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中年女人說要介紹小麥去“天上白宮”做事。
那是個有名的小區,小區既叫“天上白宮”,但里邊一棟棟的小樓卻并不是白的。小樓都蓋得十分漂亮,外墻是那種看上去十分粗糙但十分有味道的灰色花崗巖,房頂上的瓦是紅的,這讓小樓周圍的樹就顯得格外青枝綠葉。小樓的窗上門上都是磨砂玻璃,這就讓人們感到了一種神秘感?你可以看到里邊有人影影綽綽地走來走去,但你就是弄不明白里邊的人究竟在做什么?但人們還是知道了,這“天上白宮”小區里住的大多都是煤老板,他們很有錢,而且呢,一般人都想不到他們怎么有錢。這個小區,從買地皮到設計到最后完工,都是這些煤老板們聯合起來自己操辦,取名字的時候有人說咱們做的是地下的黑色生意,那咱們的小區就偏偏要叫它白,所以就有了“天上白宮”。天上白宮一共只有三十棟兩上兩下的小樓,春天的時候竣工,到了這年秋天,很快就都住進了人家。這個城市的主要工業就是煤礦,一般來講,煤礦很少開在城市的下邊,這個城市的西邊是山,煤礦就在山的下邊。而這“天上白宮”就在礦區與城市之間。為了方便,動工的時候還修了一條路,往東,通向市里,往西,可以直達礦區,這條路的中段,也就是朝南,和一條高速公路相連,可以直達北京。小區里有許多高級小轎車,這不必說,小轎車有什么好說!要說的是狗,一開始是,人們知道了住在七棟樓的那戶人家養著一條十分漂亮的而又了得的斑點,一般來講,斑點的皮毛有些像奶牛,是那么個意思,白地子上有黑色的斑點,或者是棕色,這當然是一般的斑點,而張老板家的斑點卻是白地子藍色斑點,這就讓這條斑點與眾不同,漂亮,少見,因為少見,所以主人遛狗的時候就十分的顯派,一是遛的時間長,這里走走,那里走走,好像是,要到處走到,好像是,要讓所有的人都看到。狗是那年從英國帶回來的,因為這條狗,頗費了周折,開檢疫證明,上國際航班,好容易折騰回國,然后再派司機專門把它從北京機場拉回來。這樣的狗,可以說是主人身份的象征,好像是,主人亦要靠它來長面子。因為在天上白宮這一帶就這么一條,所以,就更顯得珍貴,也就是去年,有人提出了想讓這條斑點配一窩小狗,當時就遭到了張老板的斷然拒絕,張老板簡直是小小的憤怒了,說這條斑點的血統十分高貴,怎么可以隨隨便便亂來?后來,提出要交配一窩小狗的人又提出要給張老板一筆交配費,這簡直更是惹張老板生氣,張老板根本就不需要錢。提出要交配一窩小狗的人也住在天上白宮小區,是白流水煤礦的小周老板,比張老板年輕得多,他家的狗也是一只斑點,卻是棕色的,白地子棕色。和別人不同的是他家的小樓上有兩個大鍋底天線,一個大一些,另一個更大,一個朝南,另一個也朝著南。朝北有什么用?白流水煤礦的小周老板說北邊沒什么好看的頻道,北邊有什么,有俄羅斯!有蒙古!這兩個國家有什么好看!窮光蛋!好看的頻道都在南邊。
張老板家的斑點有個很奇怪的名字——玻璃。是張老板的女兒給取的,張老板的這個女兒現在在國外留學,其實是私費求學。張老板家的一層是客廳,方方正正的大客廳,客廳的西墻是頂到天花板的書架,而書架上放的卻是各種各樣的名酒,還有,亮光光的假古董,還有,兩支大象牙。四間正室都在南邊,客廳當地是一大圈沙發,沙發中間是兩個拼在一起的大茶幾,茶幾上是鎏金煙灰缸,景泰藍花瓶,刻花的玻璃糖缸,還有一只奇大無比的多寶螺,還有,俄羅斯風格的錫花瓶,還有,泰國的佛像。但最珍貴的還要數那條斑點狗。