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歷來對重友誼的好友逝世總是最悲痛的。老友魯彥周是一位有高度文學成就的作家,但在我心目中,他又是一位高度珍視友情的作家。11月26日晚,他離開了人間,我十分悲痛。直到今天,我仍未走出他傷逝的陰影。我甚至不敢打電話給他的夫人張嘉同志說一些發自內心的慰問,因為我怕她傷心,我也會流淚。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曾在北京工作過將近十年。第一次見到魯彥周同志,是1956年在全國第一次青年作家創作會議上。那時我是《中國工人》雜志社的主編助理、分管文藝的編委。我到人民大會堂采訪、組稿,認識了很多人,老魯就是其中之一。他那時年輕清瘦、挺拔秀氣,一頭黑發、戴副眼鏡,樸實而智慧。但我當時同胡萬春、鄭秀章等在談話,與老魯僅僅握了手,認識了卻沒有交往,只是以后我就關注著他的電影、話劇及小說等方面的成就了。
開始深交,是在“文革”結束后。那時我在山東,曾參加集體創作執筆給上影寫電影劇本《平鷹墳》(1977年上演),同陳清泉、傅超武、夏天、徐桑楚等同志相交,在上海永福路59號上影文學部給我保留了一間房間寫作,前后長達三年。在那里寫電影劇本的作家很多:李準、梁信、諶容、歐琳、林予、張華山、畢必成等先后都在。有個階段,老魯也在,葉楠、張弦和老魯及我接觸較多。我們都是對文學癡情不改的人。白天各自忙著寫自己的東西;夜里,葉楠和張弦每每總來邀老魯和我去外面附近的館店吃夜宵,吃的不外是生煎包子、餛飩之類。
當時,經過浩劫,我們幾個都有一種共同的想法:被“文革”破壞的十年,生命浪費了不少,該把失去的時間補回來,所以大家寫作都很勤奮。在交往過程中,老魯給我的印象是真誠而大氣。他臉上常帶著一種善良而智慧的笑容,使人感到親切。我是知道并閱讀過他的一些作品的,他的劇本《歸來》得過全國大獎;影片《三八河邊》由張瑞芳主演,得到過周恩來總理等中央負責同志的表揚。“文革”前,我看過他編劇的《風雪大別山》影片,也讀過他寫的一些短篇小說。但他謙虛、低調,根本不談自己的作品。他住在三樓最末一間房,常開著門寫作。他從未到我房里來串門,我也不愛打攪人家,倒是葉楠、張弦寫累了總愛來敲我房門聊天放松一下。但夜間一同走著去吃夜點心時,我們幾個都能互相談談知心話。我們的創作思想都是遵循現實主義精神的,都認為文學要注意社會性,要重視典型人物、典型形象的塑造,至于手法,則不應推斥,一切新的、舊的手法都可以用,要向文學大師學習……
記得很清楚的是有一次與老魯談起“文革”。我告訴他,我寫的一部一百多萬字的長篇,在“文革”中毀了,我吃足了苦頭。他告訴我,他也有一個長篇小說,是寫大別山風土人情與革命斗爭的。寫了三十多萬字,在“文革”中遭到批判,片紙無存。兩人遭遇類似,思想心靈相通,自然友好。一場“文革”鬧了十年,我們都將最好的一段年華浪費了,我已是五十幾歲的人了!心情不免懊喪,但老魯似乎頗有銳氣,說:我們該努力重新找回我們自己,開始新的創作。
看到老魯、葉楠、張弦等都勁頭十足。我也不甘落后,這就是友誼的好處和力量。回想起來,那幾年,他們三位都是創作電影劇本的高峰期。那個階段,我卻不太成功,寫成并發表了三個電影劇本,拍成的卻只有一個,有一個劇本連改了十多次仍不能拍,從那,我再也不愿“觸電”了。
以后多年,我萍蹤飄泊,既忙于工作,又忙于重寫《戰爭和人》三部曲,老是忙忙碌碌。但仍關心著老魯的創作,見他創作高峰疊起:《天云山傳奇》得獎并改編成電影受到觀眾熱烈歡迎,我真為他高興。拿一件我遇到的事以說明這部小說、電影的影響之大:有一個朋友問我:“安徽的天云山在哪里?”我告訴他:“安徽沒有天云山,出名的是黃山、九華山、大別山……”他卻堅持說:“怎么沒有?魯彥周的《天云山傳奇》寫的不就是天云山嗎?”……老魯用筆給安徽增加了一座令人難忘的天云山!
