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名單

2007-01-01 00:00:00
山花 2007年3期

李小光的老婆陳芳因心臟病突發搶救無效在省醫去世,享年三十三歲。作為李小光高中三年的同學,我跟另外幾個同學一起參加了陳芳的追悼會,每人送了三百元到一千元不等的禮錢。我先是送了三百元,后來又補了兩百元。

其實我向來不怎么喜歡李小光,同學時就這樣,覺得他是那種陰沉沉詭計多端的人,證據就是他臉色煞白,小小年紀眉心那兒就已經有了兇險的豎紋,加上他家境富裕,穿得好用得好,私底下還跑到貫城河橋頭買賣昂貴的郵票,賺了錢就請同學到學校附近的一家冷飲廳里喝樂口福,很有幾個吃了他嘴軟的同學圍著他轉,所以整個同學期間我幾乎沒有跟他說過話,始終對他采取敬而遠之的態度。這種情形一直延續到我們畢業。那之后又過了差不多十年,我再沒見過他的面,只模模糊糊聽說他的父親幾年前患癌癥過世,他本人工學院畢業后,因為外語好去一家旅行社當了導游。五年前的夏天,一直對我們很好的班主任黃明英老師的女兒被男朋友勒死在南郊公園,全班同學約好去看她,我這才再次見到李小光。那時的李小光不過三十出頭,已經是他在的那家旅行社的副總了,頭發掉得很厲害,眉心中間的豎紋也比從前更深,不過人倒開朗了許多,從前那種陰郁的神情如今被一種囂張的掩飾不住的得意所代替,讓他幾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對于李小光的變化,我雖然一樣不喜歡,但還是覺得比從前要好,因為我認為一個得意洋洋的人不管怎么說,總比一個悶聲不響的人要光明一些,簡單一些。所以后來我也偶爾去李小光組織的同學會走走,他的婚禮我因為有事沒去,但一周后我找了個曾多次喝過他樂口福的同學陪著,專門上他家去補了禮。那是我唯一一次去他家,也是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見到他老婆陳芳。我記得那是一個衣著和相貌都很艷俗的女人,嗑南瓜子的技巧和速度令人嘆為觀止,不停地炫耀著新房的面積、布局和裝修,還有高昂的物管費、停車費和著裝威武的巡邏員,中途時她突然想起什么,扔掉手里的南瓜子,從裝喜糖的鐵盒里仔細挑出一塊包裝精美的巧克力,剝掉包衣直送到我的嘴邊,嘗嘗這個。我說我從來不吃巧克力。這個不一樣,她固執地說,你嘗嘗就知道了。我勉強接過來嘗了一口,咸的,我說。她得意地笑了起來,怪吧?

讀悼詞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陳芳那種得意的笑,很感慨像這樣本色自在的女人已經不多了,而現在又少了一個——這就是我為什么后來又補了兩百元錢給李小光的原因,我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啊剛才發現還有兩張掉在了口袋里……

追悼會之后的第三天,我接到李小光的邀請,要我去一家很有名的酒店吃晚飯。按照我們這座城市的規矩,喪事之后死者家屬必須請幫忙的朋友們吃一頓飯,以示感謝,是喪事之外隆重的一環,被請到的人是不應該拒絕的。恰巧那段時間我老婆正在鄰省的一家著名瑜伽館里接受培訓,預備考一個瑜伽教練證,所以那天我是一個人去的。

事后回想起來,那天的情形其實一開始就透出了蹊蹺,只是我過于遲鈍,竟然完全沒有覺察。蹊蹺之處首先表現在李小光對我的態度上,不知為什么,那天他對我特別客氣,從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幾乎沒有離開過我,吃飯時也一直陪在我的身邊,為我斟酒挾菜,把接待應酬的事情全推給了他的母親和弟弟。晚飯之后,按照我的計劃,我預備去一趟表哥家,拿一個養巴西龜的玻璃缸,已經有個同學答應開車送我,但李小光卻堅持要我上他那輛黑色的切諾基,不經我的同意就自作主張地替我回絕了那個同學。我送他,他說,你不用管了。這樣說的時候他一連給我使了好幾個眼色,同時緊緊攥住我的手腕,就像生怕我會跑掉似的,我猜不認識的人肯定以為我不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就是一個剛被逮住的賊。你這里的事還多呢,我說。沒關系沒關系,他說,這里有我媽呢。

