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駝子

王駝子個子肯定不高，背肯定駝，不然怎么會落下這么個名號。 

但王駝子的駝不是那種呈六十度到九十度的駝，那駝至多也就有個三十度，所以你不認真看還只認為他個子矮，與駝子不沾邊。

王駝子小個子小臉卻有一張闊嘴，一開口說話那張闊嘴就不能不成為人們注目的焦點。王駝子一開口說話不用幾句那嘴角上的唾沫子就直冒，他說出來的話就被那些唾沫星子沖淡了漂白了。

王駝子是哪里的人誰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是從內地來的漢族，是這個地方為數極少的漢族上門女婿。這個鄉是一個純藏族聚居的鄉，做上門女婿沒什么不光彩的，藏族喜歡把兒子嫁出去，把女婿娶回來，也就是藏族喜歡女兒當家。女兒當家好啊，女兒當家免去了婆媳的緊張，女兒當家免去了姑嫂的是非。女兒當家好，女兒哪有對父母不好的，女兒當家，女婿能說三道四的嗎？所以在藏族看來做上門女婿沒什么

不好的，只是王駝子總是帶著自己家鄉的觀念，總覺得自己做了上門女婿多少有些丟了列祖列宗的面。歷數整個鄉所有的漢族上門女婿只有三個，一個是果爾山村的蒙正敖，那個情急之下用菜刀為自己女人做剖腹產的男人，他那一做不打緊，連派出所都驚動了，按所長的說法，如果那女人有個什么閃失，蒙正敖至少也要治個過失殺人罪。一個是居里子崗村的譚木匠，那個一邊為村長做木匠活一邊把村長的女兒要了的木匠，等村長女兒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時，他還能往哪里走？村長的女兒不久為譚木匠生下一個兒子，那兒子像極了譚木匠，水靈，白凈，一雙眼睛黑葡萄一般置在小臉兒上，譚木匠看了這般好兒子就死心塌地地留在了村里，至于譚木匠在老家有沒有家小誰也不清楚。

王駝子一開口就是滿口的鄉音，讓這里的老百姓們笑話他，跟著他學著那些不太清晰的鄉音，小孩子們更是不客氣，他一開口孩子們便接上，還帶著明顯的嘲弄，王駝子不生氣，只是咧嘴笑笑。也許流落他鄉的他壓根兒就沒有什么氣可生了，大凡有點脾氣的有點運氣的也不太可能流落到這窮鄉僻壤。

王駝子的媳婦中等個子，有些癡傻，但細致看看到有幾分姿色，沒有嫁給王駝子以前，有很多男人都想過跟她睡覺的事兒，也有很多男人聲稱自己跟她睡過了。甚至還有些人涎著臉皮當著別人的面向澤朗斯基詢證，說，澤朗斯基，我是跟你睡過了吧？說完就嘿嘿直笑，眼里放著興奮的光芒。澤朗斯基再傻也知道這不是好話，就跑過去打那個人，那個人就得意地跑，大家伙兒就跟著推推搡搡地起哄，大笑。大家覺得這樣的玩笑很愜意，只要有澤朗斯基在場這樣的玩笑就會很自然的開起來，澤朗斯基其實也從來不真惱真羞，于是大家就更加肆無忌憚了。 

王駝子流落到此地時，最先到的是澤朗斯基家，王駝子那時快要餓昏了。王駝子被澤朗斯基讓進屋子。從陽光進入昏暗的王駝子的眼前一黑，拼足最后一點力氣說給我一碗水就暈過去了。澤朗斯基端來一碗馬茶，扶起王駝子給他喂了進去，王駝子的臉白得像一張紙，額頭上盡是虛汗，當他緩過來時就對澤朗斯基感激地笑了笑，聽說就是這一笑讓澤朗斯基對別人說，那人就是她的人，那是白度母早就安排好了的。王駝子在澤朗斯基家里緩過來后，澤朗斯基又給他吃了一碗滿滿實實的糌粑，王駝子第一次吃糌粑，沒想到竟那么香。

王駝子暫時住在澤朗斯基家里了，澤朗斯基家里還有一個七十歲的老奶奶。 

王駝子挑水劈柴做飯喂豬，屋子里有什么事他就做什么事，王駝子一做事澤朗斯基就在一邊傻站著看他，王駝子偶爾把目光落在澤朗斯基的臉上，澤朗斯基就春心蕩漾的對王駝子笑，王駝子受不了這種笑，就會迅速地把目光挪開，但挪開了目光的王駝子那男性的欲望就在內心脹滿了。 

