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酒,也沒有女人,更沒有寫詩的情緒。就在這樣一個夜晚,我憶起了他。他叫焦焦,死在他四十歲生日的那一天。人們對他的死因有過許多評論,但終究還是未能做出一個確定的結論。然而有一個人是知道的。知道他是個名副其實的歌手,同時還是個了不起的拳手。盡管生前他只唱過一回歌,在搏斗中也只取得過一次勝利,但還是確信他是個非同一般的歌手和拳手。那人是個姑娘,也是焦焦在這個世界上最最敬重的一個人。為了使這個姑娘永葆青春,他從未靠近過她,也從未占有過她的一絲一毫。他只是透過他的夢,從遠處靠近她。事實上,他就從來沒見過她。可她是見過他。她所見到的他,是一具業(yè)已腐爛,爬滿臭蟲的尸體。當她看到他時,就在那一刻,她也看到了巍立于人群盡頭,映滿彩虹的布達拉宮。不大一會兒,她就眼淚朦朧了。但無論如何她都沒有勇氣回憶往事。在她看來,世間萬物運轉的連續(xù)性已經被打斷。而我們的故事也就開始了。
一
焦焦費勁想了一下,才發(fā)覺自己正在踏步行走.如果前腳是種子,那么后腳就是結果。可是誰又能清楚,神圣的大昭寺會發(fā)表怎樣的高論!如此之多的忠實信徒,都在那條彎彎曲曲的小道上擁擠著,企圖報考天堂,想必天堂里也是十分擁擠的吧。這是可想而知的。
焦焦仔細觀察走在他前面的那個人的腳印,那是血和淚、失落與祈求、頹敗與懊悔、冰雪和寒風的印跡。在他看來,這是再清楚不過的。當溫情的陽光穿過烏云,投在他的胸懷時,從那個人的口袋里掉下一枚金光燦燦的戒指。于是他對那人說:“朋友,你的愛情落地了。”那人卻把自己破爛不堪的口袋翻出來讓他看。
“盛器都破了,愛情能不落地嗎!”那人說。
“那你的指頭呢?”
“我為了證明自己是個能為愛情付出一切的人,而把所有的指頭都獻給了她。”那人說著伸出一雙沒有指頭的手來。
遠處,一座雪山的頂上,閃著明眸般深邃而清亮的光。而那枚戒指則掉進石縫里消失了。
那人別了焦焦,向著一座掛滿經幡的山岡走去。焦焦非常清楚,那里就是墓地。同時,他聽見許許多多永不沉落的風馬旗在寂風中振翮。到墓地后,那人對自己流血的情景做了多次分析之后,判斷自己是個強盜。
那人是焦焦的前世。
焦焦是那人的轉世。
由于明白了這一點,焦焦砸開石頭找回那枚戒指,戴在自己的左手指上。
二
“我醉了,可我還要喝酒!”盡管在這個酒吧里只有一位賣酒的酒女,但許多人都在齊聲向她這樣吆喝。
突然,焦焦搖搖晃晃地闖進來,毫無目的地朝一個醉漢臉上砸了一拳。醉漢忍不住疼痛,發(fā)出一聲哀號。這使得酒女往他臉上潑了一杯酒,并罵道:“畜生,你給我滾出去!”于是,周圍的人頓時安靜下來。而那個醉漢像條狗似地夾起尾巴跑出門去了。
焦焦勝利了。酒女像是對某個款爺說話一樣尊敬地對他說:“你想來點什么?”而眼睛卻在不停地瞟他手上的戒指。焦焦說:“我要青稞酒。”酒女端來一碗青稞酒。隨著霓虹燈暗紅的微光,他把目光透進酒里。在那里,他看見一個等待日出的女乞丐憔悴的面容。
“我想媽媽了。”
“真的嗎?”酒女說著舉起酒碗。
“謝謝”焦焦一口見底,喝完碗中的酒,拾起身來準備去找個撒尿的地方。可是酒吧門口泊滿了高級轎車,沒有他撒尿的地方。他左尋右找,卻毫無結果。于是突然來了靈感似地把尿撒在一輛車上。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的戒指沒了。當他返回酒吧時,里面空無一人,而那位酒女已在墻角變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焦焦好像早已所料,毫無反應地轉身出來,向著另一家酒吧走去。可是沒走幾步,他就像中了彈似地栽倒在地,進入夢鄉(xiāng)。
通過夢境,他給他正在尋找的姑娘寫了一封情書。這已是他在夢里寫給她的第一千封情書了。
三
現(xiàn)在,焦焦進入回憶的深處,騎首一匹快似閃電的駿馬,獨自馳騁在一望無際的曠野上。那匹馬也被稱作歷史。
