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底,我在安徽某縣一所鄉(xiāng)村中學“下放”。烈日與暴雨交替肆虐,學校院子里,水洼依次反射陽光和月影,蟬鳴和蛙聲分別譜寫白天與黑夜。晚上出門不小心會踢著癩蛤蟆,屋里則時常闖進一只只甲蟲,橫沖亂飛,擊中燈管,撞上墻壁,發(fā)出巨大的聲響。一個月以后,回到上海,看到一本文集,我才知道這些甲蟲們還有一個墨西哥堂兄——一只叫作杜里托的甲蟲。他手執(zhí)劍盾,自稱游俠騎士、正義的守護神、全世界少女的不眠之夜……祖籍墨西哥東南恰帕斯州原始叢林,時而藏在落葉下躲避七萬政府軍的大皮靴,時而流浪在孤寂籠罩的墨西哥城,時而又在木棉樹下鉆研高深學術(shù),并屢屢寫文章嘲諷充斥墨西哥乃至全世界的新自由主義勢力。書寫這位騎士的則是他那位不太情愿的隨從——墨西哥薩巴塔運動副司令、蒙面騎士馬科斯。
馬科斯始終用滑雪帽蒙住臉龐,令世界永不能確定他究竟是誰,因此他始終是一個行走中的問號、“全球化”夢境的永恒殘缺。至今我們只能猜測他曾是墨西哥自治大學教授、阿爾都塞的研究者、電腦玩家紀廉。然而他究竟是誰并不重要,我們只需知道,在那令人窒息的年代里,當全世界還沉醉于卡耐基式的成功之夢時,卻有一批像馬科斯這樣的人,深入墨西哥苦難的原住民地區(qū),扎根十年,于1994年1月1日,世貿(mào)組織議定書生效那一天,以必死之決心發(fā)動震驚世界的原住民起義。
他被稱作格瓦拉第二,可事實證明,他不僅是一個革命者,還是一個后現(xiàn)代的偉大游戲者。他走出以往左翼革命家崇高悲壯的陽性幻象,拾起由塞萬提斯肇始的滑稽精神,利用嬉笑反抗絕望。網(wǎng)絡(luò)、影像、電視、童話、偵探小說、時尚人群、市民社會……任何新銳事物與尚存的激情都成為他扯裂現(xiàn)世夢魘的手段。他不再是以往革命領(lǐng)袖那般的一個意識形態(tài)化身,卻是一個傾聽者,記錄并模仿著原住民的聲音,幫助他們刺破主流空間的喧囂。他蒙住面孔,失去個人性,杜絕了被造神的可能,卻因此變成一面鏡子、一個符號、一個公共能指,所有被壓迫者都可以與他交換身份。他在起義的第一聲槍響后出現(xiàn),立刻點燃市民社會的激情,四面八方趕來的志愿者及時擋在政府軍槍口前,保護了這支只有三千人的半原始部隊。他和同志們活了下來,退入深山老林,卻繼續(xù)用語詞做武器,不斷地用言說穿透這個行將定格的世界。
他的言說不是以往革命思想家的嚴肅政論。他說:“可否有過一支游擊力量是為了獲取民主空間而非權(quán)力而斗爭?可否有過一支游擊力量依賴語詞更勝于子彈?”他的敵人不是某個階級,而是無趣的全球夢魘,他的理想也不是一套權(quán)力,而是一個金剛鸚鵡般多彩的世界,所以他需要美來作為武器,需要文字來創(chuàng)造世界。這個行走中的問號涂畫著行走中的文學。他在輾轉(zhuǎn)奔波間不停地寫信,寫給市民社會,寫給孩子,寫給所有尚未沉淪迷夢的人們。在這些信里,他像魔術(shù)師一樣玩弄文字符號,異想天開,匪夷所思。說他繼承了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并不正確,因為他本人就實踐著魔幻般的現(xiàn)世生活,不斷以驚世駭俗的行動穿越現(xiàn)實、夢幻與歷史。2001年他率領(lǐng)1111個原住民村長不帶武器長征至墨西哥城發(fā)表演說,這一壯舉本身就是一次神來之筆。
《蒙面騎士》由馬科斯的書信、公報、講演詞以及訪談錄組成。編者將其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包括甲蟲杜里托的《窒息之夜故事集》,瑪雅老人安東尼奧的《智者言說》,寫給情人“海”的《海馬故事集》,都是他在暴風雨間歇的寧靜孤獨里編織的小彩蛋。第二部分包括薩巴塔民族解放軍公報,書信往來以及大會致辭。
