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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與安然

2007-01-01 00:00:00王小妮
天涯 2007年3期

天盡頭

2006年8月17日清早,從滿洲里到海拉爾的火車上,人多得幾乎沒有落腳之地。當時,我靠過道坐,對面靠窗的是個女孩,始終耷著頭窩伏在小茶桌上,做痛苦狀。她的男友沒有座位,一直站著,左右忙活著觀察車窗兩側的景色,不斷召喚她說,看啊,那群羊。看啊,一條河。看啊,奶牛。她拒絕抬頭,嗚嗚嚕嚕說頭疼。這個女孩不像有什么不舒服,只是用這種抗拒的姿勢表示對車窗外可能出現的一切都不屑甚至厭惡,她一眼也不看那漫無邊際的大地。能聽得出她有明顯的南方口音,而她的男朋友是地道的東北口音。既然這么嫌棄男朋友的家鄉,還千山萬水跟他來干什么?

在離開了二十一年之后,北中國的呼倫貝爾大地,再次提醒我,我是一個血緣骨質信念和全部潛意識中的北方人。十五天的行走中間,那種被天和地接納之后的安穩自在,心靜耳順,連我自己都感到了不可解釋的驚奇。

我們有意選擇傳統交通工具進入呼倫貝爾。從遼寧沈陽坐公交車進入內蒙通遼,再換火車進入吉林白城,從內蒙興安盟烏蘭浩特又換乘公交車到阿爾山。

出沈陽向北不到三小時,四野開始空曠,一路上不斷出現天盡頭就在眼前的錯覺。

通遼有沙堿,白城有草甸,到烏蘭浩特出現了山丘,阿爾山連片的山半坡上,有過了火之后焦黑倒伏的白樺枝干。站在那座建于1937年的暖褐色石塊壘起的阿爾山火車站站臺上,有人指給我說,再向前走,是個叫伊爾施的小站,鐵路就到了盡頭。已經把火車走到盡頭不能再走,伊爾施一定就在天邊了。真到了伊爾施,它仍舊有平凡的商鋪、飯店、學校、成片的民居,跟很多的中國北方小鎮沒區別。

過了伊爾施才是呼倫貝爾,要再向西向北,向更靠近蒙古國和俄羅斯走。呼倫貝爾的面積25.3萬平方公里,東西639公里,南北700公里。它的面積大致和英國相同,英國人口將近6000萬,而居住在呼倫貝爾的35個不同民族的總人口只有270萬。它的面積是海南島的8倍,比江蘇、浙江兩省面積的總和還多4萬多平方公里,蘇浙兩省的人口是1.2億,是呼倫貝爾的40倍還多。所有書本上的記載都說呼倫貝爾是富庶之地,在它的空曠遼闊中遍布了高嶺、低山、丘陵、河谷、濕地、草原,可耕地面積占三分之二,河流3000多條。出產麥子、木材、藥材、黃金。森林覆蓋49%,木材蓄積量將近9億立方米,有中國最好的天然草場。儲藏多種有色金屬、石油和煤炭。野生動物500多種,有經濟價值的植物500多種。

上面的數據都是事后抄來的。在不斷換乘各種交通工具進入呼倫貝爾之前,沒翻看任何資料,我只是想隨意走走,看看草原上的人們怎么生活著。過去年代里,用激昂的朗誦腔兒喊出來的“呼倫貝爾大草原”,在今天是什么樣子。

蒙古人·從新巴爾虎左旗到新巴爾虎右旗

夜里8點了,只有8000人口的中國最小城市阿爾山的街道上,一個人影也沒有。8月中旬已經涼了,身上一層又一層套了三件T恤衫。我們斜穿過街道,想去阿爾山客運站詢問第二天到呼倫貝爾盟新爾巴虎左旗的客車時間。完全黑著的客運站里走出一個人。他說,明天早上6點鐘有車,他也要坐這班車去右旗。原來,他和我們一樣,也是個旅客。夜里看不清這個人,聞到了酒味,他提著不大的長方型箱子,走在路中間略微搖晃,普通話顯然不太好,估計是蒙古族。走遠了,他又轉回來說,不要晚了,晚了趕不上車。在北方,喝了點酒的陌生人也變得格外熱情。

向呼倫貝爾進發的第一個早上,凈藍的天底下停著白晃晃的客車。有人從車上跑下來,對著我們瞇眼傻笑,正是前一夜提醒我們趕早班車的蒙古族中年人。他像個老熟人,帶我們上車,指給我們空位置,又告訴我們,不用到車站窗口買票,等車開了再買票能省十塊錢。開車前,他請我們照看他的箱子,跑下車去在大樹下面直直地立了一會兒。形容這個蒙古人的笑,只能用傻笑,單純到了透明的那種少年郎似的笑。

車向西走,從伊爾施的峽谷里涌出一股飄忽的雪白霧帶,慢慢散開著寬闊著,像一頭蒼白的老動物,沉穩又緩慢地逆著車行方向彌漫去,有幾分鐘完全吞沒了我們的車。

我的前座是個穿黑袍子的老人,耳朵上緊貼著一臺舊收音機,他的耳朵暗紫色,有粗銅絲般的輪廓線。他在埋頭聽蒙語的吟唱,一個男聲,一會兒低沉的敘述一會兒激昂的哀嘆,高低互相交錯。伴奏的馬頭琴不像件樂器,更像一把木鋸,跟隨人聲,鋸個不停。大概是唱的蒙古英雄史詩吧。開車以后,乘客們都在看車上播放的錄像,一家北京娛樂場所的搞笑演出。只有這個老人完全沉在絮語似的誦唱里,始終抱著收音機,車廂里車廂外,一切都和他無關。在拉鋸誦經似的節奏中,我們進入呼倫貝爾。

車窗外出現沙丘,這一帶正是“諾門罕戰役”的舊戰場。1939年,在呼倫貝爾新巴爾虎旗左旗遼闊的沙丘荒野間,諾門罕戰役持續了135天。蘇聯、蒙古軍隊和日本關東軍偽滿州國軍,雙方共投入兵力超過20萬,炮500多門,飛機900多架,坦克裝甲車超過千輛,整個戰役死傷6萬多人,其中日軍一方傷亡了5.4萬。后來,這次戰役被日本人稱為日本陸軍在遠東的慘敗。發生在這片荒野上的戰爭使日本人最初設想的向北行進對蘇作戰計劃嚴重受挫,隨后它才返身回頭改為全面向南,向中國的腹地突進。諾門罕的流血同時影響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整個戰局,日本人就是被這片荒野中的挫敗嚇破了膽,致使戰勝方蘇聯在接下來同希特勒的作戰中,不再擔憂和顧慮其東線戰場。滿洲里博物館里陳列有當年的照片,日軍23師團“肉彈敢死隊”的十幾個士兵,赤裸上身,神經質地笑,人人手持竹竿,竹竿上捆綁著反坦克雷。

