幫與鞋底脫節(jié),看似張大嘴,一動不動地趴在盤石上的四腳蛇。其中一名乘客在石縫里踩空,一支腳崴了。好在駕駛員憑著“看來”的民間醫(yī)術(shù),費勁地七整八整,咔的一聲,竟然整好了。最嚴重的是,一個年輕乘客跳著蹦著跑下山去,接近山體與斷崖交接處時,腳下一滑,隨著滾雪球般向下飛落的碎石,從十幾米高的斷崖上墜滑下去,滾入溝河邊雜草叢生的亂石堆。碎石帶起無數(shù)石塊,紛紛砸在他的身上,險些將他吞沒、掩埋。等他從驚險的情境中醒轉(zhuǎn)過來,抖抖頭上的沙石,準備站起來時,發(fā)現(xiàn)身上到處掛了彩,還感覺到腹胸、后背疼痛難忍,喘不過氣來,后經(jīng)檢查摔斷了兩根肋骨。
四五個人在幽深、狹長的溝谷中大呼小叫,仔細搜尋,來回尋找。他們卻沒找到的尸骸。而湍急的水流聲和由水流聲發(fā)出的回音形成的嗡嗡嗚嗚的怪叫聲,以及矮小的灌木和草本植物枯枝隨風抖動的沙沙聲,使他們早已高度緊張的神經(jīng)變得更加緊張。
上山吧。趕緊回到車上。還要送傷員到縣醫(yī)院救治。
下山容易上山難。
一幫人似戰(zhàn)敗的將士,三步一頓,五步一停地沿著土路向山頂沖刺。
山路七拐八彎,蜿蜒起伏,猶如一條又細又長的皮繩,緊緊貼在滿是巖石和灌木的仲歐拉山上。他們極力支撐著汗水浸濕的身子,扶著受傷的同伴,氣喘吁吁地爬向山頂。他們盡管嘴上不說,但心里卻渴盼著一輛汽車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哪怕是一輛破舊不堪,吭哧吭哧地慢慢爬行的東風牌貨車也行。然而,在這茫茫山野間,除了偶爾出現(xiàn)兩三只雪雞、山雀和不知名的小蟲,連一個騎著馬過路的人都見不著。
回到車旁,大家把嘴張得大大地發(fā)呆。
我們盡力了。但就是不見梅朵的蹤影。
這是天意。
也許吧。
一只禿鷲盤旋著從仲歐拉山上空緩緩飛過,身后留下一串文字。誰能想得到,人有時會以極端的特殊方式,連個招呼都來不及打就從地球的某個部位猝然消失,而且不留任何痕跡。比如,朗雅的父親暫時到異域觀光時,沒能給親人留下一句遺囑,連個招呼都沒能打,說走就走了,非常干脆,而且還面帶著微笑。
駕駛員感慨道:“可憐的女人,就這么不明不白地離開了她所熱愛的一切。話說,最后的話語是遺囑,最后的食物是福力。可她……啊嘖嘖,多么不幸啊。”
一名乘客說:“她是否乘風西去?走得那么與眾不同。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這算是怎么回事?”
另一位乘客附和道:“是啊,她一定是去了人人向往的北方香巴拉。要不就是被鬼魅拎走了。”
駕駛員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不無惋惜地說:“我們鎮(zhèn)上又少了一個美麗、善良、賢惠的康卓瑪(空行母)。好人鬼神都喜歡,都想要。你還別說,她真的有可能被鬼魅拎走了。”
一位乘客以權(quán)威的口氣說:“她確實是位人間少有的優(yōu)秀女子,活像康卓瑪。哎,好人命短哪。”
另一位乘客眼里噙滿淚水:“朗雅該多難過啊,他那么愛她,總是悉心呵護她,跟對待自己的母親沒有什么兩樣。知道自己最親的人被狂風卷走了,他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他能承受嗎?說實在的,沒準他會尋短見的。”
“不會尋短見。他是位佛教徒,懂得生命不可糟蹋的意義。”
三天前的那場傾盆大雨,將草地精心地清洗了一道。茂密厚實的青草,綠油油地襯著各色野花競相爭芳斗妍,好一派姹紫嫣紅的醉人景象。躺在草地上,望著湛藍的天空,傾聽野花在暖融融的陽光下綻苞而放的聲音,一個花樣的笑容又一次在他腦子里咝兒咝兒地打轉(zhuǎn)。
他翻了個身,從心愛的棕色皮包里取出一大沓臟乎乎、皺巴巴、卷曲得難以抻開的稿紙。一段有點像詩的文字緩緩地爬向不遠處的雪峰:
“雨天/一個影子/在山頭吟詠/我對心中的駿馬說/她在歌唱愛情和生命/那頭柳枝樣的青絲/淡淡地告訴雨滴/她在詛咒消逝的歲月/你讓你的眷戀像火樣燃燒吧
云團,一簇簇愛的云團/欲把我虔誠的靈魂吞噬/我對著天空祈求/讓我最后一次守望她曾站立的/那塊巴掌之地吧/請別讓圣潔的經(jīng)幡把我拋向深谷
燃不盡的“桑火”*/向大地邊緣無限蔓延/遠處一只綿羊/癡癡地望著她的背影/我多情的眼睛在默默祈禱/愿她在不經(jīng)意中向我回眸/排解我蓄積已久的愁緒
沒有女人的幽香/沒有美酒的馥郁/但我依舊自由地放歌/面對死亡/愛情又算得了什么/背向月光/或者陽光/生命總要循環(huán)——隱遁或者出征”
經(jīng)反復琢磨、推敲,他終于為早在一個月前寫出的這段文字擬了個標題,叫做《吟詠時代的花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寫這樣的文字純粹是為了寄托對梅朵的哀思而不是為了成為詩人。
想著梅朵出事那天晚上的情景,一股難受勁兒一次又一次襲上他的心頭。他撕下空白稿紙一角,從衣兜里隨意地取出一小撮“莫合煙”,熟練地卷成喇叭狀,用唾液粘住,點燃,大口大口地吸了起來。隨著富于節(jié)奏感的深呼吸,特殊的煙味與青草被踩踏的混雜味撲入鼻孔,讓他聞到了不曾聞過的清香味兒。這種說不上是煙味兒,也說不上是草味兒,卻特別好聞的味道激起了他對梅朵的思念之情。因為他們倆的第一次肌膚之親是在青青的草地上完成的。因此對青草地有著特殊的感情和說不清的情結(jié),尤其是對青草的香味特別敏感。
梅朵第二次流產(chǎn)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星期六早晨,朗雅騎著借來的馬,到一個牧民家弄來為梅朵補身體的純牦牛酥油。
傍晚時分,他帶著幾分醉意,吹著口哨回家來,好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
一進家門,他發(fā)現(xiàn)母親洗過頭,換過衣服,正在喝著茶,跟梅朵有說有笑地閑聊著。
梅朵見丈夫回來了,就招呼他坐下休息,趕忙轉(zhuǎn)身取來啤酒和杯子,準備讓他喝點酒,解解渴。不料被母親攔住了,而且把朗雅臭罵了一通。她氣乎乎地說,梅朵流產(chǎn)才幾天,你還有心思在外頭喝酒。打一大早出去,這么晚才回來。你也不想想梅朵多辛苦,從早忙到現(xiàn)在,又是做飯,又是洗衣服的,還硬是給我洗了澡。
朗雅笑嘻嘻地給母親和梅朵倒茶。頓了頓,揭開自己的茶碗蓋,提起茶壺倒了一碗茶。
母親繼續(xù)嘮叨著。
梅朵站在婆婆身邊,幾次想勸她不要再責備朗雅。但婆婆像開機關(guān)槍,嘟嘟嘟地說個不停,弄得她壓根就插不上話。
朗雅暗自責怪起母親:聽人家說流產(chǎn)就是小產(chǎn),您為什么不阻止她沾冷水?反倒說我,真是的。
吃過晚飯,梅朵給婆婆播放她最喜歡看的藏戲《囊薩雯崩》錄像片。看到動情處,時不時地落下眼淚,擤擤鼻子。
朗雅對梅朵遞眼色,轉(zhuǎn)而朝母親努努嘴,暗示母親和往常一樣,又被劇情打動了。
母親自言自語道:“梅朵長得多像囊薩雯崩。”
朗雅:“那是,那是,您說得一點也不假。”
母親:“嗯。那個演囊薩雯崩的姑娘也叫梅朵吧?我記得梅朵好像跟我說過。”
朗雅:“是是是。”
梅朵抱住婆婆說,媽您說的,我哪有囊薩雯崩好?
朗雅母親差點對梅朵說,媽不是夸你,其實你跟囊薩雯崩一模一樣,只是你沒有像她那樣受過那么多磨難。但是轉(zhuǎn)念一想,想到兒媳婦再好,也不能隨口亂夸,這日子長著,如果哪天她變壞了,又該咋說?便改口對朗雅吩咐道:“明天你起個早,上街買幾斤上好的新鮮牦牛肉,給梅朵好好補補身。去晚了,就買不上了。”
“哎,我知道了。媽。”
“嘿,今天我這身子,洗澡后很舒服。”
“那我天天給您洗好嗎?”
