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憂傷

一

我先喜歡上班里的一個女孩的，我暫時管她叫蘇小小。

我給她畫了一個可愛的豬。盡管我畫得不太像，但是我把我的彩色的蠟筆都用上了。

她看著我畫的小豬哈哈笑，我以為她喜歡了呢，就高興地在一旁給她比劃我昨天晚上看的電視劇，我說，陳真是這樣和別人打的，這樣這樣子。

但她并沒有繼續笑，她把我的畫隨手扔到地上去了。

等到放學，我才知道，班里的另外一個男生書包里藏著一大包餅干吃，蘇小小一放學就和他一起回家了。

我拾起我畫的那張小豬，很難過。

我并不氣餒。

我把媽媽給我買鉛筆的錢省了下來，買了一袋很小很小的餅干。

我把那袋餅干，偷偷地放在蘇小小的課桌里。

那天，蘇小小沒有來上課。

她轉學走了。

我放學的時候，一個人吃完了那袋餅干。

二

我喜歡追逐我們家養的一切動物。

我把雞追到架子上，我把羊趕到羊圈里，我把豬趕到豬圈里，我把別人的狗趕走。

仿佛在追逐的過程中，我找到了樂趣。

有時候，我追趙四兒和其他小伙伴，也會采取追一只雞的方式。不過，人不如動物好玩，我有時候對趙四兒他們很失望。

三

我不喜歡吃紅薯的葉子。

可是，家里窮，母親每天沒有青菜的時候就去寨外采些紅薯葉子回家做飯。

有一次，我偷偷地把母親采回來的紅薯葉子弄到羊圈里了，那羊很高興地接受了我的禮物。

母親找不到做飯的青菜，只好給我們做了雞蛋飯。

我為我自己的小聰明高興了好幾天。

四

隔壁的荷澤大爺家蓋房子。

我喜歡到他家里去，正在打地基，幾個人光著膀子抬著一個石磙。

我喜歡聽他們那些人喊號子，大概內容是這樣的：

我們加把勁啊，嘿喲。

一起往后退啊，嘿喲。

一會拐個彎啊，嘿喲。

就當撒個歡啊，嘿喲。

花園放個屁啊，嘿喲。

這個時候，一個叫花園的叔叔放了一個屁，被喊號子的喊了出來，大家伙開始笑。于是，他們停了下來。

我坐在那邊也笑得捂著肚子。

一直到下午，我都在笑，他們幾個小孩子問我笑什么，我說，笑屁哩。

五

我們家的玉米地里長滿了草，我和幾個小孩子一起割草。

說好的，每個人要割兩壟玉米，可是，我們只割了一壟就停了。原因是我忽然有了好的主意。

我把他們幾個叫過來，商量說，我們割完草以后拿回家干什么啊？

他們就像回答老師提問一樣，異口同聲地說：喂羊。

既然把草割了帶回家喂羊，那不如把羊牽到地里來，就省得割草了。

我的話得到了他們的同意，于是，我們就牽著各自家里的羊到了地里。

只是，我們忘記了一件事，那就是，羊不但吃草，它也吃玉米。

于是，我們的計劃失敗。

六

被我們氣哭的女孩子叫今英。個子很高，長得也漂亮。

我們跟在她身后喊她的名字。她不讓我們喊，我們就喊她妹妹的名字。

她也不讓我們喊，我們想了想，只好喊和她坐在一起的男生的名字。

我們并沒有發覺她和那個男生有什么親密的舉止，只是無聊地喊兩句。

誰知道，今英卻一下坐在地上哭了，哭得相當悲傷。

我和趙四兒嚇得跑遠了。

七