呼倫貝爾似乎有覆蓋淹沒消解一切大事件的超能力,現在這一帶能見到的仍舊是牧草稀少的空曠大地,有些地方裸露著沙土。當地人說,連續旱了幾年了。偶爾能見到成片的正在變黃的麥子,沿微微起伏的丘陵,濃黃的麥田傾斜著鋪向天邊去。有時候空曠里閃出一間小房子,房子周圍種著幾十平方大的一小片玉米或者一小片土豆,都用石塊壘好圍住,大約一米高,防止牛羊啃食。更多的時候,曠野里出現大片的牛群羊群,從遠處看,它們非常安靜地伏臥,最緩慢地移動,實際上它們的牙齒一直在動,一刻不停地切磨著腳下的草甸。有蒙古人披著黃大衣騎馬放羊,上身悠閑地在馬背上搖晃。有放羊的人在向陽的坡上睡著了,頭頂橫立一輛閃出寶藍光澤的摩托車。

這班長途公交車到新巴爾虎左旗是終點,有小男孩上車來攙扶我前座的蒙古老人,男孩幫老人抱收音機。原來老人是個盲人,臉色黑褐,男孩拉他慢慢停在車門口。

老人說:是地嗎?

男孩說:爺爺,是地,是地。

老人又說:落地沒有?

男孩說:落地了,落地了。

老人再說:啊啊,落地了。

中年蒙古人又在向我們傻笑了,我們都要再向前走,要轉車去新巴爾虎右旗,打聽到等車地點,我們和蒙古人一起走在左旗的大街上。特別特別大的天,大得驚人,天上重疊堆積著無數的白云彩,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天空,這么密集洶涌壯觀的云彩。這個時候,跟我們走在一起的是兩個蒙古人了,第二個蒙古人一下車就跟上我們,也是去右旗的,他大約四十歲,留著垂肩的長發,不是時尚的長發,是不經打理的,有點頹喪落魄的。整個人瘦削而沉默,臉面上沒有什么表情。

十分鐘后,我們在左旗畜牧站門口等車。第二個蒙古人不見了,隔一會兒,他又出現,獨自蹲在路邊,背對我們,悶頭吃了面包吃了西紅柿又開始抽煙。他始終躬著手背,把食物或者煙卷攏在手心里,好像怕被人發覺,又好像要用手袒護著它們。后來,我發現,所有上了年紀的蒙古人吸煙的時候都會把香煙的火頭朝內,捏在手心里,男人女人都是。也許由于世代在草原上游獵,怕曠野上的風熄滅了火,怕別的動物發現自己手里的食物,形成了這種特殊的“防守”姿勢。

愛笑的蒙古人不抽煙,他拿出電話,很快聯系到一輛正準備空車回右旗的出租車,他要去帶車,讓我們原地等待。滿天的大云彩浩浩蕩蕩,吃好了也抽好了的長發蒙古人慢慢走過來,說了他這一路上唯一的一句話:我們右旗比左旗好多了!很明顯,他是對著我們說的,但是口氣絕對堅定,更像自言自語,說完話,他又蹲回到路邊了。

出租車來了,好像怕我們誤解,愛傻笑的蒙古人說,四個人坐客車也出這么多錢。而他并沒向長發蒙古人解釋,大家都上車了。又是草原和曠野,草低露土,有養蜂人在山坡上擺開蜂箱,有一小片一小片的蒼綠松林,遠遠地見到小黑人,是慢悠悠的釤草人。迎面隔一會兒出現一輛改裝過的卡車,車廂拆掉了,卡車模仿馬車,用木棍架成更寬大的底座,為了裝更多的牧草。拉滿了草的龐大車體頂上,有人坐在最高處,像打坐的和尚一樣。

遠處出現一座色彩絳紅沉著的建筑群。愛笑的蒙古人說,那是蒙古廟。后來我查了書,那是著名的甘珠爾廟,1771年由乾隆御批撥款,1773年動工興建。是藏了甘珠爾經書的寺廟,在鼎盛時期住有4000多喇嘛的寺廟,曾經培養出100多名喇嘛蒙醫為牧民看病的寺廟。對于遠處的過路人,它當時就像土地中鼓出來的一塊扁扁的紅石頭,緩慢后退而去。蒙古人說,他不去廟,每年他都抱塊石頭上山拜敖包。

有敖包的山在大地上出現,一座底座安穩的錐形山,像金字塔,看見山,也看見了右旗的樓房。長發蒙古人沒出聲,拿出錢先下了車。愛傻笑的蒙古人好像領受了對我們負責到底的責任,他說,他家旁邊有個賓館,挺干凈,也不貴,讓車直接停在賓館門前,他指給我們一百米外一片樓房,說他的家在那兒,然后提上包走了。蒙古人走得很平常,好像不久以后還能見到,事實上不可能,他只是一個偶然遇到的路人。他和司機聊天說,他是弄農牧的。他們之間也不熟,下車前,他把他的那份車錢放在司機手邊的塑料盒子里。

出租車司機姓張,鼓動我們坐他的車去附近的景點呼倫湖。他介紹呼倫湖說,就像大海似的。問他見過海沒有。他說,沒有。他又說,他這輩子也不想去哪兒了,就想呆在右旗。

開始,張司機說包車去呼倫湖來回要一百塊錢。上路以后,他說,看你們都挺好的人,就收八十吧。車已經上了路,一開始又沒和他討價還價,他為什么自降價格?他說,你們老大遠的來我們右旗不容易。

張司機的爺爺是河北人,但是他說他是右旗人。他說,漢人和蒙古人生活在一起,受了“傳染”,右旗的人都熱情好客,對外來的客人,更是要給右旗人掙面子。張司機和蒙古人不一樣,他健談。他說,現在草場管理嚴格了,每一萬畝草原按規定養羊不超過500只,或者牛200頭。但是,五年的持續干旱,使牧草長不起來。在他小的時候,草場不是這樣的,羊進了草原,只能見到一小溜羊背。馬進去,草就沒了馬肚子。十幾年前,年年夏天都那樣。