也許是連日來的忙亂讓李小光倦怠了,離開酒店之后,他臉上那種客氣殷勤的神情立即退潮般地消失了,變得冷漠而心事重重,眉心那兒的豎紋深深地折進去,幾乎有點深不可測。按理說在這種情況下我不應該打攪他,但沒走幾分鐘我就發現他行駛的路線不對,他繞過市一醫后門,離開外環東路朝著大十字的方向行駛。我去公園路,我說,你這是往哪兒開啊?

去我家,他簡潔地說。

去你家?我有些愕然。

給你看樣東西。

什么東西?我想起了在酒店時他那幾個神秘的眼色。

陳芳的東西。

陳芳的東西?我更加愕然了,同時一陣心虛,但我隨即就坦然下來,因為我肯定他不會知道我對陳芳抱有好感,而且暗地里認為即使他當了旅行社的副總也還是配不上陳芳。

酒店在城北,李小光家住城南,這就是說,切諾基差不多要橫穿大半個城市才能到達目的地,再加上塞車和不斷出現的紅燈,我有很充裕的時間聽李小光敘述完整個事情的經過。

經過大致是這樣的:追悼會的第二天,李小光埋葬了陳芳的骨灰,因為支撐不住身體的疲勞,他獨自回到家中,吞了兩粒安眠藥之后倒頭便睡,打算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中午。但凌晨三點時他夢到自己重又回到了殯儀館,陳芳突然過來把他拉到一邊,怒沖沖地指責他冷漠無情,說人都死了他還為幾張麻將桌跟殯儀館的人討價還價。開始的時候李小光沒有意識到死者就是陳芳,還辯解說不是他摳門,實在是殯儀館的人太心黑了。但等他反應過來之后禁不住大驚失色,接著就從夢中驚醒過來。那之后李小光再也無法入睡,于是穿好衣褲開始整理陳芳的遺物。

李小光說陳芳生前是個很沒撿拾的女人,房間的每個角落差不多都散放著她的東西,衣服鞋子耳環香水隨處可見,他甚至在臥室的地毯下面翻出陳芳的一條褲襪和半張工資細目表。凌晨五點時,李小光從陳芳那一頭的床頭柜與席夢思床之間找到一件陳芳的毛衣,他蹲在地上,把頭埋在那件大紅的毛衣里,嗅著陳芳殘留的氣息哭了很久,哭完之后他站起身來,手中的毛衣拂過搭在床頭柜上的一塊桌布,聽見了一把鎖碰撞木柜發出的悶而輕微的聲響。那是一塊白底藍格的四方形桌布,漿得很硬,自上而下剛好遮住抽屜的位置,桌布上蓋著玻璃板,下面壓著幾張他們新婚時的合影。

我從來不知道抽屜上有把鎖,李小光說。他說床頭柜買來時原本就裝著暗鎖,但不知道陳芳什么時候在暗鎖之外又加了把明鎖。

那把精巧的鎖讓李小光心里微微的有些驚訝,于是從陳芳的小挎包里找出鑰匙串挨個的試,終于打開了兩把鎖。他說跟那把明鎖匹配的是一枚薄而扁平的黃銅鑰匙。

說到這兒時,李小光調過頭來瞟了我一眼,你說陳芳這樣大喇喇的一個人,會把什么東西鎖起來呢,而且還用了兩把鎖。

當然是很重要的東西了,我說。

你也這樣覺得?他問我。

那還用說?我說,是存折吧?要不就是首飾,或者現金?