記不清是哪一年了,我讀過老魯寫的《走出中南海》。這篇紀實文學作品寫的是廖承志在“文革”中被“解放”的那一天二十四個小時的生活。作品非常出色,真實、干凈、生動、形象,十分感人。文字很樸實,但真情深邃。讀了令人心潮起伏,不是有過“文革”中的坎坷經歷與切身體驗及深層思索的作家,是寫不出如此形象的感受的,至今我也忘不了這部作品。
此外,我還讀過老魯的小說《逆火》和《亂倫》。前者是因為被譯成外文,所以我找來讀的。后者是因為篇名引起我注意,想看看老魯怎么寫這樣的題材,它被《新華文摘》選載時我就讀了。我覺得這兩個中篇都很有特色,故事性強,有可讀性,內容深刻復雜,有沉重壓抑的氣氛,但通過刻劃人物寫了人性中的美與丑,鞭撻了殘酷的封建族規、家法對現實的影響,批判了世俗人心,釋放了奔騰的激情,使讀者在腦際留下了難忘的鮮明人物形象,記住了那揪心的故事。
我高興地看到老魯的確找回了自己,也的確開始了新的創作,并且始終在努力有所突破。這也激勵了我努力去向他學習,克服種種困難,決不放下手中的筆。
1988年,我曾收到老魯寄贈我的長篇小說《古塔上的風鈴》。這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題材新穎,寫城市改革和新老干部交接中的矛盾。出版后有很大影響,北京開了研討會,馮牧、荒煤、江曉天、雷達等同志都發了言。讀老魯新作,我當時既為他興奮,又不勝“千里永相望,昧昧我思之”之感。
時光滔滔,同魯彥周同志再次相晤是1996年春天了!那是四川舉辦的一次“五糧液”筆會。老魯偕夫人張嘉同志應邀出席這次筆會。他們到成都座談游覽后還要轉道去宜賓等地領略四川的山水名勝。我在第一天參加了座談會,會議的種種主要是詩人孫靜軒在大力操辦。我想請老友敘聚,但時間緊,終無法盡地主之誼邀約一些老友聚敘一次,我心中頗歉疚。事后,我給老魯、張嘉兄嫂寫了一信,并寄去了一部《戰爭和人》請他們指正。很快收到了他5月28日的回信:
王火兄:
你好。這次在成都重視,閣下風采依然,令人喜悅之至。我從宜賓沒有返成都,因為唐達成、從維熙諸兄要去安徽玩玩,我當然要奉陪。這樣就赴重慶、過三峽、抵安慶直至九華山、黃山等地。送走了朋友之后,我到二十日后才回合肥。回家首先令我又驚又喜的便是擺在寫字臺上的三大卷,這才是巨著,我不能不從內心感佩你的才力和毅力,并盡快拜讀。
我近十多年雖然也寫了幾部長篇,但都不滿意,影響也不大。我也沒有在意,最近還有一部長篇要出,出來即給你寄出,也只是一種回報而已,書本身不足道也。
暑熱將臨,諸希珍重。匆此敬候大安并向夫人致意。
魯彥周五月二十八日
信是用毛筆寫在紅線八行宣紙上的,共三頁,他是書法家,一筆字收放結合、施行自在。我的一位內侄余望前幾年出版他的傳奇人生經歷時,就是請彥周同志給他用毛筆題寫了書名——《陽光照徹》的。這封信我自然珍藏著。
老魯為人磊落謙遜,給我的信上語多勉勵,其實他的成績比我大得多。1997年9月,我就收到老魯寄來的長篇新作——《雙鳳樓》。這部長篇形式和內容都有變化,可讀性強,藝術構思頗具匠心,能給人豐富的審美意趣,應當說是一部有歷史穿透力的小說。我當時曾想寫篇評論,但我不是評論家,又忙于出國訪問,結果是一字未寫。這以后,我忙于寫長篇和回憶錄,又忙于率團出國訪問并到臺灣進行文化交流,還到英國住過幾個月,游覽了法國。老魯也在1998年到1999年間去美國住了將近一年,我同老魯簡直斷了聯系。但2002年12月,厚厚八卷本的《魯彥周文集》精裝本首發式及魯彥周作品研討會就在合肥舉行了!我未能參加舉行的盛會,但收到請柬及文集。文集出得精美,老魯著作等身,碩果累累,使我欽佩。文集是對我國文學事業的文化積累有貢獻的。在第一卷首,老魯寫著“王火、起鳳伉儷老友教正”的字樣。在第五卷上,我看老魯放上了他和我的合影,我明白:這是他認可我們之間深厚的友誼。這增加了我對老友的思念。
