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陽光,就有生命。有了生命,就有故事。
“冬天的太陽有主,夏天的太陽無主。”
接近生命的終點時,抓一把暖融融的陽光,把它揉成齏粉,抹遍全身。然后,靜下心來,走進自己和別人的心里,把曾經擁有的生活一點一點地掰開、翻曬、梳理,是一種多么有趣的事情啊。
一挨凍死狗的寒冬臘月時節(jié),生活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高原人就會不失時機地利用一切空閑時間,找個僻靜的地方美美地曬太陽,把渾身上下曬個通透,曬得臉發(fā)紅,額頭發(fā)燙,脊背冒汗,心里暖融融、舒舒坦坦。
這不,已進入古稀之年的德央大娘和幾位跟她年齡相仿的退休老人又坐在安居園活動室小院里,曬著太陽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或談論無關緊要的社會問題,或講述各自多少有些意思的往事。
“我曾經在龍王潭公園看過您參加老年演出隊表演。您的舞跳得很棒。”洛雅大爺說著伸開雙臂,熟練地做起了優(yōu)雅的舞蹈動作。“藏族、蒙古族、朝鮮族、維吾爾族、傣族等民族的舞都能跳,跳得那么輕松自如,那么得心應手。”
“那是七八年以前的事兒,不值得一提。”聽到有人夸獎,德央心里喜滋滋的,滿臉堆出了孩子般的微笑。
“您跳起舞來,一副完全陶醉的樣子。您的舞姿非常優(yōu)美,很有神韻,整個一個舞神。尤其是囊瑪、堆諧和巴塘弦子跳得那么地道,年輕時是不是在哪個歌舞團當過舞蹈演員?”洛雅大爺儼然一個舞蹈大師。
“我不是說過我的青春扔給羌塘了嘛,哪里當過什么專業(yè)舞蹈演員喲,沒這個運氣和福份。我這點舞蹈基礎是在內地上學時打下的。不瞞您說,我曾是學院舞蹈隊成員,擔任過領舞。那個時候呀……”一提起讓她歡喜、讓她飛翔的母校,她就眉飛色舞,臉上漾起幸福的神情。
當舞蹈家是她最初的夢想。可是因為無力打破夢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現實死硬不接受夢想,而夢想又遠離現實,致使她終于沒能走進高雅、神圣的舞蹈藝術殿堂,卻被打發(fā)到羌塘欣賞牛羊和飛禽走獸的舞姿。
曾有人說她生來就是個跳舞的料。
年輕時沒有人不向她的身材投以贊嘆、欽羨的目光。她父母給了她頎長、窈窕、勻稱的身段和一聽到音樂就不由自主地舒展四肢,準確無誤地踩著節(jié)奏,天鵝般舞動起來的靈性。再仔細瞧瞧,又直又短的腰肢和圓潤的長腿,使她走起路來富于優(yōu)美的彈性和明快的節(jié)奏感,宛然在草原上悠閑漫步的藏羚羊。看著她那身集雪域藏地美女大成于一身的特質、溫文爾雅卻不乏落落大方的氣質和舞蹈演員應具備的對舞蹈和音樂的敏銳感覺和準確的理解,學院藝術系的舞蹈老師為她沒有早點遇上伯樂,學習舞蹈專業(yè)而感到惋惜。
假如泰格爾見了她,就會贊一聲說,多么精美絕倫的抒情詩啊。
倘若根敦群培大師見了她,就會夸一聲說,多么完美無瑕的藝術品啊。
然而,不論是精美的抒情詩,還是完美的藝術品也罷,她被保送到內地學習的時候,已經長成十八九歲的大姑娘。要想讓她從壓腿、下腰、劈叉、騰跳、翻轉等基本功開始練,把她培養(yǎng)成一名舞蹈家,是根本不可能的,無異于指望騾子下駒。
不可能,也沒有成為舞蹈演員的她,倒是得了個校花的名分。為了過過舞癮,填補內心的空白,用真誠的心靈和絕妙的肢體語言表現生活,表達對生命的感受,校花帶著她的美好愿望、驕人的身體和超常的舞蹈天分欣然走進了學院舞蹈隊。
學院舞蹈隊,之于她就是專業(yè)歌舞團的舞蹈隊,是她開發(fā)舞蹈資源,施展舞蹈才華的平臺。
為了把舞跳好,跳出神韻,跳出豐采,她經常抽空到藝術系偷看舞蹈班學員練功。她管這叫做“觀摩”。每“觀摩”一次,回到寢室后就憑著記憶摹仿、練習。經過反復多次“觀摩”、練習,達到了接近舞蹈班學生的水準,這對她不能不說是一種莫大的慰藉。
性格直露、爽快的洛雅大爺進一步評價道:“您的舞蹈功底很扎實,跟專業(yè)演員沒啥兩樣。當然,不是內行就不一定看得出來。”
德央大娘興奮地在椅子上晃起身,“這么說,您是從事舞蹈工作的?”她猜想這老頭一定當過舞蹈演員,也有可能是舞蹈編導或者老師。
洛雅大爺仿佛找到了知音,精神為之一振。他離開椅子,揚起頭,叉開腿,伸展僵硬的手臂,直了直肥圓的腰,干咳兩聲清清嗓說,“大春,您知道大春嗎?”說著說著就跳了起來。“噠噠噠,嘀噠噠,噠噠嘀噠,噠噠嘀噠……”
德央大娘有些不以為然:“大春,不就是《白毛女》中的解放軍大春嘛。您太小瞧我了。”
洛雅大爺趕緊停下來,面露驕傲的神情,鄭重地糾正道:“我說的是舞劇《白毛女》中的大春是我扮演的。您看過嗎?”
這時一個叫玉羅的大娘用沙啞的嗓子,帶著深厚、樸素的感情,聲情并茂地演繹起了歌劇《白毛女》中的喜兒這個角色。
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年來到……
強巴大爺隨即用比老太太更沙啞的嗓子,佯裝嚴肅而極度悲憤的樣子,扮起苦大仇深的楊白老。
人家的閨女有花戴,你爹錢少不能買,扯上二尺紅頭繩,我給女兒扎起來……
舞蹈真好。舞蹈能夠點燃生命之火,放飛青春的熱情,洗去煩惱和痛苦,給人帶來歡樂和安寧,使靈魂得到超脫和升華。舞蹈,就是好。舞蹈為我牽線搭橋,讓我認識了在學院舞蹈隊擔任笛子伴奏的才旦。
才旦長相平平,看不出有任何英俊的一面。可他舉止優(yōu)雅、灑脫,給人以超凡脫俗的感覺。特別是他寫得一手好字,能流暢自然地寫出四五種不同字體的藏漢文,怎么寫怎么好看。他還有一副本該屬于音樂的嗓子。
老天爺有時做事欠妥,似有意識地捉弄小人物。他讓我們倆同一天離開學校,同一天到羌塘一個山溝里報到。
假如我們不在一個地方,我就不會看到他帶著我的心離開人世。假如才旦還活著,他一定和我一樣,正在對往事的回憶中揀拾零零碎碎的記憶。
才旦喜歡鷲鷹。他曾有過一支鷹笛。他用那支鷹笛無數次地吹奏過西藏惟一一首悲歌哀曲。
世界上所有哀婉悲凄的曲子都應該用鷹笛演奏。
鷹笛是用鷲鷹的脛骨做成的吧?