那斑點狗,居然還有床,就放在朝南那邊沙發的背后,是一張矮桌,桌上鋪一塊湖藍色的墊子,斑點平時就總是在上邊臥著,有人來,它會跳下來“汪汪”地發表一通意見,幾乎是外國語,沒人翻譯得來,沒人來的時候,它有時候也會“汪汪”幾聲,是捕風捉影自說自話。玻璃住在客廳,吃飯卻在廚房,一個食盆,黃色的大盆子,很厚重,很難碰翻,一個水盆,白色的很厚很重的瓷盆,這種水盆的好處也是不容易被碰翻,都是當年從英國帶回來的,但要是有人肯,肯把這兩個盆子翻過來看,上邊的英文字母竟然是——“掐愛哪”!玻璃的食譜比較簡單,它的口味是小時候養成的,是一份雞肝,加一份白米飯,再加一份兒切得很碎的蔬菜。早飯如此,晚飯也如此,中午的飯卻是小雞胸肉,或是牛肉條兒,是寵物店買的那種,密封在易拉罐里,一條一條,既酥且脆,張老板的老女人很喜歡喂玻璃吃中餐。那小雞胸肉放在餐廳的一個抽斗里,只要抽斗一響動,玻璃便會馬上應聲而至,張老板的老女人會把小雞胸肉一點一點掰開喂它,一邊“玻璃、玻璃”地叫著,或者叫“玻璃,過來。”其實叫它過來也沒什么事,和狗能有什么事呢?或者叫“玻璃,走開!”叫它走開什么意思呢,一點點意思都沒有。或者說,“玻璃,叫一聲。”玻璃便會“唔——”的一聲。這又有什么意思呢?沒一點點意思。是無聊。張老板的女人總是“玻璃——玻璃——”地叫著藍斑點。在外邊遛狗的時候尤其是這樣,有時候藍斑點跑遠了,張老板的老女人便會把聲音放得很尖:“玻璃——”她這么一叫,許多人都會一驚,一個這樣的花花綠綠的老女人,忽然在那里大聲叫出“玻璃”這兩個字,什么意思?張老板的老女人是從鄉下出來的,穿衣服總是五花六綠,是想講究,卻找不到自己合適什么,身上的衣服每一件都不便宜,但沒有一件合適,或者是,一條綠褲子,上邊有白色的碎花,或者是一件黑上衣,黑上衣上邊是一朵一朵紅色的花。或者是,天氣很好,是既沒風又沒雨,她卻圍了一條大花的圍巾出來,只露一點點臉,臉上尖尖的那一點,當然是鼻子。這樣的一個女人,身后跟著那樣一條少見得到的藍斑點,這真是一道很少見的風景。說到張老板家的藍斑點,冬天是要穿衣服的,有那么幾身,黃色的,開口在下邊,穿的時候只要往身上一披,然后把藍斑點的四條腿從狗衣服的四個洞里穿過去,下邊的暗扣扣好就可以了,這件衣服還有帽子,比如天冷,可以把帽子給狗套上,說帽子又不是,是把狗臉一下子套住的那種,但前邊有開口,開口的地方是一個風鏡,可以讓狗朝外看到東西。還有,最最怪的一身狗衣服居然是皮的,白色的兔皮,這兔皮的狗衣服,茸茸的給狗一穿到身上,藍斑點就像是一下子胖了許多,怪怪的。還有一身狗衣服,是藍白兩色條紋的,只有穿上這件狗衣服,張老板家的藍斑點才更像是外國狗。更怪的是夏天,藍斑點的身上會出現一個傘,真是一把傘,可以把藍斑點全身都罩住,傘是天藍色的,用料很輕薄,傘的下邊有十字系扣,可以系在狗身上,這個傘系在藍斑點身上,張老板的老女人帶著它出去,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引來一大片閃閃爍爍的目光。但是不能碰到刮風,有一次下雷陣雨,一陣大風,這條藍斑點幾乎要四條腿離地飛到天上去,任憑張老板的老女人怎么拉。而就是這樣的狗傘,我們就把它叫狗傘吧,居然是英國貨,在中國,當然有狗服,比如:狗上衣,比如:狗褲,比如:狗背心,比如:狗鞋,比如:狗內褲,但就是找不到狗傘。只要張老板家的藍斑點系上狗傘出門,那便是隆重登場,而且是名角兒登場。