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意編一些神秘兮兮的故事來嘩眾取寵,但我相信自己真是有故事的,雖然自己也不全信,卻又不能不信。
好像是悲哀,又算不上悲劇,那是一種始終被謎一般的困惑所說服的困惑,該怎么說呢,我勉強讓自己開口:“對于逝去的美的哀悼,我選擇以寂寞棲身,以美麗言傳寂寞;然而無論是在寂寞中展現美麗,或美麗中傾訴寂寞,留白,也許是我最終且僅能的生命方式……”很拗口的獨白。總覺得要演一個自閉癥或性冷感的男子,只需瞪著攝影機,面無表情即可,自言自語要說給誰聽呢?也許我的思索并沒有意義,演員是不講究骨氣的,你可以從頭到尾都很可悲,被唾棄、被蹂躪,卻被塑造成一副占盡便宜的樣子。
九點鐘的通告,上午一場“服裝特”、下午一場“小特”。當“服裝特”其實不劃算,單單身上這套西裝就要幾百塊干洗,制作單位只發九百,比起扮演路人甲乙就多個一百;不過,比起其他沒臺詞的臨時演員,穿體面一點或許像個明星吧,這種夸張的凡賽斯時裝,不怕上鏡頭被那個禿子總經理遮光。至于洗衣費,從另一場“小特”撈回來也行,臺詞九字以內算“小特”,多幾句變“中特”,救命啊,老爺,救命啊(才八個字),小的以后不敢了,老爺饒命啊,小的給你做牛做馬……多磨蹭兩下,起碼有一千六百元。
以前總覺得是來玩的,快樂得一塌糊涂,對人生沒什么關心。干了四年臨時演員,從“一般特約”到“小特”、“中特”,偶爾撈個“基本演員”連演幾集戲,不乏不膩,新鮮,也不知有沒有趣。開跑車去趕通告不是故意要擺明星架勢,只是幾塊祖產揮霍不完,房地也沒停止漲價的意思;有時想來個白手起家,卻笨手笨腳的不知怎么“白手”。我偶爾嘗嘗自虐,去巷口那家最臟的面店吃面,看老板用黑垢垢的手抓過抹布撈過塑料碗然后揪起面條,下面,未吃就先惡心。我也常讓自己吃苦,假裝是流浪漢,穿著迷彩裝,背一個沉重的包袱去旅行,背包里一定有望遠鏡、二三十卷底片、三腳架、畫具。我幾乎一天用八個小時在旅行,把自己弄得非常忙碌、焦急,像是真的歷盡磨難。
每次看這些照片,我不由得想起游歷過的那些地方,我喜歡把它們掂在手上,感受某種不經意和辛酸。在這個虛幻世界里,時序是無延的,我可以抹掉它,也可以再現它。低海拔的相思林山區,幾個煤礦坑、茶園、油桐花里,有個看不清楚的東西。這是上星期拍回來的照片,草叢里好像有人,小小的,也可能是狗,或只是工人丟棄的雨衣。當然我更常想,會不會是具尸體?很想再回去看看,可我的滄桑里容不下太多刺激。或許,有機會演個尸體也不錯,聽那些老婆孩子如何在身邊哭哭啼啼,什么“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么辦”的廢話;死一場,足足十分鐘,夠好幾個臨時演員塞飽荷包。
上午這場戲不怎么費時,五秒鐘解決。禿子總經理沒遮住我的凡賽斯,導演讓一個妙齡女郎繞過我右手肘,尖聲尖氣的叫“色狼喲”──我的西裝很色,可我一下也沒摸著她。下了戲,時間還空得很,隔壁攝影棚的《浪漫一生》本來有我的戲,我演了,卻沒拿錢;那時他們要求幾個演“午夜牛郎”的光屁股亮相,我脫一半就走人了,不是拒演,是導演嫌我屁股有顆痣,不是痣難看,是痣上長毛──他要我剃毛,我提了褲子就走。其實光屁股的戲最后一定會噴霧或“馬賽克”處理,我屁股長毛干他屁事。