在陰沉的天空下面,呼倫湖敞開著巨大而灰暗的水面,沿岸修了一些娛樂設施,稀稀落落,破壞了這塊“大海”的景觀。湖水帶堿性,張司機帶我們嘗湖水,他說這幾年堿味又大了,過去的水位比現在要高十幾米,湖岸上留著明顯的水浸痕跡。他用東北話說,這真是眼瞅著,湖就縮縮了。

張司機說離湖岸不遠的灘地上有“瑪瑙石”,我以為他要介紹什么購物場所。沒有道路,車隨便開進平坦灘地,他說,咱們下去撿吧。一年前,他就在這里撿到過“包著小昆蟲的紅瑪瑙石”。一離開車,人自顧自解散了,眼睛只顧盯著地面。一小時過后,才回頭起身想到出租車,它已經很小了,三個人都忘記了別人的存在,各朝一個方向越走越遠。天上的云彩跟淺灰的宮殿一樣,重重疊疊,不知道多少層,把天壓得很重,手上的石頭快拿不動了。這些含有石英成分的小石子,一路被我們背著,最后背到中國的最南方。

在新巴爾虎右旗停留的這個晚上,我們在行人不多的街道上閑轉。到雜貨店問了風力發電機的價格,一般牧民家庭使用500瓦的一種,3000多塊錢。配了這種小風輪一樣的家伙,蒙古包搬到哪里都能夠用上電燈,看上電視。分散在草原上的蒙古包都是孤零零的,幾乎都是同樣款式,從外形上分不出主人的貴賤貧富,大多都在蒙古包頂上豎著風力發電機的小風輪,溜溜的轉。

這個看來很普通的草原傍晚,我看到了落日和地平線之間原本的關系。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地平線了,它不斷用盡全力通達到大地的最邊緣,在那里環繞人間。夕陽并不止是把西天變紅,事實上,整個地平線都隨著那個火球降落的節奏,不斷改變著顏色,圍繞四周的渾圓的地平線同時紅著,不是鮮艷的紅,是很沉很深很低抑的紅。許多燕子在漸漸藍黑的天上盤旋交錯打轉,響亮地鳴叫。天空更高處出現一只鷹,斜著滑翔下墜。

蒙古人、漢人、俄羅斯人·在滿洲里

去滿洲里,又是大早上趕到長途客運站。

車開了,滿車的蒙古人,一點聲音都沒有,車里面靜極了,只有發動機聲和風聲。在中國內地坐慣了吵吵嚷嚷的長途車,反而不習慣,反而奇怪蒙古人過于安靜了。他們并沒睡覺,不大的褐色瞳仁定著,看著正前方某個虛無處。車開動的時候,人坐得滿滿的,沿途還有人上車,看打扮和相貌都是蒙古族。凡半路上了車的,并不前后張望搜尋座位,他們隨手把包裹放在過道就地坐下,繼續著沉默。

汽車幾次下公路繞進村子接人。司機說,下道了,快關窗戶!我們很快埋沒在自己掀起來的塵土中,什么都看不見,只有滾滾黃煙。有人打電話預約長途車,早都等在路邊了。有個穿繡花邊淺白色長氈袍的小伙子,他從一輛摩托車跳下來直接上了汽車,那袍子兩襟對稱繡著兩束細小的藍花。

越向西北走,草的長勢越差,更多的土地和沙子露出來。前方常出現一大片朦朦的霧團,開始以為像伊爾施的早上,是山間生成的水霧,走近了才看清,是趕路的羊群掀起來的塵土。汽車進入了滿洲里市區,滿車的人轉眼間下空了。我站在一座有庭院的俄式老建筑物前面,和我們同車的那些蒙古人都不見了。當地人說,老蒙古啊,老蒙古在滿洲里不多,老蒙古不行,不會做生意。

我相信,蒙古族可能不善于積累財富。但是,一群人一個部族的最終目的很可能不是擁有最多的實物財富。同樣是來自東北大地的滿人和蒙人,滿人進入山海關,在短短267年中行使著對漢人大片疆域的統治權之后,整個族人的語言風俗文明幾乎消失干凈。比如我的父親是滿族,而我說我是漢族,因為我不知道什么是滿族。蒙古族不一樣,很多傳統都被這些不善言語,腦子不過于靈活的族人頑固地保留著。像民間演唱形式“呼麥”,在中國的內蒙古失傳,很快又去蒙古國學回來。

滿洲里因為是重要的中俄陸路口岸而地位特殊。城市由兩個截然不同的部分構成,城市邊緣照舊是過去的成片低矮平房。市區中心有簇新的樓群,多數是商貿城,車輛行人密集擁擠,車隨意鳴笛。有個正在興建的嘈雜廣場,聽說將要修一座大型噴水泉。不仔細看不會發覺,滿洲里城內很少有樹,我問一個滿洲里人,他說,我們這兒不長樹,種了也不活。我問為什么,他說,樹這玩意,不澆水能活嗎,我們這旮缺水。呼倫貝爾缺水?它能比中國的西北荒野更缺水嗎?但是,種樹的價值和蓋樓房建商貿城沒法比。樓房幾個月就起十層,一棵樟子松一百年也長不到十層樓的高度,誰還愿意費力澆水種樹?

什么來得快,什么帶來活錢,人就涌過去做什么。好像滿洲里全城的人都顧不上抬頭,都忙著做商貿,商貿是滿洲里的絕對軸心,全城都圍著它飛快旋轉。

滿街停著俄羅斯牌照的車,這種車極容易辨認,無論什么車,頂部多數都加有貨架。當地人說,1992年,滿洲里只有三萬多人口和一片低矮的平房,現在人口膨脹到了三十萬。滿街的皮衣拖鞋小電器睡衣擺出了店門,全身上下都被中國造的鞋帽衣衫短裙武裝的俄羅斯人進進出出。有人說,滿洲里的中國商戶根本不愿意接待中國人,誰用中國話去問價錢,理都沒人理。中國人進店想看就看,想走就走,如入無人之境。我問,這是為什么。回答是,嫌中國人侃價,費事跟中國人嗦。

滿洲里城外的曠野上正開辟新開發區,外形像體育館的義烏商城大樓快封頂了。滿洲里人不知道義烏人會帶來什么,但是人人都知道義烏人就要來了,知道義烏人的吃苦能干在外國都有名。