沒有錯。
德央大娘哈哈一笑說:“您蒙誰呢?演大春的是人家一個漢族演員吶。還您演的,真是沒皮沒臉,不害臊。”
洛雅大爺受到不小的刺激,急得騰地從座位上站起身辯解道:“就是我演的。不是我,難道是您不成?那時您也許正在羌塘哪條山溝里泡著,沒有機會到拉薩看我們團的演出咧。”
您也許在羌塘哪條山溝里泡著。
德央大娘的腦子嗡地一聲鳴響,心跳猛然加速,一頭花白如蛛絲的頭發(fā)似乎一根根豎了起來,思緒又一次被無形的繩索牽回幾十年前自己為生存而不惜遭受屈辱,在苦難中等待,在等待中企盼命運有所轉機的羌塘一個小縣城。
來到羌塘工作的頭些年,有時她獨自一人跑到江邊,伴著或款款而淌或湍急而流的江水發(fā)出的嘩嘩聲響,嘴里噠噠噠地哼唧著跳起來,舞起來,跳出心中的郁悶、煩惱,舞出對生命的冀求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有時在心情抑郁,情緒低落時,把自己關在寢室里,跳起舞劇《白毛女》中喜兒的選段。
我本是名門閨秀,出生在后藏重鎮(zhèn)日喀則一戶貴族家庭。可是我從來沒有對人提過這檔子事情。有關我的身世都是我先后就職的單位人事干部說出去的。
我是說,我父親早年先后在幾個宗(相當于縣府)擔任過宗本。后來參加革命,出任過各種行政領導職務。這使我的家庭性質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由大貴族一下子變成了革命家庭。因此我和兄弟姊妹的歷史也隨之有了革命性的轉機,使我們后來得以在各種履歷表的“家庭成份”一欄里光榮而驕傲地填上了“革命家庭”四個發(fā)燙的字,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革命的后代。而我的母親大人則與普通女性沒有多大區(qū)別,解放前在家生兒育女,享受榮華富貴、天倫之樂;解放后以家庭主婦身份待在家中,操持家務,可沒過兩年就溘然長逝。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當我高中快要畢業(yè)時,學業(yè)突然夭折,繼續(xù)念書的權利被剝奪了,考大學的夢一下子化作了水中泡影。全國范圍內重新劃定階級成份,一夜之間,我的命運被打上了難以置信的黑色記號,背上了黑鍋,我以領主后代的身份被打發(fā)到羌塘一個偏僻小縣,連工作帶改造,艱難地度過了比我以后四五十年的生命歷程還要漫長的二十來個年頭——我管那段時間叫做蹉跎歲月。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上級為我已故父親平反昭雪,落實政策后,我才重新獲得了做人的尊嚴,得以揚眉吐氣。而且,在他老領導的關照下,調到了拉薩。有關我父親的冤假錯案我好像早就提到過。
那天,縣革委會副主任熱嘎把由校花變成羌塘之花的德央叫到辦公室,指指一張破舊不堪,吱吱作響的木椅子,讓她坐下。他自己卻伏在辦公桌上往一本厚厚的,印有毛澤東頭像和林彪題詞的紅色筆記本上記著什么,偶爾抬頭看她一眼。德央十分熟悉那種筆記本,就像熟悉自己的十根手指。時隔二十多年后的八十年代,為了節(jié)省業(yè)務開支,很多單位仍在用著那種筆記本。
她看著眼前這位面無表情,不動聲色的上級領導,怯生生地坐了下來,占去椅子的三分之一,雙腿并攏,兩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平放在膝蓋上,把頭微微埋下,誠惶誠恐地準備接受談話、審查、訓誡或者別的什么。
她暗自思忖道,盡管我的家庭成份發(fā)生了變化,我已經由革命后代變成了領主子女,無異于反革命分子。可是我離開學校到這里工作至今,一直努力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自覺改造世界觀,時時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跟廣大革命群眾一道積極投身于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堅決執(zhí)行黨的路線、方針、政策,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捍衛(wèi)毛主席革命路線,政治表現不比別人差,既沒有說過一句反動話,也沒有做過一件反黨、反革命、反社會主義的事情,他把我叫來到底要干什么?我是不是在無意中犯了什么罪,或者得罪了他本人?想到這些她的心臟突突跳起來,全身的血液都加快了循環(huán)速度,像地熱溫泉一個勁兒地涌上腦門。
一首沒有絲毫音樂色彩的革命歌曲從外面飄進了德央的耳朵。
過了許久,熱嘎才把那支旋扭式黑色鋼筆收進藍色咔嘰布中山裝左上方口袋,把那本帶有濃重的革命色彩的筆記本塞入桌子抽屜,鎖好,查驗一下是否鎖牢了。然后把鑰匙裝進褲兜兒,端起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碩大搪瓷缸子連喝幾口水,干咳兩聲,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灰蒙蒙,哭喪著臉的天空嘆了口氣。當他機械地完成了幾近程式化的動作之后,才緩緩地扭過頭來,看著雜亂地堆放在墻角處的報紙,右手四根指頭像彈鋼琴似地在桌面敲了老半天。那敲擊聲節(jié)奏很快,憑著他上身疾速搖擺的姿勢、炯炯如火焰的目光和嚴肅有余的臉色,恐怕誰聽了都能依稀判斷出他所敲擊的絕不是歡快的抒情歌曲,而是一首戰(zhàn)斗氣息十分濃厚的革命小將歌曲。
德央捏著一把汗,擔心發(fā)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她希望熱嘎立馬停止令人不安的敲擊,把目光緩緩地投向自己,用溫和的聲音把要說的話說出來。
沉默。訓示的副主任側身伏在桌子一邊,緊閉紫色的嘴唇,晃著腦袋,用曾經揮甩拋石器的手指又一次敲起桌面。瞇縫的眼睛滲出肅穆、威嚴的光亮,像佛教寺廟神殿里承擔著懾伏魔障重任的怖畏金剛。聽訓示的部下怯生生地望著那道冷峻、凌厲的目光。空氣在沉默中一點一點地凍結。凍結的空氣讓德央的血液急速循環(huán),心臟似一只飛蟲由原來的位置一下子躥到舌根,死死地梗在那里一動不動。一股股熱氣從腳板往上升起,由下至上流遍全身。
德央作了一次深呼吸,緩緩地將眼睛從熱嘎臉上慢慢移向房屋頂棚,凝望裸露的木條,無聲地哼起“敬愛的毛主席,敬愛的毛主席……我們有多少熱心的話要對您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要對您唱……”祈求偉大領袖保佑自己平安無事。
熱嘎咳幾聲,往那把油漆斑駁的木椅上靠了靠,兩手交叉于胸,側目看著德央道:“據我了解,最近你在政治上很有進步。能夠堅持毛主席革命路線,自覺地站在廣大人民群眾一邊,積極參加各項活動,還主動挑起了寫大字報的任務。不過……”
德央不等他往下說完,就感激地說:“謝謝主任。如果說我有一點點進步,這跟您的教育和培養(yǎng)是分不開的。希望主任繼續(xù)對我給予批評、幫助,讓我從此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話剛一出口,她就立即為自己所說的話感到羞愧難當,臉一下紅到耳根。這時如果把手貼到臉上稍稍一捂,完全有可能冒出濃煙來。
熱嘎說:“話不能這么講。要謝,就要感謝黨,感謝偉大領袖毛主席,感謝廣大革命群眾。至于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嘛,完全取決于你自己。”他頓了頓,喝了口水,走到德央跟前,像個老者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突然話題一轉,語氣極為平和地說:“你很年輕,今后跟男同志接觸時要注意方式方法,應該講究分寸。不然閑言碎語多了,會影響你的前程。正所謂‘人言可畏’嘛。記住了啊。”
“記住了。”德央像一面鼓被重重地敲了一下,屁股像一只皮球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隨即又有意識地坐了下來。在她的屁股重又著座的同時,反應極其靈敏的腦子馬上速速轉動開來,調整了一下坐姿,把本來就很大很亮的眼睛瞪圓了,盯起坑坑洼洼的地面,兩手相互搓揉著欲言又止。
熱嘎靠近她,像父親疼女兒似地撫摸起她的頭,用溫和的語調道:“最近有關你的風言風語較多,很不好聽吶。哦,以后凡事你自己多思量點,要時刻想到自己的出身和家庭背景,不要和出身跟自己一樣的人接觸,不然會惹火上身的。”
“主任,我……”她想進一步白表。可話到舌尖,卻被嘴唇和牙齒擋了回去。
“你說你跟那個叫才旦的是怎么回事?”
