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嫂打電話給我,電話筒中,有她的話音,還傳來了低低的抽泣。
她有些語無倫次地說,申哥病得很厲害了,可他仍不愿去醫院,她認為申哥對我說的話比較聽得進,讓我勸勸他。
申哥比我大二歲,我們的友情,已有三十多年了?!拔母铩敝?,我們同在一個紅衛兵戰斗隊,他是隊長,我為副。后來,又一同下的鄉。1970年,我們的生產隊從北京來了幾個知青,都是原紅衛兵,是申哥到北京串連認識的,因觀點相同,后成了哥們。
那天,申哥悄悄將我喊去,說:古巴共產黨的二號領袖格瓦拉,帶頭離開舒適的生活與家庭,進入了亞非拉的叢林,領導世界革命,但不幸犧牲了。因此,他決定同北京來的那幾個知青南下,到緬甸去參加共產黨游擊隊,加入世界革命的行列,完成格瓦拉的未竟事業。而云南邊境,就有緬共人民軍的招募站。
申哥還問我:南八,你去不去?
“南八”是我在紅衛兵戰斗隊中寫大字報時的筆名,取自于唐朝的一位歷史名將。
申哥的話,讓我大吃一驚,也令我激動萬分:參加緬共游擊隊?這可就是參加新的紅軍長征啊!很長時期,我們都只恨自己沒能生在井崗山年代或長征的歲月,因而,錯失了那么大好的參加革命事業的機會。我準備同申哥南下。
然而,姐姐來了一封信,說母親病重,望我能回家一趟。
結果,我捏著那封信急急地趕回家后,固然趕上了在母親尚有一息之時見老人一面,卻也錯過了南下緬甸的機會。申哥臨走前,給我留下話:大哥就先行一步,到時我會與你聯系,讓你趕來的。
然而,申哥那一走,就是二十二年,杳無音信!
直到1992年春,我們才會上面。
那一天,我陪幾個朋友到南郊一家小餐館吃飯。餐館的菜味道不錯,使我對餐館老板有了些好感,便關注起坐在收銀柜后的那個精瘦的獨眼男人。
當我向那老板遞上一支煙時,我突然發現:我應該認識這個獨眼龍,否則,為何如此面熟?右腿明顯有些跛的獨眼老板,也注視著我,一動不動。
終于,我認出了他:申哥!
只是,此時的申哥,已沒有了當年的英俊、帥氣,人也顯得矮了許多。
申哥也認出了我。
二十二年后的意外相逢,自然使我們樂開了花,塵封已久的話匣子一打開,便如滔滔江水。
那年,申哥到了緬甸,成了緬共人民軍戰士。一年后,他又成了緬共黨員,還做了人民軍連長。但也就是那一年,他唯一的親人——在紡織廠當工人的母親,因一場車禍而亡。當然,申哥是幾年后才知道這事的,在緬甸,他往家里寫過幾封內容有真有假的信,他的情是真,他在哪兒工作的那些話,則都是假,他不可能將緬共人民軍的事告知母親。但是,他從沒收到過母親的回信,因而,也不知母親究竟收沒收到他的信。一個回國執行任務的人民軍干部,也是知青,順便到申哥的家里走了一趟,回部隊后,將他母親已故去的事告知了申哥。申哥聽后,關在屋子里獨自流淚一整天,三天也沒吃下什么東西,還一個人跑到山上,面朝北方,扎扎實實跪著磕了幾個頭。
以后,申哥越發一心一意在緬共人民軍奉獻青春與年華。在戰爭中,他失去了左眼,也被打跛了右腿。
1989年初,年過不惑的申哥,當上了人民軍緬北軍區108旅副旅長兼參謀長。然而,自中國“文革”結束后,緬共人民軍進行的革命斗爭似乎就失去了羅盤,世界革命與格瓦拉,也日益離申哥他們遠了、淡了、薄了。而且,1989年9月,人民軍內部還發生了兵變,兵變部隊將緬共主席德欽巴登頂禮送到中國境內,隨后人民軍各軍區便紛紛宣布脫離緬共,而成為了金三角內一支支各自獨立為王,不再有政治意義的武裝集團。
很多在人民軍的知青,都陸續設法回了中國。申哥看到,脫離緬共的軍隊對革命的熱情已遠沒有對罌粟花的興趣高了,特別是軍區的“特貿”指揮部的業務幾乎公開化后,申哥便知道他的追求之路已到了終點,曾經火紅般燃燒的信仰也不復存在,而轉軌的生活,他又自覺不能適應,因此,該退出了。