在這些文字里,他言說瑪雅人不死的神話夢想,言說被壓抑者隱秘的歷史記憶,嘲諷文明人依賴科學技術(shù)的認識論,攻擊新自由主義經(jīng)濟政策的虛妄懦弱……他顯然也獲得了從拉伯雷、塞萬提斯、狄德羅直至卡爾維諾、昆德拉、博爾赫斯的沒正經(jīng)幽默和文字游戲之真諦,行文充滿反諷甚至惡搞。他是形式的大師,會戲仿電報節(jié)奏寫一封急信——“超級政府患了健忘癥。句號。協(xié)議遭遺忘。句號……一場洲際群舞可能有助于更新記憶。句號。灰色可能勝利。句號。急需彩虹。句號……”會像馬原一樣玩弄敘述圈套——一匹棗紅馬無厘頭地穿梭于不同的故事間,會在不同的經(jīng)典文學作品之間肆無忌憚地穿梭——海盜杜里托那場瞬間的世界漫游以及奇妙的酒吧、秘密接頭地點都讓我想到黑塞的《荒原狼》。他也可以嫻熟地戲仿主流話語以作為主流話語自身之敵——《不守本分的小蟾蜍》嘲笑了當代泛濫成災(zāi)的成功勵志故事,令人捧腹。《魔術(shù)邦尼兔的故事》之惡搞風格甚至讓我想到了胡戈的“饅頭”。如果留在大都會,他怎么也能做個專欄寫手、文化斗士,或用他的話來說“做一個有機知識分子”。如此說來,好像他的作品也沒什么了不起,布波作家們也能弄出來。可是,不!他的行動使得他的文字脫胎換骨!這些文字不是伴著咖啡香氣誕生在舒適的書房里,它們涌現(xiàn)于九死一生之間。他始終在刀鋒上跳舞,即使被政府軍追捕到喝尿解渴的地步,也要將之寫成一個笑話。“又一次再見!”這句話在多封信的結(jié)尾閃現(xiàn),書寫是他與我們每一次艱難重逢的方式。
無論如何,坐在沙發(fā)里閱讀刀鋒上揮就的作品未免是種錯位。行走中的文字,不是坐在沙發(fā)上所能神會。這些文字,或者是在艱難時刻之后即興涌現(xiàn),立刻使得緊張情勢瓦解,或者是從包圍他的聲息出發(fā),如同風雨間歇即時蔓生的奇花異草,包裹了腳下灰暗的泥土。所以要理解馬科斯的作品,我們就應(yīng)該努力去體會他的時間感,去把握那些鮮花涌現(xiàn)的瞬間。
我在想,恰帕斯原始山林里,包圍馬科斯的甲蟲一定比騷擾我的多,就是在某個被甲蟲包圍的孤寂時刻,甲蟲在他眼里突然變成了一個伙伴、一名騎士、一位大師、一個可以獻給世界的奇異禮物。也是在那樣的某個時刻,他的影子開始向他說話,他也開始注視著自己的影子像甲蟲般忙碌不休。瑪雅智者安東尼奧的言說并非一部可以復制膜拜的經(jīng)書,在這些言說里可以嗅到月光、銀河、篝火、雨水和黎明的味道,充滿了產(chǎn)生言說的“當下”。“我站在那里,吸進黎明棄落在墨西哥東南群山中的片片寧靜”。“此刻的月是一彎光潔的琴,撥彈著夜的琴弦,每次撥動,便引發(fā)一陣暴雨。驚懼的月亮躲藏起來,一位嬌美的少女,一束幽暗之光,包裹在黯淡的云朵之中”。他無數(shù)次描寫墨西哥東南群山上空的月亮和黎明,他必定只有在那些諸如獨坐峰頂、木棉樹上或泛舟河上的月下時刻,才能與空氣中遁藏的神靈默會,頓悟安東尼奧老人的智語,與那些關(guān)于創(chuàng)世、銀河、黑夜、色彩的神話融合。這些時刻不斷回歸記憶,化入書寫,成為一個個獨特而澄明的體驗式時間意象。在僥幸躲過追捕他的政府軍之后,他馬上漫不經(jīng)心地諷描逃亡經(jīng)歷,喝尿的體驗變成一封信的有趣開頭。寫作的時刻不斷刺入作品內(nèi)部時間,看,幾個頑皮的印第安孩子又來向他要糖果了,并且搶走他的筆去畫畫。聽,這家伙話才說了一半,卻爬到樹頂去解決一下哺乳動物的生理問題。