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閉癥（外二首）

一

必須守住體內慢慢弱下來的光

那個卡在鏡子里的人他的胡須

長青藤般從五月的雨水里包圍過來

在此之前，他在桃樹下埋下

一堆用空的藥瓶、一副假肢

他晃動日益沉重的軀體

“這春夏之交不安定的因素”

突然被抽空了意義的詞語沉落著

把命運帶向一間空蕩的谷倉

“還有什么需要說出來?”

褐色的夜晚出現一個停頓

他在紙上玩著拼圖游戲

趁著月色轉過回廊的瞬間

他在體內布下無人知曉的毒素

用這些去抵抗春天留下來的瘟疫

再過一刻，他還將摸到一場久遠的雪

目睹碎裂的陶罐自動愈合

二

他在紙上寫下這些懷疑，妄圖重新確立

已經確立的和尚不能確立的東西

這些白斑般閃著碎光的詞語

一旦落在紙上就開始了漫長的尋找

但止步于肉體的樊籬

小獸般毛茸茸的呼吸使他晝夜高燒

抽煙、喝酒、熬夜，在QQ上隱身

一片片薄冰一樣的碎片在秋水上

打水漂仿佛陌生人的言辭

使他搖晃著倒向身體里的另一場雪

他索性開始了肉體的滑翔

在酒館、妓院和超級市場

速度伴隨著鋼琴曲，降調里的助跑器

瘋狂地拆卸著體內松弛下來的齒輪

風一樣與一只烏鴉的翅膀擦肩而過

三

“這是緩慢的一種方式”，她的手

指向月光沉落的暗處

“你只能緩慢，去茍且殘生!”

她淡藍色指甲油磷火般閃著微光

他知道她也不是指引者，而是

指引者奢華的外衣“你……

一件衣服怎能決定我的命運?”

“哼，你這卑劣的靈魂

你有過真實的一生嗎?”

“難道沒有嗎?我飛升的血液

也曾經突破過靈魂的暗堡

深入過美德的根須!”

“哼哼，那都是些虛假的自慰

你看看你那只能容納黑暗的軀體

現在難道還能忍受靈魂燈火的灼燒?”

她說完憤怒地拿走那

靈魂幽暗通道最后的燈火……

四

站了很久，他身體樹皮一樣起了褶皺

從體內的熱浪里取出一枚風干的槳果

一把卷刃的小刀，破碎的器皿和鐵釘

把它們全部掏出來之后他就開始虛脫

一個突然啞掉的女人在隔壁的房里彈鋼琴

把夜晚孕育得又高大又潮濕

街對面的工地上，攪拌機飛轉

將飛揚的雪花塞人他顫抖的雙膝

遲暮的鐘聲里，他已不是個踏雪者

而是一個企圖從雪里逃回家的人

但三個踏雪者從他的陰影里交叉走過

六只胳膊揮舞著鐵鍬在雪地里挖掘

他們刨出一堆空藥瓶、一幅假肢以及

一張保存完好的秘密的游戲地圖

而那空出來的坑，他甚至無力用雪

將它填起來，在一陣緊過一陣的幽暗中

他只記取了那啞女人鋼琴曲里

一個短暫的顫音……

五

晝夜咳嗽，在茫茫大雪來臨之前

他吐出一條墨魚，腹腔里的腥味

在履歷表上終生不散

干燥的枯水期，擱淺在零點酒巴

他試圖向那個烈焰黑唇的女子示愛

她卻給了他一副迅猛的肉體以及

一場不期而至的冰雨，欲望的灰燼

在虛假的快感中偏移

該用什么來承載語言的黑洞?

“先生，你的玫瑰已枯萎在十年前的小黑屋里’

幼小的足跡被雪拓印了出來

被驅趕，在昏暗的燈火下

他的舌頭被割去，扔在墻角

猩紅的夜晚，他暴露出狼牙

效仿進進出出的客人

在陌生的肉體上摧開磷火

六

需要一支筆、一些紙和一張桌子

窗外有沒有樹、有沒有月光都無所謂

無人的夜晚，他釋放出龐大的詞語隊伍

強烈的愿望旋風一樣纏住他

他幾乎跟不上它們的速度!

但同樣無法逃離，巨大的旋渦將他卷入

直至軀體完全被掏空

命運的賭術賺取了提前到來的老年斑

還有什么需要去表達?