下午喊完救命,又補拍一場戲,因為昨天那個演丫環的睡著了(站在老爺背后,盹得還挺正經),導演看片時氣瘋了,摔帶子叫重拍。所以我今天又端了幾次茶水,挨幾次巴掌。臉上還辣辣的,兩千塊躺在口袋熱熱的,握著方向盤的手心是涼的。警廣交通網一路嚷嚷這里塞車那里車禍今天快不快樂,我被堵在路中央,剪完指甲再擠青春痘,后頭的車子老按喇叭,我只想后座有什么機關槍或噴墨機統統干掉他們。前面是一輛BMW,車主正在跟他前面的裕隆(注:臺灣自產車種)車主爭執,BMW車猛按喇叭好像催裕隆車快一點,裕隆車沒動作,BMW車主破口大罵,裕隆車里的年輕人就下來理論了。天熱,我關緊車窗看熱鬧,一會兒年輕人回到車上,拿出一支球棒往后揮兩下,BMW車窗立即結成蜘蛛網,剛好將破未破之際。警察來了,三方辯得臉紅脖粗,年輕人忽然不講話,掉頭,鎖了車,鑰匙丟進水溝就走,只剩裕隆車穩穩停住,堵住寶馬車、我的車和后面一整排車。后面的車又叭叭叭,我瞥他們一眼,然后也下車,鎖門,吹著口哨走遠。開心嗎?我不知道,不過很痛快。
過兩條街,跳進一輛公車,車上幾人手機亂響,我認出是自己的鈴聲。喂。老婆叫我買晚飯,我要她先買,她說手上提太多東西,我說坐出租車,她說正在坐,她問我人在哪,我說不知道。旁邊女孩的手機又響,我越講越大聲,老婆好像要我買便當(盒飯),我說好又說不行。她再說什么我聽不到。一會兒岳母來電,問我怎么了,我不知道,她又問老婆怎么了,我也不知道。不久岳母又來電,說已經勸過老婆了,老婆不生氣了,叫我快回家,我說好,她問我在干嘛?我說買晚餐。
真的不知道公車開到哪了,老婆氣什么?我說了什么?晚餐還是沒著落,附近只一兩家商店擺了晚餐祭鬼。今天月圓,大家照例要拜,但人死了還會餓嗎?為什么一定要買晚飯?她餓了可以自己去吃,我也可以選擇不吃。天天,一餐兩餐的相聚或許難得,但必要嗎?不知是麻木或乏味,我覺得自己是個車軸,怎么轉也離不開固定的位置。路線越來越熟,我拉鈴下車,在小店買到腳踏車,不好騎,可比走路快多了。我不想買晚餐,因為真的不餓,那個躺著睡覺的人可能也不餓。一直想著相思林山區,那堆草叢里躺的到底是不是尸體?今天不穿迷彩裝,也不背包袱,少了些滄桑,可挪出多少空間享受刺激?
月色還好,星星沒有出來。穿過復雜的相思樹林,我盯著自己的影子在草尖上竄出竄入,像不知要闖哪個空門的小偷,每個門都是空的。我陸續發現幾個像尸體的東西,一塊裹住石頭的塑料布、一件破衣一只壞鞋、半片銹掉的鋼板。還好,沒有尸體。肚子餓了,撥電話回去,沒人接,老婆還沒回家?很好,難得老公不在,她該放個假。從來沒發現不帶背包、不拍照片是這么輕松,以前那么焦急是想抓住什么?幾只有眼無珠的蛾撲上我的打火機,掉好多磷粉。我關掉打火機,路上變得一片黑。想回家了,但不知騎到哪。屁股越顛越痛,底下好像是石頭路,車輪噼啪噼啪輾斷一些枯枝、一堆不知是什么的東西。好累,我干脆甩掉腳踏車,大大地躺開。
睡得好,手機一夜沒響。老婆不找我?行,準她續假。今天沒戲可上,我躺到中午,直到太陽快把我烤干才起來,靜坐幾秒,決定循昨天的方向找出口。腳踏車輾過一堆枯枝、雜七雜八的塑料袋、石頭、汽水罐、腐爛樹干……我趕緊煞車,不知該怎么騎過去。昨天真的從這條路來?究竟是不是,想不起來。幾分鐘了,他沒半點呼吸,確定是死人。還沒爛掉,剛死。他身上有沒有車輪輾過的痕?看不出來。再近點,蒼蠅亂舞,更看不清。
怎么死的?是倒霉的醉鬼,被我昨晚路過輾死,還是本來死了,正好被我再補一記,還是根本不干我事?沒什么明顯傷痕,不像他殺,找不到毒藥瓶,不確定自殺。但他到這里做什么?尋幽訪勝、無所事事,還是被謀害了然后棄尸此地?我騎回原處,不確定自己想干什么,沒打電話報警,也沒打算從別的路回家。我餓得好累,大大地躺開,涼涼的不安和荒謬,像脫光了衣服卻誤入女湯的池,而我原本想進的不就是女湯嗎?