王駝子住在了澤朗斯基家，澤朗斯基家里就有了生氣，七十歲的老奶奶知道家里多了一個人，也顯出樂意的笑容，那嘛呢也念誦得要高聲一些了。

住在澤朗斯基家里的王駝子真真正正地要了澤朗斯基，王駝子不在意澤朗斯基同別的男人如何如何，他得到了女人，得到澤朗斯基這么一個還頗有些姿色的女人是他萬萬不曾想到的事。說來也怪，自從王駝子住到了澤朗斯基家，澤朗斯基仿佛老實了許多，也不像以前那么癡傻，不同那些同她開玩笑的男人推搡了，人們都說那是王駝子把澤朗斯基收服了，澤朗斯基身上的邪魔只有駝子才能鎮住。

王駝子在這個地方上門多年，同澤朗斯基一起送走了老奶奶，澤朗斯基為王駝子生了一兒一女。照理，在這樣一個藏族聚居的鄉里，什么事情都應該入鄉隨俗才好，王駝子在很多方面做得都很好，但在為孩子取名字時堅決地有自己的主張，王駝子的兒子叫王小兵，女兒叫王小紅。澤朗斯基卻也讓活佛給自己的一雙兒女取了名字，兒子叫扎西，女兒叫娜姆，于是王駝子家里就小兵小紅的叫也扎西娜姆的叫，到了兒女上小學時就很少叫扎西娜姆了，澤朗斯基最后妥協了，澤朗斯基改口叫兒子為小兵，女兒叫小紅。這是王駝子最得意的一件事。 

王駝子學會了用藏語與其他人交流，但他的藏語發音很不準確，他一開口別人就笑，新成長起來的一撥小孩子又跟著他學說他不地道的藏話，有些性情急躁的孩子還去糾正。王駝子還是不生氣，王駝子已經把自己當做當地人了，還跟一幫小孩子慪什么氣。但不管怎樣那些大人不得不承認王駝子聰明，那笑也就顯得善意多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王駝子喜歡上了打魚。王駝子去弄魚的那條河叫阿木柯河，雖說是一條在地圖上能見度極低的河，但河床卻極寬河水也極豐沛，尤其在夏天那也是一路浩浩蕩蕩。阿木柯河匯入大渡河最后匯入長江。那條河里的魚俗稱細甲魚，官稱雅魚，肉質細嫩，味道鮮美，賣得起價。這里的人們刀耕火種以土地為生，加上藏族不喜殺生，所以對河里的山里的小動物幾乎沒有人動。有句俗語說，棒打獐子碗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可見這條河的魚何其多，只是輪到王駝子喜歡弄魚時，碗舀魚的時代早就結束了。

正因為碗舀魚的時代過去了，王駝子弄魚才更有意義了。每年一開春，天一擦黑王駝子就到河邊安攔河網，早上再去收，運氣好的時候收上三五斤。下午就背著魚網到河邊打魚。王駝子弄來的魚就賣給鄉機關的干部們，王駝子說換些鹽巴馬茶錢還是沒問題的。 

王駝子的日子一天天滋潤起來，雖然王駝子比才到澤朗斯基家里時黑了不少，但王駝子黑紅的臉膛上泛起了健康的光澤，王駝子說話中氣十足，走路兩腳生風，駝子也好像沒有先前那么顯眼了。對于王駝子的收入。有人在背地里算了一筆，比一般鄉機關的干部們收入少不了多少，何況逢著鄉上開什么人代會、黨代會、政協會、總結會、賽馬會，王駝子還上伙食團幫忙做點小工。

有一天，王駝子晚上下了網，早上去收時一鋪網也沒有了，別人幫著收了。其實王駝子每次下網都很小心，總是看好了沒人才下網的。王駝子心里那個氣沒處說，王駝子懷疑是鄉機關的那些小青年干的，他跑到鄉政府院子里一陣破口大罵，人們不知道王駝子什么時候長了脾氣。他丟了網雖然有些人很同情他，但卻沒有人出來給他說一句話。罵完了，王駝子又向一些平日里接觸得比較多的機關干部講述了他的不幸，當然仍然沒有人為他出頭做主，丟就丟了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王駝子說，那些網還是很貴的，弄那幾鋪網少說也要整十天半月的魚才能弄齊。王駝子不得不又到縣城里去買些網回來，捕魚是他的營生，也是他家生活的最大一項收入，沒了這收入，王駝子的鹽巴馬茶錢從哪里出呢？ 