“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哦。呵呵呵……”
煙燒到了手指頭。他感覺到夾著煙的指頭連同心臟有些隱隱作痛。于是他把已經(jīng)燒到屁股的煙蒂撳滅,狠勁兒塞入土里,用一小塊石頭蓋住。
他抬眼瞧了瞧夾煙的左手食指和中指,發(fā)現(xiàn)近來因煩人的生啊死啦的問題,使自己一直處于抑抑郁郁,心緒悵惘的狀態(tài)。他掏出錢夾,看了看夾在夾層中的梅朵的照片,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一副咽下酸澀的青稞酒般的苦相。他把錢夾裝回衣兜,掐幾根青草,送進嘴里用牙齒輕輕地咬動。咬著咬著,干脆嚼了起來,不經(jīng)意間把嚼出的綠色汁液咽了下去。過了一會兒,他用舌頭把嚼爛的草吐出來,順勢從地上坐起身,抖落身上的煙灰,眨巴著沒有多少光澤的眼睛,說:“我要是變成一塊狗屎該有多好啊。”剛說“狗屎”兩個字,腦袋嗡地一聲作響。緊接著他用鄙夷的口吻自嘲道:“呸,真沒有出息。好端端的一個大男人怎么可以輕易地變成狗屎?我怎么會想到這么低劣而庸俗的問題?還是做人的好,何不堂堂正正地在人世間多轉(zhuǎn)幾圈,讓自己也閃耀一下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光芒。是人,誰都能閃耀生命的光芒。”
他像欣賞一幅絕妙的畫作端詳著梅朵的遺照,心想梅朵生前臉上總掛著蒙娜麗莎式的神秘而溫良的微笑。她是那樣地熱愛生活,就像熱愛養(yǎng)育她的土地。她用畢生的精力創(chuàng)造生活,像一個忍辱負重的老農(nóng)民沒日沒夜地修理、改造地球。況且她向來與人為善,與世無爭,何以對人生產(chǎn)生厭惡感?厭惡什么?!
把梅朵的照片收起來,扔進河里或者拿到干凈的地方燒掉。祖先可沒有給我們留下留存遺照的習慣。想念她的時候,打一瓶她生前打的那種茶汁濃度適中,酥油大小適量,鹽巴較少的茶,望著她出入房間的過道癡癡地發(fā)呆。
“媽,您知道昨晚我做了什么樣的夢嗎?”朗雅給母親和自己倒著茶問。
“你做的夢,我咋知道夢到了啥。可別是噩夢。”朗雅母親瞧了他一眼,抹了抹嘴角,撣了撣灑落在胸前的糌粑說。
夢境是這樣的。媽,我沒有撒謊。您知道我不會撒謊。夢境真的是這樣的。
我們一大幫人聚集在瓊頗琪鎮(zhèn)政府會議室。好像在過什么節(jié)。會議室沿墻搭著藏式床墊,上面鋪有五顏六色的純羊毛墊子。碼在座位旁的一排長條藏式桌上擺滿了手抓羊肉、餅子、啤酒、飲料、酥油茶和各式各樣的杯盞……
當鎮(zhèn)長跟每個人碰過一次杯,喝過一圈后,在座的男男女女所有人都排著隊,搶著給鎮(zhèn)長敬酒。好不容易輪到我給鎮(zhèn)長敬酒,剛走近他跟前,卻有人從背后扯了扯我的衣服。我正準備回頭看是誰,醉意朦朧的鎮(zhèn)長卻左搖右晃地把黑得發(fā)亮的額頭向我還算白凈的額頭貼了過來。他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摟住我的頭部,一會兒激動地掉下珍貴的眼淚,對我多年來給予他工作的支持表示感謝;一會兒又板著和額頭一樣黑不溜秋的面孔,嚴肅而親切地嘮叨著,對我的未來寄予無限的期望,激勵我像勇士一般沿著他指明的道路勇往直前,為瓊頗琪鎮(zhèn)經(jīng)濟騰飛,社會全面進步,人民脫貧致富奔小康而不懈努力。
我費好大的勁兒才敬完酒,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屁股剛一落座,鎮(zhèn)長就跌跌撞撞地晃到我面前,要我和他干杯,說這是他對我的回敬。
“你在喝酒嗎?”
“是的。”
“你不喝不行嗎?”
