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專輯：２１世紀詩歌精選之九

夜晚（外五首）

孟醒石

一只老鼠將黑夜咬了一個窟窿，

另外一只也從中探出頭來。

星星閃爍，蟋蟀鳴叫……

沒有夜晚的大地該是多么危險！

像一個家庭突然沒了父親，

寡婦的美麗和孩子的脆弱

都暴露給了其他人。

樹蔭

這些樹也是我的窮鄉親

見了面就向我打招呼

它們綠給我看

它們黃給我看

它們脫光了上衣給我看

每一棵都青筋暴露瘦骨嶙峋

我卻不知道它們是誰

搞不懂我們之間有啥親戚關系

它們都參加了我祖父的葬禮

一棵樹高舉著靈幡

三棵樹披麻戴孝

五棵樹跪倒在夜色里大聲哭泣

據說有一棵樹是祖父栽的

據說有一棵樹還把母親摟在懷里

據說有一棵樹見證了我的出生

據說我曾騎在一棵樹的脖子上

據說樹干上還有我刀刻過的痕跡

據說我長的越高樹蔭就會越低

火車在深夜

火車在深夜

穿過城市也穿過墳地

火車穿過城市時放輕了腳步

偶爾還停下來

火車穿過墳地時加快了速度

鳴笛為自己壯膽

其實受驚的是沿途的靈魂

既有生者的靈魂

又有逝者的靈魂

那么多的靈魂追著火車跑

從城市到鄉村

從旱地到水田

火車的速度時快時慢

混跡旅客中的靈魂

越來越多

多虧靈魂沒有重量和體積

多虧旅途和夜晚都有盡頭

多虧火車能上能下

停靠大站也停靠小站

否則那么多的靈魂和肉體擠在一起

會嚴重超載

超載的夜晚慣性巨大

加速時睡著的事物

又在減速的聲響中驚醒

——天亮了，到站了

生者的靈魂返回夢境

逝者的靈魂轉乘汽車

蚯蚓

一踏上家鄉的土地

我立刻成了軟骨頭，像一條蚯蚓

情愿彎曲成任何形狀

對生者點頭哈腰

對逝者雙膝跪倒

這樣做，其實還遠遠不夠

如果明月如鉤，我情愿作一條魚餌

如果殘陽如血，我情愿被兩只麻雀來回撕扯

而父母卻不情愿

在父母面前，我仍然是泥土中最柔弱的部分

混同于小草的須根

兒女們會銘記這個夏天

一個黑影匆匆走出家門

不一會兒，眾多的黑影擠進來

有燭光的夜晚呈現醬油的顏色

泥土被腌制的味道四處擴散

仍然感覺逝者的存在

前日

他曾從灶間端出解暑的米湯

在這個意志強大的外省

只有死了人

才看出宗族的大小

族長召集大家

報喪的去報喪，放炮的去放炮

還余很多黑影站在院子里

拭目以待

平日大家都客氣，互相微笑

只有今晚，點頭變成了磕頭

再大的事也不能添亂，在村子里

死人就是天大的事

一切要井然有序

兒女們才能騰出更多的時間哭泣

路遠的親人見不到最后一面了

死人也不能耽擱活人的時間

盛夏最多停靈二日

人口多，耕地少

骨灰要埋得深些，墳頭盡量小些

春天來了，犁鏵還要經過上面

秋收

秋天剛有玉米那么高

秸稈就黃了

很多人鉆進玉米地

彼此看不見對方

只能聽到高高低低的說話聲

我在房頂上看到

秸稈晃動

田野出現一小片一小片的漩渦

那里面有我的親人

他們一輩子就掀起這么點浪花

其它都是風

是太陽

掀起來的

或者無風三尺浪

孟醒石，現居石家莊。

夏夜（外四首）

謝君

夜潮帶來了繁星

夜潮是南方的、浦陽江的夜潮

當暮色降臨，星宿升空，在空曠的平原上

九月潮濕的薄霧里

棉花、豌豆、煙葉與甘蔗林有著龐大的王國

它黑暗，廣袤，與星光嘶鳴著

農人們沉睡著，俯身于他們的領土

俯身于寂寥的鄉村之中，而涼風

在四野飄蕩、輕拂

在我逝去的故鄉，在那

隱藏著野姜花濃烈氣味的河岸上

天地給予我的是河水的流波，是清涼的繁星

是夏夜的寧靜慢慢把無際的混沌收取歸為己有

秋日

如果沒有別的

如果除了城外

富春江兩岸山中的黃葉

一片一片的紛飛

再沒有望見別的什么

那么，秋風就是我的客人

一年一度

來到靜靜的山城

八月之光

卡車絡繹不絕

鳴聲向西傳去。我站在12號南方墾區公路上

在八月，在很久以前

空蕩蕩的農場加油站

蔗林涌動的曠野，遍布河岸高聳的電塔

靜止一如青銅的黃麻

炎熱寂靜的星夜

它們是我全部的生活：一個提著油桶的

抽水機手

它們也是另一些人的生活

天高云淡的挖泥人、棉田中移動的暗影

瓜棚下的守夜者

他們經過我的身邊

星光下的平原

卡車停在曠野上

卡車溫暖的引擎蓋下倚躺著

沾滿泥巴的黃蔥

莖葉肥厚的大蒜

孤獨安睡的蘿卜

秋天了，霜打落墾區的玉米

秋天了，霧在河岸聚集

秋天了，手拿鐮刀的暗影在公路上喊

幽深的南方公路

在蔗林中帶著白光延伸向東

高高的圓穹環繞著

高高的圓穹很快成為亮星的夜景

星光下的平原

人們大開著房門看電視

六月十四日

河水逝去，在牛的眼睛里，牛在悲傷

河水逝去，在馬的眼睛里，馬在悲傷

暴雨后的平原，紫云英依傍在水田，豆莢開花了

高高的剪秋羅漂浮在空中，風在它們的葉稞上

飄著

風在往遠處行走，風的聲音很大

有時比河水的聲音還大，而白萍，茨菰，水葫蘆

浮游著、擁擠著，在水面，在天地間，天地的帷幕

無窮無盡

徜徉的河川不辨牛馬，但是它們在悲傷

牛和馬，在它們的眼睛里，河水也在悲傷

奔逝著，有時明亮，有時黝暗

謝君，現居杭州。

寒夜（外二首）

王志國

一株白菜，一株站在風中的白菜

頭頂寒霜，忍住憂傷

既不言語，也不哭泣

與深夜的狗吠、半坡的稗草一起

順從下半夜的荒涼

就像曠野里，突然遇見一個提刀的人

一身寒意，來自我們

對未知的畏懼

一天

往一條河里扔一塊石頭

一朵水花濺起層層波紋

再往下一條河里扔一塊石頭

又一朵水花濺起波浪

……

我們總是這樣重復著相同的動作

仿佛一天，被我們隨手扔掉

而生活，不動聲色

星光下的影子

晚風微涼，輕輕吹過

像一雙手，沒怎么用力

就把一座村莊，推向沉沉的黑夜

而不遠處漸漸亮起的燈火，像是村口二木匠

在村莊的門楣，沒有釘規則的幾顆釘子

閃著幽幽的光

稍遠處，有人影晃動

稀疏的星空下，我看見

一個人影，步態蹣跚

緩慢經過李家的自留地

然后，在一個土丘前跪下

老半天，才抬起頭

很多個夜晚，我總是看到相同的景象

但多年來，我一直沒有看清這個人是誰

二十年后，當我重新回到村莊

經過李家的自留地時，我看見

那塊小土丘邊，又聳立起一塊土丘

土丘上的荒草比我還高

今夜，當我再一次往那里張望的時候

兩座長滿荒草的墳塋，仿佛一對并肩而坐的

戀人

星光下，它們荒涼的影子

仿佛一雙深邃的黑眼睛，把塵世的愛

看穿

王志國，現居四川巴中。

在傷心牧場上（外二首）

張子選

大風刮過

驢深埋的山崗

兩塊木頭

在操刀的牛下

一塊成門

另一塊做窗

潮濕的夜色

漂來月光的身子和筐

住在自己的細腰身里的夫人很美

筐里坐著她來自藏北門前的小小嫁妝

以及我的命

北面山上造房

東面山上牧羊

中間是大月亮

照在靜靜的草原上

小雨水抱大的女兒叫格桑

風吹草低

驅趕著成群的月光

來到今夜的傷心牧場

一只美麗致命的銀手鐲

做成獅王的床和睡眠

苦難是我。而你是眾羊撲倒又扶起

猶豫再三始終舍不得吃掉的

整個北方

恰逢其時

在拉薩大昭寺門前廣場上

那曬黑朝圣者面容也曬暖了六字真言的陽光啊

也一定能翻曬到一個人的靈魂

——適逢一朵白云飄過密宗僧舍屋頂上空

我正試圖將生死暫放一旁

努力把靈魂這塊玻璃擦拭得跟世上最潔凈的

事物大致相同

在藏北羌塘海拔四千五百米高處

那吹翻眾草也吹彎了羚羊犄角的風啊

也一定能吹進一個人的內心

——適逢那曲河上渡過一陣經幡獵獵臨風高蹈

之聲

我正準備先將自身忽略不計

而是把內心這只負重太多的箱子盡量擺放得

更加平穩

想念江湖

大武俠時代，英雄們粗糙的額頭

昭示著村野和城郭

我們習武，饗宴，尋仇，索命

以應擊長空的孤絕威猛照料著自己

懷中的密帖和手上珍貴的青銅

以及終年疼在胸口的

一個柔柔的名字

無非又是天高云淡的季節

蘆荻深處，我們追擊蒼老的高手

站在長城上，看灰色雁陣

飛掠過一生的輸贏

偏就想不通，逍遙神君輕捻過的那朵桃花

因何為誰竟成了他鬢邊的死穴

任秋悄悄在那里小坐

此間，適逢江湖上風聲刮得正緊

適逢有人在聲名遠播之后

撫著自己將碎的心開始寂寞數落紅

而江山依舊，壯志歸隱

少女和愛情已然成病

即使追魂斷腸散也很難治愈

弟兄們把頭顱撂在桌案上

終日歡飲的陳年舊風景

而此前曾在內力相搏中受傷的我

后來也娶了仇人的女兒為妻

試著過一種“賣將舊斬樓蘭劍

買得黃牛教子孫”的簡單日子

有時也一紙空文，與山對飲

懷念一番昔日各路英雄豪俠的肝膽意氣

順便摸摸自己日漸塌陷的胸肌

或是默坐于松下慢慢變老

聽鶴唳之聲一如草木經年不絕

張子選，現居北京。

兩種愛（外四首）

黃燦然

我聽到兩種愛的呼聲。

一種是在鬧市里，人群中，

每當我看到一個表情、一個動作、一個姿態，

我就聽到愛的呼聲：嬰兒在懇求母親的愛，

女人在懇求丈夫的愛，男孩在對女孩說

給我你的愛，我也會給你同樣的愛，

小狗在向主人乞討愛，

老人在向年輕人說給我一點點關懷，

一點點就夠，像我的飲食這么少這么淡，

廣告里模特兒在渴望著愛、真愛——

我聽見他們說：“我需要愛。”

另一種是在郊野，在山上，

每當我看見一個表情、一個動作、一個姿態，

我就聽到愛的呼聲：那是當人們在樹蔭里，

在陽光下，在泉水邊，在微風中，

當他們看見日出日落，鷹在上空盤旋，

當他們出汗、擦汗、脫外衣、脫襪子，

彼此打招呼，面對綠山坡吐氣，

站在峰頂俯視城市里的高樓群，

眺望漁船出沒于波光粼粼的大海——

我聽到他們說：“我愛。”