可是不久弄魚的人越來越多了。這條河的魚因為一幫來鄉政府視察工作的大大小小的官員食用過后，發現這魚比那些網箱魚鮮美了不知多少倍，這是真正的綠色食品。于是這魚的身價就高了，于是這魚的市場就很快從鄉機關開辟到了縣城，縣城那幫食客領略到了這魚的鮮美后，這魚價就更是水漲船高，直線攀升了。

于是縣城有一幫子人組成了專業的捕魚隊，一個個騎著摩托，戴著頭盔，所到之處卷起一股股塵浪，乍一望去，活像進村的鬼子。摩托車后備箱兩邊掛著大塑料桶，弄到魚，哪怕只有三五斤也立即往縣城里送。王駝子與他們相比就太相形見絀了。加上他們人多，一條河沒多長一段就有一兩個他們的人，王駝子就是再熟悉這條河里魚的習性也架不住他們這種拉網式捕魚。王駝子有時候竟然會空手而歸。

魚價還在漲，那魚的市場不但開辟到了縣城還開辟到了省城，在省城那魚有了一個新的名字——高原雪鰱，有的說叫高原鱖魚，有的說叫高原鱘魚，反正什么魚貴就叫什么名字。聽說一斤能賣到六十元。這價錢讓捕魚隊的人瘋狂，這些瘋狂的人對阿木柯河的魚們也進行了瘋狂的捕殺。說捕殺，是因為他們開始炸魚了，雷管炸藥一弄好，點燃往河里一扔，隨著一聲炮響，多數時候那河面上就浮起一層白，那些人就只管舀那大大小小的魚就行了，他們都夢想哪一天如果運氣好炸了魚箱，就很不得了。

王駝子眼紅啊，但王駝子沒有辦法，只能干瞪眼，他到哪去弄那些雷管和炸藥呢？他只好按他的方法，

捕一些漏網之魚，而且他沒辦法賣成好價錢，因為他不可能因為三五斤就到縣城去。鄉機關的工作人員也眼紅啊，于是鄉機關的工作人員找來雷管炸藥，有時也能炸出白花花的魚來。

魚資源遭到了浩劫。 這種現象不可能沒有人管，于是三令五申來了，一個中心就是不準炸魚。那些專業捕魚隊的可管不了那么多，魚照樣炸，錢照樣掙。

村上要修機耕路時，縣上配了一些炸藥雷管給村上，王駝子提著兩條斤把重的魚一塊斤把重的臘肉和一瓶六十度的江津白酒到村長屋里，王駝子以主人翁的姿態把那魚和肉弄好了，兩人就你一杯我一盞的喝上了。酒喝了，王駝子的愿望也實現了，王駝子在村長那弄到了十斤炸藥一盒雷管一圈引線。天黑盡了，王駝子蹣跚著兩條醉腿，拿著這些能讓他發財的東西回到家里。王駝子回到家里叫醒早就睡下的澤朗斯基，對著睡眼惺忪的澤朗斯基說，老太婆，你看這是什么？這是我們的搖錢樹！那幫龜孫子炸了多少魚了？把我們的飯碗都給炸壞了。但我知道好幾個有魚的地方他們一直沒有動到，還有一個魚箱他們更不知道。明后天我包個拖拉機，去把那個魚箱炸了，把炸到的魚全拉到縣上去賣，少說也能掙他個千兒八百的。澤朗斯基完全相信王駝子的話，惺忪的睡眼也明亮起來。王駝子又說，到時候給你和女兒一人買件新衣服，那種不是在綜合市場賣的歪貨，要正宗的，讓你們也過過牌子貨的癮。澤朗斯基的臉上就顯現了一些興奮的紅光。王駝子趁著酒勁在澤朗斯基身上一翻作為后很愜意很滿足的睡了。

第二天一早，王駝子找到索拉能周并對索拉能周說，過幾個小時我來找你，有事兒。說完不等索拉能周回話就自顧自的走了。索拉能周望著王駝子的駝子在心里不屑地想這王駝子會有啥事兒。