此時,才旦正在寫黑板報。他不會想到我正在接受非同尋常的談話,更不知道談話者會提到他不值錢的名字。
“他只是我的同學,我們之間一直保持著革命同志式的關系。”
“不對吧?如果只是同志之間的正常關系,那他怎么會天天跑到你宿舍,而且通常呆到深更半夜?”
“主任,你恐怕誤會了。我們倆遠離家鄉(xiāng)到這里工作,舉目無親的,認識的只有天和地,感同身受,同病相憐,所以有時在一塊聊聊天,唱唱歌,僅此而已。”
“說的是啊。你們都唱些啥歌?唱得還不是反動歌曲?”
“沒有啊主任,我們唱的不過是些蘇聯(lián)革命歌曲。”
“蘇聯(lián)歌曲,這還不夠反動嗎?那你們還想唱什么更反動的歌?你膽子可不小,給修正主義歌曲貼上革命的標簽,敢跟偉大領袖毛主席和黨中央唱反調。你知道自己的問題有多嚴重嗎?照理說,像你和才旦這樣的人拉出去批斗十幾、二十幾次都夠了。”
聽到這兒,德央的心臟咯噔一下,嚇得后腦勺發(fā)涼,小腿瑟瑟顫動,出了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握住熱嘎的手,哇地哭出聲來。她知道熱嘎可是個不顧情面,說得到做得到的人,說斗誰就斗誰,說打誰就打誰,整起人來,連革委會主任都怕他幾分,還沒有一個人指望他能夠手下留情。被她握住的那支應該用來抓槍抓權的手,在不經意間掌握主動權,緊緊地攥住了她白嫩的小手。
熱嘎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歡女人的眼淚,特別是年輕女子的眼淚。他為自己常常能夠在公開場合直言不諱地說女人的眼淚如同烈性白酒,最能刺激男人的心而自鳴得意。
待我從驚恐中醒轉,試著把手抽回來時,已為時過晚。我的手像小小的健身球被人家揉捏著,一股無名的熱流從掌心滲入肌膚,團團圍住心臟,弄得我氣都不能大喘。這也許就是無產階級男人的力量所在吧。此前除了父母誰還這么拿捏過我的手?記不起來。
我知道很多種液體可以凝固。而現在一切都凝固了,屋子里的空氣也不例外。此時我的大腦要是像凝固的液體進入休眠狀態(tài),永遠醒不來該有多好啊。
熱嘎一邊揩拭德央的眼角,一邊俯下身子,把嘴湊到她的耳朵,壓低聲音道:“好就好在主任是個大老粗,他才不懂什么蘇聯(lián)歌曲、美國歌曲。這事兒到我這兒就算到頭了,只要你往后不再跟才旦來往,也不再唱蘇聯(lián)修正主義那些烏七八糟的歌,什么都好說。現在你可以回去了。一定要記住檢點自己的行為。”
德央以為這事就這么過了,熱嘎不會再追究什么。但是沒有過兩天他又把德央“請”到了他的辦公室。
這一次,走出那間雜亂不堪、充滿血腥味兒的辦公室時,她已經不再是原來的德央,在她酷愛舞蹈,極富舞蹈天賦的身上留下了一個比自己大十來歲的男人酸臭的氣味兒。
星夜。德央把一封只有寥寥數語的遺書壓在枕頭下,把宿舍拾掇得干干凈凈,關好門,跑到江邊,去做她最不愿意做的事情。
江水滾滾,濤聲隆隆。她從一隅平緩的江岸鉆進水里,一步步趟向江心。她熟悉這處江岸,是她夏季洗澡、洗衣服的最佳去處。她走到水流集中,流速最快的江心,轉過身來,面朝江岸站定,向夜幕下的岸邊揮揮手,剛要喊一聲永別了,遽然像是被誰猛地拽了一下,腳下突然失衡,身子向后一傾,耳朵嗡地一響,眼前一黑,如同根莖腐爛的樹木跌入水中,迅疾向下游漂移而去。
裹挾著泥沙的江水將她輕輕卷走,時浮時沉,飄飄然好似蕩著一葉小舟在水中悠閑地漂游,感覺異樣的舒心暢快。她以為自己開始進入了人們常說的彌留之際,很快就要接近死亡線,離咽下最后一口氣不遠了。她的身體伴著歡快的江濤與從四面?zhèn)鱽淼南∑婀殴值穆曇繇樍鞫拢p快地飄移著,意識隨意地在水中馳騁,腦子里縈繞著飄飄渺渺的鷹笛聲。這鷹笛聲似從遠方傳來,又像是從水底吹出,如泣如訴。靜靜地聆聽著幽婉、凄楚的鷹笛聲隨風飄蕩。她覺著走向死亡的儀式如此簡單、快捷而又妙不可言,無異于一次天賜的快樂享受。這種從未有過的快感,使她在無意中恍然體悟到了生命的美麗。她希望江水變得更加洶涌,更加澎湃,好讓美麗的生命在夢一般暢然的流動中完結。
漂啊漂啊,也不知在清涼、澄凈的水中漂流了多長時間,她像一條死魚被江水推到了淺灘。
我怎么這么沒用,想死都死不了。在水中漂了那么長時間,竟然還活著,甚至沒有被水嗆著。難道死神也嫌棄我?她仰面而躺,下意識地狠狠掐了掐腮幫,又揪了揪大腿,望著滿天的星星嗚嗚地高叫。
確定自己依然活著,她便吃力地從地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岸邊移了幾步,突然朝西南方向的老家哭喊道,這世上還有比我更苦更無能的人嗎?我想死都死不了。
沉悶的鷹笛聲好像又在她的耳邊奏響。而從每一個笛孔吹出來的聲音仿佛都來自才旦心里款款流泄的音符。透過凝結著愛恨情仇的音符,她的心看到了才旦臉上的苦澀笑顏。
聽著水流聲,她的神志愈益清醒。一股股濃濃的寒意逼向她的全身,使她不由得打起了銘心刻骨的寒噤。