第二天去看尸體。發現他移動一點點,面目全非。一種被野狗或其它動物咬過的痕跡。褲腿下有包面紙、幾尺外有個黑皮夾。拿樹枝把皮夾勾過來,里面只幾張鈔票、一張公車卡、身份證:劉國男,1967年8月23日,原籍臺灣彰化,出生地臺北。我看著劉國男,和自己差不多的身高、體型,一堆撕爛的衣服、一張難以辨識的臉。不久之后,會有一堆婆婆媽媽圍在這邊,有人焚香燒紙,有人三哭九跪: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們怎么辦?可能演得很賣力,但領不到演出費。
劉國男,職業欄:自由業。我再看劉國男一眼,天熱,融掉了涼涼的不安,只剩下荒謬,和一種不真切的滄桑。我掏口袋,把自己的皮夾、鈔票、身份證依樣擺在那褲腿外幾尺,沒欠他的。日后我才想到,不知他什么血型?和我一樣嗎?警察會不會化驗DNA?最后會不會被拆穿,或者被卷入,最壞的打算是自己變成兇嫌。但無論如何,這場交易是成了,不用定義,也不知有效期限。
第一天的劉國男是游魂,只在夜里出沒。夜里,休工的捷運工地鬼鬼祟祟,外面的車流滾滾沸沸。圍籬內很安全,什么事都可以發生。那頭有個婦人被強拉進來,男人拿一把刀,叫她錢交出來。這頭呻吟聲有一陣沒一陣傳來,循聲探過去,原來夾道里有人做愛。
困了,就挑一棟順眼的大樓,睡進地下機房。各種粗細盤錯的鋼管鐵管,正好練體操、玩杠桿、扮人猿泰山。幸運的是,還撿得到道具,比方舊舊的木梯、臟臟的工作服、幾把鉗子。一早,我穿上工作服堂堂正正走出大門,做什么呢?爬上最近的一根電線桿“施工”。多爬幾格,我看到二樓的女人坐在床上擦腳指甲油,腳底長一顆大雞眼。再多爬幾格,看到三樓的老太婆探手到衣服里搔癢,搔好久,掏出一只乳房,好像在檢查乳頭有沒有奶垢。四樓的男人內褲破了洞,剛才用手在屁股后面扇兩下,大概放屁。
不知道老婆在干嘛?手機一直沒響。我決定專心做劉國男,關掉手機,準她再續假。
中午“收工”正打算吃飯,大樓的管理員招我進去幫忙看臺,他說去上大號。柜臺有兩架屏幕,一臺是監視器,管理員要我看這一臺,我卻看另一邊的電視機。現在是午間新聞時間,好像發生了綁架案,記者正在做深度報道。鏡頭帶到一輛出租車前,好多人圍在那里,后車廂里咚咚咚的有敲打聲,記者們拼命拿攝影機、麥克風湊近后車廂,主播的旁白說因為警察還沒趕到,所以大家無權“破壞現場”。現場記者追著一位老太婆問,老太婆說一大早出來就聽到咚咚聲,車里的女人拜托她放她出來,老太婆不敢,女人叫她去報警,她也說不敢,然后就跑去告訴丈夫,她丈夫再去告訴村長。
幾個警察趕過來喊著讓開,其中一個貼近車廂和里面的人對話,說找不到鑰匙,暫時沒法開。里面又咚咚咚,另一個警察說,早知道應該帶鎖匠來,原先那個說,現在去哪里找鎖匠?里面咚咚得更大聲,警察貼近車屁股,跟里面的說正要去找鎖匠,請她耐心等。鏡頭切入攝影棚內,主播嚴肅地加入一些分析和解說。鏡頭又換到現場,陽光轉烈,剩兩個警察站在車邊,記者報道警察正去找鎖匠,車里人質性命危急。記者背后幾位村民跑過來,當場拆了狗籠拔了鐵條,交到警察手上,教他們如何撬開車蓋。