魚箱在大多數人的心里是充滿傳奇色彩的，因為沒有人真正領略過在魚箱里釣魚或者魚箱里撒網的感覺。但王駝子真的炸到魚箱了。王駝子只扔了一斤炸藥就炸出了白花花的魚來，那些魚之多之大是從來沒有人能想象的，最大的一條魚甚至有十來斤。

王駝子把所有的魚裝進了他事先準備好的兩只大塑料桶里，藏在河邊的灌木叢中，就以最快的速度去找到了索拉能周。

王駝子對索拉能周說，把你的拖拉機發燃，幫我拉貨到縣城里去，錢嘛一分也不會少，現過現。

你能有什么貨往縣城里拉？索拉能周不客氣地回了王駝子的話。

王駝子心里正興奮著，哪有時間跟索拉能周解釋那么多，就簡單說，你不要管，錢一分也不會少你的，把拖拉機發燃跟我走就是。

索拉能周把拖拉機發燃，然后就順著王駝子的指點開到了王駝子藏魚的地方。時間不過早上九點過，太陽也剛剛升起，當索拉能周跟著王駝子來到那叢茂密的灌木叢時，看到了滿滿兩大塑料桶的魚，那些魚靜靜地睜著鼓鼓的眼睛，讓索拉能周的眼睛也睜得鼓鼓的，他怎么也不相信，才一兩個時辰，王駝子就弄到了這么多的魚。

索拉能周問王駝子，王駝子，你怎么弄到這么多魚？

王駝子詭秘而小心地對索拉能周說，我炸到魚箱了。還有些魚來不及舀被水沖走了。那魚啊，白花花的，多！ 

索拉能周說，王駝子，你這一下得掙多少啊？ 

王駝子不說話，只咧著嘴嘿嘿地笑。

王駝子與索拉能周把兩大桶魚抬上拖拉機后又用繩子把塑料桶固定好。王駝子坐在拖拉機車廂邊，輕快地對索拉能周說，走！突突突，索拉能周發動了拖拉機，突突突，索拉能周的拖拉機就歡快地在大路上跑了起來。走到王駝子家門口時，王駝子對索拉能周說，等一下，我去給老婆子打個招呼。索拉能周看見王駝子輕捷的身影翻過那塊大地的籬笆飛快地回家去了，不一會兒又從家里出來，王駝子換了件干凈的藍色中山裝，左邊上衣兜里還別了那種一元錢一支的圓珠筆。

正當他們的拖拉機一路歡跑時，林業工作檢查站那個長著一臉橫肉的大個子站在路中央擋住了他們說，檢查。 

哪弄得這么多魚？大個子發話了。

網的。王駝子回答得理直氣壯。 

網的？你運氣真好啊！大個子滿臉的橫肉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然后帶著完全號準了王駝子脈象的姿態氣定神閑說。 

真的，是網的，今天運氣特好，網到魚箱魚了。王駝子的心里有些發虛嘴上卻還硬撐著。說完拿出幾條中等大小的魚就往大個子手里送，你們很辛苦啊，拿兩條魚去吃，嘗個鮮。

大個子接過王駝子送過來的魚，在手上掂了掂，往工作站小院里喊道，小王，拿剪刀來！嘴角浮出一絲對王駝子的絕對嘲弄。

王駝子卑微十足地征求大個子的意見說，我們可不可以走了？時間長了這魚不新鮮了就不好賣了。

走？賣？你想什么呢？！ 

小王，剪刀怎么還不拿出來，磨蹭什么啊？ 

小王拿出剪刀，大個子把手里的魚扔進塑料桶里，又從桶里抓出幾條小魚來，用剪刀剖開肚腹，魚鰾破了。大個子又拿出幾條中等大小的魚，剖開肚腹，當然魚鰾還是破的。大個子對王駝子展示著那些被炸藥震破了的魚鰾說，還要剖幾條給你看看嗎？ 

