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快來了
男人和女人相挨著走進餐館時,餐館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剩一個喝酒的漢子坐在緊靠柜臺的桌邊。
先是女人在餐館門前露出頭張望了一番,她招著手,男人就出現了。
“都走了。”女人小聲說。
男人點點頭,他們緊挨著走進餐館,選了一張靠門的桌子坐下來。
店老板懶懶散散地走到他們面前說:“吃啥?”
女人抬起頭,面帶了微笑,還是小小聲聲地說:“我們看看。”
店老板點點頭說:“看吧,看好了自己喊。”說完,她進了柜臺坐下來。
男人非常瘦弱,穿了一件藍色的劣質西服,西服皺皺巴巴地布著一些泥點和污漬,頭發蓬亂,瘦小的臉上腮幫尤為突出。女人倒是極胖,身體渾圓,面頰也飽滿,兩只眼睛圓圓地眨著,眼球向外凸。看上去他們不過二十歲左右。
他們坐在桌邊并不看菜譜,局促不安地打量著餐館,打量著喝酒的男人。喝酒的男人是個壯實的中年漢子,一臉絡腮胡,氣色很好,泛著油光,他點了一桌的菜,卻并不動筷,只悶著頭喝餐館泡的枸杞酒。
沒人注意他們,男人和女人慢慢適應了這氣氛。
“吃點啥?”女人拿起菜譜說。
“隨便。”男人說,放松后的男人望著門外,望著高樓和高樓間隙透出的大山。
“呀,都很貴呢。”女人驚嘆了一聲,把菜譜翻到最后,看了看說:“我們吃炒飯吧。”
“隨便。”男人說。
“你想吃啥炒飯?”女人的聲音慢慢大起來,顯得隨意和調皮。
“你點,你喜歡吃啥我就吃啥。”男人沒有轉過頭。
女人又看了半晌,最后說:“我們點一份回鍋肉炒飯,六元錢的,你愛吃。”
男人看著門外說:“春天快來了!”
女人沒聽明白,她詫異地看看男人說:“你說啥?”
男人連連搖頭,表示并沒說啥。
“點一個大份的回鍋肉炒飯,我們一塊吃。”女人再次說。
這次男人回過了頭,看看女人,小聲說:“咋不點兩份,你自己點你自己喜歡吃的。”
女人四處看了看,那個喝酒的男人又要了一碗酒,悶著頭喝,店老板有目無珠地發著呆。女人再一次壓底了聲音說:“錢不多了,除了車費和路上的飯錢,就沒了,我們得省著點。”
男人扭過頭繼續看門外。
女人站了起來,局促地走向柜臺,對老板說:“一份回鍋肉炒飯,大份的。”
老板對著廚房大聲喊:“一份大份回鍋肉炒飯。”
女人在老板的喊聲中回到桌前,傍了男人坐下,也看門外。看一會兒,沒趣了,說:“回了家,我們可以慢慢籌備婚禮。”
男人頭也不回地說:“我現在這狀況,你爸媽肯定不會同意。”
女人想了想說:“也說不清楚,我偷跑出來找你,他們應該有所觸動。”
男人狠狠地點著頭說:“肯定!”
女人說:“不管他們,總之我就跟你。”
兩人正說著,有手機猛響起來,他們像受驚的兔子,噤了聲,默默看喝酒的男人拿起桌上的手機,男人大著嗓門說:“誰啊!”聽了回答,男人的聲音小下來說:“我還在單位里加班,你先打著,抽空我就送錢來。”說完,男人再次聽著電話,嗯了幾聲說:“沒辦法,休息日也加班,我抽空來。”男人合了手機扔到桌上,又悶頭喝酒,他甚至沒看看他們,像整個餐館里就他一人存在。
整個餐館都靜了一小會兒,女人又悄悄說話了:“回了家我們老老實實種田,養雞養豬啥都養一點,把日子過踏實。”
“兩萬呢,我沒有兩萬。”男人說。
“我不要兩萬,那是我爸要的,不關我事,我只嫁你就行了。”女人說。
男人再次說:“肯定!”
女人還想說話,這時候店老板端著一大盤炒飯過來,往桌上一放,又回到了柜臺里。
女人遞了瓢給男人,說:“你先吃!”
男人拿著瓢說:“你先吃!”