鏡頭帶到警察局,畫面上一個狼狽的女人,和一個瘦小男人。我湊近屏幕看,瘦男人好像要解釋什么,女人卻打斷他:“不干他的事啦。你們警察是什么態度,簡直草菅人命,叫我耐心等,要等死是不是。”幾個警察安慰她,她越說越氣,把他們罵開幾尺遠。我看清楚了,真的是陳茜,她被綁架了!難怪我手機兩天不響。那個瘦男人是綁匪,好像才逃幾個小時就去自首。原來,老婆是買晚餐那天搭出租車被綁的,司機要她給錢,她說出提款卡密碼,但提款機一天最多只能領六萬,司機分三次領了十八萬,所以押她到今天早上才載到郊區,關進后車廂去。“領這么少錢卻賠了車,我真的沒對她怎樣。”司機滿臉無辜。記者問他做了這種事居然有理由辯解。他說:“我根本沒想害她,不信你們問她。今天早上,我問放了她會不會去報警,她說會,我才關她一下,怕還沒跑遠就被警察抓到。我還拜托她一定要喊救命,不然會悶死。”表情更無辜。“算了,你們放他吧。”陳茜居然替歹徒求情。“不要啦,好漢做事好漢當,這位太太,你也可憐啦。”司機對著鏡頭說:“她老公對她不好啦,讓她一個人坐出租車,也沒關心人到底回去了沒,老婆不見了都不會出來找。本來我沒想要綁那么久的,其實我也很怕,可是頭一天她的大哥大老是響,煩死了,我怕她講電話時偷放風聲,所以才綁久一點。她被綁架了還在電話跟老公吵什么買不買便當,她老公講話好大聲,嚇得她沒眼淚也一直哭,后來連婆婆媽媽也打進來,真的煩死人。我跟她聊了好久,覺得她實在可憐,要是害她會被雷公打的。”“你可憐你的頭,我跟老公吵架是故意拖延時間啦,我看你才可憐咧,不想告你了。”陳茜一臉慷慨正氣。警察說綁架是公訴罪,不能私下和解。“可是我對這位太太真的沒怎樣,她看起來那么老。”司機說的誠實,陳茜的正氣變怒氣。下個鏡頭,警察叫司機靠邊站好,司機表情激動:“老婆,上了電視正好讓你知道。為了你,我敢去綁架敢去搶,你愛花多少錢都不要緊,我真的很愛你。”再跳一個鏡頭,司機面前已拉開破案布條,一堆記者上前拍照,主播三言兩語又跳到另一則新聞。
我對陳茜不好嗎?她在電視上怎沒替我反駁,她臉上也看不出委屈的樣子啊。劉國男對老婆好嗎?我盯著配偶欄,李艷群,臺北市文山區育英街……她在家嗎?問了查號臺,過濾掉仁愛路、建國北路的劉國男,就這個劉國男是育英街的,撥了一通電話,對頭是錄音機,一個女人的聲音,有點男子氣,我試著在聲音里找出一些嫵媚或所謂的女人味。是沒人在家還是懶得接?我又撥一次,溫習她的聲音。再撥一次,享受她的聲音。到了劉國男家,先在門外打一通電話,還是錄音機,按了對講門鈴,久久沒人響應。確定是不在家了。我趕緊找鎖匠來開鎖,一樓大門沒關,我們順利上了四樓,迎面吊著一盆亮亮的金盞菊,天窗外一朵云正逃過幾道電線的捆綁。
我像回到自己喬遷的新居,滿意地環顧四周。屋內空空闊闊擱著幾個大家具,櫥柜里沒酒,擺了兩三個貝殼,靠墻的茶幾有個相框,滾了玫瑰的花邊。沒有劉國男的照片,床頭也沒婚紗照,唯一的玫瑰花邊圈著一個女人的凝眸側臉,是李艷群嗎?錄音機聲音的主人?樣子還好,但不是想象中的波浪大卷發,是削薄的直發,發尾外翹。濕潤潤的唇,下巴一顆晶圓欲滴的痣,有點勾人,不至于騷得露骨,我想她的痣一定長毛,刮過。
她還算愛干凈,廚房的碗頂多一天沒洗,洗衣籃空空的沒衣服。衣柜分類得不算整齊,有點亂,亂得挺浪漫。不過內褲顏色單調了些,樣式太保守,有幾條褲邊的松緊帶已經弛了,蕾絲也脫線了。胸罩是34C,身材還行。褲襪六打,她喜歡穿天使牌二號、十一號、九號、三十八號,六號買了兩打。劉國男穿紅色和紫色內褲,沒有四角褲,全是子彈型,還有幾副橘色、銀色、綠色、紫色吊帶,這行頭演午夜牛郎還好。但是抽長壽牌香煙,和他的服裝氣質不太對。
劉國男沒有領帶、不穿西裝,整柜的黑色、咖啡色襯衫,一些奇怪的棗紅、銀灰長褲,褲腳短了點,看起來不夠一米七八的身高穿。我想他的腿比我短,演牛郎絕對沒我帥。
看過滿屋子的巨大家具,覺得清一色的單調還有點格調。我蹲在廚房數捕蚊燈捕了幾只蚊,想象每天早晨,李艷群的薄紗睡衣如何從這頭拂到那頭,穿上天使六號的腿會是怎樣的豐姿或者像兩根義肢?
