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國外的時制研究理論簡介
“時制”是什么?很多學者給“時制”下過定義。從傳統主義語言學到結構主義和生成語言學,“時制”的定義也經歷了一個不斷演變的過程。
傳統主義的Otto Jespersen(1931)對“時制”有如下論述:
嚴格地區分“時間”和“時制”兩個概念是十分重要的。前者對全人類來說是共同的,是獨立于語言之外的;后者在每個語言中都不盡相同,它是關于時間的語言學表達,例如以動詞的詞形來表示。
Jespersen在理論上強調要區分時制和時間,但在實際分析的過程中,他卻仍是從哲學和邏輯學的角度出發,把時制分成三個次范疇:過去、現在和未來,和時間一一對應起來,在一定程度上也就不能很好地體現兩者之間的區別。
到了結構主義和生成派標準理論時期,三分的時制變成了二分。Chomsky在他的改寫規則中沒有未來時制的概念,因為從英語看,動詞在未來時中沒有語法上特殊的形式變化,will/shall等形式與其說是表示未來時,還不如說是表情態。我們覺得這種分法是更注重從語言的形式入手來發現和歸納時制范疇,也不再局限于哲學和經驗上的對時制的三分法。
20世紀70年代以后,歐美學者關于時制的研究非常活躍,主要代表人物是Lyons,Leech,Comrie。這一時期的鮮明特點是把參照點納入了時制系統,采用了絕對和相對兩級時制的體系。
Comrie(1976)明確提出“相對時制”的概念,他(1985)進一步考察了相對時制和絕對時制。他認為光用絕對時間來指示事件之間的關系是不可能的。因為只有和另一個時點有聯系,才可能使某一個狀態位置在時軸上。他對絕對時制和相對時制進行形式化的分析。在Comrie所建立的時制系統中,絕對時制有過去時/非過去時的對立,相對時制有先事/非先事的對立。
總的來說,國外對時制問題的研究成果是比較豐富的,但對時制問題的認識也并不統一,對于時制二分好還是三分好,有沒有相對時制,時制的分級等問題至今仍頗多爭議。
二、漢語時制問題研究回顧
漢語時制問題的研究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下面我們將對各個階段的研究特點、代表性人物和及其主要觀點做一個回顧。
(一)1920—1950:漢語時制三分論與漢語無時制論并存時期
這一時期國外的時制分類都是建立在過去時、現在時和未來時的三分法上的基礎之上的,這些研究成果影響到國內學界,國內學者也開始嘗試用三分法的分類方法來解釋漢語的時制問題。
黎錦熙(1924)認為單句中的時制可以分為過去時、現在時、未來時和不定時,復句中的時制可以分為前時、同時、后時和永久時;大多數時間詞和少數助動詞是各個時制的標記。
高名凱(1948)反對漢語中有時制范疇的觀點,認為:漢語的動詞在時間方面沒有任何語法形式的變化。“著”“了”“要”等既然可以在三個時間的段落中同樣存在,就證明這些虛字根本并不是表示時間的不同,而是另外的東西。漢語的語法構造沒有時間,而有“態”(即“體”)。
王力(1944)也反對漢語中有時制范疇,他認為漢語中的情貌(aspect)都是獨立的,不屬于任何的“tenses”的,因為漢語沒有“tenses”可言。
可以說,王力和高名凱的觀點影響極大,后來絕大多數語法論著在談到時體問題時,都認為漢語只有體范疇,而無時范疇,“著”“了”“過”這類虛詞只表體,而不表“時”。
與高名凱、王力不同,呂叔湘(1942)則全面討論了漢語的時制。他在《中國文法要略》下卷《表達論·范疇》列出了“時間”一章,探討跟時間表達有關的一些問題,提出了漢語的“三時”系統,即“基點時”“基點前時”和“基點后時”。雖然在分類時主要依靠時間詞,但也突破了漢語沒有動詞的形態變化就沒有時制的主張。