李小光搖搖頭,陳芳從來不管存折現金什么的,她嫌麻煩,她戴的那些首飾也全都是假貨,按她的說法,我是旅行社的副總,別人哪里相信她會戴假貨呢?這就人不知鬼不覺地省下不少錢——不是,都不是,抽屜里是一份名單,一份記著一百二十一個姓名的名單,而且我肯定那絕對就是陳芳的筆跡。

名單上的人李小光說他只認識大約三分之一,這部分人當中有的是他本人的同學、同事或者朋友,有的是陳芳的同學、同事或者朋友,他們的共同之處是年紀都不超過四十歲,而且……都是男人,由此似乎可以判定,另外那不認識的三分之二也全都是男姓,年紀也可能都不超過四十歲……名單差不多有十二頁紙,人名與人名之間,上下左右的距離都拉得很開,留出來的空白處密密麻麻地畫滿了各式各樣細小而精致的符號,幾乎把每個姓名圍得水泄不通。李小光大致歸納了一下,符號的種類超過四十種,是用紅、藍、黃、紫、褐五種顏色的水彩筆畫出來的,有三角形、圓形、正方形、長方形、梯形、菱形、十字形、井字形、五角星、八角星、橫線、豎線、波紋線、雙波紋線、斜線、斜曲線、雙斜曲線、三斜曲線……令人眼花繚亂的不僅是符號的復雜多樣,還包括在處理同一種符號時也使用了不同的顏色,比如說同樣的三角形,它有時候是紅色,有時候是褐色,接下來又可能突然變成了黃色或者藍色——這還只是其中相對簡單的一種。除此之外,十二頁的名單上還可以看出許多涂改液留下的痕跡,也就是說,在那些白色的斑塊下面,曾經出現過某種顏色的某種符號,但出于不得而知的什么原因,最后換成了現在這樣的顏色和這樣的符號——有的符號可以肯定被涂改液覆蓋了不只一層,因為如果用手輕輕觸摸,會發現它們微微隆起,明顯厚過另外的一些涂痕。

李小光說陳芳向來就對算命星相風水什么的迷信東西很感興趣,有段時間甚至還自作聰明地發明了一種用手機號碼算命的方法,就是把某個人的手機號碼用直線連接,得出一個圖案,然后根據那個圖案的外形、線條的交叉以及線條分割出來的不規則的塊面總結出一個有關性格和命運的結論。所以剛開始時李小光并沒有把那份名單當回事,認為那些古怪的符號和處理符號時多變的色彩,還有一百二十一個人名都不過是陳芳新近發明的一種算命游戲的內容——但他很快就意識到事情也許沒有那么簡單。

名單是夾在一本抄滿了英文歌曲的筆記本里的,李小光說除此之外抽屜里還有一些別的零碎東西:兩包餐巾紙、一條大紅圍巾、幾張他們婚假期間在新房里的合影,還有一面塑料鑲邊的小圓鏡和兩三個空白信封。

抽屜里除那份名單之外的所有東西李小光都說得出來龍去脈,他說抄英文歌曲的筆記本是他大學時代的一個紀念,但對它從來沒有表示過特別的珍惜;圓鏡是陳芳小時候的一件玩物,餐巾紙是他們樓下一家酒店的專用品。大紅圍巾也沒什么特殊的來歷,那是幾年前陳芳出差哈爾濱時在機場購買的,質量一般,在陳芳所有的十來條圍巾里毫不起眼;至于信封和合影(跟玻板下面的那幾張是一套),李小光說就更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這些毫無價值的東西為什么會被隱秘地鎖在床頭柜里呢?李小光說他有一瞬間突然不可抑制地產生了一個令人不安的想法,那就是名單受到了精心的掩藏和維護。事情幾乎是顯而易見的:玻板夾著他們的合影,喻示著她對夫妻感情的珍視,而實際上玻板的目的是為了牢牢壓住桌布,免得它滑落下來暴露出明鎖的存在(按理說一把暗鎖已經足夠,沒有必要再加一把明鎖,這反而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但李小光說可見在這件事情上陳芳的警惕幾乎達到了神經質的程度);抽屜里那些看似亂七八糟的不起眼的東西,不用說,全都是出于偽裝和混淆視聽的目的而被鎖進床頭柜的。那本抄著英文歌的筆記本是最后一道防線。陳芳選擇了一個李小光最熟悉或者說最熟視無睹的東西作為那份名單的最后一個抽屜,顯然也是煞費心思有意而為的。接下來他又有了一個更加值得玩味的發現,那份名單是從半本空白信紙的中間部分開始出現的,也就是說,如果不是一個非常偶然的舉動(他隨手翻了翻),那么任何人都只會以為那不過是丟棄不用的半本信紙。