她木然站在水中,捋捋額前的亂發(fā),仰起臉直瞪瞪望著夢一般寂靜的星空,一雙黑眼珠寶石般地微微放光。冷冷的夜風卷著悲憤的鷹笛聲迎面吹來,她禁不住連連打起冷顫,一串串晶瑩如水的淚珠滾落到唇邊。冰涼的江水使她忽然記起了小時候背下的一句薩迦格言:沉入水中,雨水奈何。天下難以計數的人在痛苦中掙扎著,我的苦難又算得了什么。我既然有死的勇氣,為何就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呢?她看到了亡故的母親、在不同的地方接受著同一種磨難的父親和兄弟姊妹。感覺到了才旦嗦嗦亂顫的心在呼喚自己。于是,她在心里暗暗發(fā)誓,僅僅為了他們,我也要堅強地活下去。
想到這里,她毅然褪去被水打濕,緊緊貼在身上的所有衣褲,在江中奔跑、翻滾、浸泡,為自己被玷污的身心搖旗吶喊,鳴冤叫屈。
流淌了億萬年的江水,冰冷如鐵,凜冽刺骨。也不知是看到這個迷人的女子一副痛苦的樣子頓生惻隱之心,還是因了別的什么,江水似乎在盡一切可能減慢流速,徐徐地流淌,輕柔地貼近她的身體,浸潤她細膩的肌膚,親吻她招致災禍的臉龐,讓她在把身上的晦氣蕩滌殆盡的同時,把內心的悲傷、苦悶和屈辱也一并洗刷。
她的心在隱隱絞痛。雙眼黯然神傷。一下子變得有些蒼白的嘴唇輕輕翕動著。光裸的身子在黢黑的夜色下瑟瑟顫栗著。手臂在向天空揮舞,似在迎接破曉前的一道道清光。
過了那一夜,鷹笛聲每天在她的心頭盛開出火樣的花朵,閃耀起焰焰的光芒。
過了幾天后,她告訴才旦,那一夜,江水中尖利的石頭劃破了她的豐潤的臀部和平滑的脊背。不過比起內心的傷痛壓根就算不了什么。她還說,挽留自己的生命,比挽留別人的生命更殘忍、更痛苦。
你饒了我吧。
我給你面子,跟你談話有什么不妥嗎?
談話沒有什么不好。可是……
你不喜歡這樣的方式?
……
你心里有人?
……
啊,才旦呀。他不配。
還有你妻子。
我把她甩掉不就結了?
不。不能傷害她。還有那幾個孩子。
傷害?這么說你忍心讓我受到傷害?
……
你是我的。別人碰一下你,我就讓他難受一輩子。
……
熱嘎像偷吃剛剛出土的青苗嫩草吃上癮的老牛,三天兩頭地把德央叫到誰也不敢輕易闖入的辦公室,或借下鄉(xiāng)之名,帶她到只能騎馬而不通公路的鄉(xiāng)村,進行撕心裂肺的深層談話。
德央大娘每次費勁地講一段如煙似霧的往事時,幾個老人就你一言,我一語地不斷向她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無意中把她的思路完全打斷,攪得她糊里糊涂地重復已經講過的事情,絕然不知道該如何接著往下講,把她和發(fā)生在她身邊的有意思的事情作為故事續(xù)下去,給自己的一生打個滿意的句號。在后來的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她的往事遭到同樣的命運,每講到一處,總被人打岔,攪和。當然不是有意跟她過不去,只因老人們太熟悉她經歷過的那個年代及其很多歷史事件。
強巴大爺說,時間,對于每一個人,特別是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人來說是多么的寶貴啊。不管是無尚的三寶,還是無情的閻羅,誰也不會出于憐憫,以慈悲為懷,為使一個日暮黃昏之人詳細地講述一生的經歷而延長其壽命。說的也是,跟德央年齡相仿的老人也和她一樣,最終誰也沒能講完自己精彩或黯淡的一生。
喜歡唱歌,特別是對歌劇《白毛女》情有獨鐘的玉羅氣憤地攥緊瘦巴巴的小拳頭,砸著自己的膝蓋,憤憤地罵起那個叫熱嘎的人。還問德央大娘,您沒有告發(fā)他?
沒有。
洛雅大爺說,往哪兒告?在那個年代誰給你作主?反倒有人會戳你的脊梁骨,給你潑臟水。
強巴大爺說,真是的,這不明白著是啞巴飲釅茶,不會說味苦嘛。
玉羅大娘又問,那您沒有狠狠地詛咒他嗎?后來他一定遭報應了吧?
德央搖搖頭,懶懶地說,我沒有詛咒。他也沒有遭什么報應。聽說前幾年才死的。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應該活到八十多歲了吧。
強巴大爺低著頭兩手摩挲著,不時抬頭看一眼德央。
那您跟那個叫才旦的結合了沒有。
沒成。
咹,沒成?那您已故男人是……
才旦。
您不是說沒成嘛。
另一個才旦。
哦。
哀婉、纏綿的鷹笛從草原深處嚶嚶響起,那憂傷的節(jié)拍悠悠揚揚地傳來,久久回蕩在德央的耳畔。她揉揉閱盡人生百態(tài),愈益疲憊不堪的眼睛,眺望遙遠的歲月。
星期六。縣城露天電影場放映《白毛女》。加映的是西哈努克親王來京訪問的紀錄片。天安門廣場裝扮一新,披上了節(jié)日的盛裝。紅旗伴著軍樂在風中獵獵飄舞。鮮花在“熱烈歡迎”的喊聲中炸開。半圓的月亮讓德央頭一次大膽地把才旦從電影場約到跟廣播喇叭一樣喜歡喧鬧、吼叫的江畔。那條江名太好聽了,叫做米曲藏布江(淚江)。
德央心情激動。一見才旦,雙眼感激地綻放微笑。
“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只有風兒在輕輕唱,夜色多美好,心兒多爽朗……”才旦貿然唱出了多少天來沒能跟德央一起唱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噓——德央讓他小聲點。
你怕米曲藏布江聽到?
嘻嘻嘻……德央的笑聲比哭還難聽。
他倆坐在碩大的盤石下,一時面面相覷,相對無言。
你受欺負啦?才旦問。
嗯。
他把你怎么啦?
沒有。
那您……
他叫我別跟您接觸。
那您自己怎么想的?
我偏要跟您在一起。
您真的這么想?