申哥是不辭而別的。他不能向他過去的上級與戰友正式辭職,因為,他不知道人家會如何對待他的這個想法。108旅及其上司軍區,雖仍號稱“革命軍”,但他已分不清,舉著的旗幟,究竟是紅衛兵袖章的放大,還是罌粟花驕橫的艷麗?他不想再呆下去了,也不想聽誰作什么勸說,人各有志,各有各的活法,特別是在今天,這個已不再有信仰的新時代。
偷偷離開部隊的那天,申哥還是很有些傷感,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一是給了“文革”,更多的則是獻給了這緬北的叢林。他將他保存了二十多年的紅衛兵袖章,還有他原有的緬共黨證與人民軍軍官證,都悄悄地在叢林中挖了個坑,埋了,并壘了個小土堆。隨即,他舉起手槍,朝天打光了膛內所有的子彈,然后,向那小土堆,莊嚴地敬了一個軍禮。
回國的路途并不難。但是,在跨過國界時的那一瞬間,他突然改變了返回家鄉的打算。家鄉的城市,不再有他的親人,僅僅只是他一個遙遠的記憶;而國界那邊的異國山林中,卻有他長眠的戰友與戀人,有他用鮮血澆灑的土地,更曾飄蕩過令他熱血沸騰的理想。他決定,就在云南邊境安家,生活在可以望國境兩方的鄉村,像一個守墓人那樣,享受難得的平靜,了此一生。
是申嫂,再一次改變了申哥的人生之路。
申嫂叫田桂花,是湘西人,比申哥小十多歲,年輕時被人騙賣到云南邊境鄉村,結婚后不久,男人說是到境外做小生意,卻一去三年,沒有回音。申哥來后,一來二往,竟又結成夫妻,還生了個女兒。畢竟申嫂是曾嫁了別人的,留在云南生活,她心里不踏實。申哥卻不怕什么,他見過的世道太多,沒有什么東西再能讓他畏懼。但他還是聽從了申嫂的話,帶著她和女兒嬋娟遠走高飛,1990年春回到了家鄉。
申哥離開緬北時,錢還是帶了一些的。自從脫離了緬共,“革命軍”的首長們,憑“特貿收入”,多多少少都成了大小不一的富翁,而不再是以往的艱苦。可是過境回國后,申哥就將其中的大部分,分寄給了他那幾個死難了的知青戰友的家里,其中,包括他從未見過面也未聯系過的岳父岳母的家。他的愛人是一名河北知青,在緬共人民軍,他們共同生活了三年??墒牵娺M攻時的一枚炮彈,使他那做人民軍醫生的美麗妻子永遠離開了他。
雖然,家鄉仍有他少年時的朋友與同學,包括我這個差一點也成了他的緬共人民軍戰友的紅衛兵伙伴。可是,申哥回來后,卻不愿聲張。因為,他的精神空間,幾近被那二十年的戰火生涯及對逝去戰友的思念所占滿,今天面對的人們,反而只是他眼中的一個個符號。
申哥不想再續少年時的友情,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的緬共黨籍與人民軍軍齡,并未得到國內的承認。在云南時,他就已了解到,現在的政策,已不再像六、七十年代與八十年代初那樣了。如今國內對他們的經歷,只承認是“革命經歷”,其它的卻就沒有了。而且,其“革命經歷”還得有人證明,你確是在緬共內。申哥是自動離開部隊的,他的“革命經歷”能否得到國內民政部門的承認,還是個問題。
每當想到這一點,申哥偶爾會有些難過,但很快,他又會沒事了。
有次,他同我講到這事時,說:像格瓦拉那樣偉大的人,還有很多中國與緬甸的戰友,早就為那場世界革命的理想獻出了他們的生命,而我卻活到了現在,還能有什么怨言呢?畢竟,那種生活是我們自愿選擇的,而并非誰人的逼迫。這事,你也知道,當初我們是為什么而出國的?“革命經歷”那些東西,對我已不重要了。
但是,我了解申哥,他雖是這樣說,實際上他心里還是很為此事傷感的,因為,他的一生都是在為榮譽而奮斗,雖然,今天的人們大都已將那些東西視為虛無與烏有。在戰火與硝煙中參加了近二十年的“世界革命”,流血流汗,差點還將命丟在異國他鄉,到頭來,卻沒有人承認他有過的光榮。這事,落在誰身上,誰都免不了要在心中滴血含悲。
他不想見往日的少年伙伴,原因之一,也許,就是怕他們追問他在緬共的日子,以及那段有過的緬共黨籍之歸宿。在別人是好奇與談資,而對申哥,卻是戳痛。
有天閑聊時,我問他:申哥,你對過去的人生選擇,有沒有點后悔?