這個新的發現再次證明了李小光的猜測并非毫無道理:那份名單不是一個游戲,而是一個秘密,一個時刻提防著被人發現的秘密;陳芳這樣處心積慮想要防范的也不是別人,毫無疑義只能是她的丈夫李小光。

精心的掩飾以及名單上無一例外的男性讓李小光疑竇叢生,他坦率地說有那么二三十分鐘的時間,他身不由己地迷陷在一系列難以啟齒的聯想之中,屈辱和憤怒得幾乎無法自制,恨不得燒掉整幢房子或者立即從六樓的窗戶跳下去。幸好這時住頂樓的一對說普通話的年輕夫妻嘻嘻哈哈地打鬧著從他的門前經過,他這才慢慢恢復了理智,覺得在毫無真憑實據的情況下就懷疑死去的妻子是一種褻瀆行為,是不可饒恕的,但同時他也決心一定要查出真相,因為不經調查就讓他打消心中的疑慮也是不公平和不可思議的。

你同不同意每個符號和每種顏色都代表了某種特殊的含義?

當然,我說,肯定。

那會是什么呢?

這我怎么知道?

那之后李小光就一直沒有再說話。快到小區大門時,我忍不住問他,我說那你現在打算怎么辦呢?

一個一個的查,他說,一個都跑不了。

他惡狠狠的口氣讓我別扭,我說那你打算從誰開始呢,從第一個人嗎?

李小光搖了搖頭,從你開始。

我?

你也在名單上,排在第七頁的最末一個。

自從聽到我的名字也出現在那份名單上之后,我就一直覺得很尷尬,同時為心里這種毫無來由的尷尬惱火,荒唐,我說,真是太荒唐了。我反復對李小光強調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我平生只見過陳芳一次,是李濟陪著來的,在他們婚禮之后的一個星期六,上午十點,在他們的新房里,我還說當時他們的雅馬哈音響里播放的是閩南語歌曲,我說不出歌名是因為我不懂閩南語,我還說那天的天氣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我坐在長沙發的正中間,李小光坐我的左面,李濟坐我的右面,而陳芳捧著南瓜子在屋里四處走動,指點著新房的布局和裝修……我說那天的點心和糖果擺滿了茶幾,平時我只吃桃片糕和花生糖卻記得其中有一種奇怪的咸巧克力,有花椒和鹽的味道……但李小光始終一言不發,而且還在上樓梯的時候乜了我一眼,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為自己辯解的這些話的確毫無意義,什么也說明不了。我有些焦慮地發現,我似乎已經不可避免地被牽扯進了這件原本只跟李小光本人有關的麻煩事。

在客廳里那張寬大的沙發上坐定之后,李小光開始詢問我到底一共見過陳芳幾次。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應酬,他說,陳芳平時跟誰接觸得多來往得多我還真說不上來。他的語氣枯澀遲緩,幾乎不帶感情。我憤怒地說見你媽的鬼我已經說了,我平生就只見過陳芳一次,就一次,從她出生到死就那一次。但李小光既沒表示相信也沒表示不相信,他繼續詢問,就像一具只設定了詢問程序的機器。再沒見過嗎?他又用眼睛乜我,就連在街上也沒碰見過?

我有些懵了,好一會兒口干舌燥說不出一句話,而且我發現自己鬼使神差地恰好又坐在了那天的位置上,也就是那張黑色長沙發的正中央,我毫無道理地有些擔心這會不會使事情變得更糟。

我說你能不能先把名單拿來給我看看?