去超市,人們都會暫停了購物,去街上,不少人都會“呀”的一聲,然后,會停下腳步。這樣一條狗,白地子藍斑點已經夠稀奇了,居然,身上還會有傘!狗怕曬太陽嗎?狗居然也怕曬太陽!所以說,玻璃是張老板全家的驕傲。沒事的時候,張老板只要在家,他也會時不時帶著藍斑點出來走走,顯派顯派。那一天,居然有人在小區里攔住了他,是白流水礦的老板小周,張老板叫他小周。小周和張老板在報欄下站住,這天的報欄里有一張報紙貼反了,他們就說報紙,說送報的太不負責,反過來什么意思?是不是對政府有意見?這時有鴿子飛過,他們就又說鴿子,說日本已經交配出了麻雀大的小藍鴿子,真是無聊!又說天氣,說今年熱得有些異常,恐怕地球的末日就要到了。張老板剛剛從北京回來,他經常性地在北京住一段時間,他們便又說北京的房價問題,說08年馬上就要到了。藍斑點這時正熱衷于撒它的狗尿,到處撒,只要是停在那里的車,它都要平均灑到,每一只車輪子上都要撒上那么一點,然后是墻角,然后是樹根。它歡歡的跑了一圈兒,繞著花圃,又歡歡從那邊跑了回來,用研究的態度在車輪子上聞聞嗅嗅,又開始新的一輪撒尿。小周忽然說:我新近買了一輛車。什么意思呢?張老板不明白小周是啥意思?說車做什么?小周又說:是新款路虎。張老板還是不明白小周老板的意思,新款?什么意思?小周老板又說:咱倆換了吧?小周說話的時候眼睛已經停留在藍斑點的身上。張老板便一下子明白過來,說:我要三輛車做什么?張老板一共有兩輛車,一輛白的,一輛黑的,都是霸道。那輛黑的總是停在院子里,也不進車庫,不當回事地停在那里。張老板又笑著說:光咱們小區路虎就不止一輛兩輛,可我的藍斑點你就再也找不出一條。“不是人工染的吧?”小周笑著說。這就是玩笑話了。“一個星期洗兩次。”張老板特別強調藍斑點已經五歲了,“要是染的,洗來洗去,你想想?”
小周老板有些失望,但他很快又興致勃勃地說起他的紅龍來,人們都知道,在這個小區里,他的紅龍魚,都一尺半多,一條就十多萬,小周老板喜歡養魚,養貓,養狗,但他的狗,現在已經很少和張老板的斑點兒在同一個時間出現,總是早一點,或者晚一點,時間拿捏的很準,直到他花大價錢買了另一條斑點兒,據說他也是從英國買了藍斑點兒,不過更加漂亮,這條藍斑點的毛色反過來了,倒是藍地子白點,是更加的醒目,藍毛首先就少,藍汪汪的毛,上邊有梅花鹿樣的斑點。這么一來呢,就一下子,把張老板的斑點給比了過去。是比,一下子比了過去。什么是較勁,這就是較勁,較勁的結果往往是較出氣來。他明明是沖著張老板來,這時候,張老板倒有些后悔了,后悔當初怎么不答應給他配一窩小狗。這一回,是該著張老板的老女人拿捏了,她盡量避開小周老板遛狗的時間,這讓她感到委屈,她感到了委屈,發泄的方式卻只有一種,就是穿衣服更加出格兒,她居然,在這個夏天里用一雙紅皮鞋來配她的綠褲子,她隨她姑娘在英國住了一陣,心里有了一點點有關國外的印象,便亂了方寸,她在心里鄙視著周圍的人,總覺著周圍的人這不對那不對,自己卻又沒什么主張,只能常常用記憶中的國外見聞來拾掇自己,卻讓人看了發毛,讓人說不來她怎么了。但是,很快,不用她再遛玻璃了,張老板像許多有錢的人一樣,一般來講,有一種人是越有錢越有主意,而另一種人是越有錢越沒主意,張老板屬于前一種,因為有錢,他絕對不容許別人超過他。他有了主意,他的主意是沖著小周老板來的。
“跟我比,你還嫩些了!”張老板在心里說。
