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清脆悠長的哨聲般的叫聲,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循環(huán)往復,此起彼伏。伴隨著這叫聲我們加快了速度,從一座山峰奔向另一座山峰。聲音越來越近,我的心率也越來越快。啊!我終于就要見到海南長臂猿了!
我們追蹤的目標是生活在海南島霸王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南岔河區(qū)域內(nèi)的一個長臂猿家庭,被研究者命名為“B群”。既可稱為我的老師,又是我的好友的博士生周江先生正在這里對它們進行野外生態(tài)學和保護生物學研究。搭他的“便車”,我有幸和另一位好友——獸醫(yī)張耳一同前往霸王嶺拜訪這些稀世珍寶。

“B群”是一個典型的海南長臂猿家庭。據(jù)周江介紹,大個頭,從頭到腳著一身黝黑色“外衣”的雄性成年長臂猿是這個家庭的一家之長,學名為“3號”,被周江昵稱為“家長”。“1號”和“2號”則是“3號”的兩位愛妻,雖然它倆都身軀金黃,冠戴黑色“蓓蕾帽”,但“1號”肩部和手臂略帶黑色,金黃色也略遜一籌,這是還未完全性成熟的表征,而“2號”已經(jīng)是一位地道的“賢妻良母”了,它年輕漂亮,被取名為“媚娘”。2002年11月,“2號”誕下貴子(抑或是個千金,由于未能近距離觀察,研究人員還無法確定它的性別),小名“老五”,學名“5號”。不用說,還有一位“4號”,已經(jīng)一歲半了,身體全黑,歡蹦亂跳的。
初訪長臂猿的家
清晨六七點鐘,我們從睡袋中鉆出來,走出帳篷,站在一片晨曦中,伸一伸被山上的寒氣“冷凍”的軀體。這是南岔河的一個溝谷,位于原始森林的邊緣,周江把他的野外營地安扎在此。說是野外營地,其實什么都沒有,各種給養(yǎng)要靠他和當?shù)叵驅(qū)е苯颖成仙剑医煌ǚ浅2槐悖瑳]電,沒電話,也沒有手機信號。一條通往林業(yè)局生活區(qū)的山路有20多千米,平時越野車和摩托車可以勉強行駛,一下大雨,山洪、塌方就很可能把山路摧毀。客觀條件的確不敢恭維,而對一項長期考察工作而言,選擇這個溝谷卻有三個好處:其一,長臂猿就在附近幾座山和幾條溝壑中活動,很方便接近它們;其二,營地旁有溪流經(jīng)過,可以解決最重要的水源問題;其三,背風,相對較為暖和。對于長臂猿而言,這也許是它們最舒服的棲息地。這一帶海拔較高,溫濕度適宜,原始森林保存較為完整,植物種類豐富,為長臂猿提供了充足的食物來源,而且這一帶屬于保護區(qū)的核心區(qū),人為干擾相對較少。這一切都是長臂猿賴以生存的根本。當然,對于我這個睡慣了席夢思的城市人來說,山上的這第一夜感覺非常不舒服。
吃過早飯后,我們便急沖沖地往山上趕。不知爬了幾座近90度的懸崖,又幾次像坐滑梯一樣地從山頭出溜溜滑到山下,跌跌撞撞地,我們終于來到了一座山頂。周江讓我們就地等待,因為只有聽到長臂猿的叫聲,判斷出它們所在的方位才能夠找到它們。
我們耐心地等啊等,仔細傾聽著大山里的一切聲響,即使說話,也盡量把聲音壓得很低。起先,我聽到的只有自己心臟“嘭、嘭、嘭”的跳動聲和喘粗氣的聲音——剛爬到山頂歇下來,還在大口大口地倒氣呢。漸漸地,我發(fā)覺山里回響著各種各樣的鳥鳴。大自然的音樂太美妙了,我從來沒有聽過這么繁多、這么婉轉(zhuǎn)悅耳的鳥鳴聲。
等了許久,也沒有聽到長臂猿的叫聲,我們有些著急了,這時周江吹起了口哨。我感到納悶,便問道:“你吹口哨干嘛?”“學長臂猿叫啊。”周江回答。我更奇怪了,因為在北京動物園我聽過長臂猿的叫聲,與周江模仿的大相徑庭。為了表示我的觀點,我也學起長臂猿的叫聲,只不過這種聲音與周江的哨聲相比,簡直就是在吼叫。周江笑我:“你這哪里是長臂猿在叫?”原來,我模仿的是北京動物園飼養(yǎng)的白頰長臂猿的叫聲,周江沒有聽過,而周江模仿的海南長臂猿的叫聲,我也沒有聽過。研究證實,長臂猿的發(fā)聲隨種類的不同而不同,這也是鑒定不同物種的方法之一。比如,在雌性發(fā)出的晨曲聲譜圖中,白頰長臂猿的叫聲的脈沖頻率較高,能量較低,而長臂猿的脈沖頻率較低,能量較高。因此,長臂猿的叫聲,對不同種類、不同性別,在不同時間、不同行為下不盡相同。由此可見,長臂猿的鳴叫具有特殊的生物學意義,這不能不說動物擁有自己奇特的語言。

“今天天氣不好,長臂猿可能不會叫了。我們回去吧。”周江說。