王駝子傻了眼兒。大個子一揮手，兩個林業公安過來把王駝子銬上了。

于是王駝子沒有賺到錢，索拉能周也沒有得到王駝子現過現的運費。

王駝子因為不顧政府三令五申，濫捕濫殺，頂風作案而鋃鐺入獄。

如果讓王駝子站在另外一個人的立場上實打實地說話，他自己也會認為炸魚不好，那一炸小魚苗也炸沒了，今后不是就沒得魚捕了。但王駝子架不住那些專業

捕魚隊一炮一炮地炸，架不住鄉機關的那些干部一炮一炮地炸，眼紅啊。好不容易弄來點雷管炸藥不炸它一炮兩炮的，心里過得去呀？

可是倒霉的王駝子不知道嚴打開始了，更不知道炸魚也在嚴打范圍之內。唉！誰讓王駝子置國家政府的法令于不顧呢？他這是罪有應得啊。政府三令五申，總有那么一些人置之不理，這次要在嚴打期間抓一個典型，保證國家法令制度的嚴肅性。得，王駝子撞了個正著。 

王駝子被警車帶走了，王駝子滿臉的憤懣，他自己只與那些專業捕魚隊的人比，他自己只與那些鄉機關的干部們比，他沒有意識到他已經觸犯了國家的法律，他更沒有意識到可能的牢獄之災正等著他。他最擔心的是他那兩大塑料桶的魚怎么辦，會還給他嗎？王駝子真地天真得可愛了。魚當然有它自己的歸宿，就像王駝子也會有相應的處理結果等著他一樣。索拉能周被罰過款后放回了家。王駝子的女人、那個有些癡傻的澤朗斯基不知如何是好，王駝子再不待見也是她的男人，王駝子跟她生活了這么久，王駝子對她也是知暖知冷的。她不明白國家的人為什么要帶走她的王駝子，她問王駝子怎么了，王駝子說是炸魚了，澤朗斯基就問那些人炸了那么多的魚為什么沒有抓走呢？王駝子一下子也不能回答了，他想跟澤朗斯基這樣的人說不清楚還不如不說。

嚴打期間，公檢法司聯合行動，在縣城民族文化宮廣場上開了公判大會，太陽很好地照在廣場上，有些耀眼。各種流行的音樂放過好一陣子后，公判大會開始了，隨著那一聲威嚴的把犯罪分子押上來，王駝子與那些嚴打期間抓住的人列成一排被帶上了主席臺下面那一溜過道上。王駝子在晴好的陽光里實在是有點像一個縮了水的人，不起眼不說，還有那么一副可憐相，誰會相信一個矮小的駝子會與那些殺人越貨的狂暴之徒列在一起？ 

王駝子被判了一年有期徒刑。王駝子要吃一年牢飯了。

王駝子服刑期間澤朗斯基在她親戚的帶攜之下去看過他兩三次，讓他唏噓不已，王駝子讓澤朗斯基不必擔心，一年一晃就過去了，讓她在家里管好小兵小紅，不能耽誤他們的學習。

王駝子從牢里回來時又白得像他才到澤朗斯基家里一樣，但總是不如黑黑的王駝子讓人受看。王駝子回來后，又提著一塊臘肉一斤白酒到了村長家，王駝子對村長說，你看我倒霉到家了，別人炸魚都快要炸瘋了沒有管，我炸一次就壞事了，你說，這是不是老天爺專門跟我過不去啊？村長無話可說。王駝子又說，你不知道那魚箱啊，那些大魚啊，白花花的嚇人呢！保不準我真是得罪了魚神。唉！跟你說吧，這魚也是欺軟怕硬的家伙呢！ 

王駝子回來后就沒有再捕魚了，按他的說法是人老了下水風濕重，受不了。王駝子心里想那一年的牢飯不好吃，挨打受氣那是家常便飯，這都是讓弄魚給弄的，他恨透了弄魚。 

小兵長大了，小紅也快成人了，他同澤朗斯基一起細心地經營起他們那一畝三分地，加上小兵跟著別人到城里打工能掙回些錢，日子也過得蠻好的。

王駝子總是不見出老相，王駝子的背不見得比年輕時更駝，王駝子的臉不見得比年輕時候皺紋更多，他來時怎樣仿佛現在還是怎樣，倒是澤朗斯基現出了老相。人們都說，別看王駝子駝，一定會死在澤朗斯基后面的。

王駝子不弄魚了，有了很多空閑時間，退耕還林后他就更沒事做了，沒事兒做的王駝子常常在田邊地頭轉悠到山坡上拾些柴禾回家。更多的時候他跟著澤朗斯基一起同村上那些老年人一路到村上那個轉經房去轉經誦嘛呢。王駝子像模像樣地轉著經筒像模像樣地跟著別人佝僂著腰按順時針方向轉著轉經房邊用嘛呢石堆起來的嘛呢堆。王駝子誦嘛呢的音節咬得很有個性，總有些鏗鏘的意味，不像村里那些地道的藏族老人誦得平和誦得含糊誦得模棱兩可。