滿洲里博物館是一所過去俄國人的技工學校,很高的天花板,但是,地板重新鋪過,是最廉價的淺黃色復合地板,厚重的四壁和天花板使人感覺頭重腳輕,走路飄浮。女管理員指給我一間半地下室,那兒還保留著原有的暗紅色小塊瓷磚。她解釋說,原來的地面就那樣,舊成啥樣兒了,不換不行。

博物館的展出內容可以分成兩個部分:游獵民族生活征戰的歷史,被俄國人、日本人占領掠奪的歷史。有兩間最獨特的展室,一個大約一百平方的大房間擺放各種野生動物的標本,獐、狍、狼、鹿、鷹都站立著,看上去個個都像還英武地活在密林里。另有一個展室全部是列寧,我數了數,有六十八座不同姿態的列寧胸像坐像立像。列寧隔壁展室陳列其他俄國名人作家藝術家沙皇將軍等等,其中有一個站著的兩只腳做前進狀的斯大林,比人巴掌略大。

坐一輛女司機的出租車去口岸。車在口岸等待的那一會兒,圍上來幾個沒拉到客人的女出租車司機,打聽這趟活兒多少錢,聽說還沒講好價格,立刻團團圍住這輛車,七嘴八舌說開車的多不容易,誰愿意耽誤著活兒在這兒白等,俄國人老毛子這幾年烏泱烏泱地過來,他們那邊不知咋的啥啥都缺,現在的滿洲里連黃瓜、白菜、柿子的價錢都給老毛子炒起來了,當地人今年夏天連根黃瓜都吃不起了,老毛子那邊多好,看病上學都是公家包了,啥都不花錢,哪像咱這邊,啥啥都要掏錢,誰家有幾個錢啊,哪像有些人,還有閑錢出門游山玩水……按照東北土話說,她們在集體“念秧兒”給我聽。大概有六個女人絮叨不止,目的就是幫助其中一個人多拿到五塊錢或者十塊錢。

錢啊,把很多人搞得顛三倒四語無倫次。滿洲里人急于脫離過去的土坯平房,急于過上食有肉冬衣暖的好生活。面對團團圍住的出租車司機們,我什么也不說,只要她報出個數目,我立刻交錢給她,看她頓時喜笑顏開的那張曬黑的臉。

月亮和星星上來,滿洲里城忽然安靜得跟草場曠野差不多。火車站前的小餐館,滿堂的慘白燈光,背對著我們的兩個人在喝悶酒,餐館老板倚著收銀臺,自己開一瓶啤酒直接對嘴喝。老板問兩個喝酒人:你們這是來了多少人啊?

回答:十個。

老板問:我看你們連男帶女的不少人,過那邊干啥活兒?

回答:說是磚廠。

老板問:給你們多少錢,講好了嗎?

回答:說是計件算錢,說一個月能拿兩千元。

老板說:眼看這天就快剎冷了,這時候過去能干幾個月?

回答:說是干七個月。

老板問:啥時候過那邊?

回答:還沒拿到手續,還得等幾天。

老板好像被提醒了,提著酒瓶湊過去對兩個喝酒人說:就在我這兒包伙食,肉餡包子羊湯,散裝酒管夠,一頓一人十塊錢,你倆回去核計核計咋樣?

兩個人始終沒應承什么,繼續喝酒,很少說話,完全背對著我,看不清他們長得什么樣,說東北方言,大概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好像在暗中商議什么。他們所說的“過那邊”,就是跨越國境去俄羅斯找工作。

有個通行的說法,中國人到了滿洲里像到了外國。我們特地去市中心一家俄羅斯餐廳吃午飯,感覺這里既不像中國也不像外國,嘈雜。服務員過來,一把刀叉嘩啦一聲放下來,餐牌粗陋,桌布皺巴,屬于四不像。客人主要是俄羅斯人,正碰杯呢。

從滿洲里去海拉爾,火車上開始并沒很多人,很快,這班慢車滿滿的了。旅客中多數是出外打工的農民,提著工具的,提著牛奶桶的,提著扎了腿撲騰的活母雞的。人人都好像認識,任何人都可以和任何人搭話。

剛出滿洲里,沿途就出現了樹,可見當地不是不能長樹,只是城里人已經沒有“閑情逸致”侍弄澆灌植物了。沿途在鋪設第二條火車軌道,人們探出車窗去說:老毛子這條老鐵路不夠用了!沿途很少見到草原,更多的是黃沙丘陵。一個滔滔不絕的年輕人和對面一個中年蒙古人說話。他說,幾年沒回來,實在不敢想連家鄉呼倫貝爾也快成沙漠了!他說,他小時候上山,采一筐蘑菇回家,經常被他母親挑挑揀揀扔掉大半筐,因為是蘑菇就有毒,十幾年前根本沒人吃的毒蘑菇“紫花臉”什么的,現在居然都上了桌,變成綠色食品好蘑菇了。我是第一次聽到凡是蘑菇就有毒的說法。年輕人發感慨,蒙古人瞇著細眼睛沉默,周圍人不接他的話。

蒙古人總是沉默,但是他們不卑微,不慌亂,不呼叫,不逢迎。男人在草原上騎著馬,女人大步提著牛奶桶走,臥著立著行走著,坦然自若。蒙古人天然地屬于這塊土地,和牛羊牧草一樣,他們才是呼倫貝爾這個了不起的母體親生的孩子。

鄂溫克人·密林

離開海拉爾以后不久,景色變了,草原出現。草原中間穿過藍綠色的河流。火車轉向北,去根河。有人說,現在才剛剛進入呼倫貝爾最好的地方。很快森林出現了。因為是去山區,不去大城市大地方,火車上不少空位子,旅客的表情松弛悠閑,探出窗,能看到我們這列火車的綠尾巴拖在有光斑的密林間。讓我想到了幾年前在德國、比利時、法國、荷蘭幾國間坐火車慢慢旅行。歐洲中部偏北幾個國家和中國東北幾省區緯度差不多,植被山勢風光很相像,在這個星球上,誰的山川河流不美好。

在根河小城,住了這次行程最“豪華”的賓館,一百四十塊錢,講好的有二十四小時熱水洗澡,實際上只有涼水。在呼倫貝爾只要提到洗澡,當地人臉上馬上出現多此一舉的神色。也是在根河,第一次看到呼倫貝爾地圖和一本簡要的旅游小冊子,第一次接觸到了有關當地基本情況的數據。平時,這些數據都被官府衙門收納掌管,老百姓是不知道的,從始到終都不知道,漸漸變成了毫不關心,哪個人沒有數據都照樣過日子。

旅游小冊子說:根河市所轄人口18萬,地域南北長240,4公里,東西長198,8公里,面積2萬平方公里,共居住著18個民族。一年中無霜期只有70天,最低極端溫度-49.6度,年平均氣溫-4度。根河是蒙古語,意為“清澈透明的河”。它的森林覆蓋率87.2%。境內野生植物1000多種,野果資源30多種,國家保護動物60多種。有400多條河流傳流其間。有瀝青路和沙石路共2941公里。境內有大興安嶺最高峰奧科里堆山,山高1520米。

趴在賓館吧臺上的小伙子說:你們是來野游的?

