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題目之后,我覺著很好玩,覺得有了一種調侃和惡作劇式的開心。因為這樣的句式常常被一些沽名釣譽的人用在與名人合影的說明文字上。我不想放棄這個已經程式化而且又極富幽默感的句式,所以,我就想到了豬。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真的曾有幸和豬在一起。
“和豬在一起”絕不同于一日三餐中的“和豬肉在一起”,也不是參觀和接見式的臨時接觸,而是說我曾經和那種“生物意義”上的豬朝夕相處,就是我曾經喂過豬。那時我作為知青,隊長分派給我的工作就是喂豬。我喂豬是為了掙工分,而豬就只能是豬,它只管吃食,然后負責長肉,之外也還附帶著積肥。當時我工作成績的好壞是和豬身上的肉以及它積的肥直接掛鉤的,所以,我對豬的感觸至今還十分復雜?,F在就是把豬說成為當時我的“分工合作的同事”也并不覺得過分。
曾經幫助我贏得過贊譽,并差點使我獲得“知識青年積極分子代表”殊榮的是一頭被騸過的黑毛公豬。它體格龐大,性情溫良,能吃能睡,生活十分規律,而且無不良嗜好,在我所見過的豬中堪稱最“稱職”的豬。應該承認,這頭豬也并不是由我一手喂大的,從我一接手喂豬工作,它幾乎就長成一個樣板坯子了。最讓人稱奇的,是這頭騸豬竟然能保持持續增肥的生長態勢,我喂豬的時間不到半年,但它就在這期間長肉近二百斤!
要知道,那時我要技術沒技術,要飼料沒飼料,更談不上現在常用的“添加劑”什么的。它的食譜和其它豬也沒啥兩樣,都是以干草、薯蔓和谷糠粉碎后加水調和,并由我在一個鐵鍋內攪拌燒煮而成。我把這些東西倒入豬食槽,豬就把這些東西當成了自己的飯食。那時人的食物也很匱乏,所以豬的生活就不可能高級。好在這方面豬和人是一個理,只要一餓,它(他)的吃相就好(肯吃)。當然,這也是我們隊長教給我的道理。隊長說:“毛病都是慣出來的。它不吃就餓著它!餓它三天看它吃不吃!”這之外我還掌握著一個重要“法寶”,就是喂豬時我另外提著的半桶高粱面。這半桶高粱面理論上是它們的“飯引子”——就是在看到豬吃得差不多了之后,再把高粱面灑到豬食上,這樣可以逗引它們多吃。但是,豬的嗅覺很好,盡管每次我都把高粱面藏著,可還是無一例外地讓它們識破。嘴饞的和有了經驗的豬往往對先倒進豬食槽里的食拱一拱或吹氣冒泡地假裝吃上兩三口,就開始抬起豬臉望著我哼哼唧唧地等我灑高粱面。我對染上這種毛病的豬極為反感,懲罰它們的手段,就是用我手中的鐵舀勺冷不丁地敲擊它們的長嘴。相比之下,愈加叫我喜愛甚至有些感動的就是這頭騸豬,它吃食從不挑剔,即便是不給它加“飯引子”它也能把豬食槽里加滿的食吃光,而且還表演似的把豬食槽舔得光光凈凈。對這樣懂事的豬我不能不“偏心”。在這頭豬面前不“偏心”那才是不懂得人情世故!它越不挑食我就越愿意給它加好料。結果,我幾乎把懲罰其它豬省下來的“飯引子”都挪給它當正餐了。當然,這是我和它的一個秘密,我估計它到死也不會出賣我和它之間這個秘密的。