“此地仍在下雨”,雨水滲進了文字……所有那些孤寂的、神秘的、危險的、輕松的“此刻”都變成他言說之花的生長點,哪怕最枯燥的時刻也不再是需要擺脫和消滅的對象,統(tǒng)統(tǒng)被鮮花占有、包容或者化解。那些孩子們躍然紙上之處讓我想起了電影《美麗人生》,男主角活在地獄般的集中營里,卻能夠把每一刻的恐怖即興化作童話贈給幼小的兒子。戰(zhàn)士馬科斯在泥漿里生發(fā)出他的“此在”之澄明,他的言說隨即由此飛翔,穿梭于歷史、神話、現(xiàn)實社會等各種時空之間,打通它們,成為一個穿梭時空的信使。
他的穿梭同樣發(fā)生于不同話語和觀念之間。他向世界供認:白人指控他是有色人種,有罪;有色人種指控他是白人,有罪;陽剛男兒指控他為娘娘腔,有罪;女性主義者指控他張揚陽剛之氣,有罪;共產(chǎn)黨人指控他是無政府主義者,有罪;無政府主義者指控他是正統(tǒng)派,有罪;政府官員指責他為反對派,有罪;改良派指控他為極端激進分子,有罪;激進派指責他溫和改良,有罪;嚴肅的人們指控他嬉皮笑臉,有罪……這份嬉皮笑臉的供狀在嘲諷所有一本正經(jīng)的“主義者”們自以為是的同時,也表明了他的開放立場。他愿意去接近不同人的感受,理解各方的話語,即使當他通過戲仿敵人的話語來瓦解對方時,也因此而切入對方話語世界,保留了切身性的同情。在他戲謔的文字背后自有深刻,他會說:“新自由主義并非對抗或闡釋危機的理論,它正是危機自身制造出的理論和經(jīng)濟學說。”——但是他寧可讓一只甲蟲來說這句話。他不肯作崇高英明狀,更愿意做一個不無滑稽的漫游者、提問者,在穿梭跨越間引發(fā)反差,激起思考。相比于魯迅的橫站,他的姿勢更富于喜劇性,同時他也自覺地承擔作為一個游離者所要承擔的悲劇。只是,他舉重若輕,將鐵衣的牢籠化作輕盈的斗篷。
寫信,是一種“正在”孤寂中的單向交流,書寫者將“此刻”保存,郵寄給讀者。讀者此刻只是他心里的幻象,卻已被他的言說結(jié)構(gòu)指定了位置。馬科斯的理想讀者似乎總是未失天真之氣的人。他用兒童般奇妙的語言對他們說話,甚至嘗試著給敵人講故事!他似乎不愿被仇恨占有,永遠嘗試著溝通。因此,他獲得了最多的讀者。他的言說永遠是一面澄明之鏡,令幻象穿幫,令照鏡者若有所思。他或許做到了啟蒙者做不到的事情。誰知道呢,馬科斯的言說已經(jīng)散布了十多年,在我們今天的言說中不是有很多“蒙面”的反叛話語嗎?它們未免不是蒙面騎士的后代。對于鉆研如何爭取“文化領(lǐng)導權(quán)”的人來說,他是個啟示。
《蒙面騎士》當然不比大文豪苦心經(jīng)營的巨著,若我們只想在文本之內(nèi)去獲得寶藏就錯過了他的價值。信使的文字在那信封的裂口處,在與現(xiàn)實空氣接觸的時刻閃閃發(fā)光。這個行走中的問號、穿越夢境的信使、平等澄明之鏡,能否引爆我們自身的“此在”?能否促使我們有所行動,去擊碎包裹我們的夢魘般時境,用身體去擁抱那些陌生而鮮明的時刻,為之賦形,勇敢智慧地創(chuàng)造新的生活?能否幫助屢遭挫敗的探求者們學會放棄成見,面對艱難時刻,將所有陌生的遭際都化為我們生命之花獨一無二的生長基?
幾天后,我將回到那所鄉(xiāng)村學校繼續(xù)教書,甲蟲與蛤蟆的聲息將繼續(xù)包裹我,無盡的矛盾將向我展開。我在想,那些懵懂的甲蟲與蛤蟆里是否也將有一兩名游俠騎士伴我遠行?
“又一次再見。”
我不知道未來。但是馬科斯說:“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值得的!”
余亮,博士生,現(xiàn)居上海。曾發(fā)表論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