申哥淡淡一笑,說:南八,人生的篇章,各有各的寫法。還有,你別看現在有些人,表面風風光光,人模人樣??墒?,他們中有多少人經歷過我們那樣豐富的歲月?有多少人浸潤過人生最令人難忘最誠摯的戰火中的戰友情誼?還有,說句笑話,又有幾個人做過真正戰場中的軍隊旅長?
看著申哥臉上露出的那份少有的得意,我不能不點頭。
申哥又說:南八,人生最重要的,我覺得,就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那事,同時又于國于民有益。人生只是一個過程,任何人的歸宿都是一鹒黃土,有意思的只是這個過程。
我相信,申哥說這些近似哲理的話時,他的思緒與情感,已如同天空上飛翔的小鳥,而越過了那些個什么黨籍什么革命經歷之類榮譽的傷痛,并且,還真是在俯瞰著地面上正在風光自得的人們。
我與申哥情誼的再續,簡直就是讓我在如今這非?,F實的社會中,獲得了一個精神的休養家園,也是心靈常常得以凈化,化內心風浪為平靜的思想港灣。的確,人生的豐富,會使人對許多問題,得到平心靜氣的釋懷。
城里有許多家冠以“知青”名號的酒樓,之中,城南的那座“知青飯莊”最為有名,在那兒經常舉辦全市性的往日知青們的聚會,熱鬧極了。有天,“知青飯莊”的王老板電話通知我,本星期天將有一次檔次較高的酒宴,邀我出席。我向申哥說了,請他也一同去,會見本市原知青中的各界現代名流。
申哥謝絕了,他不去。
為什么?我很奇怪,問他:申哥,你也做過知青啊,有什么不能去的?人家都會尊敬你的。申哥卻眨了眨那尚炯炯發亮的獨眼,說:南八,我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只有兩件事,一是當紅衛兵,二是參加緬共人民軍。知青階段,只有那么一年多時間,對我意義不大。
我當即反駁:申哥,我們真正當紅衛兵的時間就更少了,還不到一年吧?
“可是,當紅衛兵,與參加緬共,我都是自愿的,沒人逼我。而下鄉呢?卻并非情愿?!鄙旮缋淅涞卣f。
我一時語塞。
申哥繼續說:做知青時,真是無奈,極沒有意思,老想著如何回家。現在很多的知青,卻又懷念起當年的那段歲月了,甚至,當初那一切恨不得立即能脫離的種種苦難,也成了今天美好的回憶。人啊人!真有意思。
申哥說的,也是。
申哥又說:那是他們的人生太單薄,不夠豐富所致。
申哥回到家鄉后,在市郊買了一套房子,又在附近開了一個小餐館,最初只賣云南米線,生意好了,又擴為飯店。兩口子自己上陣,沒雇人。申哥說,他不想搞得太熱鬧,能穩穩當當賺到錢,養家育女,就行了,轟轟烈烈的日子,對曾經滄海的他,已沒有了吸引力。
不料,老天爺卻偏不讓他過清靜的日子。那天,申哥感受到胸口有些疼痛,吃東西就更痛,便去醫院檢查。那結果,卻將申嫂嚇哭了:申哥患了食道癌,好像還是晚期了。
醫生建議,立即住院,動手術,看能不能保住一條命。
申嫂連忙同意。
可是,申哥卻不干。他說自己沒什么大毛病,頂多是肺炎什么的,過幾天就會自動痊愈,在緬共時,他得過幾次病受過幾次傷,結果都安然無恙。
申嫂犟不過他,只好讓他回家,讓醫院先開些藥對付著,并連忙給我打電話。
我與妻子麗英到申哥家時,申嫂不在家,他正直挺著腰板,坐在椅子上,在看一本《戰爭年代的總參謀部》。他的面色卻明顯地慘白了,臉也消瘦了很多。
他一見我們,便笑著說:你嫂子搬的救兵來了。
我和麗英也都笑了,我忙說:申哥,你千萬莫大意了,要為嫂子、嬋娟她們多想想。
申哥卻話題一轉,將那本書伸到我的面前,問:讀過這書嗎?