“行。”
“人得學會保護自己的身體。”
“是。”
一個年輕女子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她穿著一身綠衣裳,看上去像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從上海產(chǎn)的條絨布做成的,質(zhì)地很好,跟那個年代的人一樣,沒啥可挑剔的。腳上是一雙款式十分新穎的綠色皮鞋,兩只鞋的鞋尖各嵌著一顆紅寶石。頭上頂著綠帽子,樣子跟蒙古族牧人喜歡戴的鴨舌帽非常相似。不同的是稀稀疏疏地綴著如同鉆石般閃閃發(fā)光的寶石,還鑲有一圈上乘錦緞邊飾。更叫人驚羨的是她有三支眼睛,也就是說在她額頭下端多出一只忽隱忽現(xiàn)的大眼睛。我想像著可能是,不,一定是通常被人們繪聲繪色地描繪的慧眼。真是太神奇了,神奇得讓我斂聲屏氣,減緩心臟跳動的頻率。
一個很有磁性的聲音灌進我的耳朵:擁有慧眼的一定不會是普通的女人。普通女人只有一雙充滿溫情、熱情、善意或物欲、情欲、惡意的眼睛。
我有些膽怯卻不乏敬重地看著她白里透紅的面容,聆聽她慈母般的話語,全身每根經(jīng)絡(luò)都在發(fā)出吱吱咯咯的聲響。倏忽間,我像長有翅膀的什么鳥輕盈地凌空飛翔,跟著她來到了梅朵被風刮走的仲歐拉山上空雪白而厚密的云層中。
我跟在她身后以幾萬公里的時速在云中來回穿梭,飄然輕飏,除了感覺到心臟是自己的,別的什么都不存在,甚至看不見自己的身子。
我們來到一座宮殿前。
宮殿大門敞開著。門口象征性地立著兩尊衛(wèi)兵的塑像。宮殿四周栽有各種樹木花卉。數(shù)不清的野獸徜徉其間。我沒有看到鳥,但分明聽到了一聲聲鳥鳴。啾啾啾,啾啾啾……好聽極了。走進宮殿,一間比瓊頗琪劇院大幾十倍的廳堂里正在舉行規(guī)模浩大的賑災義演活動。據(jù)說演出門票分甲乙丙丁四等,每等票的價差為二百元,最高票價即甲等票為八百元人民幣。演出票房收入將全部捐給發(fā)生人間鼠疫的雪域西北部地區(qū)的百姓。
我的眼睛在人群中游移,不知在搜尋什么。我看到一位身披紗麗,懷抱琵琶的女子笑微微地款款走來,走到舞臺前端,斂足而立,以我此前從未目睹過的禮節(jié)向臺下的人們深深地鞠一躬。然后,把頭稍稍抬起來,倒著走,退到舞臺正中,端端地落座于一把乳白色椅子上……
“梅朵,梅朵……”我剛一喊,那位綠衣女子就把我拽出廳堂,高高地懸掛在一棵菩提樹上。說是菩提樹,其實像旃檀樹。這棵樹散發(fā)出的馨香氣味彌漫在空氣中,令我飄然欲仙,直覺得進入了空前的再生境界。那個香啊,隨風而散,浸潤世間所有具有一定嗅覺的鼻孔,使鼻子的擁有者個個渾身發(fā)癢,禁不住要念誦自己所掌握的各種與生命有關(guān)的經(jīng)咒、秘訣。老實說,天在上,地在下,我?guī)纵呑佣紱]有聞到過這樣的香味。驚疑之余,我大聲地吼叫開來:“這是什么地方?我從沒來過。為什么把我掛到樹上?快把我放下來。我要見梅朵。”
可是沒有一個人應(yīng)聲。我使勁搖晃樹干,極力掙脫。那棵樹紋絲不動,儼若它生長的土地。一陣眩暈,眼前一黑,使我目光瞢然,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腦子一片空白,而且失去了知覺和記憶。我是誰?從何而來?去往何處?我記不清自己從前是否如此失去過知覺和記憶,但這次卻實實在在地失去了知覺和記憶,仿佛體驗到了一次完整意義上的死亡。等到我醒過來時,我卻站在了那棵樹下,嘴里含著一顆能夠發(fā)出叮咚聲響、甜得叫人難受的糖丸樣的東西——我索性管那東西叫做如意果。
“你一定是從樹上掉下來了。”朗雅的母親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
“是的媽。你怎么知道的?”朗雅好奇地瞪大眼睛反問道。
“后來呢?后來怎么樣啦?”朗雅母親一副好奇的樣兒。
“后來,后來我從高空墜落到仲歐拉山頂鄂博旁。其實我是從床上掉到地上了,也就從夢中醒來了。多么掃興啊!”他雙手拍響膝蓋,搖了搖頭,眼里流露出十分惋惜的神情:“媽媽,我真希望自己在仲歐拉山頂鄂博旁多停留一些時間,也好來世成為山神的侍衛(wèi)。興許還能見著梅朵呢。我是說,梅朵對于我跟您一樣重要。”
藏歷馬年一個最好的季節(jié)。
梅朵帶著朗雅母親、她的婆婆,跟鎮(zhèn)上很多善男信女到普蘭轉(zhuǎn)神山崗仁波琪。
因為多年來的夙愿即將成為現(xiàn)實,婆婆激動得好幾天都沒能睡上踏實的覺。這是她第二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踏向蕓蕓眾生一心向往的佛教圣地。第一次轉(zhuǎn)神山是在她六七歲時由父母領(lǐng)著去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只有隱隱約約的印象,記得不甚分明。但清楚地記得是徒步去的,而這次卻是坐著“東風”去的。而且經(jīng)梅朵苦苦懇求,最終得到駕駛員的準允,坐在副駕駛室,舒舒服服地走了兩天后到達了目的地。
一到神山崗仁波琪腳下,她們就磕起長頭,虔心朝拜。梅朵念婆婆年事已高,身子骨不像從前那么結(jié)實,生怕在轉(zhuǎn)山途中出什么意外,當晚就花錢雇了一個替人轉(zhuǎn)山,掙點小錢的小伙子。次日一大早起,她們就加入轉(zhuǎn)山的隊伍,與來自各地的信徒一道高高興興地轉(zhuǎn)起了山。
一天下來,婆婆累得腿腳腫脹,渾身乏力,無法再跟梅朵轉(zhuǎn)下去了。不過她的嘴角漾起了心滿意足的笑意,連鼻子也笑開了皺紋。
婆婆望著兒媳婦哼哼唧唧地唱起一首源自古格王朝時期的山歌,心里暗自忖道,梅朵曾帶我到拉薩朝圣,這回又幫我圓了再一次朝拜崗仁波琪的夢。而且她還雇人幫忙,攙扶著我,讓我親自轉(zhuǎn)了一圈神山。我還有什么不知足的?該知足了。
梅朵征得婆婆的意見,把安頓在生意人臨時搭建的帳篷招待所,叫她等身體恢復后就在塔欽(大經(jīng)桿)轉(zhuǎn)一轉(zhuǎn),誦誦經(jīng)。她把一切安排妥當后,又融進轉(zhuǎn)山的涌流,獨自轉(zhuǎn)了兩天。
梅朵:媽,你想朗雅了吧?