在營地談?wù)撻L臂猿
回到營地,煮了一些方便面,這是我們每頓的食物。晚上,山里霧氣籠罩,我們圍坐在篝火旁閑聊,當然,談?wù)撟疃嗟木褪情L臂猿。現(xiàn)在,海南島只有霸王嶺有長臂猿。據(jù)周江介紹,除了他跟蹤研究的“B群”外,保護區(qū)內(nèi)可能還有A、C、D三個群。“A群”兩三年前分家了,形成A1和A2兩個群,前者5只,后者4只;“C群”不太清楚,可能由5只長臂猿組成或者已經(jīng)消失;“D群”也不詳,可能早已消失。此外,保護區(qū)的工作人員認為還有2~3只成熟的雄性長臂猿被原先的家庭趕了出來,成為流浪的單身漢,也就是孤猴,它們的行蹤更鮮為人知。在長臂猿社會里,分家或者離家出走的事屢見不鮮。當雄性長臂猿成熟以后,它們或者攜帶原來群中的個別雌性出走,獨立門戶,或者四處漫游,尋找新的群體,融入新的家庭。這些離群者的意義非同一般,正是由于它們在種群間的穿梭往來,最終達到了物種內(nèi)基因交流的目的。
1998年,人們在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霸王嶺的長臂猿有4群共18~19只,當時樂觀的估計全島共有20多只。然而,2003年10月,在野生動植物保護國際和香港嘉道理農(nóng)場暨植物園組織的一次考察中,人們發(fā)現(xiàn)整個海南島(也就是全世界)一共只有兩個家庭群和兩只獨立個體——共13只海南長臂猿!該消息一經(jīng)公布引起了學術(shù)界和自然保護界的震驚,海南長臂猿成為最瀕危的野生動物之一。
周江繼續(xù)講述著長臂猿的故事。長臂猿一般在天氣好的時候于上午鳴叫2~4次,每次鳴叫時間長度不等,少則1~2分鐘,多則20~30分鐘。只有聽到長臂猿的叫聲才有可能跟蹤它們,否則在密林深處根本別想找到它們。
有人會問,長臂猿為什么這么鐘情于“唱歌”呢?其實,蟬噪蛙鳴、鳥囀鶯啼,都是同一種動物不同個體或群體之間為達到交流目的而形成的聲音通訊行為,是一種特殊的語言溝通。長臂猿有節(jié)奏的鳴聲一般有四種類型,并且每種類型具備不同的生物學意義。炫耀式,又稱嘯鳴,清晨的第一次嗚叫多屬此類,它帶有炫耀性質(zhì),目的是宣布:“領(lǐng)地屬于我或我們這個家庭,我們的地盤,閑人勿進!”這種叫聲聲音宏亮,頻率快。聯(lián)絡(luò)式,又稱召鳴,為的是召集散落在覓食場上的其他家庭成員:“集合,咱們?nèi)e的地方嘍!”驚嚇式,又稱噪鳴,用“wu—wu”的警告聲給入侵者以威嚇:“別靠近我,小心點!”這種聲音低沉,頻率較慢。預(yù)警式,又稱哀鳴,一般發(fā)生在天氣轉(zhuǎn)變之時,“山雨欲來風滿樓”,這時的叫聲便凄楚異常。古老的三峽民歌唱道:“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也許描寫的就是這種情景。我個人以為,應(yīng)該還有一種叫“私鳴”,科學家可能對其知之甚少,這是發(fā)展或維持夫妻之間感情的甜言蜜語,這時的聲音應(yīng)該最溫柔,只是我們可能聽不到。一般情況下,成年雌雄長臂猿的鳴叫是典型的二重唱,不同的家庭及其個體有著不同的聲音頻率或節(jié)奏,因此區(qū)別長臂猿的發(fā)聲可以達到區(qū)別個體的目的。
終于見到了長臂猿
第二天早上醒來,身上很不舒服。昨晚山里刮了風,還下了雨。天未亮我們就開始爬山了。
今天,周江把我們引到了另外一個山頭恭候長臂猿。霧氣逐漸散去,一縷縷柔弱的光線透過樹冠射進樹林中。不一會兒,光的能量聚集起來,林子里明亮了許多,樹葉好似吸取了太陽的精華,變得更加油綠。森林中的小鳥們也歡叫起來:鳥類音樂會拉開了序幕,你方唱罷我登臺。
不知等了多久,終于我們盼望已久的聲音出現(xiàn)了,長臂猿終于鳴叫了!大家迅速行動起來,朝長臂猿鳴叫的方向奔去。這真是大自然的天籟啊! “wu—er,wu—er,wu—er,wu—wu—wu一”,一只雄性長臂猿首先開始獨唱,發(fā)出數(shù)聲呼叫,聲音由低漸高,聲調(diào)由短而長,像在吹口哨,但這口哨聲大得驚人,像是放大了很多倍的鳴禽的囀鳴,可傳至數(shù)千米以外。五六聲之后,當雄猿的鳴叫達到某個音節(jié)的時候——此時聲強幾近最高,雌性隨之引吭高歌,“wu—er-we,wu—er-we”。這就是長臂猿的夫妻二重唱,可謂夫唱婦隨。一時間里鳴叫聲此起彼伏,一個口哨接著一個口哨。接近尾聲的時候,頻率加快了,分貝更高,那些沒有完全成熟的家庭成員也時不時地加入到鳴唱的隊伍中來。周江按動隨身攜帶的錄音機,張耳也扳動攝像機的開關(guān),錄下了這精彩的畫面和聲音。其他人則靜靜地欣賞著……