沒事兒做的駝了背的王駝子還是有一把子好力氣的，澤朗斯基一個哥修房子本來是請王駝子幫著做飯的，沒事的時候他也去幫著取石頭，他取的石頭總是很好用，石匠們都很喜歡。人們發現了王駝子這個新能耐，于是這家修房那家造屋的都請王駝子幫忙取石頭。王駝子從不吝嗇他的力氣，也從不吝嗇他取石頭的技術，總是把他所知道的一切毫無保留地教給那些想要學習的人，于是人們在好些時候又叫他取石頭的王駝子，但這時人們的稱呼里就帶上了那么一點點尊重的意思了。 

這年開了春，王駝子自己家要蓋新屋了，小兵大了，小紅大了。按照當地習俗，得把兒子小兵像嫁女兒一樣嫁出去，再給小紅招個上門女婿。經過多年的生活，王駝子接受了藏區這種風俗，王駝子覺得這真的沒什么不好的，女兒當家多好，在漢區也應該發揚光大一番，什么香火，不講究那么多。

歷時兩年多，王駝子的新居造好了，來給王駝子幫忙的人真不少，村長一家人是來得最勤的，而且不要王駝子任何報酬。給錢的給糧的給酒的給肉的人也不在少數。從挖基腳到做完所有的木匠活兒，王駝子蓋房真有一股子熱火朝天，這讓王駝子自己萬萬沒有想到。王駝子想我一個開始老了的外鄉人，澤朗斯基一個有些癡傻的女人，有何德何能會得到鄉鄰如此的照顧？

七月的時候屋子完全修好了，新屋是一座三層高的石頭寨房，站在新屋屋頂，能看見屋子四周寬闊的田野，田野里新熟的麥子泛出了金色，微風過處還能聞到一陣陣麥香。再往遠處看去還能看見滾滾而來的阿木柯河水。王駝子想在很大程度上是這條河養活了他養活了他的澤朗斯基和一雙兒女。王駝子從此會常常面對著這田地這河水像所有的寨子里的老人一樣，太陽出來的時候就坐在屋頂平臺上，一邊曬太陽一邊拿著轉經筒轉經一邊在口里誦念著嘛呢。王駝子對自己能在這樣一個地方養老比較滿意，他的臉上浮現出了淡淡的滿足笑意。 

按照當地的習慣，每家每戶都要在屋子四個檐角上放置四個大的白色的花崗巖卵石，用來驅鬼辟邪的。王駝子認為那是一件很嚴肅的事，一定要親自做，于是他只身到河邊找合適的卵石。

王駝子精心地選好了四個大卵石，又大又白又光滑，那白簡直白得有些耀眼，這樣的卵石放在檐角上實在讓別人沒有任何挑剔的話語可說！這卵石放好后，就該請鄉親們來燒鍋底了，到時候一定熱熱鬧鬧地辦一場，再孬也要比鄉上的賽馬會辦得更好一些。那賽馬會都忙著賽馬去了，哪里顧得上弄好吃的，一鍋子的手抓肉就把參會的人給打整了。這搬新家燒鍋底就不同了，葷菜素菜要搭配好，不說色香味俱全，至少也要像個席桌一樣，得整他個漢式的九大碗，甜、咸燒白不能少，麻辣雞脆皮鴨糖醋魚不能少，虎皮青椒皮蛋折耳根芹菜韭黃蒜苗不能少。王駝子想起他年輕時候在老家吃過一次大隊長娶媳婦的婚宴，那次大隊長整了九大碗，但那九大碗除了桌子中央的那一碗泛著油光的咸燒白實在而外，其它的都是素多葷少，象征性的在碗中撒了幾片肉，就那樣也羨煞死王駝子了，那時王駝子人生的最高理想就是弄一個比大隊長家更九大碗的九大碗。現在王駝子自家要整上九大碗了，王駝子心里策劃好的九大碗與大隊長家的九大碗已經沒有什么可比性了。那時想在桌上擺上肉就了不得了，哪里想過還能擺上雞鴨魚？這九大碗才能算得上真正的九大碗，這九大碗可比大隊長家的九大碗要實在多了，想到這王駝子不禁哼上了一段他年輕時候學會的一段小調，桃花江是美人窩，桃花千萬朵……除了九大碗當然還得做上手抓肉，要炸上那種藏式油條，要打上酥油茶……要請幾個澤朗斯基的姪兒男女來幫忙，不然怎么忙得過來。對了，請澤娜做的青稞酒也應該好了，明后天一定讓小兵去背回來，那酒得由村長來開壇，村長開壇那酒吃起來一定會更香醇一些。吃了酒還要跳幾圈鍋莊舞，年輕人還要打打撲克牌，完了還要給每個來燒鍋底的人發一些花生糖果，嗯，那花費一定不會少。但那真會像過年一樣讓人快活。王駝子想到那熱鬧場面心情就很好，他這晚年就會從此幸福地開始了。太陽快要落山時王駝子叫來小兵小紅澤朗斯基，夕陽的余暉照在河床上照在河面上，清亮的河水跳躍著的金色的波光，他們一家人就被這溫暖的光芒映襯著包裹著，織成了一幅明麗的畫卷。王駝子在這樣溫暖的光景里分派著讓他們把他找了幾乎整個河灘才找到的白卵石抱回家。

