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猩猩也是人

原著羅格·福特斯 編譯 張守忠

33年前，我認識了一只名叫“華壽”的黑猩猩。我曾經以為人類在智能和情感上遠遠超過了所有其他生物，但隨著我對“華壽”的觀察不斷深入，我發現，其實黑猩猩在心理上和情感上與我們人類是相通的。

33年前，我第一次遇到我的這位朋友，也可以說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她是我平生見過的最會體貼人、最富有同情心的“人”，她叫華壽，是一只黑猩猩。我第一次見到華壽，緣于一個偶然的機會。當時，內華達大學實驗心理學家敏·加德納為了教一只年輕的黑猩猩學習美國手語，欲尋一位助手。而我為了完成我的實驗心理學研究課題正竭盡全力尋求研究生助教獎學金。

這次會談并不特別愉快。我的臨床心理學研究經歷和我對哲學的愛好在加德納這位思維嚴謹的科學家看來都是些“軟”課題，沒有給他留下什么印象。當面談臨近結束時，他問我，是否想見見華壽。當時我有些心灰意冷，我以為自己已失去了獲得這份工作的機會，但我還是接受了他的邀請。

我隨加德納來到被一道金屬防護網整個封閉起來的游樂園。在里面，有兩個人正在與一個看上去有些像人類小孩的動物玩耍。這個“小孩”一看到我們，便立刻穿過園子朝我們跑來。此時，我才知道這個“小孩”就是華壽，一只兩歲大的黑猩猩。她跑到籬笆邊上，一下子跳過防護網，直接落在我的胳膊上，并立即給了我一個深深的擁抱。加德納像我一樣感到非常驚訝。第一次見面，華壽就與一個她完全陌生的人擁抱，顯然。她認為我是來充當她的代理父親的。我覺察到她在感情上能與人迅速溝通，這不僅預示著我能更多地了解黑猩猩復雜的生活方式，同時也意味著我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

在過去十幾年里，不斷有科學證據強有力地支持這樣一個基本事實：我們與類人猿的共同點要比過去大多數人所認可的要多得多。大家都知道這樣一個基本常識，黑猩猩有98．4％的基因與人類相同，人類與黑猩猩擁有共同的祖先，是從大約600萬年前同一個進化樹分枝上分化而來的。人類學家認為，與我們人類一樣．黑猩猩也擁有高智商和復雜的合作行為，甚至有時它們還表現出重視家庭親情、接納孤兒、哀悼死去的母親等情感。此外，它們還能利用學來的醫藥知識為自己治病，參與權力和利益之爭。

僅在過去數年里，就有大量研究證據證明，不僅黑猩猩，甚至所有類人猿和猴子都存在著與我們人類的某些相似性。一項研究顯示，恒河猴有著潛在的算術能力，能用符號進行思考。另一項研究成果則表明，僧帽猴工作時表現出高度的協作精神，一起采集食物，然后按貢獻大小將水果在群體內進行分配。許多研究學者認為，這種合作精神可能是形成人類社會的一個基本要素。還有研究顯示，黑猩猩表現出的許多行為特征實際上已超出了其生存所必需的技能，這些行為包括利用巖石作為敲擊工具，‘完全不用工具砸開堅果等，而且這些行為表現出明顯的地區文化特征。

實際上，華壽是一項有關靈長類動物通訊研究課題的實驗對象。她是第一個學會人類語言——手語的非人類動物。錄像設備記錄下了在沒有人在場的情況下，她用手語與其他黑猩猩進行交談的真實情景。她甚至能將她學來的第二語言傳授給她的養子。

而我的研究課題是通過與黑猩猩交談對它們的行為進行觀察。30多年來，我幾乎天天都在密切觀察它們，并與它們交流。我確信，黑猩猩與人類的心理在本質上是一樣的。

人類情感最獨特的一個方面就是擁有同情心，而同情心是華壽最明顯的個人特征之一。從與華壽見面的第一天起，我就發現華壽具有對另一種動物的感覺迅速做出反應的能力。

我第一次發現華壽擁有同情心是在1970年。當時在俄克拉荷馬州靈長目動物研究所里，華壽與幾個比她小幾歲的黑猩猩一起生活。因為總有年輕的黑猩猩進進出出，研究所就成了黑猩猩的家園。華壽似乎覺得她負有照料年幼外來者的責任，或許因為她本人就曾經是一位外來者。

