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境”這一概念最先是由波蘭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于1923年提出來的,他把語境分成兩類:一為“文化語境”(context of culture),指說話人所生活于其中的社會文化;一為情景語境(context of situation),指言語發生的具體環境。這一分類為后來語言學家所普遍認同,不同的是有些語言學家把文化語境稱為社會語境,把情景語境稱為上下文語境或內部語境。其實語境的分類也就是它的范圍的廣義與狹義的區別,從廣義上理解就是言語(或文本)所處的社會文化環境;從狹義上理解就是言語(或文本)的上下文。我國第一部語法專著《馬氏文通》雖沒有明確提出“語境”的概念,但也有關于語境的闡述。如:“凡字之有數義者,未能拘于一類,必須相其句中所處之位,乃可類焉。”這是針對兼類而言;“字無定義,故無定類。而欲知其類,當先知上下之文意何如耳。”這其實是針對字類假借而言,馬氏的“字無定類”說已經為后來的語法學家所普遍拋棄,但另一方面我們應該承認馬建忠是細致地認識到了狹義的語境即上下文對詞(字)的制約的。語境對語言表達具有制約作用,這一點已為語言學家所廣泛認同。下面筆者就以古代漢語中詞類活用現象為例來分析狹義的語境對語言的制約。
一、語境制約活用詞的語法功能
詞類活用是古代漢語中比較普遍且復雜的語法綜合現象,涉及句法、詞義、表達等方面。然這一綜合的語法現象的前提是語境,它們都是語境作用的結果。首先來看語境在詞類活用中對具體詞的語法功能的制約。
筆者查閱了近十種古漢語教材及相關專著中關于詞類活用的定義。現舉例引用如下:
“在特定的語言環境和語法結構中,按照一定的語言環境,可以臨時地不固定地改變原來的基本功能、基本詞性而靈活運用。這種用法我們通常稱之為‘詞類活用’”(易國杰、姜寶琦主編《古代漢語》)
“古代漢語里的某些詞在一定的語言環境中往往出現靈活性的運用,在句子中臨時改變它的基本功能而具有另一類詞的語法功能。這種現象就叫做詞類活用。”(蔣冀騁、黎千駒編著《古代漢語教程》)
“詞的活用,是指某些詞在一定的語言環境里,可以被使用語言的人靈活運用,在句中改變了原有的語法特點和意義,而獲得了他類詞的語法特點,臨時充當了別的詞類。”(楊伯峻、何樂士著《古漢語語法及其發展》)
……
這些定義大同小異,都指出了詞類活用的條件和特點,即在一定的語言環境中,詞的基本功能也就是詞充當句子成分以及與其他詞組合的能力發生改變。詞由甲類詞的語法功能轉變成乙類詞的語法功能,詞性亦隨之跨類。可知,活用首先是詞的語法功能的改變,而這一改變又是在具體的語境中發生的,脫離了這“一定的語言環境”活用便無從談起,詞類活用對語境具有極強的依賴性。例如:
(1)從左右,皆肘之。(《左傳·成公二年》)
(2)若為民不自謹,杖汝,法也。(高啟《書博雞者事》)
(3)吾請去,不敢復言帝秦。(《戰國策·趙策》)
(4)楚左伊項伯者,素善留候張良。(《史記·項羽本記》)
前三例是名詞活用為動詞的例子。名詞的語法功能是在句中充當賓語、主語和定語,除了在判斷句中充當謂語外,一般不作謂語;從組合能力看,名詞不受副詞、助詞修飾。如果某個名詞在一定的語言環境中臨時改變了它的上述基本功能而具有動詞的語法功能,那么這個名詞就活用為了動詞。例(1)中根據上下文語境,“肘”的前面有副詞“皆”修飾,其后有充當賓語的代詞“之”,此時名詞“肘”已經被臨時地賦予了動詞的語法功能,意為“用肘撞”。例(2)、例(3)類推。例(4)中“善”是個形容詞,形容詞的語法功能是常作謂語和定語,但作謂語時不能帶賓語,而在本例中根據上下文,“善”前有副詞“素”修飾,其后有“留候張良”作它的賓語,這樣,“善”便改變了它原有的基本功能而臨時地獲得了動詞的基本功能。因此形容詞“善”活用為動詞,意為“與……交好、友好”。
像以上“帝秦”“杖汝”等在靜態的短語中是無法結合的,若勉強結合也會出現違背常理的現象,但在句子中,在具體的語言環境中卻是完全允許的,可能直接成為現實的。這特定的組合之所以成為現實,是受前加后隨的一個個詞的制約的,活用詞的語法功能正是在特定的上下文里體現出來。也就是說,活用詞的功能是在動態的言語環境中體現的,其詞性是要靠“依句辨品”來認知的。
再從活用與兼類的區別來看。例如:
(5)相如每朝時。(《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6)入朝見威王。(《戰國策·齊策》)
