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識青年喬美

1

喬美原名叫李巧梅，是個聰明好學的女孩子，小學升初中時，考了全鄉第一名。但在上中學報到時，她一字一句地告訴老師：我叫李喬美，喬木的喬，美感的美。使得剛分來的大學生胡老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說不錯，名字好，長得也好。為此事喬美很是得意了一陣子。

初一升初二時，她又在全年級四個班里勇奪冠軍。初二好幾個班的老師都想要她，特別是教數學的胡老師，是從省城分到這所鄉中學來的惟一的大學本科生，她帶的是初二(一)班，許多同學為分進她的班而四處活動，據說家在縣城的張鵬他媽就曾為此給胡老師送過一件毛衣呢。可是胡老師卻說，讓學校分吧。而對喬美，卻再三地說只要喬美點個頭，其他的事就交給她了。喬美卻說我初一是（三）班，初二還是（三）班。

冬去春來，初二（三）班的全體老師和同學都認為喬美一定能在一年后考上中專。喬美也深信不疑。

但有一天，喬美竟沒有來上學，不，從此以后，喬美就再也沒有到學校來過。

在課間的時候，有同學說喬美沒媽了，喬美的媽在做飯的時候，窯頂忽然塌了，人發現時已沒救了。

2

喬美的退學手續是他父親來辦的。喬美的書包和作業，老師一本本地交給她父親，他看了一眼，說算了，要也沒用了。不過走的時候，還是拿著了，說：“這紙能點火。”

回家以后，喬美除了做飯就是洗衣，但這不影響她借書讀。有一天，她讀著書，讀著書，就想干一件事。那天是大中午的，家里人都睡了。喬美做好了飯，到地里去摘菜。她發現了一個小伙子，他身上真干凈呀！他望了她一眼，她也望了他一眼，感到那滋味很奇妙，就盼著他走過來，跟她說說話。然而他沒有，他只笑了笑，就走了。她知道那是村里剛畢業的一位高中生，因為父親在外面工作，穿著總像個城里人。

晚上，村里的人都愛到大隊院子里去看電視。喬美也愛去，但她不喜歡跟著村里其他的女孩擠在一起看。她怕聞到她們身上的大蒜味，怕聽到她們說張家長李家短的閑話。這時候，她就想，她的中學同學們一定正在家里讀著書，做著作業。她感到自己孤獨極了。

她喜歡一個人站得離她們遠遠的，用心細細地看電視里人的悲觀離合。

有一天看電視時，喬美突然覺得背后有人在動她的屁股。她先是憤怒，繼而害怕，同時又有一種舒服的感覺。她很想回頭看一眼，可又怕把那人嚇跑了，就裝著繼續看電視，心里也慢慢體會那種感覺。

結果那人膽子越來越大了，趁著天黑，摸她的后背。她感到有些害怕，就悄悄挪開了。她以為那人會跟上來，可是沒有。她不知道他是誰，但她喜歡那手撫摸的感覺。她想一定是那個高中生。在這樣的想象中，她感到她的生活與往日有些不一樣了，她的孤寂似乎也在悄悄消逝。

第二天晚上看電視的時候，她又感覺到了那撫摸。恍惚迷離中，她好像聞到了一股清新的墨水的味道，好像走進了課堂。她有些陶醉。她一直也沒有阻攔。他離她很近，她能聞到他的喘氣聲。這喘氣讓她心慌，她想挪開，又怕他像上次一樣離開了。她想好了，這次一定要讓他明白她喜歡他。電視完了，在那手將要離開她時，她一把握住了。人很多，天很黑，在你擠我推的人群中，她一直沒有松開那手。

一出大隊部大門，那手反倒握緊了她的手，她忽然感到害怕，瞧瞧四周沒人了，才厲聲說你是誰？對方一開口，她就后悔死了，那人是村子里的一個光棍漢。她就像碰到了一堆臭狗屎，捂著臉跑了。