就這樣,小麥出現在了天上白宮小區。小麥長得很漂亮,名字卻起得讓人有些不能理解,怎么就叫了小麥?因為她的父親是老農大畢業生,搞了一輩子小麥研究,女兒生下來,他便給女兒取名小麥。但這名字細想想也不難聽,還有幾分民間的豐盈感在里邊。小麥從農大畢業后幾乎天天都在找事,但天天都在碰壁,現在找事真難,找一份兒月薪一千左右的工作尤其難。這讓小麥有些埋怨自己的父親,給自己取了這樣的名字倒也罷,考大學的時候為什么非讓自己報考農大,這下好,因為是農大畢業生,她現在連工作都找不到。和她一起碰壁的還有另外兩個農大的男同學。他們三個,怎么說,一直在找工作,但一直都找不到,他們在這個夏天合計好了,不能再那么到處亂跑著找工作了,他們的意見是:先開個寵物店掙點兒錢再說。于是,他們開寵物店了,店就開在西外門,在天上白宮的東邊,面對著植物園,門臉兒極小,因為店小,所以店里邊就顯得特別的擁擠,一進店門左手是紅色的金屬貨架,架上是各種的一袋一袋的貓糧狗糧,還有各種的花花綠綠的寵物玩具,右手這邊還是各種的寵物用具和貓狗小屋,還有各種的塑料貓食盆狗食盆,還有,各種攜帶寵物出遠門兒的籠子。店面里邊還有間小屋。除去這些,當然還有貓和狗,貓有波斯貓,白的,眼睛呢,灰藍。還有西馬拉雅塌鼻子長毛貓,鼻子和眼睛還有嘴都已經聳到了一處,好像聞到了什么不該聞的東西,在那里痛苦著。狗是兩條巧克力色的臘腸狗,還有一條不諳世事的小狼狗。見人就活蹦亂跳。他們三個中的老大劉連群和老二王大帝現在天天都守在店里,寵物店來錢不多,辛辛苦苦做一個月一個人也只有幾百塊錢的收入。但雜事特別多,買貓糧狗糧的,或者是抱著寵物來打針的,總是有人不停地進進出出。王大帝說這種日子也不錯,不游手好閑了,“要這么干一輩子,人也沒什么渴望了。”王大帝的父親,怎么說,也是農科所的,也是老農大畢業生,他給兒子取的名字原是叫“王大地”,意思不說也不難讓人明白,搞農科的哪個不愛大地,但后來這個名字給他兒子改掉,只改了一個字——“地”,把“地”改成了“帝”。王大帝現在是情緒特別低沉,低沉到什么程度,低沉到他說自己連一點點渴望都沒有了。劉連群馬上放下他那個其大無比的大水杯說你說誰?你說誰沒渴望?“我現在是太渴望女人和錢了。”劉連群長得高大漂亮,當著小麥的面什么話都敢說。他們關系太好了,好到了什么地步?好到了他們之間像是沒了性別,包括劉連群那年在學校和一個女孩兒有了,還都是讓小麥帶著去小診所偷偷做掉。三個人關系是太好了,好到王大帝都敢開玩笑對小麥笑嘻嘻說我真是特別想跟你上床,“但咱們太好了,所以即使上床,我想我都很難搞得轟轟烈烈!”小麥笑著把一把黑瓜籽打在王大帝的臉上。王大帝把身子縮起,笑嘻嘻從領口里往外一粒一粒掏瓜子,一邊掏一邊說“別別別,別別別,這里,這里,有一粒,已經掉到我這里了啦——”
前幾天,他們的寵物店里有了情況,就是那個中年女人,說要給小麥介紹事做。那個中年女人,常到他們這兒來買狗糧,她這天把小麥看來看去,說好啦,就是你。什么意思呢?小麥說,這中年女人說有一份好工作,我看你最合適,但我得先跟張老板說說看。這個中年女人,胖嘟嘟地,來了就特別愛和劉連群說話,眉眼都在劉連群的身上,還總是胖嘟嘟地坐在劉連群身邊不走,寵物店里味道很難聞,“你怎么也不嫌難聞?”王大帝說這地方又不是咖啡廳。這中年女人胖嘟嘟地說沒什么吧?說她早習慣了。她照顧小狗又不是一天兩天。她說她主人家的狗是斑點,不是黑斑點也不是棕色斑點兒,“是藍斑點。”藍斑點兒?劉連群看看王大帝,說有藍斑點兒嗎?還沒聽說過有藍天斑點兒?這中年女人,買了狗糧,總是再說一會兒話,然后才走,下了寵物店外邊的臺階,過了馬路,站在馬路對面還朝這邊擺手,好像是,專門和劉連群擺手。王大帝擺手的時候她一點點反應都沒有。