例(5)和例(6)的“朝”是個兼類詞,在例(3)中用作動詞,在例(6)中用做名詞。這兩種語法功能兩種詞性都是“朝”本身所固有的,是穩定的,它雖然也需要借助語境識別具體詞性,但這兩種詞性都已收入字典詞典,各詞性的語法功能都是能在其中查找到的,而前幾例則不然,都是詞類活用,它是臨時的、偶然的用法,它只是在特定的語言環境中臨時地取得了另一類詞的語法特點而活用為另一類詞,離開了這一語境,也就是特定的上下文,這種詞性、語法功能便不復存在,它對語境的依賴程度遠甚過兼類詞。
二、語境制約活用詞的詞義
詞類活用中活用詞不僅語法功能改變了,其具體詞義也相應地發生了一些變化,如南開大學的《古漢語教程》中對名詞活用作動詞的解說即是:“名詞活用作動詞,是指名詞在一定的語言環境里,除保留原有的名詞意義外,還臨時增加了和上下文相應的動詞意義和語法功能。”活用詞的意義內涵總要或多或少地發生一些變化,它一方面保留原有的詞義,另一方面要圍繞原有詞義產生新意義,這種新詞義固然要受制于活用詞本身,保持搭配的一致性,但更取決、受制于活用詞所處的語境,其具體所指完全由語境決定,它是語境賦予詞的臨時性的意義。例如:
(1)貧生于不農,不足生于不農。(《論貴粟疏》
(2)策蹇驢,囊圖書,夙行失道,望塵驚悸。(《中山狼傳》)
(3)范增數目項王。(《史記·項羽本紀》)
(4)旦日卒中往往語,皆指目陳勝。(《史記·陳涉世家》)
例(1)句中名詞“農”活用為動詞,一方面保留了原先的名詞義“農業生產”,另一方面又由語境產生了新的動詞義“從事”,“從事農業生產”構成了“農”豐富的詞義內涵。例(2)名 詞“策”“囊”根據語境在句中都活用為動詞,“策”一方面保留了原先的名詞義“鞭子”,另一方面又由語境產生了新的動詞義“趕”,“用鞭子趕”便構成“策”活用后的詞義內涵。“囊”一方面保留原先的名詞義“袋子”,另一方面產生了新的動詞義“裝”,“用袋子裝”便成為“囊”活用后的詞義所指。例(3)和例(4)中的“目”在句中都活用為動詞,詞義卻迥然不同,例(3)的“目”是“以目示意,使眼色”的意思,例(4)的“目”則是“注視”之意。
從以上例句活用詞的詞義分析可知,詞類活用后新產生的詞義完全來自語境,它是臨時的,完全依靠上下文而存在;活用詞沒有形成固定的義位,同一個詞活用后在各自的語境里其具體所指也不相同,要通過隨文釋義才能確定。可見,詞義與語境之間密不可分,語境制約著具體詞義。
三、語境制約詞類活用的動賓語義關系
詞類活用主要是指活用詞的動化,一般說來就是名詞、形容詞和數詞活用為動詞,其中活用為及物動詞的常與后面的賓語構成動賓結構,而古漢語里動賓結構之間的語義關系十分復雜,同一個動賓結構進入不同的句子在不同的語境里體現出來的語義關系迥然不同,甚至南轅北轍。詞類活用后構成的動賓結構,其間的語義同樣復雜多樣。這些復雜多樣的動賓結構之間的語義關系同樣受到具體語境的制約,是語境的產物。例如:
(1)夫子所謂生死而肉骨也。(《左傳·襄公十十二年》)
(2)堂中肉于架,酒于盆。(《聊齋志異》)
(3)而陛下尚不覺悟……含垢忍恥,舉天下而臣之甘心焉。(胡銓《戊午上高宗封事》)
(4)乘勢,則哀公臣仲尼。(《 韓非子·五蠹》)
例(1)、例(2)中的“肉”在各自的語境中都由名詞活用為動詞,例(1)“肉骨”是“使骨頭長肉”的意思,名詞“肉”活用為及物動詞后與它后面的賓語“骨”構成使動的語義關系。例(2)中“肉”活用為動詞是“放肉”的意思,活用為不及物動詞,不帶賓語。例(3)、例(4)中“臣”在各自的語境中都由名詞活用為及物動詞,而其動賓關系迥然不同。例(3)中“臣”在上下文中是“向他稱臣”之意,名詞活用為動詞與其后的賓語構成“向動”的語義關系。例(4)語境下的語義是哀公使仲尼臣服,名詞“臣”活用為動詞后與其后的賓語構成使動關系。
可見,同一個詞在各自的語境中活用為動詞后有及物動詞與不及物動詞的區別,同樣活用為及物動詞帶賓語的句子,其動賓結構之間的語義關系也千差萬別,這千差萬別的語義關系都根源于語境,是語境的產物,受語境的制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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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丹萍,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