光棍又糾纏了她幾次，都被她罵走了。光棍無奈，將此事告訴了其他人，村里人就說閑話了。喬美認為這是對自己的侮辱，自己是個知識青年，怎么可能那么沒有頭腦呢。

喬美想了很多。喬美很傷心，那個高中生，即使在路上迎面撞上，他也像躲蛇一樣，頭也不回地走過去。喬美發誓，將來一定要找個比他強的人！

喬美去找光棍，讓他不得再胡說。光棍笑瞇瞇地說，那你總得讓我受點兒實惠吧，否則我可不敢保證我的嘴，因為我的嘴它想一個地方呀。說著，用下流的眼神盯著她高高的胸部看。

喬美氣得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可是望著正午毒毒的太陽，她想，我是一個有文化的人，怎么能用沒有文化的辦法治他呢。于是微笑著說，好呀，讓我想想。

光棍沒有想到她答應得這么痛快，于是高興地說，不用想了，你晚上到我家來吧，我家沒人。

不要在你家，在村里的那片桃樹林里，那兒花很香。喬美說。

不愧是念過幾天書的，還真會選地方，行。光棍樂顛顛地答應道。

晚上喬美到桃林時，光棍已經先到了。光棍興奮地要去抱喬美。喬美一掌推開他，掏出一張紙，讓他簽字。光棍說我可是沒有錢，也沒有東西。喬美冷笑一聲說：世界上還有別的。光棍說只要不要錢不要東西，我都會辦的，只是我不會寫字。我按個手印可以吧。

光棍按完手印，又要去抱喬美。喬美拿出一把剪刀，說，你再找我的麻煩，我就殺了你。還有你知道這張紙上寫的是什么嗎？寫的是你如何整天糾纏我，有你的手印，我一告就會把你告進大牢。

光棍嚇得坐在地上，連聲告饒。

喬美驕傲地說：“睜開你的狗眼，看仔細，你欺侮的人是誰。文化人是什么，你懂不？難道只會認幾個字，你想得太幼稚了。”“幼稚”這個詞是她第一次在說話中運用，她感到全身充滿了一股知識的力量。

喬美的生活再次平靜下來，每天等待她的是做飯洗衣喂豬，還有那孤單的家庭生活。村里其他的女孩子在地里干活時，都是比著吃穿，說著找婆家的事。只有她，一個人冷傲地注視著天上的云彩，她渴望一種變化，可是每天，每天，日子就這么過著，無滋無味，就像她已經看了無數遍的書，再也找不出有新意的東西來。

于是她開始一遍遍地抄這些書，在弟弟妹妹用過的作業本的反面，一字一句地寫著，念著。有時候，沒有紙了，她就在自家寬大的麥場上，用木棍一句句地抄。抄著，讀著，想著，心里漸漸感到亮堂多了。

3

有一天，喬美又在光光的打谷場上抄書時，一個黑影豎到了她面前，擋住了亮光。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洗得發白的球鞋，雖然上面的布有些起毛了，但是仍然很干凈，喬美知道他是誰，喬美心里有些竊喜，但一想起曾經受到的冷落，于是冷冷地說：“別擋了我的光。”

高中生笑了，說：“你想不想知道你抄的這本無頭無尾的書叫什么名字？”

喬美心動了一下，讓身體稍稍換了一個方向，繼續蹲著抄書。

高中生又把他的白球鞋挪到了喬美新寫的字上，喬美站了起來，拍拍手中的土，撣了撣書上的土，提起了柴筐。

高中生這次沒有攔她，這讓喬美心里隱隱有些失望，但事已至此，她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走。

“告訴你，那書叫《第二次握手》。如果你想知道結尾，晚上到大隊部的院子里，我把這本完整的書借給你看。”

喬美聽見了，一字不拉地全聽進去了，但是她仍然沒有停步。

第二次握手，第二次握手，怎么會起這么一個名字，這是什么意思？這一天喬美就是在這樣的思索中度過的。

喬美想見到高中生，更想讀那本書。但是喬美心里還有氣。想了半天，喬美認為自己已經懲罰高中生了，于是真的去了。她想好了，不管高中生說的話是否屬實，都不重要，就當她是要去看電視的，反正大隊的電視就放在院子里。

她一進門就直奔電視機前。天已經有些黑了，但是她進門時，一眼就發現了高中生，還有他手里的書。

她仍然往前走，高中生擋住了她的路，把書遞給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走了。這天晚上電視里演的是一個叫《血疑》的日本電視劇，她一向很喜歡的，可是這天晚上演的啥，她一點兒都看不進去了。一直盼著電視完了，喬美立即往家跑，好像懷里抱著一個寶貝，怕人搶走一樣。