嗯。
為什么?
為那些蘇聯(lián)歌曲。
僅僅是為了這個?
我不知道。
不,您知道。
才旦說著說著就一把把變得越來越虛弱、憔悴的德央摟進了懷里。苦苦等待著這一時刻的德央也順勢倒入了他的懷里。
湍急的米曲藏布江又一次聽到一對年輕男女凄然的呻吟。
他們倆第一次在江邊點燃相互間心儀已久,卻遲遲沒有暴發(fā)的愛之火焰。
才旦,您不會嫌棄我吧。
您什么也別想,什么也別說。
您答應我,永遠跟我在一起。
我這不是跟您在一起嗎?
抱緊點,再抱緊點。
德央,我的德央……
嗚嗚嗚……
他們帶著哭聲吁吁喘氣,不斷輕喚對方的名字,酣暢地進行盼望已久的身心的雙重交流。此時,米曲藏布江更加狂烈地咆哮著,翻卷起層層波浪,滾滾奔泄,仿佛要把他們凄厲的呻吟聲,特別是發(fā)自德央胸腔深處某個部位的一陣陣極為復雜、痛楚、無法言說的哭喊聲湮滅在轟然咆哮的水浪中。
德央痛惜自己走向女人的第一次陰差陽錯地被熱嘎輕易地享用了。心存愧疚的她,將已不再是冰清玉潔、纖塵不染的身子向才旦敞開的同時,用她的民族十分有限的惡語詛詞咒罵自己此生不該來到人世間。她本想在陽光下的樹叢中,月光下的青草地、小河邊,或者在燭光映照的小天地把自己的初夜鄭重交給同樣出身名門望族,經歷跟自己相同的才旦,讓他伴著舒曼柔暢的蘇聯(lián)歌曲將初戀的高潮掀起,讓歡快的不眠之舞跳向遙遠的遙遠。可是……淚水伴著隱隱的啜泣聲山泉般涌流,一滴又一滴,掠過清純的臉頰淌向衣襟,透過肌膚滲入肺腑,浸濕脆弱的心臟。她覺得從自己的眼睛里流出來的不是淚水,而是源自內心深處的殷紅的血液,每滴血凝結著失去貞操和尊嚴的痛楚和與命運抗爭的艱辛。
每次,違心地失身于熱嘎,就像是不留神掉進糞坑里,怎么洗都洗不掉身上臭哄哄的氣味。天哪,我在前世是不是造下了無法懺悔、凈除的罪孽,非得此生承受不堪忍受的靈與肉的煎熬才能得到贖救和解脫?才旦呀才旦,你讀得懂我的心嗎?我何嘗不想潔身自好,守身如玉啊?!然而,我卻因為一張花樣的臉蛋、青竹似的身材和莫名的成份落到了天天以淚洗面的境地,就像孔雀因為美麗的羽毛,被人關進樊籬。
德央深切地意識到才旦為自己得到那份姍姍來遲而又從容不迫的愛而萬分激動。看得出他想哭想唱想跳想飛,想立馬向全世界宣告,一人獨守空房的歷史即將結束,并且一去不復返。
德央慷慨大度地向才旦敞開一切的行為不會是一時頭腦發(fā)燒,心血來潮所為,絕對不是。盡管此前他們誰也沒有直抒胸臆,相互表白過傾慕之情,甚至沒有作出過哪怕十分含蓄、朦朧的暗示,但深藏于心靈深處的愛意,宛如釀造已久的美酒,早已飄散著幽幽的香氣。縣城里幾乎所有喜歡關心他人事情的人都不同程度地聞到了這一氣味。由此,也引燃了縣城里一半以上男人的嫉妒之火。
德央,我恨不能與您融為一體。
才旦,我要做您的貼身奴仆。
您以后不許再哭。
哭比笑好。
笑比哭好。
聽不到鷹笛聲,我就要哭。
我會天天給您吹。吹干您的眼淚。
我們確實是戀人,是初戀的情人,天地可鑒,日月作證。只是我們比別人少了很多必要的程序。沒有品嘗過熱戀的甜蜜——沒有浪漫的過程,沒有山盟海誓,沒有灼熱滾燙的言語,連最最平常不過的情書也不曾相互傳遞。當愛神飄然而降,我們悄然步入屬于我們的夜晚,聆聽著江濤歡騰抑或心碎的呼喚聲,轟轟烈烈地拉開了默默醞釀多年的愛之序幕,像一堆冬季里的干草嘭地一聲燃燒,勇敢地完成了最原始、最崇高、最簡單的交流儀式。我們真切地聽見了肉體與肉體、心靈與心靈撞擊出的熾烈的熱流在喜悅與悲憤中升騰。
這一夜,他們把自己交給了江邊的沙灘。他們的身子暖熱了細軟的沙子。他們把一杯身心交融,悲喜參半的濃酒嘗到了天亮。淚水在沙地里燙出了只有他們自己讀得懂的文字。
才旦第一次體味到了什么叫心旌搖蕩,醍醐灌頂。他對德央的愛是真誠的,沒有摻雜半點水分。德央對他的愛亦是如此。只是,她不知道以什么樣的方式告訴他說,他所喝到的并非是愛情的頭道酒,而是濾過多遍的尾子酒。
尾子酒就是薄酒,但薄酒并不意味著薄情。德央想請才旦理解并體諒自己。
只要心地依舊圣潔,身子又算得了什么?這尾子酒我喝定了。德央暗忖才旦或許知道自己的遭遇,但他不會在乎。如果在乎,他就不會接受我和我可憐的身子。
那時,廣播里不再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人們臉上露出了久病痊愈般的笑容,一派精神煥發(fā),歡欣鼓舞的景象。我和才旦重新獲得了人身自由,不再是領主子女而是革命后代。從此,用不著奴顏婢膝,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我們恍然走出漫無邊際,風沙彌漫的沙漠,終于覓到了一眼泉水,喜悅之情從內心深處漫溢而出,難以抑制。
我們從縣城僅有的一家國營商店買來豬肉罐頭、沙丁魚罐頭、各種水果罐頭、點心、餅干和什錦糖等,用漂亮的網兜網起來,笑吟吟地拎回宿舍,滿滿蕩蕩擺上一桌。又用要好的牧民送來,平時舍不得吃而省下來的上等酥油打上濃濃的一壺茶,為苦苦等待了十余年的這一美好時刻舉行了一次簡單而熱烈的慶祝典禮。
我和才旦儼然已走進安靜而充滿歡樂的兩人世界,有說有笑地吃著喝著,像一對青春萌動的少男少女,相互傾吐著埋藏很久的心曲,描繪想像中的美好未來,設計夢寐以求的幸福家園。
許是等待太久太久,好不容易盼來這一刻的原故,我們談著談著,氣氛很快變得如同千年不化的冰山一般凝重,漸漸地非但高興不起來,而且覺著一種異樣的悲涼感隱隱地襲上心頭。我們相對而坐,許久啞然無語,不知道以什么樣的方式激活有些麻木的神經,讓長期經受苦難煎熬的心立馬復蘇。
才旦長長地舒了口氣,像是猜出我此時此刻的心情。他重復起先前說過多次的話。我們早就過了最佳婚齡,該有個溫暖的家了。
我也不無感慨地重復著以往說過的話。是的。我們該坦坦蕩蕩地建立自己的家庭啦。
才旦像是自言自語似地進一步說,如果說過去我們的婚姻一再被耽擱是客觀原因造成的,那么現在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能再拖了。
再拖,只能等到下輩子啦。我懨懨地說。
他的嘴角掛著激動的可人的笑意。我們很快就要搬到一起住了啊。
我望著他笑得快瞇成一條線的眼睛眼睛說,把你的行李箱和鋪蓋卷搬過來就成了。
把我們倆的所有東西都加在一起,也恐怕不滿這半屋子吧。
把你和我的心緊緊地連結在一起,我們不就成了天底下最富有的夫妻?