爐火

聽著：生活像一個火爐，

有些人圍著它坐，享受溫暖，漸漸感到疲乏，

漸漸把含糊的話留在唇邊睡去。

另一些人在戶外，在寒冷中，

他們甚至不用走近爐火，哪怕只遠遠地

看見火光，已感到一股溫暖流遍全身。

母子圖

在上班的巴士上，前面右邊第一排

坐著一個高大、健康、英俊的少年，

他身邊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

顯然是他母親。他不時指點窗外的景物，

一邊描述和評論。不是絮絮叨叨那種，

而是聲音堅實，吐字清晰，聽起來特別享受。

他母親總是點點頭，或低聲回答，像情人一樣。

她看上去非常普通，不惹眼，但因為她兒子的

緣故，

你會愈看愈覺得她漂亮、美麗、迷人、性感，

她染了淡淡的赤色頭發，一綹綹發絲

輕柔地散在頸上，一個大耳環偶爾搖晃一下。

寂靜

我凌晨回家時，常常遇到寂靜。

當我來到某個空曠的十字路口，

來往的汽車突然不見了，所有的噪音

突然像潮水般退去，好像我是王

而它們全都拜倒在我腳下。那是無邊的寂靜，

而我變得龐大，像巨人一樣。接著，

噪音又紛紛站立起來，迅速膨脹，

而我感到自己不斷縮小，終于

在一陣喧囂中消失。

既然是這樣，那就是這樣

現在，當我看見路邊圍墻上的爬藤

那么綠，那么繁，那么沉地下垂，

我就充滿喜悅，贊嘆這么美麗的生命，

而不再去想它的孤獨，它可能的憂傷。

既然它是這樣，那它就是這樣。

當我看見一個店員倚在店門邊發呆，

一個看門人在深夜里靜悄悄看守著自己，

一個廚師在通往小巷的后門抽煙，

一個老伯拄著拐杖推開茶餐廳的玻璃門，

我就充滿感覺，贊嘆這么動人的生命，

而不再去想他們的痛苦，他們可能的不幸。

既然它們是這樣，那他們就是這樣。

黃燦然，現居香港。

立春（外二首）

潘維

一

立春。郵差的門環又綠了。

壁虎也在血管里掛起了小的燈籠。

寒氣貼在門楣上，

是紙剪的喜字。

祖母在談論鄰家女孩的蛀牙，

聲帶布滿了褶皺。

我的書法沒什么長進，

筆端的墨經常走神，滴落在宣紙上，

化開，猶如一支運糧的船隊。

它們也該向京城出發了。

我給你捎去了火腿一只、絲綢半匹和年糕幾筐，

還有家書一封。那首小詩

是我在一個傍晚寫成的：門前的河流

讓鎮上的主婦們變得安靜，

河水拐彎熟練得像做家務。

不遠處，就要過年了。

節日的氣氛整天在我身邊忙碌。

似乎櫥里的碗也亮了許多。

至于庭院里的那株臘梅，

喧鬧得有點冒昧，又有點羞愧。

每當夜風吹過，就會有一陣土腥彌散。

水鄉經過染坊的漂洗，

成了一塊未出嫁的藍印花布。

二

解凍之時，木犁

或者蟲蟻疏松著泥土。

當然，還需檢查地窖陰暗的濕度。

今日，在管家的安排下，

全家都在擦拭、掃房和沐浴。

女童的緞鞋則像剛開封的黃酒，

匆匆穿過精巧的游廊，

在空氣兩旁刺繡出瑞香與迎春。

你知道，在這欣欣向榮的柳風里，

我應該擁有梳洗打扮之后的心情。

但是，衰老的冬天仍有著苛刻的寒冷。

三更敲過之后，整座府院

就掉進了一幅“寒江釣雪圖”。

墻上的古箏，荒蕪又多病。

火盆里的炭將一生停留在灰中。

歲暮的影子，

又徒增了些許無辜的華麗。

除夕

一

歲暮之際。米店的生意愈加興旺。

小學徒不經意聞到了雪花的清香，

在石板路上輕撒。

茶館已打烊。

驚堂木貼上了封條。

黑匣內貪睡的官印

證明師爺和家眷去置辦年貨了。

似乎寒冷明白我的心情：

緊張，并不甜蜜；

如一條風干的臘肉，

晾掛在通風的廊檐下。

這些天，街坊鄰居忙著接送神靈；

忙著占風向、起蕩魚、選年畫；

忙著做小甜餅，拍灶王爺馬屁。

現在，整條街隨賬房先生的算盤，

零落的安靜下來。

佛堂里的香火開始念經。

我點起紅燭，那忽明忽暗的雀斑；

接著，爆竹聲連成了一片。

二

有威嚴的門神做獵戶星座，

有驅寒的花椒和喧鬧的家人。

祝福如期而至：

從四世同堂的八仙桌前，到家譜展開，

光耀門庭的那一刻。

今夜，是唯一的；

雖然已重復了上千次，或者更多。

侄女和外甥像一對布老虎，

圍著冬青、松柏燃起的火堆嬉戲，

可愛，散發出土氣、奶香。

我把壓歲錢放入蘇繡荷包，

壓在棉絮枕頭下，

保佑他們的身體遠離妖魔。

夫君，家鄉最不缺的就是打更聲，

也不缺充滿思念的銅鏡。

此刻，雪月沒有吠叫，

臘梅樹泛濫著影子，

也沒有花轎抬我到千里之外。

守歲的不眠之夜如同貓爪，

從鼠皮濕滑的光陰里一溜而過，

微倦，又迷離。

炎夏日歷

一

江南，仍是免費的憂郁。

比起杜甫得到的戰亂和顛簸，

我遜色如一位窮親戚，

口袋里只有偏僻的水光、山色。

或許還剩一張貓臉，

把美懶惰成九條命；

其中一條，在為愛情召魂，

用一只馱在牛背上的竹笛。

二

疼痛的芭蕉葉知道，

七月會在庭院里熄火。

睡在床單上的寂靜，

犯下了夢奸罪。

似乎皮影活動的側光，

微照天宮圖；

仿佛雷雨，那炎夏唯一的毒吻，

給了我格調低下的安慰。

三

小貨郎放下了撥浪鼓，

也不見幸福株連了什么。

杭州府，無言的蓮心瘦了，

西湖的淤泥肥了。

我，蝶戀花的后人，獨自

構成了一座水的博物館。

孤單的記憶收藏了，

集體的無邊風月。

四

我的年齡已沾上了灰塵，

朋友們大多也已疲倦。

等在雨巷盡頭的那把油紙傘，

名字叫紫丁香。

像一葉腫脹的帆，

我航行在酒桌上；

心情受蚊蟲叮咬，

碎銀在店小二的黑手里消融。

五

從時代泄露的小道消息說，

偶像用失戀來避暑。

我與時尚勾結、尋歡，

已二月有余。潮流又換了一茬。

我終于謀殺了牙醫，

用一顆愛情的壞牙。

他徑直穿過炎癥進入酒吧，

匆匆忙忙去享受無可救藥的絕望。

六

被空虛消費之后的城市，

殘留下一把梯子，通往暈眩。