昏暗的煤油燈下，她一口氣讀完了。怎么是這么一個結局，丁潔瓊竟然跟蘇冠蘭沒有結婚，他們第二次握手時，已經都是中年人了。

喬美讀完了書，一點兒也不快樂。怎么是這么一個結局呢？她甚至有些后悔看完了這本書。要是沒有看到結尾，自己想象中的結尾是多么的好呀：他們結婚了，生了許多子女，他們在城里過著最幸福的生活。

第二天她把書還給了高中生。高中生說我還有一本《人生》，比這本更好看。喬美沒有說話，看了看他，仍然朝回走。

真的，你就是那個劉巧珍，我是高加林，這書是寫我們農村知識青年的。高中生說完，就走了。喬美想了想，快步跟上去：“那書呢？”

“書嗎，在我家里。”

喬美停了步。

高中生望了望她，說：“你得給我織件毛背心，你什么時候織好了，我就什么時候給你書看。”

喬美沒有說話，但是心里高興，原來他是喜歡自己的。她沒有輕易表態，她知道有一個詞叫尊嚴。

喬美說：“買織一件毛背心需要的線可比書貴喲。”

高中生笑了，說：“我給你十副手套，白的，我爸他們單位發的。”

喬美沒轍了，只得說：“好吧，我給你織，不過，織壞了你別找我。”

高中生再次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這一望，喬美不敢再開口了。一回家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四處找她曾經的牙刷。

毛背心織得很漂亮，是樹葉形的圖案。高中生沒想到這么快，而且更讓他吃驚的是背心穿著不大不小正合適。

“你怎么知道的？”

喬美沒有說話，低著頭，踩著地上的一片葉子，說：“書呢？《人生》。”

高中生一眼不眨地望著她，說：“你告訴了我就給你拿書。”

喬美不說話，仍然踩著落葉，葉子已經碎了。

高中生穿上毛背心，說：“你抬起頭來看一眼呀！”

喬美抬起了頭，臉一片通紅。

高中生再次說：“你怎么知道我穿這么大的？”

喬美這次答話了，說的卻是：“我織了幾夜呢。”

高中生不再為難她了，把書找出來遞給了她。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只是結尾，又是一個不好的結尾。這些作家怎么那么壞呢？喬美第二天還書時告訴高中生。

高中生說，不是作家壞，是生活。

喬美說，我不懂。

高中生忽然改變了話題，說：“我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高和胖瘦的。”

喬美沒有說話。

“你曾經拿過我的衣服，我看到了，但是沒有說。”

喬美臉再次紅了。

高中生望了望喬美，忽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說：“咱們談戀愛吧。”

喬美掙脫他的手，跑了。

他們真的談起了戀愛，就像書中講的，他們說情話，然后擁抱。

高中生還想再有進一步的舉動，喬美攔住了。但是第一次攔住了，還有第二次，第三次，日子多的是。

喬美說你是老師，想想辦法找些書，書會教我們怎么樣才安全。

果然書來了，喬美看了半天，選了一個最簡單又不用花錢的辦法，高中生說他不喜歡，那樣感覺不好。

喬美說那就算了，我們各走各的。

高中生就同意了她的意見。

因為有知識教導著喬美，她的膽子越來越大，到高中生那兒去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喬美的爹知道了，打了喬美一頓。第二天吃飯的時候，老父親從地里干活回來，發現家里冰鍋冷灶的，就走進喬美的屋子。喬美正在看書。

“怎么沒做飯？”

“為啥一定是我做飯？”

“你是女娃娃，又是老大。”

“我已經做了一年多了，要不是你老讓我做飯不讓我讀書，我都已經考上中專了。”

老父親不知道怎么說，想了想，說：“你大了，我知道你的心事，可是人家是教師，我怕人家只跟你玩，你吃虧。”

喬美晃晃手中的書，說：“難道我看書是做樣子的？我有那么笨嗎？”

做父親的看了看女兒，說：“好吧，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反正你吃虧了我也沒有任何辦法。做飯吧。”