鬧哄哄的午夜，他步履踉蹌

在一陣緊過一陣的逼問中

他供出了血和虛偽的幻術

靈魂幽深的秘道里假寐的巨獸

牙齒脫落，肉體消遁于無形

扔在旁邊的斧頭和匕首正在腐爛

他被驅趕著經過

一個詞語的人，渾身叮當作響

七

從早晨開始，他就注視著這棵樹

這從不說話的家伙居然長得如此高大

十年了，當他栽下它時

懷里還揣著溫熱的芳香

而現在他甚至不可能從光禿枝椏間

找到那個帶著紅領巾，心懷暢想的小男孩

體內的倉庫已被易燃的物質填滿

陰天，自來水管咕嚕著

洗臉的時候，鏡子里面一個陰郁的人在剝皮

拔出扎在臉上的碎玻璃

當然這也許可能無濟于事

白霜覆蓋大地，更遠的河流凍結

大街上急剎車聲響成一片：

生活的滑翔術造成了車禍和一次

失敗的婚姻

“先生，請出示你的身份證”

他不說話，他渴

八

在白色床單下面，他在抽絲

抽掉淡藍的青春

不停地輸液，倒掛的輸液瓶里

有一把大掃帚

“體溫41度持續不降、脈搏弱、特級護理”

驟然暗下來大海上

四個長著白色翅膀的人運來棺欞

彈琴的人隱在背后

他看見紙人、牛和馬以及

追趕過來的大火，鑲著紫色花邊的繩子

在空中蕩來蕩去

不要妄圖驅散迷霧

空蕩蕩的玻璃大廳堆滿帳單

“喂，等一等，讓我再看仔細點”

他睜開眼睛，看見兩個人在玩紙牌

隔壁床上的人向他揮了揮手

那手枯瘦如紙，仿佛剛剛從死亡中抽出

九

那天，他正在閱讀卡爾杜齊的《青春詩》

烏鴉像個老朋友一樣幫他打開窗子：

“這是你從未看過的一場大雪，還需要奔跑多久?，’

漫游的燈盞幾乎發不出光

大地戴上了白色手套

握成拳頭砸了過來

他決定去喝酒，將卡爾杜齊揣在口袋里

孩子們在大街小巷里扔雪球

青年人在雪中漫步、談戀愛

中年人在一聲不響地掃門前的雪

只有老年人靜靜看著雪以及雪之外的一切

他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

喝酒喝酒，能否把內心的火升起來?

老卡爾杜齊在口袋里蠢蠢欲動

但烏鴉出現，在酒瓶里、在他的喉嚨里

烏鴉不能消失，對于雪來說

烏鴉是惟一清醒著的箋語

十

“鳥兒都已飛走，青春，順從吧”

肺部的黑洞成就了諾言

時鐘的“滴嗒”聲里，他喘著粗氣

呼吸里的瓷器被摔碎

生活的邏輯學、修辭學被抖了出來

像衣裳單薄的孩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眺望變得愈加清澈

記憶中的遠方變成一片空白

他感到些微的陣痛

空中的城堡開始淪陷

那么“從明天開始，我還是我

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

趁著這光芒尚未飲盡，他爬上城堡的尖頂

練習最后的插花術

但一個陌生人突然從他的體內走出來

順手抽走了梯子

軀體無夢而空懸，暮年的鐘聲敲響

微弱的火光里奔跑著一根拐杖

和一副假牙……

遺囑

秋木蔥榮，流水拍打青馬

桃木梳子撫慰青絲白發

有人離開，在樹下交還骨肉

被夜半更聲一陣陣地推

夜露滴落的聲音在回旋

放大于昆蟲的復眼

寂靜并非無聲，而是來自無言

鳥舌有時含蜜，有時蓄毒

在鐵板的大地上意外地受孕

秋木之下，我容忍了他們

翻曬我的骸骨，瘦小的骸骨

不貯藏任何事物

若有人來伐樹，必將其一部分

制成桌椅，另一部分制成驚堂木

原 諒

姑且原諒這虛無之境

原諒這些虛無之境之人

原諒他們共存的這一刻

原諒這一刻中出現的

奔跑的豹皮，原諒

鑲金的遠方賜與它

無可比擬的速度

原諒目光里的銹，原諒

我撥開枝葉的動作開始遲緩

原諒我懷抱滿腹烏云

喂養了閃電的毒刺，如果

它不小心刺傷了你

請原諒它，它的毒液

是你賜予的，你還要原諒

一個中毒的人，他的遠眺的海

隔著山高水遠，還能

將你渾身打濕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