想起杜甫，我的一次前世，

喜歡莼菜和菊花，

也喜歡晚蟬將窗欞雕刻。

精美的苦難并不罕見。

一條床單的性感褶皺，

其中灌滿了閃電。

七

適合金牛座上烹調課的一天。

沒有私生子，沒有偉大，

實木地板清潔的光，

把風暴撫平成小夜曲。

我困擾于自身的流亡，

一臉的千山萬水茫然若失。

不屑于勇敢，對著漸行漸遠的背影，

一路的酸痛在鋪展。

潘維，現居杭州。

鄉村史（外五首）

朵漁

德宗三年，英軍行于滬寧道上

湘鄉薨，舉人們忙于作挽聯

王二忙于在小亞麻布衫里捉虱子……

……那秋日的雨，一直下到今天

一撥又一撥的愁云，仿佛秋天的心

風物冰涼，小流氓也感到無聊

莊稼慵懶地長著，麥子躺在甕里

張家的門緊閉，李家的狗

學會了沉思

一些人在廊下支起桌子，打牌

其中就有我死去多年的爺爺

閑暇貼在睫毛上，鞋子逸出了腳面

有人打太極搖扇子

有人讀《論語》說廢話

有人登高有人納妾有人偷歡

偷到了心煩。還沒到時間

還沒到結黨營社讀《水滸》的時間

還沒到磨刀自瀆寫密信的時間

還沒到張燈佩劍孤獨自飲的時間

還沒到時間，雨水泡在雨水中

村長泡在寡婦家

糧食還在，燈繩還在，褲腳上的泥濘還在

民國遠去了，還沒到

重寫的時間

德安

一次，一位陌生的朋友

給我寄來一封信

他說，很久未去

德安山中的小屋了，但聽說

他剛作出了一批新的漆畫

德安，哦，一個

從未謀面的詩人

住在遙遠的山里

做一種無關心靈的

手藝，這有些失真

去年

冬天，在北京街頭，聽說

德安剛剛離去，從紐約

到福建。我請老金

轉達我對此人的

敬意

因為，兩個害羞的人

互相找不見

兩個驕傲的人

老死不相往來。

有一點薄薄的小雪……

有一點薄薄的小雪，我來到這城市的

邊緣，河流頓時安靜下來，枯草

和樹杈間的太陽

被冬天的嚴厲折磨著

一片荒廢的土地，幾只狗

鐵皮房，一個孩子

在灰色的煙霧里玩耍

在一片沼澤地，我看到

一座新墳，像一只

處女的乳房，一點小雪

覆蓋其上 殘缺的墓碑上寫著

“愛妹某某之墓”

城市的打工者，死無

葬身之地，靜靜躺在

水中央

我仿佛聽到她在地下的呼吸

透過城市那震耳欲聾的喧囂……

雨前書

雨從南面轉過來，下了一陣

又走了，去了渤海、日本、大連灣

我坐在一個小小的陽臺上，撫弄著肚皮

像一只井蛙，用卑微的內心，見證著昏暗的天空

和低飛的鳥群

用盛大的憐憫，默念著非洲的青山

和黑暗的約旦河

春耕

爺爺，你真不該

死去

你活著，一切便都得

活著，并聽從你的

鞭打

想想當年，你扶犁

駕轅，深翻春天的土地

我在細雨中

跟隨，撿拾殘留的山芋

新麥成熟之前，這是

最后的饋贈

如今，農業幾乎就像

一場犯罪

你馴服的那些

牲口再一次的

恢復了

野蠻的

習氣

銀錠橋

拉琴的人立于橋上

盲者的微笑那么會心

善意掐住游人的脖子

仿佛他彈出了整個故鄉

一枚硬幣投進桶底

叮當一聲

琴弦顫動

悲傷的調門突然加劇

朵漁，現居天津。

一個大善人的一生(外一首)

劉川

他一生

流淚

流淚

流淚

流淚

流淚

……

他死時

躺在那兒

人群集體大哭

就這樣

他把多年來自己分批送出的眼淚

又全部收回來了

小死和大死怎可同日而語

項羽殘暴

坑殺秦軍

二十余萬

這些人頭

就埋在

新安一帶

史家記此事

草草幾筆

以便給英雄烏江末路

壯烈之死

留出

幾千字的位置

劉川，現居沈陽。

倒春寒(外一首)

宋曉杰

差不多是在說一個丫環

還沒有完全定性的人

叫春香、或冬梅，偶爾的

不依不饒，任情地

鬧那么一回

剛走出沒幾步，她就后悔了

小姐終于嫁了個好人家

綠袖子掩淚的剎那

河水解凍，大地酥軟……

總會有那么一天

那一天人們忽然勤奮，愛學習

那一天實際是在做一種貿易

但不是：三棗換二梨，五馬換六羊

而是：用我的余生，換你的成長

用我的支出，換你的川流不息

總會有那么一天，灌木叢生

人煙稠密，野菊花開遍原野和山岡

不再是遙遠的冰河時期……可是，

總會有那么一天，把手中的果實

和璀璨的煙花，統統放下

我們去向無盡的遠方，發現

草根的秘密

宋曉杰，現居遼寧錦州。

喜歡一頭畜生(外三首)

姚風

在阿連特茹

看見這匹馬，高貴，強健

白色的鬃毛，像它的本性那么純凈

它靜靜吃著青草

不時抬起蹄子，或用尾巴驅趕馬蠅

簡單，純粹，完美的造物

明亮的眼睛里沒有摻雜一絲雜質

除了吃草和奔跑

它并不思索如何過得更好

我心生柔情，輕輕撫摸它的皮毛

在我孤獨的內心，在這易變的塵世

喜歡一頭畜生

比喜歡一個人更加容易

殘荷圖

逃避風雨，把自己磨成一團團墨

潑灑出去，滿紙都是天昏地暗

都是故國披頭散發的哭泣

這心中的苦痛，只能折磨自己

只能折磨滿目的荷花

用枯筆摧殘它們，直至殘枝敗葉

鷺鷥、麋鹿、雀鳥……它們不知道

這大好河山，已多少次淪為故國

畫外的刀劍，卻從未在墨色中逼出一滴鮮血

芭堤雅

夜色降臨，大海扶住一條條船

棕櫚樹剪碎了晚風

物美價廉的佛國，到處霓虹閃耀，歌舞升平

燈影朦朧的酒吧

一個個來自大海彼岸的老人

一邊喝著威士忌和虎牌啤酒

一邊用粗大的美金和歐元抓捏著泰妹小巧的

臀部

裸露著胸毛的他們

活到老都沒有獲得精神的力量

只能通過肉體的下水道，把心中的孤寂排泄

動物世界

老黃從精神病院回來

平靜多了

他喜歡看電視

但不喜歡看電視里的人

他不停地轉換頻道

他只看動物世界

姚風，現居澳門。

林海雪原（外一首）

田一坡

雪從土地上翻身的聲音

肯定被你聽到了

雪舞蹈的時候，你肯定參加了它們的派對

你踩著融雪的濕泥走來的時候

林中那片潔白的雪地

肯定安靜得聽到你的心跳

那么這片樹林呢?