新來的一位黑猩猩名叫布魯諾，自出生以來，他就由人類撫養，從未參加過黑猩猩基本生存技能訓練，更不熟悉俄克拉荷馬州的野生環境。這里環境險惡，到處都有水蛇和銅斑蛇之類的毒蛇，而黑猩猩天生就害怕蛇。一天，一只本地黑猩猩突然發出驚恐的吼叫，這是有蛇出現的信號。剎那間，所有動物都迅速逃到了島的另一頭，但布魯諾卻無動于衷。華壽跑到半道上回頭一看，發現布魯諾正坐在有許多毒蛇出沒的島邊上自娛自樂，根本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迫近。華壽站起來，沖布魯諾使勁打手語：“come hug，come hug”(來，抱抱，來，抱抱)，但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家伙對華壽發出的信號毫不在意，仍坐在那兒玩耍，因為他還沒有學會人類手語。華壽十分著急，她急忙跑回危險區域，用手將布魯諾抱起來，將他帶到了安全區域。

在另一次更加危險的營救行動中，華壽顯示出她的崇高品德。黑猩猩居住的島嶼周圍環繞著一條護城河，河坡又陡又滑，覆蓋著一層紅黏土。在發生了一只黑猩猩溺死事件后，人們沿著島嶼周邊架起了一道電網。連著電線的金屬柱插在離水面只有6英寸(約15厘米)的長滿青苔的礁石上。彭妮是一只新來的黑猩猩，有一天，我聽見她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仿佛是被哪個孩子欺負了，緊接著我又聽見“砰”地一聲，好像有東西落在了水里。我跑過去一看，原來是彭妮越過電網掉進了護城河里。情況非常危機，因為黑猩猩不會游泳。我正準備跳下河去救她，不想華壽的動作比我更快，她敏捷地越過電籬笆，落在護城河邊上滑溜溜的礁石上。她趔趔趄趄地站在上面，抓住電籬笆柱的下端慢慢地滑進水里。最后她抓住了彭妮的一只胳膊并將她拉了上來。我趕緊找來一條船，將她們兩個拽進船里，載著她們劃向島的登陸碼頭。

華壽的義舉讓我感到震驚：她居然冒著生命危險去救另一只黑猩猩，而且還是在幾小時前剛剛認識的。

或許，最能反映黑猩猩同情心和移情作用的例證是它們看到人類受傷時的情感反應。

1980年，我和華壽來到了華盛頓大學，這是我們的新家。一同前來的還有華壽收養的兒子路里斯，以及她的三個小伙伴：莫佳、戴爾和塔圖。一個周末，我在滑雪時摔斷了胳膊，我的醫生沒有給我打石膏，一活動就疼痛難耐。星期一早晨，我吊著打著繃帶的胳膊走進了實驗室。雖然我盡量掩蓋臉上的表情，但是所有的黑猩猩仍看出了我的痛苦。由于我沒有像平時那樣用沙啞的嗓音與它們打招呼，它們全都非常安靜地坐在地上，緊張地看著我。華壽用手語問到，“there(哪兒)?”然后指著我的胳膊。我走過去，跪在鐵絲網邊上。她將手指穿過網眼，輕輕撫摩我的胳膊，用舌頭發出輕輕的“咔噠”聲。接著，塔圖也打了一個詞語“hurt”(疼痛)，也用手輕輕撫摩我。就連10歲大的路里斯也完全明白我此時的心情，沒有像平時那樣要求我與他一起玩“chase”(追逐)游戲，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數周后我的傷勢明顯好轉之后。

華壽不只是能理解我的感受，事實上她也能理解所有人的情緒變化。我的一位女同事凱特·比克于1982年夏季懷孕了，華壽驚奇地看到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經常用手語問她的“baby”(嬰兒)。華壽實際上懂得嬰兒是怎么回事，因為她曾兩次生育孩子，但孩子們都夭折了，一個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一個得了呼吸道疾病。每次孩子死后，她都用手語比劃出“難過”的意思。她似乎也知道父母與孩子的關系。一天，我的妻子戴比問她，我們5歲的女兒希拉瑞是誰的孩子。華壽比劃著說，“roger．debbi，baby”(羅杰，戴比，孩子)，顯然，她非常清楚希拉瑞與我們的關系。