婆婆:才出來幾天,想啥想。你呢?
梅朵笑而不答,但一雙明亮的眼睛不時地朝崗仁波琪西北方向的群山。
婆婆眨巴著布滿皺紋的雙眼,揉了揉鼻頭,把臉側(cè)向一邊靜靜地待了良久。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遲緩地轉(zhuǎn)過臉來,用顫顫悠悠的手提起茶壺,笑微微地分別給梅朵和自己倒了杯茶。
夜。月色溶溶,四野闃然。朗雅一個人在屋子里想著心事,希望母親和梅朵能夠平平安安地回來。他見掛在墻上的梅朵的照片,忽然記起她走之前交待的一件事情。
他從柜子里取出三件羊羔皮藏式袍子,準備第二天拿到外面曬一曬。
自己和母親的藏袍鑲了獺皮邊飾,而梅朵那件除了面料跟自己和母親的一樣是進口意大利呢子,卻連針頭大的獺皮也沒有鑲。這幾件藏袍都是梅朵特地托人在拉薩訂做的。因為她自己那件沒有鑲獺皮邊飾,母親就把自己那件讓她穿,說我一個老太婆用不著這么昂貴的袍子。可是,梅朵個頭比她高出一頭,根本就穿不上。因此發(fā)生了一起前所未有的婆媳舌戰(zhàn)。其結(jié)果是朗雅母親因戰(zhàn)敗而賭氣,梅朵為自己的勝利而歌唱。
后來,有一次朗雅母親趁小兩口到縣里辦事,找來鎮(zhèn)上惟一的、手藝很一般的裁縫,非常固執(zhí)地讓他把自己袍子上的獺皮取下來,縫在梅朵的袍子上。可惜那裁縫不敢下手,只好就這么留著。
朗雅母親整日念經(jīng),為梅朵的亡靈祈禱。而朗雅卻魂不守舍地圍著母親打轉(zhuǎn),腦子一片空白,像枯水的池塘。
鎮(zhèn)長、鎮(zhèn)黨委書記、干部職工、親朋好友以及左鄰右舍帶著酥油茶、青稞酒和哈達,三三兩兩地陸續(xù)到朗雅家里看望母子倆,安慰他倆,勸他倆節(jié)哀。
朗雅每見一個人,便不由地流出淚來。尤其是見了與梅朵的同齡的女子,便失聲痛哭,哭得眼睛又紅又腫。他把年邁的母親留在家里,請鄰居照顧,自己時常出門四處奔波,忙忙碌碌,請僧人做佛事,為梅朵超度亡靈;或到較近的寺廟,或托付到拉薩等地的人到各寺廟添燈,祈望她順利地往生他界,輪轉(zhuǎn)為新的生命。
梅朵,我寄予你的愛并不亞于對母親的愛。給予我生命,養(yǎng)育我成人的母親,之于我猶如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而你之于我又似無所不在,神通廣大的護法神吉祥天女。我很難確定母親和你究竟哪個更重要,好比搭在馬背上的褡褳,兩頭都不能輕。
“媽媽,梅朵真的沒了嗎?我想她。”
“媽媽還不是跟你一樣日夜都在思念她。”梅朵在沒有女兒的朗雅母親心里既是兒媳婦,又是女兒,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位置。
“我的夢跟別人不一樣,真真假假,虛而不實。媽媽,我想知道那位綠衣女子到底是誰,會不會是梅朵的化身?”朗雅在母親面前顯得非常幼稚,跟五六歲的孩子沒有多大的區(qū)別。也許這點正是他與眾不同的可愛之處,也是像磁鐵一樣吸引梅朵的最大亮點。
“天堂的墜落者。不像是偽造的夢境。你父親去世后的四五年內(nèi)我也經(jīng)常做類似的夢。”朗雅母親臉上帶著慈祥的笑意,“說明梅朵還沒有走。”
“天堂的墜落者。她還沒走?她肯定走了。”朗雅向他母親投以驚異的目光。
朗雅母親神秘而輕聲地說:“她的靈魂可能還在人間游蕩。”
朗雅不愿相信他母親的說法:“不可能。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跟您一樣好。那么好人死后靈魂怎么可能在世上長久地游蕩呢。”他險些用“胡說”二字回敬母親。