呵呵呵……
我給才旦和自己各倒了一碗茶,沒有多少底氣地說,我們怕誰?如今我們是自由的小鳥,誰也不用怕。
才旦這時才像個吃到糖的小孩,高興地在座位上手舞足蹈起來。我們誰也不用怕。
話雖這么說,可是鬼知道熱嘎又要使什么招術。雖然他已有很長時間沒有騷擾過我,但他恍若遮天蔽日的烏云時時籠罩在我的周身,使得我仍舊心有余悸。為此,我整日盼著他被調到其它縣或地區(qū)哪個部門,祈望老天開恩,趕緊把他從我面前支開。
夜深了。我們還在聊著。才旦臉上的笑意持續(xù)了很長時間。他的笑容并沒有因為我低沉、幽怨的情緒而消散。
一絲淡淡的愁緒籠罩在我的心頭。才旦以為我困了。
其實不然,我的心仍在拼命地掙扎著,努力撥開來自熱嘎的陰云。
熱嘎在成為縣長的第九個月,照例帶著我和另一名工作人員到寺廟了解國家下?lián)艿乃聫R維修專項經費到位情況。
在返回縣城的途中,素以神槍手著稱的熱嘎讓駕駛員把車開到一片小濕地邊打獵。
好久沒有吃到野味。我這桿槍也該開開洋葷啦。
縣長的槍法早有耳聞,但一直沒有領教過。我的同事獻媚似地說。
我這就叫你們開開眼。
一定是百發(fā)百中的。同事又一次說起叫人的耳朵難受的話來。
那還用說。這不是吹的,是練出來的。
縣長,求您別打黃鴨。
為什么?
太可憐。
那我就偏要打它。
嗖——一顆子彈飛離槍膛的同時,一只黃鴨還沒有來得及撲扇一下翅膀就栽頭倒地。
槍聲打破曠野的靜謐,驚得幸存的同類陡然飛向天空,四處逃命。
誰去把那只剛摞倒的黃鴨揀來。樂開了花的熱嘎像撫摸一個可愛的孩子輕輕地來回摸著槍身,嘴里露出被香煙熏得焦黃的鋸形牙齒。
我的同事和駕駛員爭著去揀那只剛剛咽氣的黃鴨。
我坐在車上,半睜著眼看兩小伙子小跑著去揀最能催生我憐憫之心的黃鴨。
我第一次領教了與我不共戴天的熱嘎的槍法。真是名不虛傳,不偏不倚,正好打掉了黃鴨的小腦袋。
那只打碎了腦袋的黃鴨凄然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另一只不知是雌是雄的黃鴨在它頭頂哀鳴著低旋,久久不忍離去。我沒有見過鴛鴦,但我想鴛鴦也不過如此。
看著那只黃鴨的尸體,特別是低低地盤旋著,發(fā)出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守護同伴癱軟在地上的軀體的樣子,我的心一緊,顫顫悠悠地飛向才旦,把他緊緊擁抱。我暗自對自己說,我不能像黃鴨失去親密的伴侶那樣失去才旦。我不是黃鴨,才旦也不是黃鴨。此生我們倆只能死別,而不能生離。如果命運決定我們此生不能在一起,下輩子即使投轉為黃鴨,也要相依為命,長相廝守。
年輕的同事提著沒有腦袋的黃鴨跑回車上,好奇地問道,縣長,那只低旋著哭叫不止的黃鴨比那只死去的黃鴨更可憐。
可憐什么?
它失去了心愛的配偶。
那我還失去了一顆子彈吶。
子彈可以造,但生命不可能再造。
生命可以循環(huán)。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這就等于再造。人還不是照樣要死?
這不一樣。
你們都沒吃過黃鴨吧?
沒有。
好吃著呢。
國產吉普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顛簸,揚起一路塵土。車內三個男人輪番燒起不同檔次的香煙。他們你一口,我一口地噴云吐霧,灰白的煙霧彌漫開來,久久懸浮在車內狹小的空間,熏得我鼻子發(fā)澀,咽喉癢癢的,還不住地咳嗽、流眼淚,加上土路上揚起的灰塵,我一陣惡心,一陣暈旋,巴不得趕緊下車步行回縣城。
山溝里的駕駛員尤其是長在馬背上的年輕駕駛員特別喜歡開快車,也不管路況好壞如何,車上坐著多大的官。灰蒙蒙的原野和遠處奇形怪狀的綿綿群山旋轉著從我眼前疾速而過,弄得我大腦極度膨脹,像是被什么東西壅塞。我打開一小塊車窗,讓實實堵住我胸口的煙霧慢慢從車窗縫隙飄出。
汽車在搓板樣的土路上顛簸,而我的心卻在四面透風的車內顛簸。一想到甩在座位后頭的那只黃鴨,我就感到昏昏然,心緒紛亂如云,腦子總被才旦模糊的影子占據著。由此,我在心里默默念叨著,沿途不要再撞見野鴨或其它什么獵物。然而,我這雙尖銳而倒霉的眼睛卻看到一小群黃羊在不遠處悠然啃噬細碎的草屑,看上去這世上沒有比它們更安詳、恬靜、幸福的生靈。我生怕被熱嘎或兩個小伙子也發(fā)現那群可愛的生命,便強打精神,有意識地無話找話,與坐在我身邊的小同事海闊天空地聊起來,以分散其他人的注意力。
那只沒有飛走的黃鴨會怎么樣?我的小同事老想著那只冤死的黃鴨。
聽說它會一直飛下去,越飛越高,直到飛入高空死掉。我說。
也不吃不喝?
是的。
自殺?
可以這么理解。
也許是為了馬上吃那只黃鴨,滿足口腹之欲,熱嘎堅決不同意在野外打尖,非要到一個鄉(xiāng)黨委書記家休息不可。那人好像是他的遠房親戚。
他像凱旋的英雄,從一進鄉(xiāng)黨委書記家門直到離開,沒完沒了地向在場的人炫耀他打死野黃鴨的過程,吹噓自己的槍法如何如何好,像是在向自己的上級邀功請賞。
我看到熱嘎那副玩世不恭的嘴臉,想像著他要是上戰(zhàn)場,跟敵人拼殺一番,會是什么樣的情形,能是一個驍勇如虎,視死如歸的英雄嗎?