喬美下了炕，點火做飯。

不久，冬季招兵，高中生驗上了兵。喬美說：“你肯定能考上軍校的，你的學習好。”

高中生說：“肯定，我提干了就接你進城。”

即將分離中的情人感情當然是濃烈的。喬美為了表達自己的愛，特意也是第一次把高中生領到自己的閨房里，一切都是特意布置的……

次日，當高中生穿著軍裝走出村口時，喬美忽然想，她已經失去他了。不過，她又在心里說，我幸福過了，夠了。

高中生來信了，喬美卻硬著心沒有回。她想如果高中生對她有情意，一定還會再來信的。如果沒有情意，也就到此為止，至少表明自己是有尊嚴的。

一個月過去了，竟再沒有信來。喬美想，不是你的你求也求不來。于是擦了擦濕濕的眼角，該干什么干什么。

而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他了，就像養成了刷牙的習慣，忽然不刷了，嘴就感到啥都沒味了。

她渴望自己的身體被一雙寬大的手撫摸，渴望那種真正的心與心的對話。在這樣的煎熬中，她給高中生寫了一封信。

信夾在了日記本里，放在了枕頭下。

兩天后，該來的東西沒有來。

肯定是太忙，肯定是自己的心情不好，她為自己寬心。

就像一籠饅頭放到了鍋里，她等待著冒氣，可是無論她怎樣加炭，怎樣拉風箱，鍋里總不冒熱氣。

超過預期時間的一周后，該來的還是沒有來。喬美重新找出自己曾經學過的《生理衛生》課，她呆了，難道竟懷上孕了？

賣了家里一大筐鮮鮮的桃子，到鄉醫院用假名字做了檢查，確信是真的后，喬美病倒了。不，確切地說，她是被忽如其來的意外嚇倒了。

4

當然不能一直病著，弟弟妹妹們要吃飯，豬要喂，臟衣服要洗。喬美強裝歡笑，怕父親知道了罵出一些難聽的話來。夜深人靜了，她才獨自躺在床上想對策。

高中生的父親在外面工作，平時很少回來；母親在家務農，是一個厲害的主兒，雖說丈夫兒子都不在家，可誰都不敢惹她。

兒子和丈夫在外面工作，她在村里生活得非常有優越感，干起活來，也是哼著小曲的。 這天晚上，她正哼著曲兒洗衣服時，門響了。喬美滿臉愁容地走進了她的家門。

她的心咯噔了一下，一下子忘了嘴里哼的曲子，步子就有些亂了方寸。都怪自己的兒子不聽勸，讓他別跟這姑娘來往，好，現在事來了，怎么辦？真想罵幾句，讓她走。可是馬上想起了兒子的前途。她吸吸氣，告誡自己千萬別把她惹急了，狗急了還跳墻呢？高中生的母親這樣想著，臉上慢慢就聚攏起一渦渦笑容。

喬美一看到高中生母親臉上急速變化的表情，立馬后悔來這兒了。她在心里又把自己責怪了半天。坐在炕邊，望著墻上鏡框里穿著軍裝的高中生的照片，眼眶禁不住有些濕了。她也曾有這么一張，只是兩天前撕了。

高中生的母親把裝著三個水果糖兩只棗的碗，放到喬美的跟前，然后眼睛慈祥地望著喬美，沒有說話，但這沒有聲音的話語再次讓喬美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傷害。

喬美想了半天，說道：“大媽，我沒事。來看看你。”

高中生的母親看了看她，拉著她的手說：“真是好閨女。”

喬美低下了頭：“大媽，我病了，你能不能陪我到醫院去一趟。”

高中生的母親想自己果然猜對了。她一只手仍然拉著喬美的手，另一只手拿了一塊糖遞到喬美手里，說：“我知道你是個知書達理的孩子，明剛到現在不容易。”說著，又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喬美的臉。

喬美把糖放回碗里，解釋道：“這事與他沒有關系，這是我的事，求大媽不要告訴他。我一個人去有些害怕，我娘又不在了，大媽就像我親娘。”

高中生的母親悄悄地舒了口氣：“我說過你是個知書達理的好女子，你病了，我怎么能不照顧好你？咱們都是鄉里鄉親的。來，吃了糖，別害怕，有大媽在呢。”