朗雅母親慢聲慢氣地說:“人死后轉(zhuǎn)世投胎沒有那么快。就是最最高貴的活佛圓寂后也不會馬上轉(zhuǎn)世再生,至少也得等兩三年。”
“我不明白。媽,您經(jīng)常夢見我父親嗎。”朗雅熱切希望梅朵盡早轉(zhuǎn)世而來。不論她以什么面目出現(xiàn),他都能夠一眼認出。誠然,他也巴望著父親以再生人的名義重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他早就往生他界了吧,很多年沒有夢見過他。倒是常常夢見梅朵,夢中她老是給我倒茶、端飯。噯,她分明是來向我要嘛呢(經(jīng)咒)的嘛。所以我不停地口誦嘛呢,祈禱她不要停留在中陰嘛。這樣吧,從今天起你少胡思亂想,折磨自己,多念一念皈依經(jīng),誦一誦六字真言,這樣對她大有益處。唵嘛呢叭咪吽……”朗雅母親的表情顯得十分莊重、肅穆。
朗雅緘默良久,琢磨起他琢磨不透的問題。
過了許久,他突然掩嘴一笑道:“不,媽媽。我的夢跟您的夢不一樣,絕對不一樣,肯定不一樣。”
朗雅母親莞爾而笑:“真是的,你咋不想想,不同的人做的夢怎么可能是一模一樣的。”
“那為什么梅朵活著的時候我們倆常常做同樣的夢?”
“這,這……也許是因為你們倆心心相印,融為一體的緣故吧。”
“媽,她真的離開人間了嗎?”
“是的。”
“您確信這是事實?”
“那當然。”
“那么她的尸體呢?誰見過她的尸體?”
“誰又見過她還活著?”
“她沒有離開我們,我敢肯定。”
“對。你這么想沒錯。你要想像她仍然活著,這樣可以延續(xù)她在你心中的生命。”
梅朵領(lǐng)著他向一座陡峭如刀的山峰爬去。
他沒有問她為什么要爬山祭神,為什么恰在每個星期五這天爬山祭神,天神知道人們祭祀祈禱嗎?原因在于他沒有每做一件事兒就提出一個問題的習慣。再說了,臨走時梅朵往挎包里裝了一大沓龍達,這足可以回答他腦子里的一大堆“為什么”了。他跟她從同一個起點往山上爬。爬了約摸二百米,他累得渾身大汗淋淋,氣喘吁吁,眼冒金花,胸口悶得直犯酸水。一句話,跟剛參加過一場大賽的馬兒沒兩樣。可她不知是腳上安了隱形轱轆還是身上哪個部位天生就長有翅膀,把他甩得遠遠的,轉(zhuǎn)眼工夫不見蹤影。
朗雅循著她的腳印,不對,純粹是瞎說,山上長滿了青草,綠茵茵的,還掛著晶瑩的露珠,加之她的雙腳是不是著地了還無法確定,哪看得見什么腳印。確切地說,他是憑著與生俱來的某種感覺,像一頭老不中用的毛驢走三步,退一步地爬行,還不斷回頭看看爬了多高。
濃濃的桑煙從一座掛滿經(jīng)幡的山頭裊裊飄升,翻騰著卷入云中,形成一縷縷千姿百態(tài)的灰藍色煙霞,分不清哪是云,哪是煙。向來善于配合他的感覺告訴他,她已經(jīng)到達他們的祖先留給他們煨桑熏香,祭神禱告的地方。他記不清自己曾經(jīng)到山頭祭壇煨過多少次桑火,撒過多少張龍達紙片,祈禱過多少回,真的記不起來了。
俯瞰。他終于爬上山頂祭神處后,便喃喃地口誦著六字真言,拋撒梅朵給他的一大沓龍達紙片,祈求三寶讓他和梅朵幸福美滿,健健康康,順順當當?shù)刈咄耆巳硕家?jīng)歷的一次人生,成全他們能夠白頭偕老,把靈魂和肉體完完整整地歸還給賜予人們生命的大地。簡單的禱告結(jié)束后,他拉起梅朵的手爬到一塊碩大的盤石上,凝神注目,俯瞰兩眼所及范圍。你能想像一下嗎?當時他們半蹲半坐,雙目圓睜的樣子會不會像一對棲息在盤石上的白頭禿鷲。
群山綿綿,青青的山浪一層一波地向不同的余脈涌去。
山坳里,綠油油的草灘如同一張巨大的地毯攤在他們的面前。散落其間的十幾頂帳篷正在編織著不同于從前的故事。梅朵哭了。
“梅朵,今天的天氣跟我們的心情一樣好。可惜我們忘了帶相機,不能留影。”
“只要你的心情好,就比什么都強。我們彼此相愛,心緊緊地貼在一起,豈不是最好的留影?”
