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梁的劉勰,在《文心雕龍》里專門談了風骨的問題。他說做文章要“風清骨峻,篇體光華”。就是說,文章要像人一樣,有清新的風貌、峻拔的骨骼,看起來精神奕奕。這是一種對文章的美的理想,并且這種美的理想又是從人格的美的理想中來的。所以,現代錢鐘書在《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里認為,中國傳統以來的文評就是把文章通盤的人化、生命化??梢?,中國人對美的認識往往和真、善聯系在一起。
風骨的說法,探本溯源,大抵是從人物品藻里來的。關于人物品藻,中國從來便是有的。先是看面相,從人的五官、容貌、體態,預言吉兇禍福。后來是鑒別流品。譬如漢代的王充說骨相,就是從骨法而知人的富貴貧賤、操行品德。曹丕當魏國皇帝的時候,實行了一種九品中正制的選官方法。一面看人的家世門第、才性品行,一面看人的風姿儀態、骨骼骨相。這種做法雖然有權勢把持、變相世襲的流弊,但還是使品評人物的風氣,愈發盛行起來。
不過魏晉時候的人物品藻和從前又有不同。按照現代湯用彤的說法,“漢代相人以筋骨,魏晉識鑒在神明”。就是說,漢代議論人物偏于實在,往往把外在的形容和人的身份地位聯系起來,好像有功利性的意味。而魏晉時候,尤其是晉代,議論人物偏于玄虛,往往從審美的一面欣賞人的精神氣象。譬如南朝宋的劉義慶寫《世說新語》,記述漢代到東晉的軼事瑣語,有許多談論人物風度的內容。他大概是受了前一代的影響,所以尤重人物的氣宇和風韻。至于差別的原因,也許在于漢代是儒教統治,思想上有最高權威作為標準的時代;而魏晉則是政治混亂苦難、精神卻自由解放的時代。魏晉人在政治的失落里,產生了自我意識的覺醒,進而有了對個體的美的欣賞。
可見,人物品藻在實用、功利的層面以外,又發展出審美、賞鑒的一面,所以一些用來品評人物的詞語便自然而然地用于藝術,以至于元人楊維楨《趙氏詩錄序》里認為,“評詩之品無異于人品也,人有面目骨體,有情性神氣,詩之丑好高下亦然”,也就是人化的藝術。風骨便是一例。在人的一面來說,風骨是一種人格美。一個有風骨的人,往往性格堅強而不屈,品格剛正而有骨氣,素性瀟灑,風度翩翩。而在藝術的一面來說,風骨是一種意境美。一件有風骨的藝術品,往往自然流暢、剛健篤實,使藝術家之心清澈顯然,充滿凝聚的力量。譬如繪畫。中國畫講究筆墨,所以用墨要有流動的感覺,用筆要有穿透的力量。六朝齊的謝赫寫《古畫品錄》,講了繪畫六法,其中有兩點說的是氣韻生動和骨法用筆。又譬如書法。書法講究用筆、結體和章法。尤其草書,一筆而成,中間有輕有重、有徐有疾。骨架立于其中,故而氣脈貫通,隔行不斷。所以書法是以有骨有筋有血有肉的字體篇章為美的。劉勰把風骨引入文學,以為文章要有生命感,鮮活而生動;要有精神性,不能軟綿綿、懶洋洋。這一點,對后世文人影響頗大。
風骨的精神,在漢魏一代人的放任率性、剛健遒勁里,顯得尤為強烈。劉勰在《文心雕龍》里沒有明言風骨專是漢魏一代的。劉勰以后,南朝梁的鐘嶸提到了“建安風力”,大抵有這個意思。再以后,則往往說建安風骨、漢魏風骨。譬如宋的嚴羽在《滄浪詩話》里評阮籍的《詠懷》之作時,說“極為高古,有建安風骨”??梢?,后人把漢魏一代風骨的精神奉為楷模,并極力效仿。在唐代,主要是初唐和盛唐,這種風氣最盛。譬如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以為作詩要傳承漢魏風骨,既有興寄,更有骨氣。又譬如李白,“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顯然有一種對為人為文大氣而深刻的追求。
但至于今日,風骨的精神頹喪而不振作了。近代以來,人們常常耽于“風骨”的釋義,想要弄明白所謂“風骨”到底包蘊了什么。這好像義理、考據、辭章的功夫,于時代的現實,卻未有顯豁的聯系。微言大義是一面,躬行實踐又是一面。如果只知古之精微言論、切要義理,而忘記今之實在的發揮和運用,豈不陷到一潭死水里,成了泛泛的空談?大抵上,探究原義是重要的,但鉆牛角尖、固執而不懂變通卻要不得。歷史上的東西往往變動不居。譬如四書五經,本來是一層意思,后人注疏校點了又是一層意思。孔子論中庸,以為“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是一種至高至大的境界。但后來,生出一種無過無不及,折中的、妥協的意思,好像明哲保身之類,竟也庸俗起來。所以,理解古人的東西,先要學與究,然后要學以致用。就好像鳳凰涅,要讓古典的好的東西活過來,在今日得到新的生命。