“有情況了。”王大帝笑嘻嘻地捅捅劉連群,“這下子,就看你愿上不愿上了。”劉連群想想,說就她?就她這種歲數?他媽的,也上?王大帝說你都多長時間了?還挑三揀四?“洗浴中心,他媽的。”王大帝一臉壞壞地笑,說那都是二月的事了。王大帝和劉連群說話的時候小麥就在跟前,小麥說好家伙!洗浴中心的你們也碰?王大帝笑嘻嘻說又不是赤膊上陣,“有超薄橡膠雨衣。”說到雨衣,這時候外邊恰好下雨了,夏天的雨說來就來,很大的雨點頃刻間打得玻璃“唰唰”響。小麥一跳一跳揚著手出去,她把那盆總是在開花的杜鵑搬了進來,那盆杜鵑總是在開花,但雨水一旦落到花心里去,花就會很快變黑。因為下雨,可以看到有很多人這時已經躲到了植物園門口的蛋糕店里,蛋糕店在花園的南邊,植物園的北邊還有一家漁具店,這兩家小店總是擠著許多人,現在的人就更多,都縮縮的擠在一起避雨,都縮縮地望著天,都縮縮的等著雨停。雨下得很大,夏天的雨從來都是這樣,像突然發了脾氣。因為下雨,劉連群和王大帝手忙腳亂地把關寵物的籠子都放到露天里去,讓雨水替他們無償清洗粘在上邊的狗屎貓尿。從籠子里給放出來的狗狗貓貓都一下子給趕到了里邊的小屋,小屋里頓時一片沸沸的,貓貓狗狗各自扯了嗓子亂叫。搬完東西,三個人又坐在那里,劉連群忽然又說:“我其實很想上她,只是上,上完了各走各的。”這時候看著外邊的王大帝突然咧開大嘴笑了起來,因為他看到了對面那輛搬家公司藍色的大車,因為下雨,車上的搬運工真是會節省,這時候都脫光了,在往身上打肥皂,這里,那里,頭上,腳上,滿身都是白花花的肥皂,“他們在雨里洗澡呢。”劉連群忽然站起來說咱們也脫光了,“也到雨里給小狗洗一洗。”說著他已經在那里脫衣服了,他脫了衣服,把衣服甩到了一邊,身上只剩下一個白色的小褲頭。王大帝嘻嘻哈哈也把衣服脫了,王大帝穿的是一條平腳條紋短褲。他們倆兒光著身子,把那兩只小臘腸狗從小屋里喊了出來,小狗一開始還不愿出去,對面的人馬上喝起采來,他們朝這邊看,看劉連群和王大帝在寵物店門口的遮雨板下給兩只小狗打肥皂,肥皂把兩只小狗打得白乎乎的,打完了肥皂,劉連群和王大帝把兩只小臘腸拖到了雨里,可就在這時候雨突然又停了,是嘎然而止,雨忽然轉移到別處去了,隨了雷聲。劉連群和王大帝都赤裸著,望著天,兩只小臘腸狗身上都是肥皂,它們都有些怒了,不停地把頭甩來甩去。對面的人,望著這邊,張著嘴,有人在笑。
“他媽的,怎么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劉連群拿著他那塊琥珀色的肥皂抬頭看著天,突然,打了個嚏噴。
小麥早在店里笑得前仰后合,在里邊敲敲玻璃,不知在說什么。
雨雖然停了,但寵物店旁邊的落水管還在“嘩嘩嘩嘩”地傾瀉著,還不小,劉連群和王大帝把小狗在那邊沖了,又把自己的腳沖了沖。這時候雨卻又重新下了起來,街道上的人又都馬上縮縮地聚到了對面的商店門口。這時候,那個中年女人不知從什么地方蹦了出來,打著一把小傘,一把花花綠綠的小傘,她一邊收傘一邊退著從外邊進到寵物店里來,說:“看看這雨,看看這雨。”一邊又對外邊的劉連群說,“喂,你怎么,好家伙!只穿一條短褲?”“我也只穿一條短褲啊。”王大帝把兩條腿一抬一抬,笑嘻嘻地說你難道只看到他看不見我?“你和他不一樣。”中年女人說你比小劉胖。王大帝用兩手掐掐腰扭扭屁股說我不胖吧,我是結實。“我實在是太結實了,結實得我自己都受不了啦。”王大帝笑嘻嘻地說。“不跟你開玩笑了。”這個中年女人說她還有正經事,她轉過身,對小麥說:十點鐘,十點鐘你必須馬上去一趟天上白宮。她說她剛剛接到張老板的手機電話,他今天有時間。
