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隨：必要的參照

時代的力量是巨大的，但時代也是吊詭的。譬如我們滿懷著熱情期待、憧憬過的經(jīng)濟時代，繁華市場的背后有多少浮華的泡沫？意識形態(tài)禁忌，政治高壓，甚至非人的組織手段，固然造就過一個無聲的世界；但是眾聲喧嘩的市場，似乎也暴露出許多問題。

經(jīng)濟的基本問題是資本與市場。表面上看，它們削弱了傳統(tǒng)的權力，給人們帶來了公平、平等和自由競爭的機會。但問題是，這仍然是強者的公平與自由，而不是弱者的公平自由。事實是，無論在經(jīng)濟或文化范疇，普通人大多只能被迫承受國際資本或權力與資本合謀的市場“規(guī)律”，而無法與市場產(chǎn)生有互動意義的對話。

在財經(jīng)掛帥的經(jīng)濟烏托邦時代，人文學術價值的邊緣化幾乎是“順理成章”的命運，但所產(chǎn)生的影響，卻不止于文化凝聚力的下降和傳統(tǒng)讀者的疏離，而是同時也引起了這個領域從業(yè)者的價值混亂與自我懷疑。近年來，市場時代的文化（學術）泡沫現(xiàn)象與腐敗問題已經(jīng)為許多有識之士所關注，即使不談抄襲、捉刀代筆、論文買賣一類極端的現(xiàn)象，思想貧乏，目光遲鈍，學風浮躁，見解平庸，也成為一個普遍的問題。經(jīng)濟“規(guī)律”不僅要求教育、文化走進“產(chǎn)業(yè)化”的時代方隊，也在本質上使文化（學術）活動日益蛻變成一種類似經(jīng)濟上的生產(chǎn)與消費活動。消費決定了生產(chǎn)，而消費，在目前的情況下，又分為“自然消費”和“體制消費”兩種形式。“自然消費”必須響應財經(jīng)掛帥時代消費者的心理期待，如減緩激烈競爭的心理壓力，學習生存技巧，對時尚的追逐等，因此需要把凝重的思想與學術變?yōu)檩p松的讀物，把論文寫成散文隨筆，把詩歌變成手機短信，或者添加一些性、幽默、噱頭之類的佐料，等等。而“體制消費”，則在資金、人員、成果的流通上有制度保證，只要你能爭取到“計劃”、“工程”、“基地”、“項目”，就可以避開經(jīng)濟市場的約束，取得研究問題的身份與條件。表面上看，這也是一種歷史的策略，是實現(xiàn)經(jīng)濟與文化平衡的有效手段。但問題是，它免受了經(jīng)濟市場的壓力卻必須滿足體制與權力的需要。而體制與權力的運作，則往往只要形式與表象的繁榮卻很少深究內(nèi)在的質地，使用的又是一套經(jīng)濟與技術主義的“量化”標準：對單位的衡量是有幾個學位點、基地、重點學科，而學位點申報和個人晉級指數(shù)是有多少“高級別”的課題與論文。

當然，“自然消費”與“體制消費”場域中也都出現(xiàn)了一些好的成果和認真的學問，但這些成果大多根基于個人的文化操守和學術良知，而“自然消費”與“體制消費”的供求關系不是在支持這種操守良知，而是成了它的腐蝕劑。它最大的負面因素在于，其體現(xiàn)的是順從原則，調(diào)動的是趨利避害的本能，壓抑了思想文化活動是有話要說、有問題要梳理的基本前提，同時也加劇了學術本身的體制化和自我循環(huán)現(xiàn)象，減弱了思想和學問的民間情懷以及反思現(xiàn)實問題的能力。在不同形式的消費市場的掌控中，人們?yōu)橥瓿身椖俊⒄n題和接受考核，為申報學位點、職稱和學位，或者為銷路和“賣點”低眉屈就、勞心費神，其中有多少文字出于內(nèi)心的熱愛與感動，出于問題的發(fā)現(xiàn)和焦慮？許多人已經(jīng)習非成是，回避學術是否源于梳理、認識問題和尋找答案的沖動；也不再關心自己是否享受過解開謎團、澄清問題或一吐為快的快樂。

然而只有出于內(nèi)心的熱愛，出于梳理、認識問題的沖動的學問，才是真誠的學問，這是學術的初衷和內(nèi)在動力。而《顧隨年譜》（《顧隨年譜》，閔軍著，中華書局出版）最為讓人珍惜的品格，正在于此。