人們把它當作了本村養豬史上的一個奇跡。它的肯吃不挑食愛長肉也為我所在的生產隊隊長的臉上爭了光添了彩。我們生產隊的幾個豬圈就在路邊,其它生產隊的社員出工散工都從這里經過,所以就經常有人在這里駐足圍觀,逢到這時我們隊長的臉上就像抹了一層油彩似的滋潤。有時他高興了,還叼著個煙袋向人夸耀,說我們隊里來了一個會喂豬的知青。他用這樣的口氣把我介紹給別人:“呶,這就是俺們隊的豬倌——小趙!”隊長私下里還跟我說,好好干!到年底咱也向大隊里為你請一次功,說不定也推薦到縣上弄個知青積極分子當當。為了他的這種夸獎差點沒把我羞死。因為我同時還飼養著好幾頭豬,其中一頭公豬正好和那只騸豬相反,它是幾年如一日,怎么喂都不長肉。隊里曾想賣掉它,但沒有人愿意買。殺了吃肉,它又不值得讓人費事!所以,它就得以那么悠哉游哉地活著。社員們為此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它豬佬——就是永遠也長不大的意思。永遠長不大也就意味著永遠不被宰殺不被吃肉。現在想來,我覺得它簡直就是活出了精神內涵的,可以和莊子的“不材之木”相媲美了。
豬佬的毛病是犯在挑食上。因為它的挑食不長肉,我們隊長包括本隊社員們沒有一個不憎惡它的。憎惡它的結果就是使它更加怕人。它的目光不能和人接觸,一發現有人看它,它就警覺地躲避。它對人的警覺還體現在對人所“賜”食物的打量上,你投喂給它再好的吃食,它都不會當著你的面吃掉,面對吃食,它選擇的是與你對視,一副絕不領情的樣子,好像早就看透了你的目的在于吃它的肉,而不是真心給它吃食。后來它還發展到夜間跳出豬圈自己到莊稼地里找食吃。豬圈深近兩米,誰也猜不出它是怎樣跳出去的??辞嗟拿癖淮未握业轿覀冴犻L講理,我們隊長就氣惱地說:“你們直接把它打死不就得了!也省得讓我費飼料了!”隊長甚至還沖我吼叫:“看你怎么喂的豬!”
豬佬最后一次是失蹤了。它失蹤了大家也都沒在意。但是三天后人們在一個柴草垛里發現了它。它已經死了。豬佬大概是凍餓而死的。或者說它終于厭倦了豬的生活自尋了死路也說不定??晌矣窒?,要是這個說法成立,這只遭人鄙視的豬就不應該是一般生物意義上的豬了。它有了思想,抑或有了哲學?可一只豬有了思想有了哲學又有什么用?徒然在自己的肉體之外又增加了一層精神上的痛苦罷了!
人們把豬佬在柴草垛里提出來一抖落,地上竟然落了一層小米飯似的虱子。那些虱子也被餓死了。隊長十分厭惡地擺手說趕緊挖坑把它埋了,要不扔得越遠越好。但幾個社員還是堅持著把它弄到水坑邊宰了,然后他們分巴分巴拿回家打牙祭去了,氣得隊長罵他們:“丟人敗興的玩意兒們,幾輩子沒吃過肉似的!”豬佬到死也沒逃過被人吃掉的命運。
我實在不是個喂豬的料。豬佬死后,還死過一只母豬。那只母豬可能是得了產后風,它撇下了一窩十二只小豬崽兒死了。我又恨又氣地哭過,就和隊長提出來堅決不再喂豬了。但是隊長這樣來勸慰我,他說:“我不是看你會喂豬才讓你喂豬的。我是覺得你是知青,那些高粱面多少都能吃到豬肚子里,要是換了別人,還說不定會吃到誰的肚子里去呢!”
當然,隊長的說法又是另一個話題了。在這里我要說的是,別以為一個人的前程就不能和豬扯上關系。我最終沒有被推舉為“知識青年積極分子代表”,就是和這幾頭豬的生活態度以及它們的命運有密切關系的。
趙云江,作家,現居河北邯鄲市。主要著作有詩集《云江的詩》,另有小說散文多篇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