“十點鐘,你馬上去,你有戲了。”
天上白宮小區這幾天是到處彌漫著花香,是丁香的第二季花,丁香的第一季花是開在春天即將過去而夏天還沒正式到來的時候,花型稍微大那么一點點而花香也相對清淡一些,而丁香的第二季花則是開在夏天,花更小而香更濃,濃得有些發膩,濃得讓人覺得都好像是喘不過氣來。就在這樣的季節里,小麥出現在天上白宮小區了,好像是,小麥的出現,怎么說,讓天上白宮小區一下子又涼快了許多。小麥坐在那里,她的對面就是張老板家里擺在書架上的那一對大象牙,給從窗外射進來的太陽照得像是要放出光來。小麥坐在沙發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張老板坐在沙發里,那條藍斑點臥在他們之間。小麥一進門張老板就笑了,說你的名字真是百里挑一,小麥就是白面,有白面吃就是好事。小麥忍不住也笑了笑。張老板其實是個愛說話的人,他從小麥畢業的學校一直問到她的專業,又從她的專業問到工作。問到后來,張老板對小麥說“你很合適”。其實小麥一進來張老板就覺得她很合適了,問什么不問什么都沒什么意義了,一個女人,漂亮就是她的全部,還要問什么呢?對于漂亮的女人你最好不要問什么。張老板告訴小麥,要她做的工作就是給玻璃做專職的保姆。玻璃是誰?小麥在心里想,但她馬上就反應過來了,玻璃就是面前的這只狗,那個中年女人對她已經說過了。“玻璃,玻璃”小麥輕輕叫了兩聲,那藍斑點兒就站了起來。“靈吧,多靈。”張老板說,說這條狗除了“靈”這一個字,還有兩個字,就是“太靈”。張老板又笑了起來,行啦,你就在我這兒干吧。張老板說。張老板看著小麥,說這份工作要求你吃住都在這里,工作就是照看狗,給狗定期洗澡,定時帶著狗出去遛,張老板提出了要求:別人遛狗要躲過小區里人來人往的高峰期,而小麥遛狗卻要在人們出出進進的時候,那就是,早上,人們上班的時候要出去遛,中午,人最多的時候也要出去遛,還有晚上。張老板還對小麥說,她既然來這里是做狗保姆的,所以要有專門的服裝。衣服的樣式張老板已經想好了,就是藍白條紋的布料,這種布料和玻璃最搭配,上衣,做成大翻領,下邊,是同樣料子的裙子,小麥穿這種料子的制服出去的時候,玻璃就一定要穿它的藍白兩種色條紋的狗服。因為現在是夏天,玻璃的衣服也很薄,是紗,脖子那里還有很花哨的荷葉邊。張老板還給小麥定做另外一大套制服,就是淡黃色的大翻領上衣,和淡黃色的裙子,張老板對小麥說,她穿這套衣服的時候,玻璃就一定要穿那身淡黃色的狗服,那淡黃色的狗服在脖子那里也有很花哨的荷葉邊。張老板為這件事興奮著,張老板是那種想起什么就馬上要做什么的人,他要那個中年女人,小麥現在才知道那常常去寵物店的中年女人是張老板家的保姆,她只負責買東西收拾家,家里還有另外一個女人負責做飯。張老板嫌小區外邊診療所對面的那家裁縫太一般,特意讓中年女人陪小麥去市里的一家大裁縫店做衣服,衣服的料子薄,所以必須打麻襯,比如領子和對襟那里。這一道手續一般小裁縫店就會免了。