野游。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說法。

我回答:是,來野游。

小伙子說:我們這旮沒啥好看的,看看敖鄉吧,有鹿啥的,別地方沒那玩藝。

現在說敖鄉,就是馴鹿鄂溫克人在根河市郊的定居點,過去的敖鄉在更北方的滿歸鄉深山里的敖爾古雅。2003年,被稱作最后游獵人的鄂溫克和他們的馴鹿集體離開密林,搬遷到根河附近。鄂溫克人的新居排列整齊,積木塊似的紅頂房子,空空的街上沒人。這里現在安置了六十多戶,每套房子兩戶,每戶面積三十多平方。在定居點側面是學校,住宅后面是鹿圈。曾經,政府希望馴鹿能適應圈養,但是,誰也沒想到鹿比鄂溫克人更難適應這種人為的遷徙,馴鹿的野生習性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改變,它們開始生病死掉。幾個正守候在路邊,等待迎接外來參觀者的公務員對我說,2003年秋天,鄂溫克全部遷下山以后,他們曾經被組織起來,利用工作時間上山割青草回來喂鹿。他們說:馴鹿不領情,那嘴太刁太挑剔了,只吃老林子里的野生新鮮苔蘚蘑菇野果,這東西我們上哪兒整去?結果政府出一百五十萬建鹿圈,卻養不活它們,死了二十多頭。現在,年輕力壯的鄂溫克又趕著鹿群進山了,鹿圈都空著。

有幾戶鄂溫克的門口懸掛著出售鹿茸的招牌,我們進了一個院子。一個年輕人滿口東北方言接待我們,進了房子,玻璃柜臺上有貓頭鷹和小鹿制成的標本,白粉墻高處掛一架威武的鹿角。他不停地說,買回家去當個擺設唄,老好了,老有檔次了。

這家里兩個女人,見了陌生人轉身低眼,趕緊躲避到外面去。一個是年輕人的媳婦,一個是丈母娘,她們是鄂溫克,而年輕人是當地漢族。他說,孩子發燒,她們沒見過啥世面,嚇得麻爪了。

兩個鄂溫克女人輪流抱著幾個月大的男孩在外屋和院子之間徘徊,在手上傳遞那個小人兒,那種恐懼和不安,是在深山密林里遠離人群才會出現的不安。

她們兩個都相當矮小和寬臉細眼,對于外人明顯有戒備心。聽說,屬于中國北方三少民族的鄂溫克,人口的存活率和平均壽命遠遠低于其它民族。而不停誘導我們買小鹿標本的這個家庭的漢族男人,不太在意鄂溫克女人們的感受。不過他說,在敖鄉誰家新生的孩子都要報到北京去,國家都要登上記造名冊。

這時候,這個不大的家庭里,照進了上好的陽光。年輕人帶我們看他們家很小的衛生間,據說冬天集體供暖。

我問他,你家有馴鹿嗎?

他猶豫一下才說,我丈母娘有鹿。

很快,我發覺馴鹿在當地是個敏感話題,年輕人聽到鹿,眼光額外地閃亮又隱諱。

這個家庭的真正主人是年輕人的丈母娘,她在山上有馴鹿,由她的兒子在放養。將來她不在了,馴鹿會歸屬于她的兒子。這個漢族年輕人試探過丈母娘幾次了,他說,你看我們這不都結了婚,孩子也有了,再撥給我幾頭鹿,以后日子就好了。但是,老太太始終沒有答應。按習俗,鄂溫克家庭財產不分配給女兒女婿,除非長期入贅。他說話的時候明顯表示了沒有得到馴鹿的失望。

鄂溫克定居區最顯眼的建筑是政府管理者的樓房,門口貼著鄂溫克家庭參加社會醫療保險的通知。鄂溫克博物館正在做開館前的最后收尾,館長說,還有三天就對外開放了,破例讓你們進來看看。有人在給真人大小的鄂溫克薩滿搭配服裝,有人在擺放樺樹皮船。館長說他也是鄂溫克。看來他不像,我見到的鄂溫克多矮小,而他相貌堂堂,高大健壯。后來在山上的放牧點問過才知道,這位館長屬于別的部族,不是馴鹿的鄂溫克。博物館里出售非正式出版物《敖魯古雅的鄂溫克人》,收錄了上世紀九十年代鄂溫克獵民的人口普查詳細記錄和鄂溫克幾大姓氏族譜。

鄂溫克人的由來有幾種說法,我接觸到的資料說,他們早期生活在貝加爾湖一帶,唐朝叫它“鞠國”。清代叫它“使鹿之邦”、“產狐貂之地”。1658年沙俄占領清領地,他們被迫遷到了現在的中俄兩國界河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國一側。

按照網上的數字,敖鄉現有716人,鄂溫克232人,馴鹿718只。而當地人的說法,馴鹿有2000多頭。

跟著向導小張,他開車帶我們去看38公里外的一個鄂溫克放牧點。他的妻子就是鄂溫克獵民。出根河十分鐘就進入林區,這里的白樺樹不是單獨孤立的一株株,它們是集簇叢生的,每簇常有六棵以上,像山坡上發足了力氣生出來的一只只白指頭的長手。

沙石路上遇到橫著的欄桿,是林業局設的關卡。小張拿出備好的一盒香煙喊人,有個高個子年輕人慢悠悠地從坡上小屋晃出來,收煙放行。小張說,林業的人這些年慘啊,國家不讓伐樹,有人一個月拿三百多塊錢,窮得叮當的。小張自己過去就是當地木材加工廠的會計。

山間很多溪流,木橋陳舊枯朽,林并不像想象中的密,但是跑38公里沒見到一個人。最先看到的人的痕跡,是一輛被樺木桿圍著的摩托車。小張說放牧點快到了,處于游牧狀態的放牧點沒有電,沒有通訊設施,完全與世隔絕,只有臨時搭建在潮濕松林間的粗帆布帳篷。煮飯只是在林間臨時搭的土灶。很快林間出現兩張帳篷,一個五十歲過頭的大個兒男子穿過森林大步迎出來。

向導小張先說,鹿在家不?