沖天的杉木戴著白雪的冠冕

它們也許在昨夜和解了，不再爭吵

伐木人的腳印也淡至無痕

但在陽光以外，夜色隱在根處

風和雨的敵意仍晃在枝頭

也許還黑得不夠，更深的黑暗長在荒草里

同它們一同沉睡的雪

終于理解了從荒草到林木的變形記

這深藏的悲哀，連同背景的黑

被你帶來，在雪地的開闊處

打開一扇窗，并被自身的光芒擁抱

驚夢

只是驚于夢。驚于黑色里展開

一些斷續的細節，一些變形的光陰

夢著，我可以是透明的老虎

是剛睡醒的蜈蚣，啃著油膩的手指

是被夢著的另一個人，或者是風，被風吹散

只是驚于醒。驚于醒來，夢還有回聲

灰色的建筑，鱗次展開人生如夢的對弈

而那些行道樹，多像夢里的武士

被魔法囚禁在夢里，醒不來

車揚起塵埃，落進街道空空的肺里

只是驚于死。驚于父親，在棺木里睡

可以沒有鼾聲。一場夢里的雪花

為群山戴上孝帕，而我不知道夢會報警

還和無常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和雪花一起

跳舞。直到雪滿山川，鳥飛跡滅

只是驚于無驚。驚于了無心事。穿越

花和蝴蝶的花園，一個老人多么心平氣和

在夢和醒之間，練就一身輕盈的絕技

生死也是一瞬。在清晨，夢著的人

不斷醒來，再醒來，多么漫不經心

田一坡，現居海口。

烏鴉（外一首）

三子

我相信烏鴉是夜晚的一部分

當它蹲上枝杈，那低垂的小小的頭

和漆黑腹部，已收藏了屋頂之上的秘密

我還相信它的語言有黑金屬的質地

但不愿開口——

它一說話，聲音就發生改變

為此，我相信它的眼里有和我相似的悲傷

一只烏鴉不會離開自己的村莊

如果是一群

我相信它們就是我過往和將來的親人

春天的綿河

我記憶中的綿河，其實

是它的一個支流，是它曾經流過松山下村的

一部分。春天，河水一夜暗漲

沖毀了木橋，漫過岸邊的灌木

兩側的稻秧，被連綿的雨水紛紛打歪。

踩著腳下袒露的沙粒，

我記憶中的綿河，它的支流

它流經松山下村的一部分，在春天

如此渾濁，躁動。而那個披蓑衣的人，他將

長竹竿伸出，一把就勾住了河水中

翻滾的一段杉木

三子，現居海口。

黎明前夕（外三首）

葉麗雋

父親總是在最前面

握著鋤頭輕輕揮舞，嚓、嚓、嚓

鮮嫩的春筍應聲倒下

母親緊隨其后，一根根撿起

竹葉和泥巴沾到了裝筍的麻袋上

又濕漉漉地掉下

如果，我的哥哥還在

他會朝我豎起食指：“噓——”

曙光到來之前

春筍破土拔節的聲音

在幽暗潮濕的竹園子里，在這里，那里——

浮云

你指給我看

山岙里正在嬉戲的兩只松鼠

我只看到了樟樹和香楓不同于別處的軀干

那么有力、直挺

長長地伸到空中后，才向四周展開臂膀，盡力獲

取陽光

我，一個近視者

能夠看到的東西不多。我這一生

也只擁有過幾個短暫的瞬間

一如此刻的大濟村，房舍忽隱，白云浮動，萬千

梨花

如雪一般寂寞洶涌。我分不清自己

是在天上還是在人間

是快樂還是悲傷。對面山上，不知名的鳥叫了

一聲

又叫了一聲

二月之想

想回到山里住一段時間

不知那空山的松子落盡了沒有

想去甘肅喝酒。朋友說：

“這是一片讓人看了想哭的土地！”

還想去白茫茫的北方，看看那里高大的白楊

白楊們日夜睜著的眼睛……

二月，麗水沒有下雪

我一直沒有停止幻想

也一直只是坐在這里，坐在這里

屋子安靜，門鈴沒響

水仙花開了一瓣又一瓣。是哪一天呢

我們禮節性地握手卻不再分開

和解

踱到山腰的時候，月亮正從對面的峰頂

冉冉升起。我不再說些什么了

是的，我不曾心滿意足

可也不再憤懣——玉米葉子在邊上

刷啦啦地飄動，像無數恣意的手臂，長長地

涌出了身體……迎著風

豌豆地空著，盛滿了月光和蟲鳴

南瓜、茄子剛澆過水

農人下山去了

小平房那里，民工夫婦將頭湊在燈光下

看孩子寫作業

三只小竹凳，攏聚成一個圓

一個白衣少女停在山腳的公路邊，左右張望

而怎樣的時光，將帶走她呢

葉麗雋，現居浙江麗水。

看見（外一首）

陸陳蔚

蝴蝶飛在河面上

不似翠鳥忙于找魚

蝴蝶只是隨處看看

野鴨與波濤同起落

突然立濤頭上半走半飛

這一刻才發現有野鴨

有許多物事我們都能看如不見

看啊，河面上正飛著一只蝴蝶

小小的蝴蝶

再往縱深飛一飛就也看不見了

那時候大河之中央

蝴蝶獨自驚心

今天

今天看到兩只小野鴨

在逆流而上，毫不用心

又順流而下

忽然鉆入水里

不知會在上游處還是下游處又鉆出來

隨著水回旋

上次只看到一只小野鴨，看出它是在覓食

再上次沒看到任何小野鴨

就一直看漢江水清而急

怕它流盡

陸陳蔚，現居湖北襄樊。

每棵樹都有自己的難言之痛(外一首)

符力

冬夜。冰雨蕭疏。那個男子已經狂奔了三十里

經過這片樹木的時候，他逐漸

放慢腳步，沿著來路往回走，那么平靜，仿佛

什么事情都未曾發生

離得近一些的那棵樹，引起他的注意

爾后，他注意到了林子里所有的樹木

如同注視人海里的陌生人

他注視著和他一樣被困在黑夜內部的那些樹木

身體不停地顫抖，他明白

自己不是太冷了，而是被什么震驚了

黑暗而又冰冷的林子里

被一些事物釘著不動的樹木們

有苦，說不出

想逃跑，一輩子都跑不了

此刻，神祗讓一些人呼呼大睡，讓一些人歌舞

升平

而只讓他親眼看到：

黑暗之中，冰雨蕭疏，無法入眠的樹木們

默默地掉淚

真相

河邊。那兩棵樹之間，至少隔著六米之遠

他們各自的立場堅定不移，井水

不犯河水。看起來，他們多么像兩個

老死不相往來的陌生人

在人們看不見的地底，在那

拒絕陽光的所在

這些單純而又正直的事物，是不是根系盤錯，

糾纏不清

其真相，只有諸神能說得明白

符力，現居海口。

交換(外二首)

余怒

十二歲時我與伙伴

交換彼此擁有的動物。他拿出

一只灰鳥，我拿出一只蜥蜴。它們分別帶著

兩個人的體溫。

兩個人性情不同，我愛打架而他愛

幻想。我父親是一名水電工他父親是一名

長號手，現在我還記得他，他曾說

“樂隊里應該有動物”。

灰鳥和蜥蜴，都拴著線。我倆

冷靜如助產婦，一個檢查蜥蜴的性別

一個看鳥的牙齒。這可是

飛與爬的交換，我們很在乎。

孤獨時

孤獨時我不喜歡使用語言。

一頭熊和一只鸚鵡坐在

蹺蹺板的兩頭

蹺蹺板朝一頭翹起。很多東西

沒辦法稱量，我是熊你們是鸚鵡。

我是這頭熊我不使用

你們的語言。

行為

我在陽臺上朝下望

一個人在下面朝上望

我們互相望望

各自縮回頭

余怒，現居安徽安慶。

鐵路(外三首)