有一年，我們家里種了很多紅薯。

實在是太多了，就堆在院子里。

鄰居家里的豬跑過來吃，我看著它，并不趕它走。

我母親看到以后就把豬趕走了，并責怪我不懂事，要把別人家的豬趕走。

我心里想，這是趙四兒家的豬，反正趙四兒來了也是要吃我家的紅薯的，他們家的豬來了，就代表他算了。

母親怎么能懂得我的心事呢。

八

我喜歡上班里的一個女孩子，就和她一起玩丟沙包。

她把沙包丟給我，我往兜里一裝就跑了。

第二天也是這樣，只要她丟沙包給我，我就往兜里一裝就跑。

結果，她并不追著我要，卻不再和我玩了。有一天，我看著她和其他男孩子在一起玩得很開心，突然覺得傷心，把兜里裝的沙包都扔到了墻角里。

九

我的數學學得好。

不管是多少加多少，我不用思考，隨口就說出來了。

老師不相信，就考我。

我就回答，最后老師出了四年級的題，我也會回答，老師說，這孩子，一定是什么妖怪變的。

于是，我的外號就成了妖怪。

可是，我很難過，我的理想是做孫悟空的。

十

我最開心的事情是夏天吃冰棍。

我的堂哥，他有一個暖箱子，去許河鄉里的街上批發一箱子冰棍，在我們大街上賣。

我就跟在他后面，他看我想吃，就拿了一個給我。

我裝作不想吃的樣子，說，我等下吃最后剩下的吧。

他想了想，感覺我的話有道理，就把那個冰棍又放在箱子里。

我真是后悔，為什么不一把搶過來，吃掉。

十一

有一天，我們討論母親的話題。

我們就一起嘲笑小個子蒙蒙，因為他是吃羊奶長大的。

我說，吃誰的奶長大就應該叫誰媽媽。

我們見了每一只羊都大聲喊大嬸子，因為我們叫蒙蒙的媽媽叫大嬸子。

蒙蒙就哭著到我家里告狀。

十二

前街里的一個孩子在河里游泳時出了事。母親擔心我，就不讓我去游泳。

后來怕我偷偷去，就每一天在我的肚子上用鍋灰畫一道。

可是，趙四兒他們老是叫我去游泳。

我忍不住就陪他們去了，完了以后，我讓趙四兒幫我在我的肚子上用鍋灰再畫一道。

可是晚上的時候，還是被母親打了一頓，原因是，趙四兒畫那一道的時候手抖了，就畫成兩道了。

十三

我害怕蛇。

有一個大人在我們家玉米地里發現了蛇，我就嚇得再也不敢進玉米地了。

連尿尿也跑到國子家玉米地里。

他們幾個開始嫌我膽子小，不配做他們的老大，就推舉趙四兒來和我說這件事。

最后，我說，我們比誰家的玉米棒結的玉米籽多吧。

于是，我們各自掰了一棒玉米，開始比誰家的玉米籽多，結果，我查的時候多查了幾十個，而趙四兒老實地查，所以，我們家的玉米比他們家的多了幾十個。我繼續領導他們。

那天晚上，我在夢里都笑出了聲呢。

十四

我們幾個小伙伴一塊去看戲。

經過一番努力，我們終于擠到了最前面。

想不到，演戲的人正在結婚，他們把花生和糖果拼命地向臺下扔，我和趙四兒和國子每個人都撿了滿滿的一兜。

第二次看戲，我們也是奮不顧身地向前擠?？墒遣恢涝趺匆换厥拢菐讉€唱戲的人突然拿起一把鐵鍬拼命地往臺下挖土，這一次，我們幾個人都被弄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已。