要說裁縫的手工,溫州人的手藝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小麥穿在身上,那衣服便顯得格外的好看,但有那么點怪怪的,因為這種藍白條紋的衣服畢竟穿的人少。一切就這么開始了,人們一開始并不知道張老板家請了狗保姆,只是看到了那么一個美人帶著張老板家里的玻璃出來了,狗被小麥用皮練子牽著,人們要笑了,因為張老板的玻璃穿的狗服和小麥很一致。小麥牽著玻璃,從張老板住的七棟那邊出來,先是往后邊走,后邊是一大片草坪,草坪的周邊都是活動健身的器材。這路線是張老板給規定的,然后再從那邊折回來往南邊走,小麥帶著玻璃走的路線都是S形,也就是說,是一棟小樓一棟小樓地繞著走。張老板給小麥安排的時間是早上人們上班的時間,中午人們出出進進的時間,晚上人們出來納涼說話的時間。人們很快就知道了,張老板專門給狗雇了狗保姆,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是大學畢業。人們只聽過替主人做事的保姆,還沒聽過,居然,給狗還雇保姆?劉連群已經給小麥打過手機電話了,問她的情況,比如,都要干些什么?是不是要繁殖小狗?開個種狗繁殖場?比如,工資又是多少?劉連群和王大帝都替小麥有些擔心,怎么會,只是喂喂狗,遛遛狗,給狗狗洗洗澡,媽的雞巴!一個月的工資就是四千這樣的高薪。“真他媽的雞巴!”劉連群說這個世界真他媽雞巴!居然還有給狗雇保姆的雞巴人!
無論劉連群和王大帝怎么擔心,小麥的工作確實如此,天上白宮的人們也都習慣叫她玻璃保姆了。小麥帶著玻璃遛來遛去的時候,還會帶著一個塑料袋兒,玻璃只要拉了屎,小麥就會把玻璃的屎馬上收到塑料袋里。張老板的老女人有時候也會和小麥一塊出來,雖然藍斑點給小麥牽著,但張老板的老女人還會時不時尖聲喊一兩聲“玻璃——”比如,玻璃停下了,準備要在墻角把一條腿蹺起來,張老板的老女人便會大聲喊:“玻璃——”什么意思呢?能有什意思呢?藍斑點兒卻已經在那里把尿撒在墻上了。比如,玻璃又停下了,在一個車輪子上聞了又聞。張老板的老女人又在那里喊了:“玻璃——”什么意思呢?玻璃是全然不理會,在繼續專注地聞下去。這一回,張老板的老女人不喊玻璃了,她喊小麥,她喊小麥的聲音和力道和喊玻璃一樣,很高很尖。“小麥——”,喊過這么一聲后,她會很不高興地對小麥說:你也不管管它?管誰呢?還能管誰呢!管狗!誰讓小麥是狗保姆。小麥這么漂亮的一個姑娘,帶著這么一條狗,后邊又跟了花花綠綠那么一個老女人,這真是更加少見的風景,這風景給誰看?一般人當然不會知道,其實張老板主要是做給小周老板看的。所以,張老板的老女人總是要求小麥帶著狗多在小周老板的那棟小樓前多遛遛,多繞幾個圈。小麥拉著玻璃,還有張老板的老女人,她們來到小周老板的那棟樓下了。“玻璃——”張老板的老女人突然又叫了,什么意思呢?這回玻璃領會了,“唔——”地一聲。馬上,小周老板家的那只斑點馬上里應外合在二樓的大曬臺上尖叫起來,并且,好像是要從曬臺上沖下來了。小周老板當然看到了小麥,一次次看到小麥在那里遛狗了,小周老板的車庫上邊是鴿房,他總是在那里收拾他的鴿房,這天他蹲在車庫頂子上笑咪咪地和小麥說話,說什么呢?他問小麥是哪畢業的?學什么專業?他還對小麥說,哪天請小麥看看他的藍斑點,他的藍斑點兒毛皮地子可是藍的,斑點倒是白的。“很少見,相當少見。”小周礦長說要比你手里牽著的這條狗少見多了。
小周老板當然已經領會到了張老板的用心。