大個兒說,鹿都在。

小張又問,就你一人在家?

大個兒說,他們一早上下山了。

這個放牧點平時住著三個人,大個兒和他弟弟,都是漢人,弟弟的妻子是鄂溫克,下山的正是弟弟兩口子。沒有鄂溫克,使在放牧點度過的這一天變成了四個漢人在松林間的一頓野餐。我相信馴鹿們能憑直覺識別和親近鄂溫克人,所以這個中午心里最不自在的是馴鹿們。

它們在距離帳篷大約五十米外趴伏著。大個兒說他有四十多頭馴鹿。林間開辟了一小片空地,馴鹿們多數都在瞌睡,圍著幾根冒著煙的樹干,按慣例鄂溫克女人平時負責給馴鹿喂鹽,點燃木炭給它們驅趕蚊蟲。馴鹿尋找食物是在夜里,從不用獵人跟隨,有時候馴鹿會走失,鄂溫克人要去找它們。但是,小張堅持說鹿是不會走丟的,他把那些動物說得有點神性,他說鹿總能自己找回家。

開始,向導小張和大個兒很熱情,不斷指著鹿群,介紹哪頭鹿茸好。一頭鹿斜側著試探著走過,接近那頂墨綠的帳篷,頭上兩棵青青的充滿了細茸毛的角,像兩根生長在秧苗上的朝著天的嫩茄子。大個兒說,這就是最好的鹿茸,不老不嫩。向導小張說,到哪兒能找到這么真的東西,你眼看著按倒一頭鹿,直接切茸,絕對摻不了假,外人來放牧點都是奔著買茸啊。

我問,會流血嗎?

大個子男人說,多少淌點血,有藥,上了藥就止血了。

我們馬上說,我們不買鹿茸。

能感到這兩個男人臉上的不快,他們想的是賣鹿茸。

有一頭鹿挺立著威武雄壯的角,高傲地站在不遠處,對我們冷眼旁觀,好像它什么都知道,非常小心地防范人的接近。

大個兒在山上的放牧生活有二十多年,早年娶了鄂溫克妻子,她兩年前去世了。他在透進一些陽光的林地間燃起樹枝做午飯,這兩個都娶了鄂溫克女人的漢族男人自顧自在火灶邊議論政府的民族政策和資金分配,大約由于不買鹿茸,他們對我們興趣消減。

林間很多紅色野果,隨地垂落。離開帳篷幾十米,樹木才茂密,落葉松高的樹冠集體發出低沉的轟鳴。大約一米長寬的白樺樹皮一張一張展開,晾曬在樹下。我覺得腳下總是軟塌塌踩到什么,仔細看居然不是落葉,是一棵倒伏以后徹底腐爛掉的松樹。像這樣一棵直徑三十公分的松樹從松子落地到長大,最起碼要一百年,或者是雷電,或者是蟲害,或者是人為砍伐,它倒下了,又不知道經過多少年,它漸漸松軟如泥。大概再過幾年,就很難再辨認得出它是一棵樹了。在當地,這叫“倒木”,不能再叫樹。這就是最原始最常態最自然的塵歸塵,土歸土。

稍微認真地辨別,才發現自然倒伏后漸變成泥土的松樹并不少,平均十幾平方之內就有一棵,倒木埋在積年落葉下面,使在森林中走路總感覺腳下不踏實,好像會塌陷。

游獵中的鄂溫克在密林里選擇放牧點,最重要的是選擇水源地。從人和鹿的生活區域向上走三百米,一只白搪瓷碗作為暗號掛在樹上,穿過樹林,看見了溪水。水看上去很淺,正緩緩漫過許多石頭,發出響聲,透骨的涼,磨圓的石頭表面結著厚度超過兩公分的青苔。當地人說,鄂溫克人世代活動在深山密林中,從來沒引發過山火,水源地的選擇非常嚴格,一定在放牧點上方,不會被人和鹿污染。有一條已經彎曲了的朽木浸在水流中,全身纏繞著苔蘚落葉,像條冬眠的蟒蛇。

下午了,我們四個漢族人在松林間吃簡單的午飯。大個兒端起酒,用無名指蘸了白酒,默默滴在松軟的土地上。馴鹿們半睡半醒著,真正的主角鄂溫克人缺席。

說到為什么和鄂溫克結婚,大個兒說他就喜歡在山上的生活,自由自在,不受人管。小張的理由竟然是從小就喜歡玩槍,鄂溫克獵民一直可以配槍。現在不行了,沒看電視?國家要管理槍支了,他說。

這兩個人之間講到最多的當然是錢。大個兒說,前一段有家電視臺來了,呼呼啦啦架起機器,讓鄂溫克演示趕鹿上山擠鹿奶割鹿茸等等,反反復復折騰了一天,天快黑了才說到付費。大個兒出面談判,要價2000,電視臺的人只肯付200,強調節目是非營利的。大個兒說,一聽我就急了,我管你營不營利,我圖的什么呢,給你表演了一溜兒十三招!他說到生氣的時候,連連喝白酒。

送我們離開,大個兒說他們這個放牧點就要趕著鹿遷移了,到42公里外。

回程的路上,向導小張說,給你們說說剛才這大個兒人的底細吧,他原來就是個老盲流,要比精明,鄂溫克哪能精過他?他現在鹿多,收入多,日子過得可好了,政府每五年給我們敖鄉獵民每戶發一頂帳篷,他都攢著呢,光新帳篷他就好幾頂。鄂溫克不攢,有新的就不用舊的,他呀,他可精明大發了。

這兩個漢人,在見面的幾小時里惺惺相惜,無話不說,顯出了足夠的親密。沒想到,返過身來,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自從在根河市郊鄂溫克居民點,見到那對有點惶恐的矮小鄂溫克母女以后,我就感到不安,遷居和外面的世界侵擾了她們世代遺傳下來的內心安靜。對于養馴鹿的獵民鄂溫克,由好奇心帶來的一切“問題”都是多余,世界上本來沒問題,凡問題都是人為。