十五

我那時候不信神的。

路過一個寺廟，我們就進去了，看著別人燒香磕頭挺好玩的。我也趴在那里磕了一個頭。

磕完頭了，趙四兒問我，你磕頭的時候許愿了嗎？

我想了想，就又去那里磕了一個頭，在心里默默地念著一句話。

趙四兒就問我，你許了什么？

我說，我待會兒想拾五毛錢。

趙四兒說，真厲害，我剛才許的愿是待會兒拾一毛錢。

十六

有一年下了大雨。

把我們家都淹了，路上全是水，學校沒有辦法上課，小伙伴們也沒有辦法見面。

我就在院子里叫鄰居家的小孩子，讓鄰居家的小孩子把話再傳給另外一家孩子，再然后把話傳給趙四兒。

我是想問趙四兒家的水好喝不。

結果，趙四兒讓鄰居家的孩子回過來話，竟然是，他家的羊丟了，可能淹死了。

我本來想再問他一句話，不過，鄰居家的孩子已經睡了。

十七

我喜歡燒鍋。

我把饅頭放進鍋底門口燒，把花生放在那里燒，把哥哥捉回來的魚用煙盒紙包起來放在那里燒，把玉米棒放在那里燒。

每一次燒鍋，我都會燒好多東西，但母親要我燒的水，總是很久還開不了呢。

于是，母親總是一腳把我踹開了，她自己坐在那里。等到飯做好了，我才發現，母親沒有發現我燒的東西，那東西已經不能吃了。

我那時候有一個理想，就是快些長大了，我自己成一個家，在自己的鍋里，天天燒東西吃。

十八

母親很會做手工活。

她把我們穿破的衣服縫了又縫。

有一次，我的秋衣的袖子爛了，她竟然把我的襪子筒接了上去。

我穿上了，就被其他小朋友看出來了。

他們都笑話我，弄得我很尷尬。每一次，我和他們一起上學的時候，我都會把秋衣拼命地往衣服里面塞。

直到后來，我把那件秋衣故意弄爛了，這件事情才結束。

十九

我家里小狗還小的時候，我喜歡帶著它一起去溜冰。

我抱著它，把它放在那個池塘的正中間，然后和小伙伴們一溜煙地往外跑。

小狗跟著我們跑幾步就滑倒了，它汪汪汪地大叫起來，臥在那里不動。

于是，我就和趙四兒他們打賭，說小狗自己能跑出來。

而趙四兒他們堅持說小狗跑不出來。

最后打賭我贏了，我不理那小狗，讓小狗自己跑了出來。

盡管我吃了他們幾個合伙給我買的糖果，但那只小狗有兩天都不理我。

二十

我跟同桌的女生學會了折紙船，放學的時候，我把紙船放到了寨外的河里。

那紙船被風吹了幾下，竟然濕了，水面的一個樹枝擋住了船的去路，那船慢慢地竟然沉了下去。

我坐在河邊，看著那沉了的紙船，發呆了很久。

二十一

父親從長沙出差回來，愛給我們帶一種甜圈圈餅。

那時候父親是村子里少有的在外面工作過的人，每一次回到家里，院子里都會坐滿了人，前街的、后街的，我也坐在他們中間，和他們一起聽父親講外面的世界。

我手里拿著父親在長沙買的甜圈圈餅，在一個又一個叔叔的面前走來走去，仿佛想要提醒他們，我是這個講故事的人的兒子。

只是，他們都不理會我，我只好出門找趙四兒他們分享我的快樂。

我和趙四兒和國子和軍停還有后街的一個小伙伴坐在我家的桌子邊上分甜圈圈餅吃。

我當時最大，九歲，我就吃九個；趙四兒八歲，我分給他八個；國子八歲，我也分給他八個；軍停六歲，我給了他六個；后街的小孩子七歲，我分給他七個。

袋子里還有兩個，軍停就說，我七歲了，再給我一個吧，我就又給他一個。

趙四兒說，我八歲半了，你再給我半個吧，我就掰開一個，給了他半個。

那一會兒，我們忽然長大得很快。

二十二

我有一天回家晚了，媽媽出去玩了。

鍋里沒有任何吃的東西，我就自己用火柴點了火，結果，我發現，我個頭太低，夠不著掛在梁上的饅頭籃子。

我就去隔壁房間里找生紅薯，我想煮點紅薯吃，可是，隔壁的紅薯正好也吃完了。

我就去外面的地窖里取紅薯，我忘記以前都是有人拉著我上來了。

我下去以后就上不來了。

我在地窖里喊了很久，我媽也沒有回家來。

我氣得哭了，大罵媽媽，但想想，也不對，就大罵哥哥，可是哥哥也沒有欺負我，我就大罵我們家里的一頭豬。

我罵著罵著就累了，竟然在地窖里睡著了，直到第二天，母親才在地窖里發現我。

我感覺沒有什么，母親抱著我好一陣子，大概是掉淚了。

我很不習慣，因為我記事起，母親從沒有親昵過我們。

二十三

有一陣子，班里流行抽凳子運行。

全部的過程是這樣的：在一個學生準備好要坐下的時候，另外一個人突然把他的凳子抽出來，他一下坐空，*8在地上。

不知道一開始是誰抽了一次我的凳子，于是，以后的很多天里，全班的大個子都欺負我。我防不勝防，每一次都會被他們算計。

這讓我第一次感覺到跟風的可怕，仿佛他們的大腦都生銹了，不會找其他人娛樂，只會欺負我一個人。

我很害怕這樣的事情繼續下去。

我開始報復他們，先從最愛抽我凳子的大華做起，我在他的凳子上粘了很多膠水，在他下課的時候一下起不來了。

然后，我又報復了二壯，這家伙長得很黑，心也很黑，我在他的凳子上放了一個圖釘，上課的時候，他一屁股坐下去，又一下蹦了起來。老師罰他站了一堂課的時間，我在那里笑了一堂課。

