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習和研究古漢語時,經常會遇到假借和通假問題,有關文章對這兩個術語的理解和解釋各種各樣,差別很大。我們認為,假借與通假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應該加以區別。
一、假借與通假現象在術語使用上的問題
假借與通假現象在上古就已經產生了,古人對此很早就有了認識。許慎在《說文解字·敘》里說過:“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托事。”這里說的就是傳統的六書之“假借”。東漢學者鄭玄曾對通假現象進行過探討,他說:“其始書之也,倉卒無其字,或以音類比方假借為之,趣于近之而已?!编嵭囊馑际?,某字倉卒間忘了怎么寫,就臨時借用一個音同音近的字來代替,并且他也用了“假借”這一術語。可以看出,早在漢代,假借就有所謂“造字的假借”和“用字的假借”兩種理解;而后一種應該就是后人心目中的“通假”。
在術語上,古人對“假借”與“通假”往往不加區分,一般都用“假借”來表示,上面提到的鄭玄就屬這種情況。又如宋代的戴侗,他在《六書故·六書通釋》中說:“所謂假借者,義無所因,特借其聲,然后謂之假借?!鼻宕鷮W者孫詒讓《與王子壯論假借書》:“天下之事無窮,造字之初,茍無假借一例……是假借可救造字之窮而通其變。”他們所說的“假借”指的是六書上的“假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至于經傳子史,不用本字,而好用假借字,此或古古積傳或轉寫變易,有不可知?!倍问纤f的“假借”則是所謂“用字之假借”,即“通假”。王引之則把通假包括在假借之中,他說:“蓋無本字而后假借它字,此謂造作文字之始也。至于經典,古字聲近而通,則有不限于文字之假借者,往往本字見存而古本則不用本字而用同聲之字。”王氏認識到了通假與假借是兩種不同現象,也看到了它們的根本區別,但又把它們看成同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錢大昕《古同音假借說》所說的“假借”,都有類似情況存在。
歷史上是這樣的,現在的狀況又如何呢?僅舉兩個例子就可見一斑。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1999年版)上說:“假借字的產生,大致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本有其字,而人們在書寫的時候,寫了一個同音字?!诙N是本無其字,從一開始就借用一個同音字來表示?!边@樣的解釋仍然沒能從術語上將兩者區分開來。再看《辭?!罚?999年版)“通假”一條的解釋:“通假,也叫‘通借’。用音同或音近的字來代替本字。嚴格說,與本無其字的假借不同,但習慣上也通稱假借。”這里用了所謂寬嚴的說法以示區別,而又兼容并包,其結果仍然是模糊了讀者的認識?,F在,不少教材和工具書對這一問題仍然不加區分。正如王寧先生指出的那樣:“訓詁學的術語確定工作已經自發地進行了兩千年,但自覺地、在現代思維科學和現代語言理論的指導下來進行,幾乎還沒有開始。”應該說,在假借與通假的問題上,前人特別是清儒對我們的影響很大,很多時候我們仍然在承襲他們的說法,這顯然很不利于古漢語的學習和研究。
二、假借、通假及其聯系與區別
假借是六書之一,即許慎所說的“本無其字,依聲托事”,它是一種造字之法,用這種方法造出的字就是“假借字”。例如,“難”字的本義是一種鳥,借來表示難易的難。“而”字的本義是臉上的胡須,借來表示沒有實在意義的連詞。
通假是古人在書寫時本有其字而不用,借用一個音同或音近(指古音)的字來替代。如“剝”字的本義是“剝開”,有時通“擊”?!胺弊值谋玖x是“俘虜”,有時通“寶貝”的“寶”。