女人笑起來,說:“一起吃。”
兩人舀起一小瓢炒飯放進嘴里,女人說:“好吃吧!天天中午走這里過,這個餐館的人都滿著,就想哪天我們一塊來嘗嘗的。”
“那你多吃點。”男人說。
女人把肉刨到一邊說:“你把這些肉吃了。”
男人說:“你也吃。”
女人說:“城里的女人都時興減肥,你看我胖的,我也該學著減肥。”
男人說:“吃了就該回去了。”
女人說:“是啊,要不我們來這餐館干啥,這是紀念,對城市的紀念。”
男人放慢了吃飯的速度,又不時呆呆地看著門外。
“你吃啊,老傻看外面干啥,再不吃,怕沒車走了。”女人說。
“春天快來了!”男人說。
“你說啥?”女人還是不解。
“我說你那樣急,干嘛在餐館外面等許久?”男人失了耐心說。
那時候人多,是你自己不好意思進來嘛。”女人說。
男人緩緩舀了飯放進嘴里,猶豫著,說:“我說我們還是別走。”
一聽這話,女人立即放下小瓢,整個臉都沉下來說:“我就知道你不想回去。”
“我想掙上兩萬元。”
“你不是在城里呆了一段時間嗎,啥錢都沒掙著,多的都花出去了。”
“我有個感覺,再找兩天,一定能找到活干。”
女人小聲地冷笑:“康定多大一個地方,有多少打工的人,你看你瘦瘦弱弱的樣子,誰能要你。”
“春天快來了,我這感覺特別好。”男人說。
女人真生了氣,說:“你自己看吧,你不回去就是不要我。”
男人說:“你咋和你爸一個脾氣。沒兩萬別指望進家門,這是你爸說的。”
“我不管他,你身體不好,真要掙到兩萬,我怕都見不著你了。”女人說。
“我沒事,我們再呆兩天,我保證能找到活干。”
“你還說,我說了,你自己選,你不回去就是不要我,我自己回去,我去找旺子,旺子一心想著娶我。”
“你看你,我也沒說不回去,你看你。”男人急著說。
聽了這話女人心情又好起來,拿起瓢吃飯。他們不過吃了一小半,手機鈴聲又猛地響起來,他們都停住了瓢,看著喝酒的男人。
“再等半小時,半小時吧。”喝酒的男人輕柔地說。
女人嘻嘻笑著,小聲對男人說:“你看他那樣壯一個人,說話卻像個女人一樣輕柔。”正說著,猛聽啪地一聲,抬頭看時,見男人打完電話,用力把手機摔到桌上,手機在桌上彈了一下,又掉到了地上。
喝酒的男人仍然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說:“現在的女人都他媽是啥女人,整天只知道要錢打麻將。”
女人再一次小聲地笑起來,對男人說:“一個怕老婆的。”
男人拿手肘直撞她,女人抬起頭,見喝酒的男人這時候正看著他們,喝酒的男人雙眼紅透了,他看著他們,他想對他們笑一笑,但面部肌肉不受控制,他的笑因此很猙獰,他慢慢站了起來,他向他們走去。
女人被嚇著了,男人也被嚇著了,女人緊緊地貼向男人,男人的身體向后傾著。
喝酒的男人緩慢走到桌邊說:“我聽見你們說的了,吃吧,吃了回家,還想吃啥再點,我替你們付。”
女人和男人都站了起來,他們看著喝醉酒的男人,緩慢靠向門邊。女人緊張得臉上的肉都微微抖動起來,她去兜里掏出六元錢,放到桌上,拉著男人的手一溜煙跑出了餐館。
看著他們跑去的背影,醉酒的男人無措地說:“我只是,只是可憐他們,想替他們付賬。”
店老板在柜臺里搭話說:“一對小戀人。”
醉酒的男人看著大半盤剩下的炒飯說:“一對丑了點的戀人。”
愿言
洛絨沿梯向上爬,爬到長廊時,他已快喘不過氣。才三十多歲嘛,他不相信自己才三十多歲體力就不濟了。他坐到長廊的扶手上,汗水不停地從額頭淌下來,淌得滿臉都是。
嘻嘻,瞧你那樣子,還像個男人。靜萍說,靜萍看上去要輕松得多,不過爬山還是把臉給爬得通紅。
那時候我一氣能爬到頂。洛絨說。他接過靜萍遞來的礦泉水,擰開瓶蓋喝了兩大口。
什么都是那時候。靜萍說。
洛絨就嘆口氣說,我現在真的老愛回憶往事,你說這是不是一種老的傾向。
你才三十六歲,好意思說自己老。說這話時,靜萍又覺得和年青人比,的確不一樣了,不論思維方式還是生活習慣。比如說聽歌,靜萍喜歡的歌已經算得上老歌了,現在年青人喜歡的,她不是沒法聽就是聽不懂,周杰倫的什么《雙節棍》,歌詞一句都沒聽清,弦律也沒聽出一句,聽得頭疼,卻見年青人都快崇拜瘋了,這就是不同,這就是差距,細細一想,她對年青人有許多看不慣,衣食住行穿著打扮,正如她的長輩曾經看不慣她一樣,這樣的看不慣越來越多,差距也越來越大,那種微妙的,在表相上不太容易看出來的老化已不可阻止地光顧了她。