“我不知道該怎么表達對你的一片篤誠之情。”
“感情用不著以言語方式表達出來。你要記住自己是藏族人。藏族人以含蓄、儒雅、內(nèi)斂而著稱于世,而不像西方人那么直露,不加掩飾地表白愛恨情仇。”
“你說得對。只要彼此時時刻刻都想著對方是自己生命的另一半就足夠了。”
“是的。天堂的墜落者。”
“天堂的墜落者?你說什么?”
“我想說請你抱抱我。在這靜寂的大山里,在今天這個只屬于我們兩人的世界,山神會原諒我們的。”
“好吧,我的心肝。我永遠會像第一次擁抱你那樣摟住你,把你的心緊緊地摟住、摟住……”
藍藍的天,藍藍的水。他的膚色和穿著不知不覺地變成了白色。雙目所及,除了自己是個銀光閃閃的白色人,周圍的一切都像無云的天空和無云的天空下的水流,準確點說世界仿佛由無數(shù)個藍寶石拼就。鋼藍色、瓦藍色、天藍色……各種各樣的藍色構(gòu)成了屬于他的一片天地,他管這叫做藍色世界。
夜藍藍,夢藍藍。他做起一場場藍藍的夢。藍藍的夢綿長而嫻雅,充滿現(xiàn)實般的幻覺。走進狹長的峽谷,他又一次碰見了一個綠色的女子,從頭到腳一身綠。綴在帽子上熠熠閃光的依然是鉆石樣的東西,只是鞋尖的飾品不再是稀有的紅寶石,而是億萬年以前才出現(xiàn)過的七色寶石,色彩斑斕,猶若彩虹。
她牽著一只火紅色狐貍,臉上掛著少女般的微笑。她把狐貍交給他,咂了咂嘴從他眼前消隱了。
朗雅張大嘴,踮起腳后跟四處張望。宏亮的、華麗的、甜美的、尖細的、柔和的各種聲音從四面八方灌入他的耳朵,使他的身體漸漸地燃燒起來,直覺得渾身發(fā)燙。進而毛孔開啟,骨頭暴裂,心臟巨響,眼珠翻轉(zhuǎn)。他彎下腰,抓了抓腿,狠狠掐了一下小腿肚,意識到腿還是自己的。接著拍了拍了腦袋,有明顯的疼痛感。他又用牙齒咬了咬舌頭,滲出了藍色的液體。一見那藍色的粘稠的液體,他不禁顫抖著喊了起來:“媽媽,我怎么啦?我的血液變成了藍色。你快來看哪。”
沒有人應(yīng)聲,大地靜謐如夜。
他吐出口水,又往地上撒了一泡熱氣騰騰的尿。尿液泛起細密如珠的泡沫,借著陽光閃爍著,很快從眼前消退了。他朝尿液流過的地方仔細地看了半天。尿沒了,浸入土中,被地氣吸收,留下了一綹濕乎乎的痕跡。
他發(fā)現(xiàn)口水是藍色的,尿也是藍色的,便嚇得眼淚都出來了,可這眼淚也是藍色的。他的腿一軟,眼前一黑,癱倒在藍色的地上。
他緩緩地抬起有些沉重的頭,將目光遲疑地朝向藍悠悠的天空,仿佛此時映入他眼簾的藍色是天空染就的。
藍色。藍色。藍色。滿目的藍色包圍著他,將他裹得緊緊的,失去動彈之力。他懷疑自己的五臟六腑已經(jīng)變成了藍色,血液也變成了神秘而又可怕的藍色。他搜腸刮肚,絞盡腦汁,琢磨起藍色到底象征什么?藍色代表浪漫、青春和生命。不對,藍色沒有什么激情可言,綠色才代表浪漫、青春和生命。藍色代表……深邃、幽雅、閑靜、安適?不對,在我看來,藍色是所有不同顏色中最富于神秘感的一種顏色,我不懂這該死的藍色究竟象征什么。他身上每一個毛細孔都滲出涔涔汗水,這令人怵惕不寧,毛骨悚然的藍色弄得他像小孩哇地哭出了聲,慢慢地哭成了一個淚人。
一個大男人哭得個死去活來,淚流滿面,而且嗓音沙啞。哭聲是那樣的單調(diào)、枯燥,沒有絲毫的韻味和樂感,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狐貍站在他身邊,咬緊牙關(guān),耐著性子聽他哭完。但它怎么也聽不下去,聽得心里發(fā)毛、發(fā)慌、發(fā)涼。于是它用尖銳的牙齒揪住他的衣角往峽谷深處走去。
綠色女子從他頭頂飛過,像一條會飛的綠紗。
“現(xiàn)在是什么季節(jié)?”朗雅終于停止哭泣,用藍色的唾液潤一潤又干又渴似乎要著火的嗓子。
“怎么啦?”狐貍放慢腳步,回頭望了一眼朗雅。
“我是說,你的毛色咋這么好看。我以為已經(jīng)進入深秋時節(jié)了。”
“你怎么會這么想呢?”