假借與通假的共同之處在于,都是“依聲托事”,借音來表義。區別主要有:(1)假借是本無其字,而借用同音字來代替,是造字問題(只是字的形體未變)。例如,語言中有“來去”的“來”這個詞,卻沒有代表它的書寫符號,于是就借用“來麥”的“來”表示,除了這個“來”字之外再沒有本字了。通假是本有其字,只是臨時借用同音字來替代,語言環境變了,通假字也就不復存在,這是用字問題。如《史記·項羽本紀》:“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闭f“蚤”是通假字,是因為可以找出它的本字“早”字來。另外,要是單看這個“蚤”字,或者把它放到別的語境中,它便沒有“早”這一意義了。(2)假借產生新義,通假則不然。如“然”字,在《孟子·公孫丑上》“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中用的是本義“燃燒”,而口語中表示“這樣”意義的詞也讀“然”字的語音,卻沒有專用字,于是就借用“然”這個字體來表達其含義。《荀子·勸學》:“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比绱?,“然”字就兼有“燃燒”和“這樣”兩個義位,前者為本義,后者為假借義。通假字則沒有這種功能,“甚矣!汝之不惠?!薄盎荨蓖ā盎邸?, 指“智慧”,離開這一特定的語言環境,該意義便不復存在,所以并沒有產生新義。
可以看出,把假借與通假放在一起,共用一個名稱,或都叫“假借”或都叫“通假”,這樣處理是不妥當的。因為它們是并列關系,而不是包容關系,應該從術語上把它們區別開來,不能混為一談。
三、假借字與通假字對我們閱讀古文的影響
說到假借與通假,就不能不提假借字和通假字,它們分別是造字假借與用字通假的產物,具有不同的性質,對我們閱讀古書帶來的影響也各不相同。
(一)假借字的影響。主要有四種情況:
(1)某字被假借后,人們只用其假借義。如“我”本來指一種兵器,被借來作第一人稱代詞。由于沒有被借字本義的干擾,這種情況一般不會成為閱讀障礙。
(2)某字被借用后,兼有表本義和假借義兩種功能。如“之”,本用作動詞“往”,同時又被借用為代詞或連詞。一般通過上下文較容易找出它們用法上的區別。
(3)為本義造后起字。如“莫”本指昏暮,假借為否定性無定代詞,后又造“暮”字來表示本義,這種假借字后來也成為表示假借義的專字,它們的本義常人反而不大了解了。
(4)假借字使用一段時間后,人們為假借義另造新字(通常是增加跟假借義有關的形符變成形聲字)。例如先秦表示語氣的“與”,本義是“助也”,后來加形符“欠”寫作“歟”,專用于表示語氣詞。通過增加形符,假借字表義更加明確,也更容易掌握。
(二)通假字的影響
先來看一個例子。《左傳·莊公三年》:“夏五月,葬桓王,緩也。”杜預注:“以十五年三月崩,七年乃葬,故曰緩?!钡腔竿跛懒似吣瓴畔略幔谇槔黼y通,杜預的注值得懷疑。章炳麟《讀左傳》利用聲訓,認為“緩”應是“爰”字的通假字?!缎栄拧V詁》“爰,易也”?!蹲髠鳌べ夜迥辍罚骸皶x于是乎作爰田。”服虔注:“爰,易也。”其關系是,緩通爰,爰有易義,易是改易,這里指改葬。《公羊傳》寫的正是“改葬也”。由此可以看出,通假問題是非常棘手的。
通假是古代漢語中運用十分廣泛的用字現象,這一點在出土的簡帛文獻中表現得尤為明顯。通假字在戰國簡中極多,稍后的秦漢簡帛中也有不少。如在郭店楚簡《老子甲本》18簡:“道亙(恒)亡名,僕(樸)唯(雖)妻(微)?!?個字竟用了4個通假字。郭店楚簡《老子甲本》共有字1123個,其中通假這類同音代替字300個,占總字數的26.7%。漢代著作中通假字大大減少,但總數依然不少,先秦典籍中還有大量未被改動的通假字,這些字常常給讀者閱讀造成很大的困難。我們只有準確地識別出文中的通假字,才能更好地領會文意,否則就會誤入歧途而曲解文意。正如王引之所說:“訓詁之旨,存乎聲音,字之聲同聲近者,經傳往往假借(注,即通假),學者以聲求義,破其假借之字而讀以本字,則渙然冰釋?!?/p>
總之,假借和通假雖然在某些地方有極大的相似性,但絕不是大同小異的兩個概念,它們在性質上存在根本的區別。通假現象古書中最多,也最復雜,而且與古今字、異體字都有關系,是我們閱讀古書的主要障礙。相比之下,假借現象對我們閱讀所造成的影響要小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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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茂發,重慶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