就像我不能接受按下馴鹿的頭,強行切割它們的角,我們不應當去刻意接近鄂溫克,探求和打亂他們的生活。只要知道在呼倫貝爾北部大興安嶺密林里不止有山有水有樹,還有人還有鹿。足夠了。

俄羅斯族人·額爾古納草原

從根河到額爾古納,向西南走,公路斷斷續續沿著清亮的根河。山勢漸緩,平坦遼闊的草原出現,牧草發出秋天的金色,割過的草場上均勻散布著淺金色的干草卷。草地間夾著溪水,濕地,河谷。讓我想到比利時郊區滑鐵盧。兩小時的路程,除了臨時停在一個養蜂人的小屋前,車上幾個穿制服的公務員下去買蜂王漿,養蜂人送他們上車之外,再沒有見到人。兩個小時,汽車在天和地之間的扁平縫隙里穿行,天上是卷云,地下是平鋪到天邊的草。

從根河到額爾古納,是呼倫貝爾平原和大興安嶺山峰交錯重疊的地域,一百年前這里幾乎全是原始森林,最先到達這里的是淘金者,闖關東者和妓女,聽說在靠近黑龍江一側有一處七百座墳墓的妓女冢。然后是侵略者,最先砍伐原始森林的是日本人,他們把大量原木運回日本。

額爾古納小城不大,但轄區遼闊,南北600公里,東西50公里,有幾百條河流。面積2.8萬平方公里,是深圳特區面積的十倍。轄區內人口8.5萬,每平方公里內平均不到3個人。

額爾古納市雖然已經升格成為一座城市,細部還保留著淳樸的小縣城痕跡。主干道電線桿上裝有廣播喇叭,每到傍晚準時播放新聞。站在額爾古納的大喇叭下面,我忽然想到,自從離開了北方的真正意義的大城市沈陽,我們一路上走了2000公里,再沒見到過報紙這東西。進過兩間新華書店,分別在根河和滿洲里,都是只賣兒童讀物和輔導教材。

呼倫貝爾有著最神奇的吞沒力,無論多重大的歷史事件、慘烈戰事都被它的天空大地快速消化,恢復它的純自然的生命狀態,呼倫貝爾只養育植物和動物,沒別的。

在額爾古納客運站詢問去中俄邊界的黑山頭口岸,幾個坐在一張方桌上用東北方言熱烈交談的人回過身來,他們都有黃褐的頭發和淺色的眼睛。其中一個小伙子說,一會兒就跟著他的車走。他是俄羅斯族,自家承包了一輛中巴,專跑額爾古納到黑山頭的路線。

中巴很快就沿著根河河谷走。很快出現新落成的幾十座蒙古大營,威武雄渾,坐山坡面河谷,營帳雪白,帳門口獵獵的旗幟。山坡上烽煙已起,大王點兵,戰事臨頭的勢頭。這片建筑是為發展旅游新建的,落成后第一項活動剛結束,中俄對弈圍棋,只是下棋下棋。

車一出額爾古納城,上來一個用彩色頭巾包裹著滿頭金黃頭發的俄羅斯族老太太。她和車上的很多人都認識,他們討論當地剛剛發生的一起殺人并自殺未遂的案件:一個外來打工的人用刀刺了他的雇主整整二十刀,隨后,對準自己的腹部連刺三刀之后,被人攔下,兩個人經過救治,都脫離了生命危險。車上的人都說,該給人家工錢就得給人家,這理還用說嗎。他們說這是當地發生的第二起殺人案件。2005年,一個曾經被雇主家欠薪空手離開兩年之后的人,重新上門來找活兒做,雇主誤以為他是走投無路又回來投奔自己,沒多想就留下了他。兩年以來一直記恨在心的打工者,殺掉了雇主,以這種極端的復仇方式結束了別人和自己兩條性命。

車上的人們很小心地議論,能感到他們保留著一些看法,有人只是試探性地發表一兩句不關痛癢的意見。更多的是感慨:咋就為一點兒錢送了命,無怨無仇啊。

最近幾年,當地發展農牧,放牛收草擠奶的活兒多了,很多人家都要雇用外來人,雇主和雇工之間糾紛明顯增多。額爾古納人說,連我們這地方也不太平了。剛進入呼倫貝爾,我就問過,這邊的安全怎么樣,當地人回答我:好啊,我們這兒太平,那么多班客車轟轟的,從來沒出過翻車軋人啥的大事兒。回答者好像完全沒有想到,我這個從廣東來的人最關注的是社會治安。

中巴跟隨著漸漸開闊蔥蘢的根河河谷走。

我問,主河道在哪?

有人揚一下手說,東邊。

我又問,東邊哪里?

回答:三十公里外。

人的眼睛望不到那么遠,只能看見茂密的柳樹向著河谷間的低平地帶散布。

在黑山頭老鎮,有人指著河谷中間一片淺沙灘說,那兒過去就是老鎮政府辦公樓的位置。1998年根河發大水,一夜間沖垮了那兒的所有房子。現在,政府搬到新鎮,這一帶只留下一片開闊的自然河灘,不知情的人絕不會想到這里幾年前有過建筑物。人以為人的力量了不起,而消滅人的力量起碼是同樣的了不起。1998年前的樣子已經想象不出來,再久遠的更無處求證。黑山頭附近有元代成吉思汗軍隊遺留下來的城墻。當地人說,就是些不高的土溝土臺,風吹雨澆都快平了。深山密林人跡罕至,是這些給了呼倫貝爾大地最頑強的復原的力量。

中俄界河額爾古納河面有豐盈的水。天上過大雁,像小學課本說的,一會兒排成一字,一會兒排成人字。水面上掠過大翅膀的水鳥,嘎嘎地被游艇驚飛。

隔著河水,能看到對面的俄國村莊,灰暗,一片靜寂,和中國這側的鄉村類似,都是低矮的平房。從地圖上看,離口岸不遠,有個叫普里阿爾貢斯克的小城市是一條俄國遠東鐵路的盡頭。