“因為只有到了深秋,狐貍的毛色才會變得這么漂亮,紅紅的,像一團火。”
“我這身毛色如火似晚霞,是梵天賜予的,梅朵知道。直到我的生命終結(jié),靈魂與肉體分離,一直都是這個顏色,絕不會蛻變。”
“狐貍是狡黠和膽怯的象征,我怎么會跟你在一起?”
“這有什么不好?比跟人在一起好得多。”
“我聽不懂。”
“這就對了。”
綠色女子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在朗雅和狐貍頭頂穿過來穿過去,時疾時徐。她那頭蓬開的秀發(fā)柔順地掠過背部、臀部,泛起藍色的漣漪在身后流泄。從她身上掉下來的一片片紫色花瓣,猶似數(shù)不盡的蝴蝶在空中蹁蹁起舞,借著清涼的微風留下一串串妙香。藍色的雨滴叮叮叮、哐哐哐、咚咚咚地發(fā)出金屬碰撞般的聲響,形成和諧悅耳的和聲,勝過維也納金色大廳的交響樂。
狐貍說:“她在極樂界,等待著你的到來。”
朗雅說:“這話咋這么耳熟?怎么聽怎么像‘他在天堂,等待著人間的喝彩’那句話。她是誰?”
狐貍問:“你說她應(yīng)該是誰?”
朗雅答:“我心中的月亮。”
“你心中有幾輪月亮?”
“一輪。只有一輪。那就是梅朵。”
“那你的父親、母親呢?”
“父親是天空,母親是大地。”
“那么誰是太陽?”
“佛法僧。”
“梅朵之于你真的像月亮那么重要嗎?”
“當然。她能照亮我心中的黑暗。否則我心中的歌就沒地方唱。”
“唱給你的父母吧。”
“我父親早就轉(zhuǎn)世再生。我的母親不需要歌聲,她惟一的愿望是我過得比任何人都幸福。”
“心中可以有很多很多的歌。”
“不。你錯了,心中只能有一支歌。而這一支歌只能唱給心中的她。”
“世上有的是女人,你干嘛死死地戀著一個女人,而且她是個死人。”
“世上縱然有數(shù)不清的女人,可她們僅僅是女人,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的。以后再也不許說她已經(jīng)死了。”
“行。作為人,她已經(jīng)死了。但她的靈魂在極樂界游蕩……”
綠衣女子又一次以同樣的形體、儀態(tài)和步法從朗雅和狐貍頭頂掠過。
他趴在蓬松柔軟的草地上。從蔥蘢繁茂的青草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土地在他身下舒展著氣孔。各色野花的花瓣在陽光下輕輕綻開。蜜蜂飛旋著輕盈地越過草尖,留下一串串低沉的歌吟:
假如我從大地上消失了
雪雞會為我唱一首挽歌
他把夢境從腦子里一點一點地抹掉,不厭其煩地呼喚起母親。母親銀白的頭發(fā)在金色的陽光下飄舞,布滿皺紋的臉膛綻放出花朵般的笑容。
母親沒了。
母親說沒就沒了。她跟梅朵一樣消失了。不同的是她有幸伴著訇訇的禱告聲朝人間以外的地方去了。
她的閉合了七十余載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從此,她再也看不到家鄉(xiāng)的美景以及她感興趣的和不感興趣的所有人和事物。同樣,朗雅也無從感受發(fā)自母親眼里的慈祥、溫和的光芒。
如果說梅朵的消隱給了朗雅沉痛的打擊,那么母親的去世無疑給了他以失去父親后的又一次巨大的打擊。作為獨生子,相繼失去妻子和母親,早已沒有了父親的他再也沒有可稱之為親人的人了。孤清與凄涼這把雙刃劍,刺穿了他的心,使他一度一蹶不振,直感到背時晦氣,啥也不愿意想,不愿做,連鎮(zhèn)政府那份工作都不想干,覺著呼吸都是多余的,整日失魂落魄地到處游蕩,像一匹被人遺棄的老馬。
添完燈,禮完佛,走出佛殿,他盤腿坐在寺廟院內(nèi)的一叢榆樹下的青石板上,默誦起他能記起來的所有禱文。
一個絕妙的念頭在他腦中萌發(fā)。他喃喃口誦著經(jīng)文,猛地舉起右手,除拇指之外的四根指頭并攏成刀狀,不偏不倚地對準自己的腦門正中,迅速而利索地向下一劃,把身子劈成兩半,發(fā)出清脆的咦呀聲,化作了兩座白塔。一座歸母親,一座歸妻子。
(作者單位:西藏自治區(qū)檔案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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