錄音機響過幾次。“小貓,茶房說混音要補做一段,你跟他約時間。”“奶罩,日月光大量搜購環電(注:股票名稱),手上的快放。”“奶罩,我奶嘴,怎么又是電話錄音,我不習慣跟機器講話。”“小貓,‘地球’后天到,老鬼派你去做神秘嘉賓。”“毛子,你失蹤了啊!我鱷魚啦,有空call我。”
毛子、奶罩、小貓,這屋里住了多少人?我打開鞋柜檢查,林林總總的女鞋男鞋,大小差不多,分不清屬于幾個人。李艷群,我想象她另一邊的側臉,是像小貓還是奶罩、毛子?躺在軟軟的床上,兩個枕頭,她到底睡哪個?劉國男沒回來,她著不著急?
前面有點聲音,我拉平床單滾進床底,是女人的腳步聲。錄音機又重復一次留言,女人走進走出,洗手、沖馬桶、開冰箱、倒水,然后往床上重重一坐,我感覺到她屁股的重量,野馬般的屁股,豐腴有彈性。兩個光腳踝在床沿蕩呀蕩,我發現她戴腳鏈,心型小墜子一波又一波,像出浴的海妖在艷陽下濺起一圈水花。
又有開門聲,兩只粗粗的長毛腿走進來,往床上一坐。他們的搖晃讓我幾度窒息。錄音機又響。“奶罩,我珠珠。”女人接起電話:“喂喂,知道了啦,明天給你。”搖晃又繼續一陣子,停止,然后是走進走出,洗手、沖馬桶、開冰箱、倒水。錄音機又響:“小貓,小貓,老鬼問你去不去‘地球’那一場?”電話沒人理,接著是開房門,兩雙腳踝同時不見。許久沒聲音,我爬出床底,四處張望一下,房門是虛掩的,隔著屏風,不確定前廳是否有人。記得廚房有后門,我三兩下竄過去,從后門攀上頂樓陽臺,由鄰戶的樓梯口下樓。
李艷群在家里和別的男人上床?劉國男會不會是這個奸夫謀殺的?出了一樓大門,我仔細核對門牌,沒錯,是文山區育英街六十八巷七號之二。身份證這個地址不會錯,但他們可能不住這里,有人會為了小孩就學方便或什么理由而把戶籍借寄在別人家,何況錄音機只說“我不在家,請留言”,又沒說他們叫李艷群或劉國男。可是電話號碼沒錯呀,除非育英街不只住一個劉國男,而我這個劉國男的電話恰好沒登記在電信局的電話簿。隔天,我撥電話去試,是女人接的,“李艷群小姐在嗎?”“我就是。”“您好,這里是芝麻街兒童美語雜志,請問府上有沒有七歲左右的學齡兒童?”“沒。”“對不起,打擾了。”難道育英街也住兩個李艷群嗎,我知道再怎么解釋都沒法安慰自己。劉國男實在是個荒謬又倒霉的家伙。
連續幾天,我在各大樓電線桿“施工”,看過兩對夫妻吵架、幾個小孩挖鼻孔、女孩們互扯頭發、三個少年看春宮片、一個小偷作案。有時趁天黑路過家門幾次,屋里都沒開燈。陳茜這么早睡?她還沒回家還是又被綁架了?
中午的新聞說,又有一家銀樓被搶,歹徒敲破玻璃櫥窗,拿走價值約六百萬的珠寶,警方在鐵門上采到一枚指紋……那枚指紋會不會是我的?我記不清楚曾否到過那里“施工”,但我摸過太多鐵門了,包括銀樓的。假如陳茜去報案我失蹤了,警方尋線查緝,會不會發現我與這些案件有關,因為到處都留了我的指紋。
什么時候他們才會發現腐尸?如果驗尸的不太講究,陳茜也不太追究,我真的可以永遠消失了,永遠為所欲為。可是劉國男是個好角色嗎?這家伙實在比我好不到哪去。自由業,到底是干什么的?