是呀，那天的夕陽實在是出奇地好，一抹夕陽的余暉無聲地投射到阿木柯河寧靜的水面上，隨著細如魚尾紋的水波，閃動著神秘的眼睛。是的，夕陽的余暉也有眼睛，水波也有眼睛，它們暗藏在傍晚這幅明麗的畫卷的某個角落里，注視著這個世界，注視著揀白卵石的王駝子。而王駝子也似發現了這顆神秘的眼睛，那真是一顆奇異得誘人的眼睛呀，王駝子一下子被這顆閃動著神秘之光的眼眼吸引住了。王駝子屈膝弓腰，整個身體快要變成一個圓圈了。 

王駝子一步步向河的邊緣挪動，那顆隱在水面下邊的眼睛越發明亮地閃動起來，有一陣差不多要跳出水面。王駝子一只腳探進淺水，一只手朝著那顆不斷發散著強大磁力的眼睛伸過去。 

王駝子想，這是一顆真正少見的能夠避邪卵石呢。

王駝子朝身后喊了一聲：小兵小紅，澤朗斯基，快來呀……

王駝子終于撈住了這塊奇異的卵石一樣的眼睛，當他的手觸摸到這顆冰涼又柔軟的眼睛的時候，才感覺到，阿木柯河的水已經沒過了他的頭頂。習水性的王駝子在河里撲騰了幾下，雙腳像被什么縛住了似的，怎么也浮不上來了。他想莫非自己真的老了還是多年未下水完全忘記了水性？他慌了，開始在水中拼命地掙扎，這個時候，一個浪頭打過來，把他卷進更深更遠的旋渦中。他聽見小兵小紅與澤朗斯基撕心裂肺的呼救聲，漸漸地他能聽見許許多多的鄉親充滿驚恐的呼叫聲，漸漸地他什么也聽不見了，只能拼盡全身力氣向空中舉起一只手對這個世界做最后的請求。

一切都歸于寂靜，王駝子被阿木柯河吞蝕了。

在一種莊嚴與沉重的氣氛中，鄉機關的干部們派出所的干警們村里的民兵們還有一些手腳利索的人沿著河邊找了三四天，最后還是連個尸首也沒找著。

很多人嘆息說，唉，王駝子是個好人。

當然也有人說，王駝子吃了一輩子的魚，現在被魚吃了。說這話的人未免有些絕情，私下里附和的人也不少。王駝子如此迅速地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讓許多人都不習慣，王駝子那一說話就直冒唾沫星子的闊嘴還清晰地活在人們的視線里，他那只向這個世界做最后的請求的手還清晰地緩緩地搖晃在人們的視線里，但王駝子就是這么迅速地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了。

這世上除了小兵小紅可能再沒有人知道王駝子的名字了，就連澤朗斯基也不知道，不論人前人后一直都是王駝子王駝子地叫。聽王小兵說，王駝子曾給他說過老家是四川遂寧的，至于老家具體在哪個方位還有沒有人就連王小兵也不知道了。

選自《草地》2006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