說著，以極快的速度把糖紙剝開，手托著紙和糖一并放到喬美的手里，說：“大媽知道，你是念過書的女娃娃，心眼好，腦子聰明，我一直想讓你給我當閨女，給明剛當妹妹呢！”

“謝謝大媽！”喬美說著，下了炕，“那我就走了。”

“等等！”高中生的母親說著，走到里間去了。

她出來時，手里拿了五十塊錢，卻發現喬美不見了，急著邊追邊說：“好閨女，把錢拿上，你說你這娃娃，來，啥都不吃，怎么行？”說著，追上去。

喬美已經到門口了。高中生的母親說，“你真是個好孩子，你放心，我妹妹就在縣城，你可以多住些日子，我帶你到醫院，還有，這五十元錢你拿著。”

喬美推開了錢，帶著哭腔說：“大媽，我因為沒了媽，這事才來求你的。”

高中生的母親連忙說：“大媽知道，知道你的心思。沒媽的娃娃就短精神。”

喬美抹了一把臉，笑了笑，說：“大媽，我走了。”

第二天喬美蒸了一大鍋饅頭，又腌了兩大盆白菜和蘿卜，然后坐到父親跟前。

“你要出遠門？”

“是的。”

“干什么？”

“出去玩玩，我還從來沒有去過縣城呢，我有個同學，要結婚，讓我到她家幫忙。”

“去多少天？”

“一周。”

父親看了看女兒，說好。

喬美感到眼睛有些濕，說：“家里的活兒我都安排好了，你每天熱熱饃；炕，我已經教會妹妹燒了。”

“去吧，放心，家里有我呢。”

喬美很想在父親面前哭一場，可是她忍住了，連眼角濕了都不想讓父親發現。

流產手術做得很順利。明剛的姨對喬美也很好，她讓喬美多住些日子。喬美沒有，只到書店里轉了一圈，就回家了。

剛回到家，就發現自己的包裹，有書，有營養品，還有一封信：

喬美：

你沒有給我回信，發生的一切你也沒有告訴我，說真的，我當時很害怕，自從我媽告訴我以后，我就真的很擔心。我愛你，現在以后都愛你，可是我再也不想讓我的子孫后代在農村了，所以我怕你以此要挾我。可是你用你的行為告訴我，你是一個有知識的青年。我發現我還是喜歡你的，我為我以前的想法向你道歉，我現在正式提出我們恢復過去的戀愛關系。從這件事上，我看到你的人格的偉大，自己的渺小。我相信你是聰明的女孩子，即使你一直在農村，你也會給我們的孩子當一個好媽媽。我一定要幫你實現自己的夢想。接愛我的愛吧，明年我就可以考軍校了，我一定會考上的，我考上要讓你隨軍。我已經告訴我媽，馬上找媒人，去你家求婚。想你。



讀了這封信，喬美心里所有的痛苦和酸楚都煙消云散了。她為自己的做法高興，也為自己贏得了別人的尊重欣慰。可是下一步怎么走呢，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她卻遲遲拿不定主意。

兩天后，高中生的母親真的派媒人來了。當父親興沖沖地叫她時，她卻淡淡地說：“我不同意。”并當即拿了父親給自己買衣服的錢，把在醫院做流產手術的錢和高中生寄的錢一分不少地還給了高中生的母親。

5

不幾天，村里的人就都知道喬美拒絕了即將當軍官的明剛家的求婚。大家都很吃驚，最吃驚的是喬美的中學同學、現在跟著父親在一個工程隊干活的張鵬。

張鵬一聽到消息，趕緊騎著車子從五里外的外村趕到喬美家。一見到喬美就說：“你比兩年前漂亮了。”

喬美笑笑，說：“你也一樣。”

張鵬說：“你不念書了，可是我老遠就聞到你身上有股書卷氣。”

喬美聽得很受用，說：“有事嗎？”

張鵬說：“我父親的建筑隊少個會計，我認為你行。”

喬美并不高興，輕描淡寫地說：“為什么是我？”

張鵬：“你有知識，有文化，腦子聰明，而且最主要的，你是一個有遠見的人，這樣的人用起來可靠。”

喬美笑了：“謝謝你看得起我，這證明你有眼光，不過，我不會去的，我要干自己的事業。”