就在你面前,他說。

這時我才發現茶幾上放著一本紙張發黃,下部兩角已經卷邊的信箋。

正如李小光描述的那樣,名單是從信箋的中間部分開始的。我翻到第七頁,在最末一行看到了我的名字。我數了數,名字的周圍畫著十二個符號。

你的符號是最少的,李小光說,也只用了紅和黃兩種顏色。

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他選擇從我開始調查的原因。

如果不是李小光事先已經向我詳細地描述過那份名單,我想我一定會被上面亂麻一樣繁復的符號和色彩弄得眼花繚亂手足失措,事實上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拿著那份名單逐頁翻看,心里卻是一片茫然,根本想不到在面對這樣一個精心編織的謎團時我能有什么作為。當然我也不是完全一無所獲,一個多小時后,我有了兩個細小但并非微不足道的新發現:雖然所有的姓名都是用黑筆寫下的,但若仔細觀察就會知道,陳芳不僅使用了黑色的自來水筆,還依次使用了黑色的圓珠筆和一種在墨水里滲有膠質材料的黑色簽字筆,最后還使用了黑色水彩筆。而最早用自來水筆寫下的那些字跡已經開始退色。這些線索再加上紙張發黃和兩角卷邊,似乎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從陳芳寫下第一個人名開始,到最后一個人名之間,可能持續了很長的時間,甚至可能是許多年——與此相反,在那些最早的姓名四周,比如說以名單的第一人,一個叫張成新的人為例,標注符號的筆跡卻有新有舊,這就是說,陳芳在不斷添加新的人名的同時,也反復在那些已有的人名周圍添加新的不同顏色的符號。

當然,我承認,我的發現除了使問題更加趨于復雜之外,并沒有在解決的途徑上有任何突破。于是我讓李小光拿來一支筆和一張紙,開始做一件繁瑣但我認為很有必要的工作,那就是對所有的線索進行一番歸納和統計,然后分門別類制成一份一目了然的表格。

我很有些為自己清晰的思路感到得意,我說你應該知道沒有什么比數據更能說明問題的了。李小光顯然很贊成我的想法,他的神色和緩下來,一言不發地為我泡了一杯茶。

但事實證明我把事情想象得過于簡單了,大大低估了它的復雜性,打個比方,我首先統計的是一種圓圈中間帶一個小點的符號(姑且把它稱為太陽符號),之所以首先選擇這個符號,是因為它處在第一個人名的正上方,雖然它很可能不是第一個被畫上去的符號。三個半小時之后我得到了如下諸項結果:太陽符號在一百二十一個人名里一共出現了三百四十次,也就是說,有時僅僅一個姓名就同時擁有多達十個以上的太陽符號;標注這個符號一共使用了紅、黃、褐、藍四種顏色,依次是紅色一百零五次,黃色九十八次,褐色八十四次,藍色五十三次;圓圈和小點全用褐色畫成的有八十個,全用藍色的有七十三個,全用紅色的有五十一個,全用黃色的有二十個;另外,藍圈紅點的有十七個,藍圈褐點的八個,藍圈黃點的有二十四個,藍圈紅點的三個……這還不是那些更為復雜的符號,我的意思是說,有些符號我根本無法形容,它們從某種角度說來已經不能稱之為符號,說它是一幅完整的圖畫也許更為貼切,這樣的符號有時同時使用了全部五種顏色

凌晨四點時我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但那時我才統計到第三個符號的一小半。我扔掉手中的筆,我說這樣干不行。

李小光困惑地看著我,我解釋說你看,我們首先得猜出每個符號所代表的意義,然后猜出每種顏色所代表的意義,還有每個符號和每種顏色之間的搭配關系,那顯然又代表著另外一種意義,這還沒有完,以每個姓名為單位,還存在著符號與符號,顏色與顏色,以及符號的數量、顏色的數量之間的搭配關系,每一種搭配又都可能喻示著另外一種甚至好幾種意義……那會是一個天文數字……這樣說的時候我隨手翻看著那份名單,無意間發現那些符號的大小似乎也蘊含著某種意圖,比如再以太陽符號為例,只要稍加比較就會發現,它們大致有大、中、小三種規格,每一種規格的太陽符號都幾乎一樣大,雖然可能因為是手繪的緣故,它們不是絕對一致,但卻與另外兩種規格的太陽符號之間有著顯而易見的區別,這就是說,在那些所有的搭配之外,現在我們還得再加上大小的搭配……

但那時我已經疲倦不堪,沒有向李小光指出這個最新的發現,而是順著剛才的話繼續說。我說要不干脆就別管它了,隨它去,對于陳芳來說那可能只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一個什么游戲,說出來不值一提,問題是陳芳已經……何必自尋煩惱呢?

李小光用一種異常警惕的眼神看著我,不值一提?自尋煩惱?不值一提的事情會那么躲著藏著,你沒看出來她像防賊一樣防我?