報紙上一直沒腐尸的消息,電視新聞也沒有。有一天我打電話去報警,對方問我姓名,我說叫王明德,他再問我電話幾號,我胡亂說幾個號碼就掛斷。大粗坑大山里相思林里的石子路,他們找得著嗎?
看過一篇文章說,假期是盤點人生的時機。放了好長的假,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盤點。劉國男真是無趣的家伙,而我是什么也不是的家伙。這天,馬路中央又有個工地拆籬了,是個藝術徒步區,路中央擺了幾個基座,據說要從巴黎空運不銹鋼雕像來展示。夜里,休工的工地冷冷清清,我爬上一座基座,證實它的“完工”——用一種垂首的昂然,然后維持靜止、沉緬,假裝像是永恒,像是美麗。
凌晨,被清潔工搖醒,叫我要睡去公園睡,別妨礙她掃地。我步下基座,沒事似的走回家。這么早,會不會把老婆吵醒?我掏出鑰匙,輕輕開門,像個賊,沒看見陳茜,梳妝臺卻一片血淋淋,鏡面上幾個大字:這個家,兩個人在和一個人在沒什么兩樣,一個人在和沒有人在也是一樣。我看看桌上這支口紅,起碼寫掉半根。
“吳水河在嗎?”“我是。”是警察的電話。警察說抓到一個慣竊,身上有我的身份證,請我去領回,順便認認有什么被偷的東西。
他們發現腐尸了嗎?小偷怎么可以偷走我的身份證卻不理尸體不報案。連陳茜也不管我?我打電話到處問,沒人知道陳茜在哪。過兩天,她回來了,我問她最近住哪?她說凱悅飯店。我說住這么好。她說不敢住看起來不干凈的飯店。“我就是要住貴一點。凱悅飯店好貴哦,一天四千塊,哪天還要去住一次。”她伸伸懶腰,上樓去了。
沒人問我這幾天發生什么事,報紙也沒寫腐尸。我依然開跑車去趕通告,不是故意擺明星架勢,鄉下幾塊祖產實在揮霍不完,地價漲到兩億,卻不知有誰要買?三萬塊的二手跑車,繳了罰款去吊車場拖回來,每月的保養費,陳茜說可以養兩個公主加王子。
我終于接到基本演員的約了,演一個歌手背后彈吉他的,每天都有戲。導演讓我站在扮演左岸的演員背后,對準他的影子,不能超出半尺——開拍時,片頭熱熱鬧鬧拉出一段字幕:本劇根據名歌手左岸的自傳《流浪到天涯》改編而成,左岸,本名劉國男,原籍彰化,出生于臺北市,十五歲到西餐廳打工,十九歲組織合唱團,二十一歲被唱片公司發掘,正式步入歌壇……
沸騰的車陣,車流一點點一點點推進,一輛卡車正放任它的警廣交通網大聲宣泄:“高速公路北上車行緩慢,楊梅到中壢路段發生兩起車禍,交通大隊正在處理,駕駛人稍安勿躁。我們來聽一首非常HIGH的歌,‘廢物’合唱團——左岸的《夜夜盜取你的美麗》——試圖釀造一份邪惡的寧靜,試圖感覺有什么正在逃離,是人們所宣稱的某種美麗……嘟嘟嘟─嘟——中原標準時間十九點整,現在播報整點新聞,大粗坑大山里相思林山區,發現一具無名男尸,初步診斷,疑是心肌梗塞,是否有他殺嫌疑,警方正在偵察中。根據死者身上特征,警方懷疑他就是專門變造身份證販賣的慣竊盧偉利……。”
仿佛有個神秘力量操縱著,我和沒有因果的命運做一場沒有把握的較量,見鬼去吧,慣竊。在這個虛幻的舞臺,荒誕不經從來不是反常,只是一種合理。還能有多少不凡的命運,美麗的身世呢?我宛如一具僵尸重回人間,一切聽命于導演,我不是我,我也不是別人。
車陣時停時進,空氣可以擰出汗水,警廣交通網還在聲嘶力竭,用那種漫不經心的調兒唱:是別人所宣稱的某種美麗,生命中承擔不起或早已放棄的美麗……
別急著畫下“劇終”,我還在演。
張瀛太,作家,現居臺北。主要著作有《巢渡》、《西藏愛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