一個女人意識到自己的老化,可以想見其情緒該受到怎樣的影響。
靜萍嘆了口氣,看不見她臉上的笑容了。見洛絨已喘過氣,她說,走吧,這里坐著沒什么意思。
準備再次上山時,兩人發生了些許爭執,洛絨想沿西那條路上山,一來可觀賞西邊山坡的奇石,二來那條路上人相對少些,靜萍卻想走石梯,陡雖陡,距離卻要短些。
你就那樣怕。靜萍說。
洛絨沒注意靜萍的情緒有了些變化,說,能回避盡量回避,再說那邊的亂石真是千奇百怪,個個石頭都像有幽靈似的。
你走那邊吧,我就走這里上山。靜萍說。
洛絨這才留意到靜萍的情緒,忙說,生氣了?走這就走這嘛,別生氣。
我沒生氣。靜萍說。
兩人走上了石梯。沿石梯而上的還有另一些游人,雖不多,走一段距離卻總能碰上。遇上游人,洛絨就會和靜萍保持一段距離,走到半路,靜萍遇上熟人,簡單交談時,洛絨已像一個陌生人沖到前面去了。
靜萍跟上他,洛絨問,那人是誰?
一個熟人而已,看你緊張的。靜萍說。
能避免麻煩就避免一些麻煩最好。洛絨說。
我知道你的,你始終最怕的是你老婆。靜萍說。
我不是怕她,我是怕麻煩,一旦有麻煩,別說我們的感情,我們目前的一切都會遭到破壞,兩個家庭因此而天翻地覆,我們的工作也會受到影響,然后我們整天疲于應付親戚的責罵,和別人的滋擾,我們將失去所有平和的心境。洛絨說。
你說我們這樣毫無結果地發展下去有什么意思。
洛絨自己也想了想這毫無結果的戀愛,同在一個單位的靜萍漂亮,在單位格外醒目,對洛絨來說,最初也就僅此而已。洛絨一直以為靜萍是仕途上的人,和許多單位里的同事一樣,整天想著怎樣混上去,直到一次接待客戶的酒后,洛絨送靜萍回家,兩人有機會單獨談話,他才清楚靜萍是一個非常單純的女人,而且有火一樣的性情。兩人像初戀一樣很快熱戀起來。
在平淡得近乎空曠的生活中,洛絨有了一份真真切切的關愛。和初戀不同的是在兩人的交往中,性已處于一個不太重要的位置。兩人在一起,欲望似乎可濃可淡,重要的是一個氛圍,濃濃的愛的氛圍。相對于洛絨的冷靜,靜萍有時候卻顯得感情用事,有一次靜萍提出了雙方都離婚的事,波動的情緒平靜后,靜萍自己都認為這不太可能。洛絨為扭轉靜萍不冷靜的想法可謂苦口婆心,實際上洛絨擔負了雙重的責任,一方面他要平息自己內心的斗爭,他把不潔的占有欲想清楚后,意識到要把認識落實到行動上還有很大難度,畢竟是人,小情感像老鼠一樣不時滋擾,好在有了認識。
選擇上跑馬山是洛絨決定的,這座因一首《康定情歌》而馳名世界的山,洛絨像熟悉自己的肌膚一樣熟悉它,與靜萍相戀以來,洛絨一直有和靜萍共同爬這山的愿望,山上清靜,能避開熟人,洛絨希望山能給兩人更開闊的胸襟,使這一段戀情不同于日常的瑣碎的目的性非常明確的沖動。
爬上跑馬山,兩人的心情瞬間就開朗起來,洛絨坐在白塔的石梯上喘著氣,靜萍扭著洛絨去看情墻扎覺朵折。作為世界情歌城,扎覺朵折是情人們許愿的地方,情人們把共同的愿言請工匠鐫刻在石頭上,把石頭壘起來,眾多鐫了愿言的石頭壘成了一道長長的情墻。
每一次來,總有許多新的愿言被壘上。
靜萍挨序看去,什么樣的愿言都有,每一句愿言都那樣真摯,那樣感染人心,看得靜萍心里怦然而動。
如果我們鐫刻一句話,你想鐫刻什么?靜萍問。
洛絨想不起要鐫刻什么,自己搖搖頭說,真不是一時能想起的。
如果要我刻,我就刻愿我們最終生活在一起。靜萍說。
洛絨又搖頭說,刻這沒什么意思。
一聽這話,靜萍的情緒又有所波動,說,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愛我。
洛絨說,你應該知道我,也應該相信我。
總之,你不會像愛你老婆那樣深地愛我。靜萍說。
別亂想,好不容易有這樣單獨相處的時間,我們開開心心地過。洛絨說。
洛絨領著靜萍去跑馬山東邊的懸崖處,在那里,可以看見自五色海淌下的潔凈水形成的一個小瀑布,還可以看見對面山上金碧輝煌的兩座藏傳佛教寺廟。
洛絨選擇了一塊形似條凳的石頭坐下,靜萍緊挨著他。
有時候我也知道吃你老婆的醋沒道理,但就是忍不住,我一想你和老婆親親熱熱的,心里就不舒服。唉,三十歲的女人就是這樣對年齡敏感,對自己沒信心。靜萍嘆口氣說。
洛絨仰頭看天,天藍得呈現一種假相,幾朵云蓬松地懸在半空,其間一朵異常地白,形狀也非常奇特。洛絨看得呆了,手指著那云說,看,那云像什么?