張鵬說：“當會計挺好的，想去的人都排成一個連了。”

喬美說：“那就不算我吧。”

張鵬沒想到喬美這個農村姑娘這么心高，就氣呼呼地一腳踩著摩托車，風也似的走了。心里罵道，去你的事業吧，一個農村女孩子，要什么沒什么，還有什么資格談事業，糊弄洋鬼子吧。

老父親一聽說當會計每月可以掙二百元錢時，勸喬美去，喬美說她一定要做飯到弟弟妹妹上了大學，讓老父親有個幸福的晚年。

喬美的事業既不是包果園，也不是開小賣部，更沒有像村里年輕姑娘去深圳廣州打工，而是安靜地讀書。她讀的書似乎越來越多了，于是整天都很忙碌，也搞得大家都很奇怪。村里有人就對她的老父親說，一個姑娘家光看書是會看傻的。父親雖然嘴上說不可能，但看到喬美那越來越近視的眼睛，心里很著急。可是他知道姑娘大了，是說不服的，于是什么也不說。

喬美二十一歲了，村里像她這么大的姑娘都出嫁了，做父親的急了，讓她找對象，媒人也再三地登門，喬美說：“我的事我自己做主，爹，你放心吧，我怎么能對自己不負責呢。”

做父親的只好說，爹相信你，你是聰明的。父親果然也就不再管她。

6

有一天，喬美忽然說自己有對象了，是本村的一個小伙子，從北京打工回來的。

父親一想起那個要長相沒長相要家產沒家產的小伙子，牙齒就咬得咯吱咯吱響，半天才說：“那小伙子家里那么窮，啥都沒有。”

“可他到北京打過工，他還喜歡看書讀報。”

“到北京打工怎么了，還不是回來在土里刨食？”

“他不想在別人的城市里生活，他說他能干出一番事兒來的。”

“誰不會說，村里都說你挑這個揀那個，人家軍官看不上，工人你也不同意，都睜著眼看你要找個什么樣兒的，你這不是打我的臉嗎？””

喬美不再說話，飯端到了炕上，人卻坐到自己的屋子不出來。

做父親的蹲在院子里吸了兩鍋煙后，把煙灰一點點地在鞋底上磕干凈，走到女兒跟前說：“那就讓媒人來提親吧。”

喬美卻說：“爹，不用了，書就是媒人。”

做父親的看看女兒，說：“你能不能走個過程，村里人要說閑話的。”

喬美笑了，說：“不會的，我們已經領了結婚證。”

做父親的吃驚地望著女兒，大喊起來：“你不能一直瞧不起我這個當爹的，村里人怎么說，反正無論如何要讓媒人來提親，而且按風俗，至少要一千元的彩禮，婚事還要大辦。”

喬美跟父親爭了半天，沒有用，最后說明天再說。

第二天，父親起來就發現喬美不在了，留下了一張字條，說她到北京度蜜月去了。

喬美父親發誓不再理這個女兒。

一周后，喬美回來了，還帶回來了一種北京叫景觀樹的樹苗，葉子是紅色的。喬美說叫楓葉，適合咱們這地方種，將來一定能賣好價錢的。這是她丈夫告訴她的，而且她已經在北京的公園看到了，真的很漂亮。做父親的并不接女兒的話茬，瞧瞧那長得像豆芽菜的樹葉，心里想還景觀樹呢，狗屁都不是。還不如村里人種蘋果樹、種烤煙來錢快呢。