“媽的!”小周老板笑咪咪地在心里說,小周老板總是笑咪咪的。
在這個夏天將過秋天即將到來的季節里,天上白宮的人們又看到了什么?他們看到了一個外國姑娘,一個外國姑娘出現在了天上白宮,這外國姑娘真是漂亮,人們很快知道了這是個俄羅斯女孩兒。在這個城市里有很多俄羅斯女孩,她們大多待在大賓館里,她們常常還會表演俄羅斯舞蹈,把腿一下一下踢得很高的那種舞蹈,每踢一下腿都會把裙子奮力踢起來,她們成排地在那里跳著這種舞蹈,很整齊,要踢左腿都踢左腿,要踢右腿都踢右腿。身上穿著俄羅斯傳統的白裙子和繡花的闊袖子紅上衣。除了表演舞蹈之外她們還會做些別的,一般來講,許多人都不知道她們還會做別的什么。但她們之中的一個,肯定不再跳踢腿舞,她們之中的這個,便是出現在天上白宮的這個俄羅斯妞兒,她的工作現在相當簡單,那就是給小周老板照顧那條相當少見的藍地子白斑點的狗。她什么都不做,她的全部,好像就是在那里遛狗,當然有人也會有時看到她在小周老板家里的陽臺上給小周老板的斑點兒狗洗澡,一邊唱著人們都不太熟悉的俄羅斯歌曲,有人看見她帶著小周老板的斑點去超市,她還不大會說中國話,她告訴那些慢慢和她已經熟悉起來的人,她每個月掙到八千,她還說什么?她還說“嘰哩咕哩叭,嘰哩咕爾比”,有人說她是在說她很熱愛這份工作,因為在她的故鄉俄羅斯還沒有狗保姆這種工作。
秋天到來的時候,小麥又回到了她的寵物店,張老板說照顧他家這種從英國遠道而來的斑點狗,最好還是請一個英國人來。張老板是這么說。但他的那條藍斑點,現在是很少出遠門了,也很少再系著它的狗傘在人行道上名角兒一樣走來走去。它現在要出現,怎么說,也只是在張老板自家的那棟小樓四周,張老板的老女人帶著藍斑點在自家小樓四周走的時候,有時候,怎么說呢,可以聽到那個俄羅斯姑娘在唱歌,這時候,張老板的老女人便會大聲喊一聲:“玻璃——”什么意思呢?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緊接著,張老板的老女人也許還會再來兩聲:“玻璃——玻璃——”什么意思呢,還是沒人知道。但玻璃知道,玻璃會用叫聲回應它的主人,那也就是,“唔——”的叫一聲。又“唔——”的叫一聲,或者是連著叫下去。到了后來,也許是條件反射,只要那個俄羅斯姑娘一唱歌,玻璃就會用“唔唔”不絕的叫聲響應起來。
“玻璃——”張老板的老女人又在喊她的狗了。
小麥那邊呢,聽說要去農科所上班了,據說是接她父親的班,繼續研究那些生長在大地上的小麥,但這也只是聽說而已。
作者簡介:
王祥夫,遼寧省撫順市人,現居山西大同。1984年開始文學創作,著有長篇小說《蝴蝶》、《生活年代》、《種子》、《百姓歌謠》、《屠夫》、《榴蓮榴蓮》、《米谷》。小說集《永不回歸的姑母》、《西牛界舊事》、《狂奔》、《油餅洼記事》,散文集《紙上的房間》、《何時與先生一起看》、《雜七雜八》等。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小品文選刊》主編,大同市作家協會主席。短篇小說《上邊》曾獲第三屆中國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顧長根的最后生活》獲第二屆趙樹理文學獎。散文《荷心茶》獲首屆趙樹理文學獎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