韓宗寶

這條鐵路

一定驚動了什么

沉寂了千古的高原上

青稞們的頭在搖晃

一只羊不吃草了

它使勁注視著那鐵軌

以及那鐵軌之上

正開過來的

龐然大物

它仿佛有些警惕

記憶中的麻雀

記憶中的麻雀

有時候它們羽翼未豐嘴巴鑲著黃邊

有時候少年老成全身都是灰的

更多的時候它們無所事事

和我一樣胸無大志

沉溺和滿足于麥場上的顆粒之爭

對迎面而來的生活絲毫不加理會

記憶中的麻雀它們懶得和燕子成群

當然也不屑與雞為伍

除了一日三餐之外

我不知道它們還想著什么

夜草

不是夜里往槽子里給馬添的那些草料

我說的是夜里的草

是河灘上

那些在夜里仍然在長的草

隔著很遠

隔著很多年

我仍然可以非常清晰地聞到

夜草們秘密而清涼的香味

它們讓我的臉

生動了起來

曠野

這里現在是沒有人的

稀稀地站著幾棵

看上去有些落寞的樹

幾只麻雀在遠處起落著

好像在叫著什么

曠野是自己把自己展開的

用一種很舒服的姿勢

這時曠野就有了起伏那起伏極美

很容易叫人浮想聯翩

曠野是一個睡的并不熟的女子

韓宗寶，現居山東膠州。

記憶(外二首)

黃梵

也許冬天與你有關，它不只是冷

叫我輕輕地打開一個念頭：

心總是無事生非，最好把它安頓在過去——

唯有你我去過的小湖，沒有一絲移動

后來，某個城市，和我緊密

燈火沸揚，又與我無關

城里的黑暗，需要一雙好眼睛才能適應

城里的生活，要靠硬心腸才能救命

冬天，我身上的舊傷又在痛——

大概你已經衰老，目光還算年輕

曾經的小湖，依舊要應付戀人們的分手

也許你我的記憶并不相同，就像湖水

總是有意或無意翻滾著波浪……

一個下午

我比風還要拙劣——

摸遍山岡，還是不能安靜

舉目四顧，還盼與野兔的目光相遇

我知道，將被山岡說出的善良

肯定與我無關

清泉只是清泉，卻忠實于某月的寒天

溪水再細小、蜿蜒，都可以教育人心

可以找到我故去的親人

連影子墜向何處，都是神圣的

一個下午，我在為不爭氣的不安忙碌

想不透，這片草地的慈愛是怎樣長成的

在一道夕光里，只是假裝走得像樹影一樣安詳

夜讀有感

鳥聲里有芳香，書關起門來讀有芳香

我讀《迷樓》，得到滿峰涼爽

深夜和星星對看，它的沉著我不敢怠慢

它的銀色眼珠子，總是閃著懸念……

深夜的都市，變得像親人

連恨，也不便摸黑做一做

我這么多年的夜讀，仿佛只是為了得到寬恕

——

活要輕于鴻毛，獻給天空的炊煙也要遮遮天光

夜讀就像趕路，要趕在太陽的凜然之前

更多的體驗喜歡黑夜。我端坐床頭

知道真理有時多么弱小，它時常搬出人的身體

只留一個無所事事的山河，讓我惆悵……

黃梵，現居南京。

陰天(外一首)

桑克

出門，云厚天低。

似一伸手，就能觸摸

天的涼頂。

后背，不由自主拱起。

房屋忽然縮小。

吹一口氣，它們就會湮滅。

我沒這么做，憐憫地俯瞰。

老天也這么看我。

陽面的雪，開始融化。

滿目濕黑的泥點。

空氣卻更冷，僅存的熱度

被雪吸走。

但我心并未冷卻。

也沒熱。天氣循環，

或人生冷暖，再正常不過。

性質無法改變。

昔日，我看不起瑟縮的人。

而今，只有尊重。

每個人都自然活著。

如陽光，即生即滅。

即如此刻，在它隱晦的

打盹之中，光芒也是無所謂的。

把它分類也只是出于

游戲的樂趣。

濕地

水面開闊，安靜。

只有飛蟲點水，或者魚跳

才使之蔓生一縷波紋。

轉眼即逝，似乎從未發生。

細草點綴其間，稀疏

而無規則。但我看出奧妙：

草們散在邊緣，使水看去

清淺，似乎拔足可涉。

數叢塔頭，排列著

伸向水面，仿佛一列海岬。

上面沒有燈塔，一株矮樹

被雷削去半截，不能照耀什么。

水盡頭，是低地，丘陵，

再遠處的列山，已是青灰之色。

低云籠罩。一只草鷹盤旋。

一條車轍含糊在低地上。

頭上的云影，倏然而過。

水面隨之陰晴。

深處，是爛泥，或故去的草根。

深處，是真正的爛掉的秘密。

桑克，現居哈爾濱。

浙西大峽谷

曹鴻濤

1.山中的光陰

山中的光陰是我一廂情愿的虛構

仿佛夏季的午后，蟬嘶中綿長的茶味

繚繞不去。小寐過后的遲鈍

讓我與這山，有了片刻對望的寧靜

2.晚宴

云近得像昨日的時光

我們從山腳上來，山人晚歸

繩子上晾著色彩明快的衣服

桌子排在山腰

隱約嗅到野花的香氣

又是一場豪飲后的沉醉

3.白馬崖西望

在白馬崖的眉梢躺下

卸去鞍*9，偷聽到的

是一些唐朝的絲竹聲

往西的山里，住著李太白

沒有標點的詩

林中若無豺狼

便可枕著那最后一捺入睡

4.核桃樹下

清風中小坐

適合談些農事

只是關于核桃，我們都知之甚少

若得變賣了城中的囚籠

來山里結廬

興許，還能多出些酒錢

5.小石潭

這般清澈的潭水

宋朝之后，便再未得見

觀里的道人洗浣過衣服

點燃青色的炊煙

一把泛紅的竹椅兀自空著

魚們把影子照在潭底

略顯寂寥

曹鴻濤，現居北京。

細雨中的庭院(外一首)

長島

細雨中的庭院，只有和細雨在一起，

和枯敗的落葉，無人的古戲臺在一起，

和落寞的曲譜，繾綣的舊夢在一起，

和正月里的冷風在一起，

和你在一起。

——我聽見了你的心跳。

古城上空的月亮

古城上空的月亮你比我幸福

多少年代的人和事情

被你一一閱盡。多少年代的風和雨

穿透了花崗巖雕像也不能

叫你飄零——

古城上空的月亮你業已成精

明晃晃的，黑夜中一枚

深埋的銅像。黑夜中亮了又消隱的星辰

照徹糧食、布匹和一代代人的睡眠

而清光凝立！多少滄海在一瞬間

變成了桑田

我們凡俗的肉身，要多少次錘打才能

堅冷如鐵。今夜輪到我

當市聲岑寂，鐘聲塔影濯洗出

古老的檐角屋頂。當晚香玉輕吐幽芳

把最后一盞燈吹熄

古城上空的月亮你又一次

把我照臨

在我們深深愛戀后又慢慢松手

在無人的一隅，她房門掩緊的

深色小屋，她黑發深藏的臉模糊不清

淚雨滂沱只被你一人

看見

呵，青天巨藍溶化了多少

淚水和鹽，和我們內心深處

那接近完美的愿望。當我終于看清

一件事物的秘密，一片月光

打在我悲涼的額角上——

漫長的一生也許只是一日，當我終于明白

“生活，如分岔的河流繼續進行”

長島，現居江蘇蘇州。

禮拜日(外一首)

晴朗李寒

慵懶地躺著，被檐下的麻雀吵醒

世界，由僵硬恢復它的柔軟

到中午，濃濃的霧氣向天際褪去，

房間漸次明亮。

陽臺上，看樓下馬路邊的菜販

搭訕著一個個前來的主顧

遠處，冬小麥安靜地綠著，

為淺淺的潮氣所覆蓋

誰家的廚房，散發出炒菜的香味，

誰家的狗，竊竊地叫了兩聲

不看書，不上網，不聽音樂

不緊不慢地準備早餐，中餐，晚餐

望著光線越過樓群，漸漸暗下來，

霧氣再次悄悄移近

那些人語和市聲，恍如隔世

這些所見所聞，似曾相識。

中年

“生命如臨海之江河，漸次平緩開闊……”

公元二○○四年十二月十八日深夜

睡夢中醒來

妻女酣聲輕微

窗外萬籟俱寂

我對著虛空

輕輕詠出這樣的詩句……

晴朗李寒，現居石家莊。

清晨的水池邊(外二首)