離天亮還有一兩個小時,那是整個晚上最難熬的一段時間,我頭痛欲裂,渾身的骨頭就像是散了架似的,只想著能夠立即回家,不想再呆在一個對我滿懷猜忌和敵意的人家里,但這么早出門似乎太危險了,許多罪犯就專揀這個時候伏擊早出或者晚歸的路人。正在猶豫不決,李小光卻起身重新給我泡了一杯茶,然后就突然向我談起了陳芳,談起了他和陳芳之間的許多事情,談到他們剛認識的時候是如何一見傾心,但他的母親卻嫌陳芳年齡偏大,性格也急躁了些,擔心婆媳關系處不好;談到他們如何因為相愛以至于決定不要孩子,有一天晚上陳芳從夢中哭醒過來,說夢見李小光跟另外的女人生了一個孩子,卻長得跟她非常相像,讓她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揩于眼淚后陳芳就對他說我們還是生個孩子吧,要不以后誰先死了另一個怎么辦呢……李小光說剛開始時他還笑話陳芳,但不知為什么笑著笑著也跟著流出了眼淚,后來他們就決定要個孩子,李小光開始戒酒,戒了不到半年,陳芳發現自己的耳垂上長出了奇怪的皺紋,他們都不知道這是心臟出問題的征兆,還開玩笑說原來皺紋是從耳垂上開始生長的……

我不知道李小光為什么給我說這些,我想不是陳芳詭異的舉動傷了他的心,就是整夜的苦思冥想讓他變得脆弱,要不就是出于一種隱晦的譴責……但不管怎么說,我被他敘述時的什么東西感動了。我平時是個很不善于表露感情的人,大凡讓我感動的事情總是同時讓我局促不安,但我那天還是誠懇地對李小光說別人我當然不敢保證,不過我最清楚我跟陳芳之間什么事也沒有,我的意思是……我說我真的就只見過陳芳一次,她具體什么樣都不記得了,不可能跟她有什么……說來也許你會不高興,我不喜歡陳芳那樣的女人,我喜歡的是那種……我想了一下,想到了我追求多年,但最終跟別人結了婚的一個女人……那種小巧的,說話細聲細氣,嘴唇上一層胡子似的絨毛,單眼皮小眼睛,笑起來就像兩條裂縫……

也許因為我的話違背了自己的真實想法所以顯得虛假,要不就是我太急于表白反而引起了他的懷疑,總之在我滔滔不絕的過程中,李小光始終用一種無動于衷的眼光看著我,接著他把眼睛移向茶幾上的名單,聲音很輕地說,你們到底背著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清晨六點時我終于離開了李小光家,臨出門時他突然清了清嗓子,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我,我不希望有第三個人知道這件事情,他說,如果……

那之后有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我再沒跟李小光聯系過,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睡覺,仿佛永遠也睡不夠似的。那個夢魘般的夜晚好像已經消耗掉了我的全部精力,只要一想起那個夜晚,迷惑和困倦就會重新倏忽而至,跟那份名單上謎一樣的符號、李小光悲憤而充滿猜忌的眼神,以及因為熬夜特別想要嘔吐的愿望交織在一起,糾纏我,壓迫我,讓我不得安寧。但睡眠并不能使我解脫,因為我老是做一個跟那天晚上的情形一模一樣的夢,我跟在李小光的身后,我尷尬,我辯解,進門之后我坐在那張皮沙發的正中央,徒勞地跟李小光討論那份名單;五顏六色的符號蜂擁而來,神秘而繁復的關聯像蛛網越織越密……每次醒來我都發現自己比睡覺之前更加虛弱和神思恍惚。我放棄了努力。我一旦意識到不可能避開那份名單我就放棄了想要避開那份名單的努力,開始任由我的思絮自由滑翔。那段時間我的想象力豐富到了某種病態的程度,幾乎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我想象到了,有的想象荒誕不經,帶有濃重的狂想性質,比如說我曾懷疑陳芳實際上是個外星人,身負神圣的使命來到地球,來到我們這座城市,摹仿著一個地球女人的日常生活,暗地里卻對一百二十一個經過挑選的雄性標本進行精心研究;另一些時候我的想象墨汁一樣陰暗和惡毒,懷疑那是一份記錄著別人隱私的檔案,或者是黑社會的黑名單以及將要采取的種種酷刑,甚至,我想……陳芳跟名單上的一百二十一個男人應該沒有事實上的曖昧關系(因為我在名單上而我沒有),但那會不會是陳芳對一百二十一個男人進行長期性幻想的結果呢?夠了,夠了,我對自己說。我開始喝菊花茶吃清火梔麥片,并做一些適度的鍛煉以恢復我的理智。放縱的狂想暫時被控制住了,一些相對現實的推測也從我的腦子里浮現出來,比如說有一天我這樣假設:陳芳因為無所事事,開始在一本信箋上寫下那些曾引起她某種興趣的男人的名字,并且用一種特殊而隱秘的方式(符號和顏色)記錄下對他們的種種印象以及交往過程中的一些細節,因為細節和印象總是瑣碎而微妙的,所以我們看到了繁雜的符號和變幻無常的顏色……我突然想起那份名單上,標注在我名字四周的符號當中,有一個用紅色畫出來的正方形符號,它處于我的姓名的右上角……沒錯,那塊帶有椒鹽味道的巧克力。