不幸的是，凱特最終流產了，一連幾周沒能來看望她的伙伴們。華壽性格最突出的一點就是須臾不能離開朋友，凡是應當來看望她而沒來的，事后常常會遭到她的冷遇。她采用的方法就是轉過背去不理睬人家，她想通過這種辦法告訴對方，她對他很生氣。當凱特最終回來工作時，華壽也以這種方式向她表示不滿。凱特先向華壽道歉，然后決定告訴她真相，她打著手語對她說，“我的孩子死了”。華壽驚訝地看著她，然后朝下看了看，最后抬起頭來盯著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比劃出“crv”(哭)，用手碰碰她的臉頰，將手指放在她的眼睛下面眼淚流經的地方。凱特感到非常驚奇，因為黑猩猩并不會流淚。那天，當凱特準備離開時，華壽依依不舍地拉著她的手，含情脈脈地看著她，最后用手打出“please person hug”(請人抱抱)。

黑猩猩溫柔、可愛的情感表示并非是唯一可以用來證明它們智力高超的證據，它們也能像我們一樣進行欺騙，耍弄詭計和小聰明。

華壽在她的兩個孩子先后夭折后，收養了路里斯，當時他才10個月大。由于被過分寵慣，路里斯漸漸養成了許多壞毛病，撒嬌耍賴，濫用華壽對他的關愛，而其他黑猩猩卻為此吃了不少苦頭。他使用的伎倆就是哭叫，而華壽一聽到他的哭叫聲就會立刻跑過來。華壽先打一個手語“hug”(抱抱)，然后再設法穩住他，最后訓斥或懲罰那些惡作劇者。我們觀察到，有時其他黑猩猩并沒有碰到路易斯，他也會尖聲喊叫，并用手指著他旁邊的無辜的倒霉蛋。

不過，有一次卻輪到這位被寵壞了的壞小子倒霉了。在被多次欺負后，戴爾最終學會了怎樣以其人之道還治于其人之身。一天，戴爾走近路里斯，毫無理由地使勁掐了他一下。兩個孩子幾乎同時哭叫起來。當看到華壽從房間里跑出來后，戴爾立刻背著地倒下，然后高聲哭叫起來，并用手指了指路里斯，然后打出“hughug hug”(抱抱抱)。當華壽氣勢洶洶地奔向路里斯，準備教訓他時，路里斯卻呆呆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華壽的巴掌即將落下時，這個壞小子一溜煙地跑進了屋里，把桌子都碰翻了。華壽不斷安撫著自鳴得意的戴爾，為他梳理毛發，直到他安靜下來。

33年前，在認識華壽之前，我曾自以為是地認為，人類在智能和情感上遠遠超過了所有其他生物。但是，隨著對華壽的觀察的不斷深入，我發現，我們人類并非像以前認為的那樣是唯一的智慧生物，至少黑猩猩在心理上和情感上與我們是相通的。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黑猩猩與人類的驚人相似性并沒有為它們帶來好處，實際上，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在剝奪它們的幸福和安寧。一些研究團體認為，利用黑猩猩來進行醫學實驗是正當而必要的，給它們注射艾滋病、肝炎病毒，進行器官移植，做腦手術，這一切駭人聽聞的殘酷行為被堂而皇之地冠之以“為人類造福”，因為它們在生理和生物學上與我們人類極其相似，實驗結果很可能也適用于我們人類。但是，他們卻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黑猩猩不僅在生理上與我們相同，而且在心理和智能上也與我們相似。

在與華壽的密切接觸中，我越來越多地掌握了有關黑猩猩文化和情感生活的知識。按照“人”的定義，我不得不接受華壽是人，她所在的黑猩猩社會是人類社會這樣一個事實。

作為一名科學家，我是黑猩猩利益的代言人，我向社會大聲疾呼：改善黑猩猩的生活狀況，為它們建立庇護地和保護區，反對用它們進行生物醫學研究。我還呼吁：立刻停止毀壞它們的森林和棲息地，反對將黑猩猩用作娛樂或展出。如果哪一天你遇見了黑猩猩，你應當客客氣氣地對它們說：“伙計，我們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