修遠

什么結局

也改變不了一個冬天的女子

她站立在一口水池邊，背對著我們

她蘸水梳頭，使你想不起自己所讀過的書本

什么理由

可以將她從一口水池邊趕開？

那是哪一天發生的事？

那口水池，那個女子

時光———

已經悄悄老去了多少年？

唯有那個女子

還站立在今天

清晨的水池邊。

水滴石穿

在水與石頭之間，蘊含著一種持久永恒的東西

一滴水，弱不禁風，比雞蛋還渺小，脆弱

卻能給石頭以致命的一擊；

在水與石頭之間，蘊含著一種天時地利

小人物一旦占據了時間與高度，

亦能將大地上的英雄制服；

在水與石頭之間，蘊含著一條干枯的大海，

以及腐爛的石頭，

一滴水，一滴柔情蜜意的水。

我是兩個人

我是兩個人活在如此傷心的世界里

我是兩個人走在這條沒有人影的街道上

我是一個人跑到冰柜那邊買柳橙

另一個，那么一舔，一個人就站在她的面前發呆

……

我是兩個人居住在這一間芬芳的屋子里

再進來任何一個都顯得多余；

我是一個人起身走向另一個，攬住她的腰

我是一個人掀起另一個人的紅裙子

我是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睡在同一張床上

我是一個人騎在另一個人的腴美之軀上

我是一個人如此饑渴地等待另一個人親吻她的

面頰

我是一個人在這里征服，另一個人在這里反抗

……

修遠，現居武漢。

神山(外二首)

阿卓務林

我的高山有風但它不會起浪

多數時候野生動物是溫和的

天然植物是善良的

河流與泉溪偶爾也會發怒

但也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壞脾氣

一陣冷風從雪山那邊吹過來

把我長發吹成了森林

臉上不僅冷甚至有些冰

但也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小心眼

我的高山不通電所以樹脂精靈

松明普度眾生我的高山不通公路

所以翅膀裸露云朵擦亮馬匹

我的高山不通自來水所以雪是干凈的

就像牛羊彎角的習慣與家有關的方言

我的高山站得高不用低頭說話

我的高山有點土土得像神

父親的眼睛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

街上的燈火像準備捕食的候鳥

一盞跟在一盞后面

用后現代的手法打開夜的領地

遠處的群山像靜臥的大象

如果我說它們像一群吃飽了打嗝

反芻的野牛估計也沒有人會反對

天邊跳出兩顆星星一閃一閃的亮

像要暗示什么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多年來我很少再去直視太陽

呼喚藍天更不要說仰望星空了

我忙于舉手示意低頭趕路

頭頂上的遼闊那肥沃的牧場

那無以知曉的天堂早已從我的謎團里

剔了出去好像從未有過而此刻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兩顆星星

在天邊一閃一閃的亮它倆多像父親的眼睛

眨巴眨巴地在看我

一張木犁

一張木犁

跟在一頭黃牛的身后

走在一個男人的眼前

向大地搜索枯枝、敗葉

向天空挖掘春天的信息

時間像河流

緩緩流淌鬢角染白

一位散播苦蕎籽的農婦

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一張木犁緩緩流淌

掉不過頭來

阿卓務林，現居云南寧蒗。

呵，父親(外一首)

扶桑

所有的人都不是你。呵父親

我要到鄉下去

到北方一望無際的田野

收割后的田野

看看那些孤單地聳立的白楊樹

看看它們在雨中

那孤單的、修長的靜默

身體有它受過的愛撫

身體有它受過的愛撫，薔薇色的時刻

身體有它的寂寞

它的哀傷、痛楚、顫栗

身體有它的夜晚、一個唯一的夜、從未

到來的夜

一雙唯一的眼睛——

身體有它的相認

它的拒絕，它的潔癖

它固執的、不被看見的美麗

身體有它的柔情

有它的幻想、破滅、潦倒、衰敗

它終生不愈的殘缺……

身體有它的記憶，不向任何人道及

扶桑，現居河南信陽。

沈家營斷章(外一首)

沉河

時光是這樣的：

他們轉過身去，就已看出老來

沉重而遲緩的背影，在整飭一新的花草叢中

多少有點強暴的意味

山峰突兀，河水也便轉個彎兒

正好抱緊了一團兒女

是的，都是新的，像這春光一樣

明亮得總是像明天

然而我以為忘卻一個時代是可能的

忘卻一個人一點都不可能

忘卻一個地點也是可能的

而沈家營作為一個郵戳

總是會順口溜般存在著

并不斷地出現在交談中

被重新確認

黃昏

出門關門，下樓，出門左轉，天在兩座樓宇之間

親近而遙遠

每天黃昏，我有兩分鐘由道路到廣場(借用柯小

剛的詞)

有過一陣神清氣爽

仿佛這世上所有的愛和恨都與己無關

那一天中最后僅存的光明帶著人世最深沉的惋

惜

把所有的事物都變成剪影一般輕

我突然明白，這不是一種過場

在這兩分鐘里，我目睹了一天的死亡，它的美

日日提醒著蕓蕓眾生:他們的活著很累的，累得

忘記了死亡

是可以多么美

沉河，現居武漢。

讀一封舊信憶一位舊友(外二首)

王凡

在我拆開之前

它躺在我的書桌上

散發著懷舊的氣味

我拆開它的速度既不快也不慢

很像你的性格不溫不火

我常常想

讀一封舊信的偉大之處在于

令人不忘舊情或

過去的相處情節

一些電光火石的生活碎片

往往會讓我大笑或傷心

但看一封舊信的懷舊心情

畢竟不會太長久

它最多停留幾秒或十秒

就像你的模樣在相片里很普通

不會令我長時間地注視

就像現在我讀完這封舊信后

用五秒的時間

將它塞進一疊舊信件之中

輕輕地很珍惜的樣子

同樣不超過五秒

房子

這幢房子其實很普通

就像其它街道中的其它房子

它的前門向南二公里到達馬路

它的后門向北三公里通往水塘

對每一個在房子里棲身的人來說

這間稍感矮小的房子

孤寂安靜不引人注目

并且因為位置偏僻而備顯高大

毫無疑問從建成之日起

這幢房子就將在這里聳立

幾十年或更長的時間

那些經常進出房子的人們

對它的構造熟視無睹

對他們來說

房子就是他們最后的歸宿

而他們大都是一些普通人

一般貌不驚人

像修建這幢房子的石頭

像石頭中間的

石頭

隔閡

這是我們鬧翻之后的情景：

我在河西徘徊

她在河東張望

她正在逆流行走

如果我想跟著她

那么我就是加速度

如果我順流而下

那么我就是反方向

她行走在我的視野之內

但在我大聲呼喚她的范圍之外

在河西的一個書攤前

我停下腳步

聲音低低地叫一聲：

“老板，給我一本《知音》”

王凡，現居海南文昌。

遙遠(外一首)

孫苜蓿

在鄉下，聽得最多的話就是——

這是命啊

人們總是在談論一些與己無關的鄉村軼事

并將故事的結局歸結于命運

那時祖父會將手中的煙袋

在門板上磕了又磕

雙眼凝視著被炊煙虛擬過的村莊

仿佛對一切事物已經熟知

而當時的我是一個筋疲力盡的青年

對命運所知甚少 站在風口

推上去的石頭再次滾落

那時的我必須仰起臉

那時我必須和天空一樣空白

歸來時

歸來時有一陣風悄悄地跟蹤

拽著她的衣襟

有一片葉子恰巧飄落

矮矮的玉米們互相咬住對方的秘密

有一陣風若無其事地追趕

它們都聽不見，黑烏鴉翅下壓著小云朵

紫桑葚熟透了心思

這無法不是一個詩意的早晨

有個人藏在這里將近一個上午

秋天近了，秋天遠了

她在窗子背后的影子

向外張望

一些葉子還在樹上

一些葉子已經落下

孫苜蓿，現居安徽六安。

離別（外一首）

小蝶

在白云機場

在眾目睽睽之下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抱你

抱得死死的

你喊痛

我也不理

可是

無論我怎樣用力

也無法將你揉成一件小東西

放進我隨身攜帶的提包里

帶回成都去

對大海的向往

長大后

我才漸漸明白

小時候對大海的向往

其實是對一個男人的想象

想象這個男人擁有強健的體魄

寬廣的胸懷

充滿魅力的氣度

讓我可以躺在他懷里

抒情或撒嬌

偶爾有浪潮翻滾而來

被他層層包裹

然后粗野或細心地打開

把我這樣平凡的女人

變得風情萬種

我一面談我的理想

一面為眼前這個男人續茶

他不停地喝

我只好不停地倒水

小蝶，現居北京。

看父母合墳（外一首）

黃斌

父親走了六年來鳳凰山和母親同穴

我無法考證五十多年前他們如何第一次

在新店鎮的石板街上相遇

普通人的故事一樣可以冗長雖說可能沒有意義

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像兩條魚生活在同一個缸

里

相濡以沫四十年

而后以灰燼的形式相聚

武昌城曾經的月光

老武昌城的城頭月光是多么地不平等

照著衙門的多看隔江的漢陽城簡直就是鄉下

看漢口鎮簡直就是一堆違章的窩棚

江流幽咽像在吸氣

細小的月光閃爍在上面拉扯著百姓無窮多的家

常

武昌的月光卻有衙門氣僧道氣書卷氣

月光就這樣無所事事有了閑愁

黃鶴樓上一把大火

雞巴毛都被燒了精光

給高處不可及的月亮

涂黑眼圈 安放充血的鐵絲網

再看低處的民間

它不能看得那么美它不能一無障礙

黃斌，現居武漢。

榆錢樹上的鳥（外一首）

歐陽風

每天一大早，都可以聽到榆錢樹上

傳來的鳥叫，那時我還未起床

待我開始一天的忙碌，這只鳥早已不知了去向

這只鳥到底飛去了哪里?世界如此安靜

一只鳥飛走，順便帶走了它的歌聲

仿佛一個影子融入了黑夜，從此無跡可尋

一只鳥飛走了，我不知道它

到底飛去了哪里，它又能飛去哪里?