我還想好了報復胖子的辦法，結果，我發現，大家已經把注意力集中到班里的另一個小個子身上了。

而我竟然也跟著大家一起抽過幾次他的凳子，我可真差勁兒。

二十四

有一個語文老師每天下午給我們講岳飛傳。

他每天一講完了，我們班里就會爭吵成一團。

因為所有的男同學都想扮演岳飛。

于是，老師就讓我們排隊扮演，有幾個同學聰明，一看扮演岳飛的人太多了，就去一邊扮演楊再興和牛皋去了。

只有我一直在那里排隊等，等輪到我的時候，放學了。

二十五

下課的時候，我渴了。

就跑到學校旁邊的一戶人家喝水，那水很涼，我喝了幾口就感覺肚子疼。

沒有辦法，我只好去那戶人家的茅房里解手，是解大手，嗯，就是大便。

讓我感覺尷尬的是，我蹲下來才發現，我沒有帶手紙。

小時候，中國的衛生紙事業發展得不太好，我記得我一般喜歡用演草紙擦屁股的。這也算是比較重視這件事情了。

正當我在廁所里拼命想辦法的時候，我忽然聽到班里的兩個女孩子的說話聲，原來，她們兩個也是來這家喝水的。

我當時就想大叫她們，讓她們給我送張紙。

但又怕她們笑話我，于是，就忍住了。

直到她們走遠了，我又開始后悔，為什么不叫住她們呢。

二十六

坐在我前排的女孩叫蘋果，她的頭發很長。

我喜歡一邊聽課一邊看她的頭發。

有一次，我看到她的頭發上綁了一個紅繩子和我家的酒瓶上的一樣，就把我家的酒瓶上的紅繩子也偷著拿出來，悄悄地給了她，她一下臉紅了。

第二天，她就換成一個淺藍色的束發繩子。我在我家的酒瓶子上到處找，也沒有找到。我問她，她不理我，氣呼呼地走開了。

我很納悶。

二十七

那時候看電視都是要跑到鄰居村莊去看，我和趙四兒和國子幾個人一起跑著去。

晚上的時候，我拿著一個手電筒走在后面。

趙四兒和國子說，你別只顧著照你自己的路，要照前面，往前照。

于是，我就照著他們前面的路，我發現，我往左照一點兒，他們兩個就往左走，我往右照一下，他們兩個就往右走。

我為自己的這個發現感到快樂，不用我跟他們多說什么，只要我的手電筒輕輕地動一下，他們就不由自主地跟隨了。

我甚至想，如果我有無數個手電筒該有多好，我就可以把所有的人都指揮來指揮去的。

我這樣想的時候，我的手電筒無意中照向了路邊的河溝，趙四和國子無一例外地都滑到了河溝里。

他們兩個氣鼓鼓的，以為我是故意的。

二十八

每到電視里播放武打片的時候，我們這些孩子就開始模仿起那些俠客們來。

不管是上學路上還是放學路上，我們都是拿著各自的兵器，戰在一起。

為了表示我是電視中的那位驚天動地大俠，我費了很長時間，刻了一把寶劍，每一次都要拿那把寶劍把趙四兒和國子殺死一次又一次。

有一次電視里播放了一個悲劇的武打片，那個武藝高強的俠客，最后為了愛情寧愿被別人打死。

剛開始的時候，我一直是模仿他的，每次和趙四兒他們打架，我都要贏的?？墒呛髞恚娨暲镂夷７碌膫b客卻輕易地就被別人殺死了。

于是趙四兒和國子一致要求我也要被他們兩個殺死。

我拗不過他，就被他們殺死了一次，我很悲傷，當時。

趙瑜，作家，現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我鄙視你》、散文集《小憂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