靜萍仰頭看了許久,說,很漂亮,但并不像什么。
那是《康定情歌》中所唱的那朵溜溜的云。洛絨說。
所有跑馬山頭的云都是《康定情歌》中的云。靜萍說。
像不像一個美倫美奐的女人。洛絨說。
靜萍好好看了一下,說,不像。
洛絨就笑起來,說,你一定不知道這云的傳說。
靜萍搖著頭,說,你說說。
珠穆朗瑪有五姊妹,其中老三叫扎西澤仁瑪,她來探望姑母貢嘎神女時,發現了跑馬山和五色海景色非常誘人,決定定居于此,住下后,扎西澤仁瑪常化成一朵白云懸在山巔觀賞康定城里人們的日常生活。有一天她聽見一陣歌聲,循聲望去,看見一個英武的康巴漢子,她化身一個牧女,從別的姑娘們那里打聽到,這人叫京多吉列巴,他從入侵的強盜手里解救了康定的姑娘們。扎西澤仁瑪看見京多吉列巴的形象,聽到他的事跡,心里有了愛意。再說京多吉列巴在阿尼布布山上放牧和打柴,休息時,他躺在草地上仰望對面跑馬山巔那朵不時變幻的白云,他不由自主把這白云想像為一個美麗的姑娘,他經常唱著贊美這云的歌,日思夜想,他竟然像愛一個姑娘一樣愛上了這朵白云。扎西澤仁瑪聽見他的贊歌,知道了他的愛,所變幻的云就更白,形態也更美。就這樣歌聲與白云總是遙遙表達著情意,但仙與人卻無法相愛,要相愛他們就都得死,死才能提供相愛的時空,扎西澤仁瑪知道這個道理,她看著日復一日深愛著白云的京多吉列巴,于心不忍,幻化成一個普通的牧女,旁敲側擊告訴他,讓他別再傻愛那云。無論她怎樣變幻,他卻一眼就認出這個容貌普通的牧女正是那朵云,他抓住她的手,再也不讓她走。她沒法,不得不講出仙與人無法相愛的現實,要愛就得死。京多吉列巴知道真像后,就從她面前跳下了懸崖。扎西澤仁瑪眼睜睜看著他死去,不由淌出眼淚,眼淚既出,扎西澤仁瑪跟著跳下去仙逝了。
洛絨講完,看見靜萍竟有淚意,就說,現在你再看看那云。
真的是個姑娘。靜萍說,她好幸福的,她只是一朵云都會讓英武的漢子為愛舍棄生
命。
現在靜萍看云的姿態有點呆了,她呆呆地看了一會兒云,忽然扭頭對洛絨說,你會
不會像京多吉列巴一樣愛我?
洛絨說,會的。
靜萍說,你會不會為我而死。
洛絨想了想,說,有那必要我一定會。
那你跳下去。靜萍忽然指著懸崖說。
洛絨嚇了一跳,說,你開玩笑。
靜萍說,我知道你說的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你不敢跳,你對我的一切都是假的。
洛絨心中有一種燥動,他有點不耐煩地說,不是敢不敢的問題,是有沒有必要的問題。
現在的人總這樣清醒,一切都得有必要才干,這是一種虛偽,讓人痛心。
洛絨自己搖著頭,說,你忍心讓我跳下去?
靜萍說,你不會跳的,我……
話還沒說完,靜萍看見洛絨忽然像一只大鷹一樣撲下崖去。靜萍大吼了一聲,靜萍
給嚇傻了,她自言自語地說,他真跳,他瘋了。
(作者單位:四川康定甘孜州文化局)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
責任校對:嘉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