上不能入天，下不能入地

即使逃離了寒冷的冬季，也無法飛出塵世的苦

臉

天空是一個巨大的鍋蓋，無縫可尋地把我們掩

蓋

雪停后

一個農民從房屋一走出就暗叫著冷。隨后一瞬

間

他又變得溫暖。他說：“全世界最白的那朵云

掉在了我們的土地，大地又穿上了

新衣裳”。想起這個秋天

能夠去咸海沐浴，“這是上帝對我們的垂憐”

我的內心開始膨脹，經過黑水溝時

差點忘記了這個地名。馬路上的塵土

和噪音被醫生消了毒。我面帶微笑

想象著雨后的春筍，后山采蘑菇的樂趣

中午，一家人默契地準備午餐。炒菜的

炒菜，燉湯的燉湯

我想用攝影機記錄下這一刻，記錄下

這美好的愿望：大人們在家里喝著蜂蜜

孩子們在庭院里嬉笑，玩弄笨拙的北極熊

黑水溝的名字被人們遺忘，大地一輩子

披著它喜歡的白風衣。我甚至想要

阻止樹枝，阻止它在春天探出綠色的觸須

歐陽風，現居廣東東莞。

高原上的野花（外一首）

張執浩

我愿意為任何人生養如此眾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將我的祖國搬遷到

這里，在這里，我愿意

做一個永不憤世嫉俗的人

像那條來歷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終日涕淚橫流，以此表達

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做一個披頭散發的老父親

還是烏鴉

我在數不清的烏鴉身上尋找它們的眼睛

黑色的居里寺，白色的佛塔

綠色的青稞和豌豆地

穿大紅袍的喇嘛騎著褚紅色的大馬

數不清的經幡在翻山越嶺

看見了那么多的人，為什么

我卻呆立在烏鴉的陰影里？

從成都到石渠，我至少喪失了

三次與它們對視的機會

一次是迷路

一次是沒有路

還有一次是道路盡頭

張執浩，現居武漢。

未盡之旅（外二首）

楊曉蕓

手拉著手，走下去。我熱愛

路上的凌亂足跡，不經意地

散開……如此鮮活。

這是萬戶緊閉的下半夜，

白天的許多事

已終結。

多少夭折啊，多少茍延喘息的困頓。

手邊的煙灰缸

積滿煙灰。

“唰——唰——”，掃帚聲在窗外響起。

只有我，在清理內心的幽徑。

將來的事物，伏在黑暗的背后

慢慢泛出魚肚白。

寫給小米

小米，你蜷縮在我膝上，哆嗦。

我愛你寒風中的哆嗦

像火苗亂抖。讓我們相互擁著

一同抵制傷感，像某人深夜堅持讀完

一本傷感的書。

不諳世事的小米，在溫暖的懷抱

攤開毛發和肚皮。

可是你冰涼的黑鼻頭，整夜翕動著

沒來由的警覺。

看火車

坐在軌道不遠處

將身邊的卵石扔出去，得到幾聲

寥落的回音

一地銹跡猩紅如火焰。它冰涼，冷酷

加劇對自身的腐蝕

黑夜漸漸模糊了我們滯留塵世的身影

需要激活的那一部分，靜臥在軌道上

我們看著，火車莊嚴地

緩緩進入我們經歷了的日子

我們的話語

被短暫的洪鳴淹沒，又在洪鳴聲中

淋漓盡致地釋放

楊曉蕓，現居四川綿陽。

16歲（外一首）

平生

渭河在枯水期，雜草叢生

黑色的鳥群從頭頂

掠過。鳴叫聲從一個方向消失

從另一個方向出現

堤壩在不遠處延伸

阻擋一個時代形同虛設的象征

孩子們在陡窄的堤壩上

練習走鋼絲。枯水期的渭河

適合一切危險的游戲。在裸露的沙土邊

水溝像沼澤地，隱沒在高高的亂草下面

少年之間連續的扭打、撕扯，和搏斗

疲倦終于降臨，四肢平滑癱倒在渭河松軟的

胸脯上

此時，黑色的鳥群再次掠過。一個少年睜開

眼睛

天空，被黑色的電線分開

而更遠的地方

更多的少年在扭打、撕扯，和搏斗

小酒館的年代

小酒館在小鎮的一隅

熱氣騰騰。“來的都是客呀”