總之,黎、呂更多地從意義出發來觀察漢語的時制,持漢語時制三分論;高、王則從形式出發,認為漢語動詞在語法形式方面沒有任何變化,否認漢語有時制。
(二)1950—1980:漢語無時制論占絕對主流時期
進入結構主義和生成語法時期,二分法的時制分類替代了三分法的分類。這一時期西方語言學界對時制的研究成果非常豐富,而國內的研究卻較少。
大學的現代漢語教材都指出漢語的“了”是表完成體的動態助詞,語言學概論課的教材則指出時制是以說話時為標準的語法范疇,體是區分動作情狀的語法范疇,這些說法都是以絕對時制為理論基礎的,是前一階段漢語無時制派的繼承。50年代在國內影響很大的《現代漢語語法講話》則回避了時制和體的問題,把“了”放在“語氣”一章中,把“了”的典型用法定義為在陳述語氣中“表示變化”。
總的來說,與上一時期相比,這一時期的漢語時制研究沒有顯著的進展,漢語無時制論占主流和一統地位。
(三)1980—現在:漢語時制與體的持久爭議時期
由于對國外時制研究理論的吸收和借鑒,到了20世紀80年代,漢語時制問題的研究又開始活躍起來,相關的語法論著不斷出現,漢語時制問題的研究也進入了一個深入發展的階段。
這一時期的主要論述有:
陳平(1988)在句法層面上全面地討論了時間的三元結構:時相、時制和時體。他肯定了漢語有時制,而且指出時制和時體有密切關系,但它們畢竟是彼此有別的兩類現象,應該分別處理。
李臨定(1990)也是肯定漢語存在時制系統。他認為漢語中既存在“絕對三時系統”,又存在“相對三時系統”,據此分出11種時制類型,然后分別加以詳細的描寫和分析。這一時制系統是目前我們所見到的描寫現代漢語動詞時制結構的較為詳細的系統,但是他的分類也存在將時制和時體混淆,時制和情態混淆的特點,還是沒法讓人們把“時”和“體”區分開來。
龔千炎(1991、1994、1995)認為漢語并不具備表達時制的語法成分系統,尚未形成“時”的語法范疇。漢語句子時制的表示采用的是詞語的形式,即采用詞匯手段表達時制。
戴耀晶(1997)也否定了漢語中有時制范疇,把“了”看做完整體標記。
張濟卿(1998)討論了漢語的時制與體結構,肯定了漢語有絕對時制和相對時制。他認為:漢語的同一時制形式既可用于絕對時制,又可用于相對時制。他把時制和時體混在一起,把時體分為15類。
李鐵根(1999)也肯定了漢語有時制范疇,從時間表達的角度對時態助詞“了”“著”“過”的表時功能作了綜合的考察分析,認為絕對時制和相對時制在漢語中均有所反映。從絕對時角度分類,漢語的時制可分“已然”和“未然”,從相對時角度分類,可分“同時”和“異時”,二者都有一定的表現形式,并且存在著語法上的對立。
陳立民(2002)認為漢語中的“了、著、過、在、將”等語言形式屬于時態范疇,既表體的意義,又表時的意義。他從事件的存在與不存在、四個時域的劃分、事件的范疇等角度分析了“了1、了2、過、來著、著、在、將”的時體混合性質。
總體看來,20世紀80年代以后,在對國外時制研究成果引進和借鑒的基礎上,贊同現代漢語存在或在一定程度上存在時制范疇的學者越來越多,從而引發了時制與體的持久爭議。當然,認為現代漢語只存在體系統的學者還是占優勢,專門討論漢語時間系統的論述還不夠多。
三、漢語時制研究的幾個核心問題
從我們對漢語時制問題研究的回顧中可以看到,跟國外時制研究的成果相比,現代漢語時制問題的研究仍顯得相對薄弱,很多與時制有關的語法現象尚未得到很好的描寫與解釋。我們認為,時制問題的研究主要存在以下幾個核心問題:
(一)漢語是否存在時制范疇或者說漢語在多大程度上存在時制范疇的問題
時間與空間是人類認知中最為核心的兩大領域,在一定程度上語言結構是認知結構的“投影”,從這個意義上說,漢語當中也是應該存在時制范疇的。以往有的學者舉出“了”能出現在過去、現在、未來三個時域中的例子,來作為反對“了”表時制的主要證據,進而認為漢語中不存在專門的表時制的語法形式,從而否定漢語中的時制范疇。現在看來這種觀點是值得商榷的。如戴耀晶(1997)中的例子:
(1)昨天,王穎吃了飯去上學了。(“了”用在過去時域)
(2)王穎現在吃了飯去上學。(“了”用在現在時域)
(3)明天,王穎吃了飯去上學。(“了”用在未來時域)
我們覺得這個問題可以從區分絕對時制與相對時制的角度來看,如(1)中“去上學”是未來時間,而“吃了飯”便是“未來”之前的相對時制,用于相對時制的“了”并未喪失它表示“過去”的時制意義。也就是說,盡管“吃飯”這一動作發生的實際時間是在未來(那只是從講話時間來看的,但相對時制不跟講話時間發生關系),但是從“去上學”的時刻來看,仍然是一個已經過去的事態。
所以,以漢語中缺乏表時制的語法成分來否定漢語中不存在時制范疇,我們認為是有問題的。只是說基于語言類型的不同,漢語的時制標記不如印歐語外顯,需要我們進行深入和謹慎的挖掘。
(二)漢語時制的形式標記問題
根據語法研究中意義與形式應相互結合并相互映證的思想,我們應該努力去尋找漢語時制的形式驗證。有的學者(戴耀晶,1997)提出:“一種語言中只有具備了表達時意義和體意義的形態,才可以說具備了時范疇和體范疇,范疇是通過形態而不是通過詞語形式來表達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為現代漢語沒有時范疇,但有體范疇。”這里就涉及到兩個問題:
第一,什么是詞語形式,什么是形態,需要一個客觀的標準。對于漢語中一些表示時間的詞,如“已經(已)、正在(正、在)、將要(將、要)”等,它們到底只是一般的“時間副詞”,還是已經虛化為表時制的語法成分,這個都需要根據客觀的語言事實作出客觀的判斷。我們不能僅僅根據已有的研究輕易地就否定了它們的形態資格。
第二,形式標記應該是廣義的形態標記。漢語缺乏印歐語狹義的形態,表達語法范疇往往通過廣義形態來實現,時制的表達也不例外。我們不能因為漢語動詞沒有表達時制意義的形態變化就否定漢語沒有時制范疇。事實上漢語的時制主要是通過分析形式和零形式來表現的,如時間名詞、時間副詞、表時間的方位短語、介詞結構等詞匯成分,“了、著、過、來著”等語法成分。另外,漢語現在時和過去時都存在大量的無標記式,即零形式。
(三)漢語時制與體、時制與情態的交叉問題
這是一個觸及漢語有時制論者軟肋的問題。因為大部分持漢語有時制論的學者,在論述自己的時制系統時,往往無法將漢語時制與體,時制與情態進行很好的區分。在定義的時候沒有問題,可到具體操作時卻往往不太順暢。我們發現,李臨定(1990)、張濟卿(1998)、李鐵根(1999)、陳立民(2002)等的論述中都存在時制與體,時制與情態的混一問題,這也是漢語有時制論頗受質疑的地方。我們認為:語法范疇也是人們或者是說語法學家對語言現象的一種“主觀化”分類,其定義和分類帶有一定的主觀性,在印歐語中也存在三者的交叉現象,漢語的情況當然也不例外。只是有的學者只承認漢語中有體范疇,不承認有時范疇;或者說漢語是體突出的語言,而非時制突出的語言;而另外的學者卻認為漢語中既有時又有體,或者持混合時體觀。
所以,如果要證明漢語中確實存在時制體系,那么找出漢語時制有別于體、情態的標記并加以論證無疑是漢語“有時論”者最重要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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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自然,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