我問俄羅斯族司機,那邊的生活怎么樣。他有點兒含糊地說,也挺好。他有護照,經常過去。我問他,過去干什么。他說,沒啥,溜達溜達,玩兒。

在額爾古納河邊的小木屋里賣游船票的,是個說不好普通話的浙江婦女。我問她離家這么遠,能習慣嗎?她說,習慣,在哪兒不是掙錢,在這沒污染,空氣好。

中俄交界的黑山頭鎮上有四分之一人是俄羅斯族,過去的比例大得多,近些年外來打工的多了。這兒并不像中國北方鄉村,民房相對整齊,戶戶坐南朝北。有幾個院子有刷了白漆的木柵欄。一個人扛著很長的木梯子走過,滿頭電過的褐色卷發,男的。

午飯在一戶掛了“俄羅斯風情游”招牌的俄羅斯族人家里吃。他們剛送走一個旅行團隊。男主人指給我們看他家那幢五十多年前建的全原木房子,當地叫“木楞房”。他說,當地政府春天派人來過,說這房子不能拆,要保護,要申報當地的百年老屋。

這個俄羅斯族人家的菜園種了土豆、西紅柿、茴香、芹菜、辣椒、西瓜、豆角,一把鐵鏟就插在土豆地里,到點火做飯時候,就挖開泥土,從土里翻找土豆。靠著菜地有大排牛棚,另一個大圍欄里堆了很高的牧草。這個家庭的占地比南方的豪華高爾夫獨立別墅大得多。

一個老人在菜地間的空地上造一輛俄羅斯式馬車。車體已經造好了,鐵輪子也安裝好了,黑漆的輪邊新加了油光光的描紅邊線。老人說,我這車就差裝修了。他說的裝修是給坐椅縫布套裝飾一下。同樣的車他已經造了第三輛,前兩輛以每輛一萬的價格賣給村子里。這輛車他準備自己留著。他說賣到這個價格,因為是靠全手工制作,在俄國那邊也沒有人會做這種車了。老人原來是個鐵匠,又自學了木匠。附近有家小修理鋪,有火爐子,他常去那兒做鐵匠活兒。他試探著問,這輛嘎嘎嶄新的俄國馬車,拉上游客在鎮子上轉一圈收多少錢,收費十塊多不多。

聽人夸獎他的車,老人很高興。他臉上的來自俄羅斯的痕跡并不明顯,歲月能使不同人種的面容在垂暮之年趨于同化嗎?他說,他母親是俄羅斯人,父親是中國東北人。他聽母親說,當時是紅軍和白軍打仗的時候,白軍敗了,他母親才跑到中國這邊,后來和中國的父親結婚,沒再回到俄國去,和母親同時來的人有些回去了。被他輕松地一句帶過的紅軍和白軍打仗,顯然就是二十世紀世界上的重大事件,俄國的十月革命。

這個家庭的“木楞房”里最顯眼的位置懸掛著一幅照片,畫面滿滿的,面色憂郁的俄國老太太和戴氈帽的中國老漢。

我們的午飯擺上桌,剛烤出來的咸面包,茴香牛肉餅等等。在這個最偏遠的中國鄉村家庭里,窗上有白紗簾,下午一點鐘的陽光,照在紅油漆過的木地板上,桌上鋪了淡格子的純棉桌布。在相通的另一間屋子里,他們一家也在吃午飯,也鋪了臺布,但是沒有刀叉,他們用筷子,用碟子盛湯。造馬車的老人獨坐桌子頂端,君臨天下,一個人自斟自飲。而他的兒子正在門口換一件非常破舊的衣服。他說干活了,要去拉草了。

黑山頭俄羅斯鄉附近,平地上突兀地起了一座不到百米高的山丘。山丘上散布著幾十座墳墓,不知道墓主人都是誰,墳墓之間遍布著野生花草和粗礫的石子。山丘頂部是個發射塔似的建筑,兩個從黑龍江省過來打工的漢人臨時住在上面。

他們避著風頭點燃紙煙說,這地場,養人啊。

他們又說,你知道這地場的人都咋放牛?大清早把牛往河灘里一趕,晚上牛吃飽了,晃晃悠悠,自個兒就回家來了。

站在山丘頂部仍然看不到根河主河道,它被看不到邊際的森林和支流們深深埋伏,能看見的只有遼闊。和根河河谷相反的一側是額爾古納河另一邊的俄羅斯的土地,人不能跨越國界,但是,人的視野還能享受到遠望的自由。向天盡頭看過去,有幾片黑土,跟剛染了靛青一樣的黑,夾在黃坦坦的草地間。8月中旬,楊樹的葉子已經開始黃了。

呆呆坐在山丘半坡上,忽然想到,如果我能生活在眼前這片土地上,做個放牛的擠牛奶的種土豆的垛草的人,我會心平氣和,我是不是就不再需要寫字,寫作是不是將徹底失去意義。

慌亂·在海拉爾火車站

離開額爾古納草原返回到海拉爾,整個人有點恍惚,好像一只過慣了草原日子的羊被強行牽進鬧市。過馬路,汽車鳴笛,扛包裹趕路的行人,等待上火車,都成了事實上的某種威脅。

海拉爾狹長擠迫的站前廣場和候車室,難民一樣人山人海。把全呼倫貝爾200多萬人都裝進來,大概就是這么擁擠。每個人都焦急萬分,逃亡奔命一樣,生怕被什么落下。各種各樣的行李被飛快塞進轟轟的安檢口,再慌不擇路地前沖過去,撥開所有阻擋,搶奪自己的行李。人們被一種奇怪的惶恐急切控制、感染、驅使著,好像慢了半步,就會被永久拋棄,錯過奔往一個更美好更幸福的地方去的列車。

臨近上火車前的最后半小時,我躲避到海拉爾火車站一側,看見它最早期的建筑物上還清晰保留著1903年的字跡。1903,是海拉爾火車站建成的年份。海拉爾的蒙語意思是野韭菜,書上說,草地上的羊吃了野韭菜,肉質才最好。而被現代喧囂驚嚇發慌的羊,肉質和神經可以肯定是最劣質的。

從海拉爾起,大約過了整整三天,我才適應了原有生活中的一切。估計一頭來自草原上的羊要適應城市,從慌張到安詳也需要三天。

火車開始向南開,塵世在南,我覺得我又在鉆回那個厚悶而熟悉的口袋。過去的半個月里我意外地得到了呼倫貝爾大地的慈愛從容寬厚安逸,我是個享受到了幸福的人。

(本文略有刪節。圖片均為徐敬亞拍攝)

王小妮,詩人、作家,現居海口。主要著作有詩集《我的詩選》、《我的紙里包著我的火》,長篇小說《方圓四千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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