可是做爹的很明白，這個家他是當不了的，就不再說話。

結婚一年了，還沒有孩子，做父親的急了，問她，她說不著急。

又是一年了，還是沒有孩子。村里人開始說閑話了，說喬美不會生養。做父親的坐不住了，提著東西去給女婿賠罪。

女婿笑著說，他們身體好好的，只是不想要。

三年后，喬美種的樹長大了。聽說鄉里縣里要美化環境，一批批地來買樹苗。接著銀行的人來了，公園的人來了，最后連外縣的人也都慕名而來。

喬美掙了第一筆錢，丈夫說蓋房子吧，村里人都蓋起了青磚瓦房。

做父親的也希望女兒蓋起房來，讓自己在村里人面前揚眉吐氣一回。

喬美卻拿錢買了更多品種的樹，說，書上講這叫再投資。

第二年，賣樹苗掙的錢比第一年多了一倍，喬美家蓋起了二層小樓，這在村里是第一個。喬美的父親逢人就夸女兒好，但在家里仍擺起父親的架子。好在嫁出去的閨女，即使沒有離開本村，也是客，無論做什么，都得征求父親的意見。做父親的明知道這是走過程，但還是感到很高興。特別是當看到那個曾經跟女兒好過的高中生，并沒有當上軍官，而是在訓練的時候，壓斷了一條腿，拿了張傷殘證又回到村里時，真為女兒的眼光高興。

做女兒的卻并沒有像他那么想，還買了假肢送去。他想不通女兒的心思，只知道那家人沒有一個不說到女兒就眼淚汪汪的。

7

喬美家成了村里的首富。讓村里人不解的是，錢多了，她的穿著并沒有多少改觀，臉上，也沒有像其他女孩子抹這個涂那個的。倒是請木匠做家具的時候，讓村里人議論了好一陣子。

因為是夏天，白天她家的大門一直敞開著，那一塊一塊的木板被做成一行行的長方格后，大家都不明白那是要干什么。

那時候剛流行大衣柜，只要誰家有整面墻的大衣柜，村里年輕小伙姑娘都要去瞧瞧的。

大家摸著那個小小的連件衣服都放不進去的格子，不停地問喬美這是干什么的。

喬美指了指屋里的紙箱子，說：“給書安個家。”

年輕的姑娘們迫不急待地說，那衣服呢？衣服放在哪呢？

喬美指了指原來的舊衣柜，說，還放在那。

年輕姑娘們失望極了。她們都是待嫁的年齡了，原想著聰明能干的喬美家的衣柜樣式一定很漂亮，看好了將來也給自己做一個這樣的。結果大失所望，邊走邊不屑地說：一個農民，竟把自己當成大干部似的。書柜，要書有什么用。

然而有人對一面墻的書柜感興趣，而且拿著照相機來采訪了。

這個人姓李，是縣廣播站的一個記者，不，確切地說，是個臨時工。因為發過幾篇文章，縣宣傳部搞一個活動，臨時抽調去的。

李記者是怎么知道喬美家的大書柜的，不得而知，反正喬美正把書上架的時候，李記者脖子上掛著相機就來了，一大幫小孩子在前面喊：喬美，你家來客人了！

喬美并沒有在意，以為又是買樹苗的，頭也沒抬，繼續邊放書邊說：“你到地里去，我丈夫在那呢。”

李記者舉起舉相機，一道亮光照得喬美的眼睛閃了一眼，但仍然沒有停下手中的活。

“我是縣宣傳部的李記者，我來采訪你。”

喬美笑了，放下了手中的書，說：“那你找錯人了，樹木的事都是我丈夫管的。”

李記者邊舉著照相機拍照邊說：“我是來采訪你的，你家的書柜真大，真漂亮，這一面墻下去，能放幾百本書吧？”

喬美說：“怕有一千冊吧，我的書柜總有一天會放滿的。”

李記者在已放上的書架上喀嚓了好幾張，輕輕地把相機從脖子上取下來，四周望了望，最后又掛到了脖子上，說：“我幫你擺。”

“不用的。”

“我急著拍呢，全放上去了，就成氣勢了。我準備寫一篇采訪你的文章，還放幾張書柜照片。”

喬美笑了，說：“你把相機給我，放在那個衣柜里沒事兒吧。”

李記者望了望衣柜，這才雙手托著相機放在了喬美的手上。

半個小時后，書擺放完了，只放滿了書柜的三分之一。李記者望著空空的書架，說：“這樣，還有什么書，都放上去。”

喬美說：“沒了，我就這么多書。”

“課本呀，小人書呀，本子呀，還有紙什么的，都可放進去。你知道嗎，這是要給省報投的，咱們一炮就要打響。”

喬美把所有的叫紙的東西都放進去了，連一格都沒放滿，就很不好意思地對李記者說：“算了，真的沒書了。”

李記者站在已擺好的書柜前，答非所問地說：“真好，有這么好的書柜，這樣，我把我家里的書全搬來，不就可以放滿了。”