這匹馬背上的那些創(chuàng)傷,就像將士們爭奪過的許多城池的圖案,容易腐爛也容易愈合。可是焦焦并不敢張揚騎馬時的那些感覺,因為他知道,如果到了一個陌生的羸弱男人般荒蕪的沙漠,還要準備接受饑渴的折磨。這是不言而喻的。
于是他又在夢里給她寫信。
“心中的女神:
其實我們之間只有一條河流的阻隔。因而我想用我的血肉搭起一座橋梁。然而,人世間的事情往往難以如愿,就像從我回憶的馬上摔下來的拉吉姑娘生活般充滿酸甜苦辣。幾天前,她還在鬧市中獨自轉悠。她的口袋里只有一元兩角錢。她在要么買一個面包,要么給遠在北京的男友發(fā)一封信之間做了長時間的選擇。自然的,最終她選擇了面包。”
此時有人敲響了他的門。他知道來者是個喜歡自己的姑娘。因此他喊道:“你知道嗎,你要是攪了我的夢,你的罪孽將是無法饒恕的!”他說完后又沉默起來。而自從選定了寫信的姑娘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跟其他任何姑娘發(fā)生過關系。這不僅是一種尊重那個姑娘的方式,同時也是在尊重他自己的夢。依他看來,如果跟別的姑娘發(fā)生關系,就無法在夢里給她寫信了。
敲門聲越來越急,但在他聽來,那只是一段鋼琴曲。于是他又酣然入睡。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敲門人正是那個偷他戒指的酒女。如今她只剩下一副骷髏。
四
黑暗深處,幾顆星星因寒而栗。海浪被風一層層疊起,擺在舵手的面前。
“事實上,所謂珍珠的珠寶又在哪里?”焦焦這樣發(fā)問時,一位戴眼鏡的男人,正在他身旁翻看一本滿是結論的書。盡管焦焦為他起了個“瞎博士”的綽號,但這個人隨時都會以某個古人的名義對他說:“喂,奴才,你來給我洗腳!”
其實這個男人是焦焦的哥哥,可焦焦卻認為他是自己的敵人。因而焦焦把這個男人的罪孽一一列在心上。
“‘瞎博士’的罪孽如下:一、他像敲我屋門的那些姑娘們一樣,常常肆無忌憚地攪亂別人的夢。二、他的臉像泡過雨的馬靴一樣難看。三、他甚至不能像布達拉宮一樣雄起。四、他的錢像釀酸奶一樣存在銀行里,卻一個子兒也提不出來。五、他不是人。他是狗。……”
數(shù)著數(shù)著,焦焦憤怒了。無以名狀的怒火像瘟疫一樣吞噬了他,致使他的身體變形。“瞎博士”被這種可怕的情景嚇跑了。家住色拉街的一對夫婦在“瞎博士”的身后各吐一口濃痰,以示對焦焦的支持。可焦焦的怒火硬是不肯平息。幾天之后有些人就開始說:“焦焦瘋了!”但也有人說:“焦焦變了!”
為了反駁那些無聊的風言風語,焦焦決心“無論多么勉強,都要騎上自己回憶中的那匹駿馬。”
五
出人意料的是,焦焦突然身居高位,成為一方要員。這一變化使得他以前的計劃全部破產。許多人在他面前卑躬屈膝、點頭哈腰,并且進行懺悔,祈求諒解。“瞎博士”也在其中。這才使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捏著一個叫“權力”的寶貝東西。
然而任職剛滿六個月的時候,他得了一種罕見的絕癥。為了隱瞞病情,他獨自跑到一家低等小旅館住下來,打發(fā)時日。“可憐的家伙!”旅館里的服務員對他表示同情,并且從自己所得的小費里拿出一半施舍給他。“明天你到佛祖面前去祈禱吧!佛祖會保佑你痊愈的。”服務員還對他說。為了報答服務員的一片好意,這天晚上他就跟她睡在一起。可從第二天起,他的身上長滿了虱子與蟣子,即使睡著了也不再做夢。
焦焦就這樣死了。臨死前他唱了一首歌,歌詞是“唵嘛呢叭咪吽”六個字。
一顆流星從東向西一閃而過,許許多多的老鷹像一支井然有序的隊伍,尾隨其后。空寂的天空被一個姑娘的哭聲濕潤。同時焦焦的靈魂看見了一絲光明。
(譯自《西藏文藝》1999年第6期)
(作者單位:甘肅省甘南州瑪曲縣藏族中學)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