轉眼到了2003年,作為安徽省文聯名譽主席的魯彥周同志和夫人張嘉盛情邀約我和起鳳到安徽參加由省文聯及國營敬亭山茶場舉辦的“首屆敬亭綠雪筆會”。4月初,我們夫婦由成都飛往合肥。參加筆會的除老魯夫婦及省文聯書記處書記吳雪外,還有鄧友梅、邵燕祥、吳泰昌、南丁、蘇中、劉祖慈、何向陽、殷慧芬等。省委宣傳部及省農貿局領導同志宴請后,我們游覽了合肥、宣城、旌德、歙縣、黃山……這次皖游,與老魯夫婦及好友們相聚,十分快活。
老魯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夫人張嘉是位畫家,賢慧能干,也像老魯一樣待人謙虛真誠。老魯夫婦感情極好,三女一子名字里都一個“書”字:大女魯書妮、二女魯書英、三女魯書江、兒子魯書潮。我曾笑著對老魯說:“你們一家是書香之家!”老魯滿意地對我說過:“我的孩子們還是不錯的!”他兒子書潮和媳婦王麗萍都是作家、編輯,三女兒在加拿大攻讀過英美文學博士,如今在美國。大女兒是位編輯,如我未記錯的話,她曾向我邀過稿子。查找2003年4月8日的日記,上寫:“當年老友,而今都已白頭。彥周夫婦在皖聲望卓著,極有信譽和人緣,待我們周到熱情……臨天,彥周對友梅和我說:‘我們三人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言下頗多感慨。后來談起葉楠。葉楠清明那天逝世,大家均唏噓不已。葉楠比我小六歲,遽而去世,令人傷感。
皖游筆會期間,由于我們夫婦年歲較大,老魯夫婦細徽周到地照顧。相聚匆匆,忽又告別,但我們留下了多張合影留念。別前,我對他說:“你有過一首詩,說:‘虛名有若無,筆墨未荒疏;莫羨春花艷,喜聞沫相濡。……’我很喜歡,這次見面,我要謝謝你相濡以沫的友情。希望保重。”他說:“你年齡比我大,但身體比我好。”我知道他有肺氣腫,血糖也高,但見他精神狀態良好,并知他在寫一個新的長篇。我發自內心地說:“你為人性格好、修養好,又有和諧美好的家庭,你是會長壽的!寫長篇很累人,希望一定掌握勞逸。”分別時,下著雨,大家不斷招手。不知怎的,我當時就有“此情不可道,此別何時遇”之感。
2006年1月,我意外地收到他寄來的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兩卷本七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梨花似雪》。他說:“這本書不能說是我的嘔心瀝血之作,但確實是我的真情的傾訴。”我非常贊嘆。老魯給我的深刻印象是勤奮有為。這是他的第五部長篇,他寫這么厚的一部巨著,形式上有創新、淡淡的抒情很吸引人閱讀。他說:“我是為人民而寫。”他用四年以上時間將“心中久久已蘊藏的想說想寫的內容作了一次大釋放”。翻開書來,篇首有一張康詩緯同志拍攝的老魯的近照。非常傳神,他戴著黑呢帽穿著黑大衣,圍一條白底黑方格圍巾,露出紅毛衣,雙鬢白發,架著一副眼鏡,帶著他那動人的善良、智慧、謙虛、和藹的笑容,背后是滿樹似雪盛放的梨花。我想,這樣的笑容是會留在我眼前永不消失的!
老魯是安徽巢湖人,出生在巢湖北岸。抗日戰爭時期,我在1942年夏天為了過日寇封鎖線曾在合肥東鄉大興集住過一個多月,路過有名的巢湖。遠望巢湖,我一個深刻的印象是大,它大極了,大得超乎我想象!那是個陰天,風蕭蕭,巢湖有嘩嘩的水聲拍岸。水連天,天接水,遠處有白色的帆影緩緩飄移,湖上有迷茫的神秘,遼闊的湖水豐滿寬闊,令人神往。
老魯在《梨花似雪》里也寫到了巢湖。老魯這位巢湖之子,有著巢湖一樣浩浩蕩蕩的風骨氣韻!染上歲月的風霜,他西去了。但我相信,中國當代文學史會留下他的。他是一位有成就有貢獻的作家,一位心中有文學之美、人民之愛的作家、一位有毅力有追求用生命書寫作品的作家!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老魯的友情和他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