鄉(xiāng)黨委書記按照熱嘎的吩咐,把那只黃鴨用高壓鍋煮熟后端到我們面前的藏式方桌上,還拿來了兩瓶“二曲”。熱嘎夸那位鄉(xiāng)黨委書記藏得住好酒,什么時候到他家都能喝得到。說書記家里缺什么也不缺好酒、好肉。
一開始我的同事和駕駛員喝著平時很難喝到的好酒,看著熱嘎用黃鴨下酒。也不知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沒有多久,他們的牙齒也啃咬起又硬又老的黃鴨來。一會兒工夫,一只黃鴨、兩瓶曲酒被他們三個男人報銷得干干凈凈。鄉(xiāng)黨委書記說他剛吃過飯,連一小塊黃鴨肉都沒吃,只是陪熱嘎等人喝了幾杯酒。
我只是坐在離他們稍遠點的地方喝茶、啃著主人家的牛肉干休息。
熱嘎特地讓鄉(xiāng)黨委書記給我下面條。我謝絕了。
回到縣城的當天夜里,我睡得一點也不踏實,迷迷糊糊的,如同發(fā)高燒,又像墜入了朦朦朧朧的夢境。冥冥中,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夢囈般的聲音,“我吃了才旦身上的肉,喝了他的血。我很難過,不想活了,請把我也打死吧。”
后來,我把這事講給了才旦。他聽后激動不已,欣然摟住我。他把我摟得更牢實。我靜靜地依偎在他寬大的懷里,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流下了很多淚水。
一想起很不美妙的往事,德央大娘總是把嘴張得大大的,激動得老半天說不出話來。而那些聽她講述的老人們,頗有感觸地瞪大一雙雙隨著歲月的更替和時間的流逝變得模糊不清,沒有多少神采的眼睛,張開大半輩子沒有吃到多少好東西,卻只剩幾顆牙齒的嘴,把干瘦的手握成拳頭砸一砸大腿,嘆一口氣,豎起耳朵,等待她繼續(xù)往下講。
我喜歡聽才旦吹奏鷹笛,就像我喜歡舞蹈。
記不清是什么時候,一個出身熱巴世家的老牧民把一根鷲鷹的脛骨送給了才旦。沒有多少錢的才旦把一枚到內地上學時家里給的、很多年沒敢戴的金戒指回贈給老牧民。
老牧民很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戒指說,你瞧不起我,就把鷲鷹脛骨還給我。
尋找了多年鷲鷹脛骨的才旦可憐巴巴地望著老牧民說,大爺,我除了這枚金戒指,什么值錢的東西也沒有。等我有了錢,一定……
老牧民不等他把話說完,便笑呵呵地打斷道,你這個蕃巴※干部咋這么傻?如果要錢,我早就賣給別人了,干嘛偏偏要送給你呢。再說了,這根鷲鷹脛骨是我揀來的。可你這枚金戒指呢,是你父母送給你的,要知道傾注了他們的多少感情和希望吶。
才旦撫弄起那根同樣寄托了老大爺一片深情厚義的脛骨,眼里閃動著感激的淚光,不知道該如何向人家表達謝忱之意。
我不能白白拿你的東西。這脛骨這么難找。
老牧民端來一碗酸奶說,家里沒有白糖,你就將就著吃吧。這年頭都不容易,你們當干部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才旦深知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道理,更何況是比金子還難找的鷲鷹脛骨。打那以后,他忍痛割愛,把自己喜愛的香煙戒掉,而且省吃儉用,把日子安排得緊巴巴的,千方百計攢錢,盡一切所能回報老牧民。等到手頭不算太拮據,有點閑錢后,每隔兩三個月,就想辦法買些糧油、布匹、茶葉、白糖之類的東西送到老牧民家里。這么一去一來,時間一長,他們就成了忘年交。這是后話。
有了鷲鷹脛骨的才旦,臉上的陰云一掃而光,多了許多牧人般的笑容。笑容讓他輾轉找了好幾個會制作笛子的當地人,可到頭來誰也不敢攬這個活。因為制作鷹笛的工序太復雜,跟瓷器活一樣,需要有超常的耐心、細心和精湛的技藝,很難做好,稍不留心就有可能廢掉鷲鷹脛骨這種極難找的材料。如果沒有足夠的把握,誰也不會去碰這東西。
后來,有一次我回日喀則休假時,特地把那根脛骨從才旦那里要來,說把它送給我,我有急用。
他非常爽快地把脛骨交給了我,卻沒有問我拿它究竟派什么用場。
我通過親戚把那根脛骨交給歌舞團一位笛子演奏專家,請他幫忙加工。
幾經周折,鷲鷹脛骨終于成了可以吹出美妙聲音的樂器。
打那以后,才旦幾乎每天晚上都要用那支能夠吹出美妙聲音的鷹笛,與我一同咀嚼并不美妙的生活。
午后的太陽懶洋洋地在無云的天空挪著步,以她熾烈的光焰炙烤著大地,全然不同于早晨那么溫和而充滿暖意。沒有午睡習慣的老人們照例拿出當年上班時那股子勁兒,準時來到退休基地活動室小院里。身子骨還算硬朗,精力還沒有完全衰退,喜歡賭點小錢增加點刺激感,在自娛自樂的同時打發(fā)孤寂難耐的日子的人約定俗成地湊成幾桌,搓麻將牌、“斗地主”、扯“金花”、玩“七鬼五二三”。而另一部分天生喜歡說話的老人們卻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信馬由韁地侃侃而談,談天說地,論古道今,盡情地發(fā)表對人生的感悟,抒發(fā)對生活和大自然的情懷。
自稱演過“大春”的洛雅大爺提著八磅暖瓶甜茶,來到了老人們當中。他說那幫天天到酒館喝酒擲骰子的年輕人被幾個穿著西裝,留著長發(fā)的年輕人打跑了。打得滿地都是血。真沒意思。還不如聽你們講過去的事情。德央大娘,您講完了嗎?
能講得完嗎?
一天。天空下著淅淅瀝瀝的雨。雨中的草地宛若嬌羞的少女在夢中沐浴。遠處的群山在濕潤的陰霾里蠕動,雄奇的山韻蕩然無存,顯得分外秀麗。山腳下的帳篷放飛著古老的歌謠。江河沸騰著燃燒起陽光般的歡樂。我們的臉上漾起獲得新生的笑意,撲向本該屬于我們的時光。
托了三寶的福,我雖多次被熱嘎糟蹋,可是居然沒有懷上他的種。這不能不說是不幸中的萬幸。假如懷上了,我該怎么面對我的親人特別是才旦?
