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長篇論文《一間自己的屋子》看上去不像論文。這固然是因為它本來就是根據給女子學院的學生的兩次講演整理的,但更重要的是,它以自己獨特的行文格式,抗拒了男人們所樹立的所謂“正宗”的、學院式的學術權威的岸然面孔。
無論中西,女人傳世的作品少得可憐。伍爾夫在這篇文章中用細膩平和、還有點輕幽默的口吻,談了一個嚴峻的問題:有天分、有才華的女人怎么活?伍爾夫杜撰了一個莎士比亞的妹妹形象。她和她的哥哥一樣很有天賦、愛幻想,但她根本沒有機會學習語法和邏輯,更不要說研讀賀拉斯和維吉爾了。她想演戲,但同樣找不到地方接受職業訓練,種種經歷后,和許多被自己的天賦折磨得要發瘋的女人一樣,她在一個冬天晚上自殺了。伍爾夫在這里說明了在男權社會中婦女想成為文學家的巨大困難和艱難遭遇:經濟壓力、男性的偏見都是女性成才的根本制約。因此作者認為:“一個女人必須先有錢、有一間自己的屋子,然后才能寫小說。”
頂著來自男人(還有女人)的嘲諷和蔑視,有才華的女人到底還是藏著、掖著,偷偷地寫起東西來。匿名,意味著隱姓埋名、改姓更名。有人說,婦女寫作的最好的文學大多數都是遮蓋著面紗朝我們走來。用吉爾伯特和古芭的話來說,就是這些婦女(英國十九世紀的女作家)總是懷著“作家身份焦慮”。這里重要的是,要盡量去脂粉氣,模仿男人的口吻,借用傳統父權制的審美標準,將自己的聲音匯合到男性神話中去——在女人沒有言說權利的年代,她們還能怎么樣呢?科勒·貝爾(夏洛蒂·勃朗特的筆名),喬治·艾略特,喬治·桑莫不如此。當女人冒了男人的名字進行寫作時說明了什么?為什么女人總要扭扭捏捏、遮遮掩掩?道理已經被人說了無數,關于自古以來的男性霸權,關于女人早已被男人規定好了女人應該是什么樣的:拋頭露面是可恥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假借男人的名義寫作,迎合了常規,獲得了暫時的道德安寧,躲過了世俗的惡意攻擊,好歹,總算,終于,女人開始說話了,盡管是冒充。
這樣看來,婦女假借男人寫作似乎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但是且慢,這里有一個代價可能被人忽視了,那就是,婦女寫作中所展露的智慧與見解被當然地收歸男人名下。婦女匿名書寫所獲得的全部榮譽歸男人所有。如果女人寫得好,就被認為是具有男性作家的功力,對女作家的褒獎是這樣的:“她的成功之處在于她比一些男性作家更缺少女性氣。”時至現在,仍有不少女作家自覺地、堅定地不在字里行間透露性別特征,并以被人當成是男作者所寫為榮。學問、才華、真知灼見等等似乎有性別,它們是男性的。在中國,在大學或研究機構,有成就的女教授、女學者常被后學晚輩稱為“先生”,可看作一個小小的印證。
或許我們從另外一個角度看看,事情會更清楚些。當男人用女人的名義寫作時怎樣?美國學者勞倫斯·利普京曾說,歷史地看,男人們傾向于用匿名方式寫作色情作品,用婦女的名義表達個人情感。在中國古代作品中,這種情況太普遍了。看一看這首小詩:“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好一幅春閨情趣圖,把新嫁娘將要拜見公婆的自信而又忐忑的心情寫得細致入微。但是詩的名字是《閨意上張水部》,我們知道,它是作者在科舉考試之前,向當時的水部郎中張籍“行卷”以求揄揚推舉時附上的試探詩。因此全篇用比,自比為新婦,將張籍比作夫婿,主考官比作公婆,自己的文章是否能被主考官賞識的不安就好比新娘子能否贏得公婆的喜愛的惶恐。類似的詩還有很多,可巧,張籍自己也有一首著名的《節婦吟》:“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此詩同樣也是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詩的題下有注“寄東平李司空師道”,實際上是委婉地拒絕了當時割據藩鎮的李師道對自己的網羅招致,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場。另一個證據是文人們對詞的運用。詩莊詞媚,是公認的體裁上的特點。詞原來就是女性專用的體裁,當文人墨客們想表達個人情感時,多選擇詞這種形式。在現代中國的二三十年代,也有不少作者包括周作人等,使用女性化的筆名寫一些纖細的文字。
夫婦關系與天地、君臣關系是一樣的。用女人比作從屬次要地位,一點也不新鮮。自比為女人是一種姿態,她是處于次等的、附屬的、自甘第二的。當男人用女人的口吻說話,就把女人理所當然的服從地位重新操演一遍,同時將個人的感情與婦女越發緊密地聯系起來。相對于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相對于社會政治歷史文化中的種種宏大敘事來說,個人的情感是不重要的,它們也有性別,它們是女性的。
“男人思考女人感覺”是一個陳詞濫調。在文化的各個層次上,人們常常將理性、社會、智慧、強壯與男人聯系在一起,而將感覺、家庭、愚鈍、弱小與女人聯系在一起。按照瑪麗·艾爾曼的說法,這是一種“性別類比的思維習慣”。在不經意間,所有的事物都有了性別。女人冒男人之名書寫,加強了男人的勢力;男人冒女人之名書寫,又強調了女人的弱勢,使強的更強,讓弱的更弱,這該是匿名背后的秘密。
在由男人建立的神話中,女人沒有被賦權講話。學者們憧憬的希臘式政治理想,那種男人儀式式地集會的公共空間,女性是被排除的。麥爾維爾的《大白鯨》中代表人們探索與拼搏精神的捕鯨船上,也沒有女人的身影。女性作者匿名寫作使作者感到安全,也使女性讀者成為彼此不相識的匿名伙伴,緊密地結成一個共同體。這是一個秘密的社會,既非官樣形式亦非儀式形式。在利普京看來,這一秘密社會不是靠文化神話聯合起來的,而是由共同體驗和共同磨難聯合起來的。男人們大約會為不能達到這種境界而暗暗惱火,不然,他們不會大肆使用女人的名義,借個便利,書寫個人的體驗的。
讓我們回到《一間自己的房間》。伍爾夫說,任何寫作者,念念不忘自己的性別,都是致命的。任何純粹的、單一的男性或女性,都是致命的;你必須成為男性化的女人或女性化的男人。創造性的行為,有賴于頭腦中的雌雄聯姻,和睦相處。當寫作者不再掩飾自己的性別,將意味著沒有一種寫作和閱讀模式可以凌駕于另一種,相反,它還原為歧義叢生的文本性,將所有的寫作重新置于原初的匿名狀態,隨我們的意愿制造用途。在這個“文本性之海”中如魚得水意味著將生活的無名恐懼放到一邊,意味著閱讀文本不是作為演練,而是作為沉默的會談或關系網,能夠引發每位讀者她自己的信心。這就是利普京所假想的一種詩學,它建立在親密關系的原則上,而不是傳統上占統治地位的“權威”的原則上。
閻景娟,大學教師,現居北京。已發表論文《浮華遮掩下的荒原》、《從日常生活的文藝化到文化研究》等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