震動屋外的空氣

窗玻璃上的冰霜融化了

像一首朦朧詩

紅磚。石子路

蜂窩煤燃盡后的整塊炭灰散落在路邊，碎裂開

偽裝成年代最嘹亮的傷疤

小酒館在小鎮多少年風光無限

如今啊，寂寞的人在他鄉

平生，現居武漢。

一聲嘆息（外三首）

嘎代才讓

今夜，下雨了。牛羊向草原靠攏

燈光向黑暗靠攏。我的眼淚向大地靠攏

酒瓶和音樂讓我的心情立刻變苦

今夜，我越來越渺小

我是一個騷動的青年，我嘴唇貼近人類

最后吐出無數的故事

目前為止，我的笑容幾乎不存在了

一次流浪也不再過癮

——眼睛一點都沒眨，完全可以清醒

今夜想起了常常寫小說的朋友

他筆下的藏族少女用衣袖捂著嘴笑

隱身

小心翼翼地走著，小心翼翼地說話

我可以用很多方式接近你——

很多星星消失了，漸漸遠離我們，雨更大

找不到你的住處，九月的惆悵和陰冷一散而盡

呼吸躲進了心臟。

心隱隱作痛，只要一想起你，我就感到迷惑

處在暗地的你

——心里惦記著暮晚的湖，該是神湖

我決不會忘記那方向。

想到口渴，我還是沒想到秋水，

我開始沉默，低著頭隱身。

今日中午，又見美麗的姑娘

美麗不是我所能描述準確的，她緩慢的步伐

后面，還有個更緩慢的影子

我見過她多次了，穿著簡單。相貌隨和

最鮮艷的應該是她的身姿

——猶如畢加索筆下的《洗澡的女人》

眾人中我一眼認出了她

向我的眼睛拋出了一種光，女人的光

深入心底的東西。

這時她抱到了一個孩子，在她疲憊的眼睛中

幾乎將我的才思耗盡

李家峽以西的無名小鎮

這個小鎮讓我感到一些從未有過的失落

看見陽光和煦，一陣風使我

從搖晃不定的旅途中醒來，我堅持了

自身的沉默，并且在嘈雜聲中緩緩走動

有一種來自遍布大地的喜悅靜止已久

因此，短暫的停頓顯得很珍貴

三步之內，記憶失常，一時遠去

我為何與生俱來就不喜歡這些場景呢

人們抽著旱煙在橋頭買魚，買菜，買布

做生意，一個藝人坐在離中心花園不遠處

拉二胡唱書，我起身，買一包香煙上路

心情沉重，虛構了半生的長河落日

嘎代才讓，現居甘肅甘南。

籃球（外三首）

李志勇

籃球的、或是孩子們的傍晚，慢慢地暗了下來

籃球被拍起來，被搶到手里又被扔了出去

從山崗上，一定能看到，它是一種奇異的事物

像那八九個孩子共同的心臟，在那里跳動

場邊是些碎石、枯草和薄雪

頭頂，云朵里只有云朵自身低飛的轟鳴

一個孩子加進來，也搶了一個

球，圓圓的被抱在懷里

在黃昏里閃著微光，他們誰也不知道它

是一粒塵土

多年后在今天，慢慢落了下來

在森林

在森林，溪水潺潺輕響，林木濃郁幽深

只配使用黃金的獵槍

在餐館，一個服務員端來了魚和大海。旁邊

城市，順著街道的皮膚又流下了一行行汗水

天空很藍

被各種事物所壓的人們在輕輕地喘氣

耕耘交給了獅子的土地

在森林，我把心臟從胸膛挪到了指尖上

撫摸著剛從巖石中出來的泉水。抬頭

可以看到越過山岡落下的飛船里空空的桔紅的

座椅

看到汽車冒著煙消失進了城市

曠野上一場春雪正在慢慢飄下來

正在試著一點一點地

增加著樹枝、屋頂和道路上的重量

九歲

天色暗了。那些耕牛身上的野性并未發作，又

回到了村里

草籠中的螞蚱，像被縮小的雞鴨被圈了起來

我們踩在公社的大門上，隨著門扇的轉動一次

次在空氣中滑行

有事情的人走在月光中，月光并不只照著他，也

照著

我的胳膊、肋骨，以及肋骨下面的顆顆麥粒

我隨著那燈盞上閃動的火苗而閃動，在墻上成

為高大的

在屋內彎曲著站立的巨人

這是北方，不過在我們北面還有很多人們

山影黑密而林濤嘩嘩作響

我幻想著沒有大山樹木，沒有石頭河流，什么也

沒有

連天上的月亮、星星都沒有

連地球都沒有的世界，不知會是什么樣子

那肯定空空的，沒一點聲音，像我們小小的安

靜、貧窮的家

那肯定也是宇宙最早的樣子

晨景

晨景。先是一只老虎走了過去，之后是兩頭耕

牛、一個農民

和幾個上學的孩子走了過去

我獨自匆匆地走在上班的路上

我的心怦怦地跳著。我快要遲到了

更遠的北方，雪山靜立，星星還在夜空中靜靜地

閃亮

之后，汽車和拖拉機駛了過去，大人和孩子們走

了過去

之后，河水和垃圾流了過去

空氣慢慢變熱。柳樹灰綠，站在街上

之后，母親去世了，風輕輕地吹著

李志勇，現居甘肅甘南。

動物（外一首）

鄭小瓊

有蛇爬過，它的名字是貓公還是爛狗

明月照著蒼鷺與水鳧，一只嶙峋的蟾蜍

在雨中叫著，樹上的綠頭鳥，水中的江豚

地上的刺老鼠，沙啞的半空中叫著青樁與

鴻雁，長滿青苔的四角蟒，爛母胎，伏草黃

赤冠蛇，谷花蛇，它們面部表情模糊而兇狠

有毒的牙與尾，隱藏在平原中，白鸛鳥，綠頭鳥

八鴨與鷺鶿，無齒蚌，扁卷螺，麗蚌，椎實螺

白蝦，絨鰲蟹，沙鰍，烏鱧與白鯰……

明朝的木船，清代的漁網，攔湖壩子與搬罾

啊，這些，我再也看不見，剩下化工廠的廢鐵

粘稠的渾水，冷而灰的平原揣著有毒的液汁

光景

門框上盤龍閃爍著莫名的光

桃花盛開，楝花凋謝，我是風

胸間涌動著幸福，穿過榆樹林

大地流瀉著白花，紅花草叢里

灰斑鳩叫著，多涼啊！它的叫聲

照耀發髻插野花的少女

與涂口紅的少婦，河畔的鵝卵石

堆高黃昏的光線，它們刻畫著

一江的憂傷。寂寞的平原上

桂花，蘭花，美人蕉中，月亮與草木

一起枯榮，被日光曬得沉默的農民

他們是欠著債務的人，用一生還清

屋舍上浮著幾代人的白云蒼狗

他們是往年的光景，漸漸在眼前

浮現又消逝了

鄭小瓊，現居廣東東莞。

美人依舊

楚天舒

蘆葦和秋水蒼老的時候

季節乏味地掏空我的雙眼

魚兒避風的地方

天鵝召回驚人的美麗

湖底驚魂堆積

湖面謊言空曠

一根根潔白的羽毛起落之間

放大時光的惆悵

拂去輕塵

在水一方天鵝像美人駐足歷史的舞臺

我引頸張望紅顏飛天的夢想

與生俱來楚楚衣冠

門庭身世投下的距離與影子

吞沒了整個時代

風的手指輕柔伸出

百倍溫存我冰涼的額頭

自信不敢問西子

馬崽坡的身體何時碎于泥土?

倏然轉身

我用身體擋住西風

擋住黃葉一片墜地的清脆

沖冠一怒

——或者我也美人如玉

——或者我也江山如畫

楚天舒，現居北京。

近似（外一首）

杜綠綠

這個詞來自村上龍

《近似無限透明的藍色》

我閱讀到混亂的青年

在白色世界，捕捉天盡頭的物質。

反復。情節堆砌著體味、藥片

和傷感。我讀此書時還是少女

常去夜里抑郁，白日，騎自行車

穿過大巴密集的道路，就像一個騎手穿過

尺寬的荊棘林。我時常躺在灰塵中

等待車輪碾過雙眼，它們不曾明亮過

但在某一刻看到“近似”。許多年我默念

這個詞，直到失去想象。而今

再次感到它存在，我說：“近似

刀尖劃過心口”。這首詩

寫在06年5月的下午，我已是個青年。

墓碑

這個老婦死在秋天

享年八十七歲

有二子送終

由于她的堅持，墓碑上

只刻了幾個小字：

她年輕時吃過些苦頭

空空的大理石因之凄惶

兒子們商量后

把母親遺像放大

嵌進黑色中

她沒有生氣

只遠遠看著自己的臉

富態、安詳

眼里揮之不去的

還是那個人

杜綠綠，現居廣東深圳。

恩河之夜（外三首）

李少君

拉手風琴的俄羅斯老人眼中深藏的憂郁

與那匹站在冰天雪地里一動不動的高貴的老馬

的眸子里的憂郁是一樣的

而纖細睫毛上沾著碎雪的女子的銀鈴似的淺笑

碰碎了凝聚在我緊鎖的眉頭上的那一道烏云

某蘇南小鎮

在大都市與大都市之間

一個由鳥鳴和溪流統一的王國

油菜花是這里主要的居民

蚱蜢和蝴蝶是這里永久的國王和王后

深沉的安靜是這里古老的基調

這里的靜寂靜寂到能聽見蟋蟀在風中的顫音

這里的汽車像馬車一樣稀少

但山坡和田野之間的平緩地帶

也曾有過慘烈的歷史時刻

那天清晨青草被斬首，樹木被割頭

驚愕的上午，持續多年的慣常平靜因此打破

濃烈嗆人的植物死亡氣味經久不散

這在植物界被稱為史上最黑暗時期的“暴戮

事件”

人類卻輕描淡寫為“修剪行動”

佛山

夜霧中，前方高處浮起一個燈火輝煌的物體

我們仰頭看了很久，才明白那是光明頂

但另一處被我們誤認為是寺廟的所在

原來是一團半月，在霧海里若隱若現

我們在山上的小茶館里喝茶、聊天、聽黃梅戲

另一群人則在賓館里飲酒、打牌、講黃段子

在這非人間的世外桃源似的佛山上

商店、發廊與喧嘩、叫賣一應俱全

但半夜我們走過大悲寺時

抬頭看見山頂有燈，一盞、兩盞、三盞……

佛法如燈，一燈可燃千燈明

那一瞬間，我們全都駐足，屏氣息聲

每個人心中的那盞燈也被依次點燃

夜行

我們這一列深夜出行的隊伍

坐在雪橇上，像一支黑暗中秘密行動的小分隊

向著燈火依稀的小鎮出發

馬蹄聲聲，敲擊著冰凍的路面

仿佛隊列行進的古老的節奏

馬打著響鼻，呼出的熱氣在寒冷中迅即蒸發

馬有的快，有的慢

快的馬碰到前面的雪橇，就自行剎住

馬背上的毛沾著細碎的雪屑

在昏暗的馬燈下晶瑩閃亮

天空是鷹的帝國，此時沉寂

但安靜中積蓄著一種爆發力

果然，驀地一只黑鷹不知從何處射出

姿勢優美有力，似乎被派來和我們搶速度

地下到處是凍硬的馬糞

我相信如果撿起來擲出去

它的力量一定硬過石頭

在古代這肯定是最好的冷兵器

但這刻我們忍受寒冷的能力已接近極限

我們全都袖著手縮著頭，比賽著沉默

無心周邊的景物，沒有了任何爭勝之心

我們急切地期盼的只是

盡快趕到最近的一戶人家的爐火旁

李少君，現居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