很久以來,我們連做夢都盼著那紙印有雙喜的結婚證。因為有了結婚證,意味著受到法律的保護和道德的約束。
那天。我和才旦學著別人的樣,帶著兩斤奶糖和一包“牡丹”煙,滿懷喜悅的心情和對未來幸福生活的美好憧憬,到縣民政局領取通往婚姻道路的通行證。
一路上,我邁著輕盈的步子跟在才旦后面,一直揣想著怎么叩響民政局的門。當才旦毫不猶豫地敲起民政局辦公室門時,我的心驟然怦怦直跳,小腿不禁打戰(zhàn),手心出汗,臉像被火烤炙般發(fā)燙。
很不湊巧,民政局辦公室的門死死關著。據說局長休假,其他人出差的出差,生病的生病,沒人上班。我們只好揣著領取結婚證用的介紹信、糖果和香煙灰溜溜地回到宿舍。
從那以后我們幾乎隔三差五地到民政局去領取希望及早到手的那本神圣的結婚證,可結果跟頭一次一樣,讓我們吃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閉門羹。
有一次,終于有一位民政干事熱情接待了我和才旦。可是,她說結婚證剛好用完了,不能給我們登記。叫我們等一段時間再來。我們又一次吃了一鼻子灰。
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再次去敲民政局辦公室,那位女干事一改前一次的和顏悅色,連座位都懶得讓,劈頭蓋臉地把才旦訓了一通,而且態(tài)度異常嚴肅,語氣異常尖刻。
你不是要娶熱嘎縣長的妹妹嗎?
你聽誰說的?根本沒有這回事。
那就怪了。這事在縣城傳得沸沸揚揚的,你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呢?裝什么裝?你都已經跟人家訂了終身,怎么要娶兩個媳婦不成?胃口不小。她無端地張狂地揶揄才旦,等于也在給我難堪。
熱嘎。他有什么權利這么做?
這我就不好說了。我只知道不出兩天你就會拿到你和熱嘎縣長妹妹的結婚證。
聽到這里,我的腦子一下懵了,完全是一片空白,像月光下的曠野。
那位女干事用譏諷的口吻繼續(xù)戲弄著才旦。看著一個小小的女干事左一句,右一句地把才旦奚落得一愣一愣,我的心一揪,仿佛被人無緣無故地抽了幾個嘴巴。我再站在那兒,陪著才旦可憐兮兮地聽那個女干事發(fā)落,豈不太傻。這么做,對于他的打擊要遠比別人的冷嘲熱諷大。
我冷冷地盯著那個女干事問,你到底開不開結婚證?我們單位領導的簽字算不算數?我氣得小腿一個勁地顫抖,感覺面部肌肉在一陣陣緊縮,怫然抽搦。
才旦攥了老半天的拳頭終于重重地落在了她面前的辦公桌上,砸得她臉色煞白,咧著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要——告——你。正在氣頭上的才旦甩下四個字,悻悻地離開了那間叫人憋氣的辦公室。
告發(fā)她?上哪兒告去。再說,告倒了她,又有什么意義。難道能拿這事制伏熱嘎?我們僅僅是剛剛獲得做人的基本權利的普通干部,而不是萬能的神仙,胳膊肘擰不過大腿,休想斗得過有權有勢的熱嘎。
我忽然想到才旦會出什么意外,心頭兀自突突直跳,便趕忙追了出去。
晚上,才旦喝了很多烈性燒酒,醉酒的才旦像受到委屈的小孩緊緊地抱住我,時而痛哭流涕,時而輕聲哽咽著在我懷里沉沉地睡著了。我摸著他的頭,一直待到凌晨兩三點鐘。看著他帶著醉意入睡的樣子,想著白天遇到的事兒,我深切地意識到命運的不公和生活的慳吝。我們憑什么要過這種低人一等,非人非鬼的生活?想著想著,心里一酸,止不住熱淚盈眶。我也抓起酒瓶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才旦喝剩的那半瓶火辣辣的燒酒。也許是平生第一次喝酒的原故,渾身發(fā)熱,腦子輕飄飄地好像整個房屋都在跟著我轉動。眼前一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喜歡做夢的我,惟有那一夜沒有做任何夢。
過了三天,熱嘎把才旦叫到他家。也不知請他吃了多少肉,喝了多少酒,他一整宿沒有回到他自己的宿舍,也沒有到我宿舍。
早晨,小小的縣城沐浴在充滿暖意的陽光下,人們臉上又多了許多微笑。我本以為新的一天會有個新的吉祥的開端。然而,直到黑幕又一次降臨,我連才旦的影子也沒有找著。
后來,聽說那天晚上才旦跟熱嘎喝了好幾瓶酒,喝得天昏地暗,云遮霧鎖。到下半夜,才旦從熱嘎妹妹的被窩鉆出來,撕掉那張我不曾見過也不希望看到的結婚證,懷揣一瓶好酒,溜出房門沒再回來。
有人說他跳進米曲藏布江向下游飄去了。
有人說他上山躲進了隱秘的山洞。
有人說他搭便車朝拉薩方向去了。
也有人說他沒臉再見我德央,就到印度投靠親戚去了。
才旦一走,我的心一下空了。
那天,我像瘋子似地披散著頭發(fā),大叫大喊著跑到縣城后面的山上,雙膝跪地,痛哭流涕。
過了兩年,準確地說我等了兩年后,帶著才旦留下的鷹笛嫁給了另一個才旦。
另一個才旦跟失蹤的才旦一樣是個老實人。所不同的是他長了一雙只能開車而不能寫字、吹笛子的手。開了幾十年車子從沒出過事的他,在辦理退休手續(xù)的當天下午因過度興奮,而患腦溢血,留下三個孩子,提早去了他終歸要去的另一個地方。他給了我幸福和慰藉。他生前不止一次地對人說,我給他帶去了無限幸福。有關我和另一個才旦的事情,以后慢慢講給你們聽好不好?
您很不容易啊。
這大概就是我的命運吧。
天意?
沒錯。
請大家喝甜茶吧。洛雅大爺招呼著幾位跟自己一樣已是日暮黃昏之人。
今天德央大娘終于講完了她的往昔經歷。
凄美、悠遠的鷹笛聲一次又一次駕風飄來,仿佛自遙遠的天邊吹響。
一只像鷹一樣的巨鳥在無云的天空盤旋著,向高處飛升,朝太陽舞動的方向飛去,漸漸消失在蒼茫的天穹。
德央心想,天堂的門已經向我敞開。才旦在天堂門口吹著鷹笛等候我的到來。她抬起眼,吃力地望了望天空。她感到幽深無底的天空在看著她和她腳下跟太陽一般慈祥的大地。開了一輩子車的才旦或許會駕著車來接我。我的兩個好冤家,天堂比人間好嗎?
“其實人的一生不過如此。不管往白里說,還是往黑里說,都是那么一回事。”德央大娘剛說完這句帶有總結性的話語,調整了一下坐姿,輕輕地揉揉布滿血絲的眼睛,打了個呵欠,把頭一埋,收住話匣子,沉入新的回憶或遐想之中。
她沒事吧?
沒事兒。
我還以為……
德央抬起頭,雙肘撐在細瘦的膝蓋上。我暫時走不了。不過美麗的天堂一直在召喚我。
也在召喚著我們呢。
天堂里也能聽到鷹笛聲。
……
※蕃巴:藏語。本指藏人、藏民。此處系羌塘人對前后藏人的特殊稱呼。
(作者單位:西藏自治區(qū)檔案館)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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