在這此起彼伏的鳴叫聲中,我們終于見到了海南長臂猿。待鳴叫結(jié)束后,長臂猿們開始尋找食物,準備就餐。這個家庭在溝壑處的幾棵大樹上覓食。它們用靈活的前掌鉤取樹上的果實,如果食物距離稍遠,就用腳拽住樹枝拉過來,再用前掌把果實摘下,徑直放到嘴中咀嚼。長臂猿的兩臂伸開約有1.7米長,上肢比下肢長得多,因此在樹上活動靈活自如。長臂猿的舌頭極其靈活,能將果皮、果核去除并統(tǒng)統(tǒng)吐出。據(jù)周江觀察,海南長臂猿主要吃的植物果實是肖蒲桃和獼猴桃,還有就是鴨腳木與海島冬青的葉子,其他食物還有山橙、重陽木、野荔枝、黃葛榕等的果實。我曾揀起長臂猿吃剩的水果嘗了一嘗,評價是:“味道好極了!”用動植物協(xié)同進化的觀點不難解釋,植物的果實在沒有成熟前,顏色不鮮艷,肉質(zhì)堅硬,味道苦、酸、澀,猴子不愿采食。一旦種子成熟,果實變得特別的美味鮮艷,能吸引動物來取食。而動物的吞食又能幫助植物傳播種子,甚至有些種子的發(fā)育還必須通過動物的消化道。動植物間彼此互相依賴,缺一不可,這就是大自然陽諧的法則。
給長臂猿一個光明的未來
長臂猿生性好動,它們總是自由自在地在雨林的樹冠層像蕩秋千一樣地跳來蕩去,這令我們這些跟蹤者狼狽不堪。一般下午兩三點鐘,長臂猿結(jié)束取食和午休后,就要活動到其他區(qū)域?qū)ふ乙顾薜亍S袝r候長臂猿突然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要繼續(xù)追蹤它們太難了。不過,隨著經(jīng)驗增多,在后面的日子里,我們最長的跟蹤時間達到8個多小時。
長臂猿的生活以采食為主,其次是生兒育女,剩下的大部分時間則是嬉戲玩耍。我們跟蹤長臂猿所觀察到的最多的行為就是取食。食物對于長臂猿的生存至關(guān)重要,熱帶雨林不分春夏秋冬,只有雨季和旱季之分,而在海南島霸王嶺的森林里,一年到頭都有豐富的果實和樹葉,這些就是長臂猿離不開的重要食物。周江告訴我們:“如果給長臂猿提供足夠的食物,也許它們能在次生林里生存,但在人工林中絕不可能。長臂猿對生存環(huán)境的依賴性很強,而現(xiàn)在它們賴以棲身的原始森林還在不斷遭到破壞,這也是長臂猿不斷減少的重要原因。”
生兒育女是物種延續(xù)的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因此海南長臂猿的生育問題也是大家最關(guān)心的。據(jù)周江介紹,海南長臂猿這個物種本身的生存和繁育沒什么大問題,壽命可以到40歲,生育能力能保持到20歲左右。每一個猿群能生5~6個后代,每兩年會有一次幼仔出生,性別比率正常。目前猿群中也沒有流行病發(fā)生,自然種群一直維持著健康狀態(tài)。現(xiàn)在,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加強就地保護,恢復和擴大長臂猿的棲息地。
上世紀50年代,海南長臂猿在海南全島還有約2000只;到上世紀80年代僅存7只;1998年,記錄為4群19只;隨后4年,又記錄到至少4只新生仔猿。但是,最新調(diào)查結(jié)果僅記錄到兩群12~13只。毫無疑問,海南長臂猿的命運令人堪憂!自然保護區(qū)內(nèi)外砍伐、偷獵、挖藥等人為活動頻繁,棲息地的破碎化,這些都直接威脅到海南長臂猿的生存。拯救這一極度瀕危的物種是我們不可推卸的責任!
還好,霸王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的管理者已經(jīng)充分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們已經(jīng)行動起來。同時,一些國際環(huán)保組織,如英國的野生動植物保護國際也在關(guān)注海南長臂猿,準備幫助當?shù)亻_展社區(qū)建設(shè)。相關(guān)的研究課題正在進行之中,周江博士也還在繼續(xù)他的研究。科學家和自然保護區(qū)的管理者將一如既往地保護好海南長臂猿最后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