那么今日如何學以致用,讓風骨的精神獲得新的生命?這里要說到文人的承擔與責任。中國古代的文人大多是官吏。近代傅斯年在講中國古代文學史的時候,把文人的職業分了四類:一是史掾,二是清客,三是退隱,四是江湖客。其中退隱有真退隱和假退隱之分。除去那些真正退至山林,斷絕了世俗的交際應酬的文人,其余諸類,無論在上層還是在民間,大抵免不了對民眾、社會和國家保留熱情與理想。而今天,則往往把作家和學者統稱作文人??梢?,搞創作和做學問變成了一種專門的職業,文學和文學研究變成了一種專門的領域。所以,今天的文人好像多了一分孤立的姿態,而有點清高、有點唯我起來。
漢末至魏晉,是政治黑暗、社會苦痛的一個時期,常有戰爭、生死的劫難。那個時候,一面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對生命易逝的憂患感喟;一面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對建功立業的慷慨多氣。所以,漢魏風骨便有一種大氣之美的意蘊。大氣之美,按照現在的說法,就是要有一種大的視野、大的胸襟。譬如形而上的天地、死生之思,又譬如現實里的政治、社會之慮。初唐和盛唐一代的許多文人秉承了這種精神。他們寫出塞詩,便是一種深沉激昂,對民族命運的思慮,是一種大氣之美。
而今日,這種氣象大抵是衰頹了。與從前不同,今日的文人往往不再把國家的、民族的,甚至人類的重擔背負在身上。他們把一種博愛濟群式的熱情變成了一種自愛自利式的冷漠,從精神思想的超越性和廣闊性走向了物質生活的日?;同嵥榛?。這好像是自我意識的舊念復萌,但實際上卻和魏晉時候那種對個體生命帶有超驗性的思慮截然不同。有時候竟是唯物欲之我的。譬如,近來的有些作家,把自我的意識細致化到了面孔、器官。于是“美女作家”、“下半身寫作”的稱謂便蔚然成風了。這里有一種文人的導向作用。它讓周圍的人殆盡了獨立的精神,也忘掉了承擔現實的使命,而耽溺在感官的享樂里,顯得愈發狹隘褊小了?!鞍恕鸷蟆币淮淖髡咭膊搅撕髩m。寫頹廢的情欲,寫萎靡不振的小圈子生活。至于一種正義凜然的風骨精神,一種對生命無限之思,和對更廣泛人民進行關懷的大氣之美,卻是看不見的。又譬如學者,有時候過分地鉆在甲骨文里,和社會格格不入。有時候又過分地被社會同化,用麻木地生產文字來換取生活資料。至于尖銳的立場和見解,更普遍地為民眾呼喊,和對社會質疑、提問,卻是看不見的??梢?,今日文人之心,在個體、權利一面是敞開的,而在群體、責任一面卻又封閉起來。
這里面有諸多因素。漢末至魏晉時候,社會混亂與苦難,但思想和精神上卻無所拘牽。所以那時的文人是極自由、極解放的。就風骨的精神來說,是風隨心動、直捷清顯,也是自由之美的意思。自由之美,就是心性的無拘無束,瀟灑而不滯于物。譬如竹林七賢的阮籍,曠達不拘禮俗,好老莊而嗜酒,仿佛心與神游的境界。而今日,社會安康、物阜民豐,人卻上了枷鎖,變得不自由了?,F時代消費的誘惑,好像蔓延的沼澤,把人吞噬。于是,人們不自覺地落入一種唯消費是從的窠臼。文人亦不能免俗。
譬如今天許多作家寫作,大抵是投商業趣味的所好,刻意標新立異,用一種刺激感官的方法,來換取短暫的名利。作家的如此躬行和大眾的隨波逐流,相互影響便成了一種惡性循環的風氣。所以衛慧標榜“身體寫作”的《上海寶貝》流傳到海外,可以翻印數十萬冊。又譬如學者,大抵是不斷地開會、不斷地著書,來實現對身份、地位的執著念想。唯其可嘆的則在于,思想缺乏了熱情,缺乏了自由的精神,便看起來大同小異,沒有火花閃現了。所以,一種是大氣之美,一種是自由之美。缺少了這樣的精神性,文章便沒有了氣力,沒有了感召與思考的力度。按照過去的傳統,就是沒有風骨了。
事實上,今日的文人很需要以風骨的精神來糾正流弊。就好像初唐的陳子昂在那時候呼喊骨氣,來洗脫六朝的浮華靡弱。今日,有人提到人民性,也有人提到人類性。一則是對民生疾苦于時代的反思,一則是對國家文化于世界的反思,其中便傳承了風骨精神的意蘊。雖然這種聲音尚是微弱的,但承擔起人類的苦難,是文人不可抹滅的道義與責任。日本大江健三郎在談論文學的時候,就以為文學要介入政治、介入社會。也就是用一種敢于直言的姿態,一種寬廣的胸襟,一種強烈的人文情懷,去關心生活在世界里的人。所以對于中國人來說,傳統的風骨的精神,是必然要繼承的。
解芳,在讀研究生,現居北京。已發表論文、隨筆、小說數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