我說:知道,是什捷緬科寫的。不過,我讀不出多大興趣。
申哥說:我讀過很多遍了,每次都讀出了些味來。
他又要同我談緬共人民軍的戰事了,今天,我可不想說那些,便打斷他的話:申哥,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對你的病,也要實事求是地正視,并采取必要對策,搞鴕鳥式的逃避是不對的。
申哥只好放下了手中的書,望著我:你這是批評我?
我鐵了心,說:是的。今天,我不僅要批評你,還要堅決動員你去醫院。
麗英也在一旁幫襯著。
申哥好半天沒作聲。
我高興地想:有戲了!
我繼續向他解說有病早治的常識,說就是像食道癌這種病,只要手術動得早,也能痊愈的。還說,如果不愿去那家醫院,可以換家更高級的,幾家大醫院,甚至部隊的163醫院,我都有熟人,方便得很。
申哥微微低著頭,默默地聽我滔滔不絕,臉上卻并沒有現出任何高興的神情。直到我也覺得無話可講了時,申哥才抬頭問我:南八,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只是,你不明白我的想法。
我誤會了,連忙問:你有什么困難?我們可以幫?。∪绻麆邮中g錢不夠,我有?。?/p>
申哥微露笑意,說:南八,謝謝你們的好意!不過,今天,我們不說這些,好嗎?
望著他那明顯苦澀且似有艱難的笑容,我只有住口。
此后三個月中,我去申哥家看了他數次,只是不能說他的病,不能談要他進醫院的話題。
我曾悄悄問申嫂:申哥為什么不愿進醫院?
申嫂欲言又止,也沒有說。
最后一次見申哥,是他已幾天水米未進之際,申嫂一邊流淚,一邊用調羹給他一點點的喂西瓜汁,他也一點點在艱難地抿著。可是一見到了我,他又推開了申嫂手中的調羹,要同我說話。
看著他那已顴骨凸突且日益消瘦、慘白的面容,看著他那只唯一能用卻也深凹而不再有神的眼睛,我只能悲哀地想到一個詞:英雄末路。
幾天后,申嫂哭著給我又打來電話:申哥走了。
簡單的喪事辦完后,淚痕滿面的申嫂給了我一張紙,是申哥寫給我的遺言:
“南八:
你是我此生中最早與最后的鐵哥們朋友,謝謝你陪伴我走完了我最后的旅程!
你一定在責怪我為何不進醫院治病,現在告訴你吧。我這一生,從本質上講,實際已經走完了全程。如果能不費力、不連累親人朋友,我也愿意平平靜靜活下去。但,既然已得了癌癥,像你所說,我們是唯物主義者,就要正視現狀。上現在的醫院,不知會要花多少錢,還不一定能解決問題。我從緬甸沒能帶回多少錢,這些年賺了一些,但那全是為桂花母子二人準備的生活費,特別還有嬋娟今后讀書所需。我希望我的女兒,將來能上大學,從而在將來的社會中,有她的立足生存之地。因此,沒有為我再浪費錢的必要了。跟你說這些,既是解開你的迷惑,免得你以為你的申哥是個不信科學的胡亂頑固派;同時,也是請你幫忙:今后替我多多照應一下桂花母女,適當時候幫她物色一個好男人,并勸她改嫁,好好生活下半世。
拜托了,南八兄弟!
向麗英問好!
申自來
1997年8月24日”
我反復看著申哥寫的文字,欲哭無淚,心中那種與親人離去所不同的特別的悲緒,很快堵塞了胸膛。當年讀毛澤東的詩句:“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只以為是偉人的氣魄,是詩人的浪漫。而今,方知的確如此。從同做紅衛兵時起,申哥與我的友誼就已長達三十一年了!而當年的天真與豪氣,卻竟如同昨日,歷歷在目,不能忘懷。
陳益南,學者,現居長沙。主要著作有《青春無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