這本年譜的主人顧隨，雖然是我國現(xiàn)當代國學大師，在詩詞創(chuàng)作、書法、書法研究、詩詞研究、戲曲研究、禪學研究等方面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卻被徹底地邊緣化了，不僅在市場不會占有什么份額，而且一生都活在新時代新文化的陰影中，生前死后都非常寂寞。而這部年譜的作者閔軍，更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大學老師，完全是出于對中國古典詩歌和顧隨詩詞的“非常喜愛”，做起了顧隨研究：這本年譜的寫作只是系列研究的初步成果，“我想寫完年譜后，再做‘顧隨詩詞研究’，最后希望能寫成‘顧隨傳’。”

但即使是最初的成果，我們也不難看到作者所傾注的心血。《顧隨年譜》整理顧隨生平事跡和友朋來往、尋繹佚文書信、梳釋思想脈絡、介紹影響與評價，總結學術成就，在材料的搜集、甄別、組織方面所下的細致功夫，相信學界會有公正的評價。這里特別想說的有兩點：第一，既由于顧隨是為人敬仰的詞人（在詞學界有“南吳北顧”之稱）和學者，與二十世紀中國“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研究界有群山與峻嶺式的關系，也由于作者在年譜中每年都編入與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研究有關的背景材料，《顧隨年譜》的價值實際上遠遠超過了顧隨本人，在某種意義上，它同時也是二十世紀中國“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的一個索引。第二，本年譜為一個生前死后都相當寂寞的人物系年，實際上為中國現(xiàn)當代的知識分子研究提供了一個獨特新穎的“個案”，對我們討論新與舊、名與實、主流與邊緣、文化信仰與文化境遇、倉促的時代和個人微小而不屈的堅持等方面的辯證關系，有著非常重要的啟示。

尤為重要的是，顧隨甘于邊緣、安于寂寞的一生，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生動寫照。什么是獨立精神和思想自由？就是求真求是，以誠為本，出于對世界的深刻認識，尊重事物的特點與規(guī)律，不隨波逐流，不隨行就市，既敢為天下之先，也敢為天下之后。顧隨一生堅持“用新精神做舊體詩”，終生踐行年輕時與馮至將“舊體和新體分劃領域，各守一體”（即顧隨不寫新體詩，馮至不寫舊體詩）的約定，應該說，后來兩人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由于新詩是現(xiàn)代的主流詩體，馮至在社會得到的認同可謂名副其實；而舊體詩是“老古董”，顧隨只能“實過其名”（張中行《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讀<顧隨文集>》中對顧隨的評價）。名實分裂的現(xiàn)象與時代的主流價值取向有關，由不得個人。可貴的是顧隨的目光不被時代所牽引，他能夠“安貧樂道”（這是被“革命”、“進取”的人生觀窮追猛打的一個詞），能以一種超然的沉潛與“固執(zhí)”，堅持自己的文化信仰，堅持被暴風雨般的時代忽略的價值。“年譜”中有兩個細節(jié)相當有趣與感人，一是1921年，顧隨在“孔夫子門前賣文”時喜歡上了山東，理由是當時那里“一則可以隨便做夢——思想自由；二則可以隨便胡說——言論自由。”二是1949年1月下旬的日記。當時北平和平解放，軍隊正在換防，全城處于熱烈與混亂之中，而在顧隨的日記中，除偶有“有士兵來覓房”、“仍有士兵來覓房，強令為騰出一間”的記述外，竟是連續(xù)十幾天“繼續(xù)寫稿”得多少頁的記載。這樣的材料，看似平淡無奇，實則是顧隨為人為文為學的人格境界的體現(xiàn)，所謂“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是也。而正由于心懷廣遠，“自偏”于時代的喧囂與浮躁，他才成為傳統(tǒng)文化一個不可缺少的傳承者：不僅在傳統(tǒng)詩詞的寫作上體現(xiàn)了舊格律與新材料之間的張力，同時也以自己的人格和學問，感召了周汝昌、葉嘉瑩、郭預衡、吳小如、歐陽中石等這些后來成大器的學生。

自然，顧隨的舊體詩詞寫作并不能成為當代詩歌寫作的主流，其中也表現(xiàn)出新感受與舊形式、現(xiàn)代漢語與古典體裁的不少矛盾；他在詩詞、書法、戲曲、禪學等方面的論述，充滿個人心得與創(chuàng)見，但也不能說字字珠璣。但顧隨的意義不在完成而在展示了某種可能，不在是否成為經(jīng)典而在體現(xiàn)了人生與學問的境界和活力：他是我們這個倉促而勢利的時代一個必要的參照和補充。

真的，在我們的時代，有沒有一批顧隨這樣的文化守望者，有沒有顧隨式的作品與學問，是大不一樣的。

王光明，學者，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現(xiàn)代漢詩的百年演變》、《艱難的指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