“那不行，這不是造假嗎？再說，多麻煩呀。”

李記者笑著拿著相機，又讓喬美站到書柜前拍照。

喬美很緊張，但李記者的話讓她一下子就放松了。

李記者說：“看我，對，眼神稍往下一點，然后心里想著你看過的書中某個你最喜歡的情節，對，很好。那是描述大海的，蔚藍的大海，金色的波浪，松軟的沙灘，還有海鷗在叫，人們在歡笑，多美呀！”

這話讓喬美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看過的《第二次握手》，仿佛聽到了那對青年男女的呢喃。

很棒，很棒。李記者說著，不停地喀嚓著。

拍了照，李記者又采訪了喬美，問她為何喜歡讀書。喬美想了想，說，為了解悶。

李記者說：“不全對，最主要的是你的心不在這兒，你的心在遠處，在大海，在草原，在城市，在靈魂能夠到達的任何一個地方。因為我跟你一樣，我的心也不在這里，所以我能理解你。”

忽然間，喬美眼淚流了下來。

李記者的書是一個小車拉來的，書真多，喬美發現都是她喜歡的。

李記者把喬美的吃飯桌上蓋了一塊布，說：“這是書桌，你坐在這兒。對，望遠處，想詩歌，最美的詩歌，想音樂，最動聽的音樂，想電影，最棒的畫面，想一切美好的東西，對，愛情，青春，校園……對，手里再拿一支筆。對，就這樣，真美。好了，注意，再來一張。側一下身子，眼睛專注地望遠處，對，遠處有太陽，那是清晨的太陽，清新而濕潤。漂亮的玫瑰花上滾動著露珠，而你，就是那采露珠的貴婦人。挺著高昂的胸，穿著一襲輕紗，睜著一副天使的眼神，聞著那花香，采著那露珠。”

喬美起初想笑，慢慢地，她發現她很喜歡在他動情的描述中調整著自己的神態和表情。她覺得自己好像在演電影，不，在演曾經讀過的一本又一本的書，不，不，不，是在跟自己的心說話。

照片拍完后，李記者的書當然又全部搬走了。李記者說我會借給你看的，只要你喜歡。說著，深深地看了喬美一眼。喬美的臉被那目光燙得紅極了。

喬美借了一套《紅樓夢》，書還沒看完，李記者就騎著自行車跑來了，脖子上還是掛著相機，只是手里拿了很多報紙。

照片和文章都登出來了，只是文章喬美不太滿意。文章說，喬美為了發家致富，才讀書的，還說喬美是因為讀了報，才知北京有景觀樹的，有了景觀樹，喬美的日子才富起來了。喬美的下一個目標就是讓全村人都富起來。

喬美說：“咋是這樣的呢？我根本沒那么想過。我只是喜歡景觀樹，喜歡那紅色的葉子。因為它跟咱們這兒的槐樹、楊樹、柳樹不一樣。”

李記者摸摸相機，不好意思地說：“報紙要求這樣，沒辦法。”

喬美的丈夫把報紙一張張地貼在屋子里，只要來人，都要仔細地一一介紹。每當這時候，喬美就感到很難堪，但是她最終也沒有把報紙取下來。

日子又回到了以往。

誰也沒想到，半年后，喬美竟跟那個照相的李記者跑了。

喬美的丈夫告到了縣里，縣里就再也不要那個姓李的當記者了。于是，李記者回家去當了農民。可李記者的家在縣上最窮的河灘里，家里光光的，啥都沒有，還在窯洞里住著，就兩只窯，一只窯頂都濕了，用塊木頭頂著。聽說還有一個癱在炕上的老娘。吃水都不方便，好多人生的娃都是瘸子。可那喬美，就是尋死覓活地要跟著。起初，喬美的丈夫還勸她，說只要她不再去找那個人了，就好好過日子。都二十一歲了，該要個娃娃了。她不聽，死活都不聽。丈夫氣得把喬美關在屋里打得滿身都是傷。可喬美還是不回頭，硬是一瘸一拐地又去找那個姓李的了。走的時候，幾乎是凈身出門。只把那個啥東西都放不成的柜子搬走了。

村里人都說，喬美是生生讓書害了的。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