這個推測讓我興奮了好幾個小時,許多問題似乎都可以據此得到解釋:我只見過陳芳一面,所以我的符號相對最少;我吃了一塊很特別的巧克力,于是得到了一個外形酷似巧克力的方形符號,至于另外的那十一個互不相同顏色各異的符號——如果按照這個思路一也許分別代表了我的衣著、身高、相貌、聲音……甚至某些更為瑣屑的細節和印象,比如鼻梁的高矮,嘴唇的厚薄,頭發的多少,皮膚的色澤,指甲的光整程度(我可以肯定當我接過陳芳遞來的巧克力時,她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我的手指);那天出門之后我還發現,有一粒眼屎沒有被洗掉,始終嵌在我的左眼角里,不僅如此,我還回憶起貼有喜字的木門一開,一陣濃郁的不知名的花香就撲面而來,仿佛開啟嶄新生活的一聲號角,加上充足的光線,豪華的家具,以及笑逐顏開的男女主人,我和李濟的精神都不禁為之一振。但花香引發了我的鼻炎,我不得不多次從擺在茶幾上的抽紙盒里拿紙擤鼻涕,有一次因為用力過猛,一個指頭大小的鼻涕泡被擠出紙巾,從鼻子的左側冒了出來……我以為這一切沒人覺察,但也許都被陳芳——記錄在案……

我有些羞愧,既得意又羞愧。我想這個思路很可能完全正確,我應該立即從自己開始,一一進行核實。我先假設每個符號代表了一樣具體的東西(我的相貌、衣服、褲子……),或者一個事件(我吃了一塊巧克力),而顏色則代表某種態度或者判斷(我吃到一塊咸巧克力,露出驚訝的表情)……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了那天我穿戴的全部行頭,除了一雙白色的純棉襪子和一雙棕色皮鞋已經丟棄之外,其余的都還在,接著我憑借記憶畫下了那十二個符號,再接下來是顏色以及顏色的搭配……但我突然意識到……怎么說呢,如果那個正方形的符號代表了那塊咸巧克力,紅色代表我很驚訝或者陳芳感到得意和好笑,那么另一個也是全用紅色畫出來,像長著睫毛的眼睛的符號又怎么解釋呢?它代表了那粒眼屎而陳芳覺得我很邋遢嗎?當然僅從符號的角度上說并非完全不可能(巧克力與正方形符號,眼屎與像眼睛的符號),問題是同樣的紅色又怎么理解呢?它既代表我對咸巧克力的驚訝,也代表陳芳對我的邋遢的驚訝嗎?但這也還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在于整個事情真會這樣簡單無聊嗎?它能跟陳芳深思熟慮的掩飾以及名單本身的精心縝密形成合理的令人信服的邏輯關系嗎……

困倦和迷惑重新連袂而至,菊花茶和清火梔麥片也救不了我,我嘴唇起殼,像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年那樣長出了滿臉的粉刺,也就是那段時間,有關李小光的一些消息開始陸續傳進我的耳朵。先是有人說李小光那輛黑色的切諾基被旅行社收回去了,因為他一星期報銷的油費比另外三個副總一個月的總和還要多;接著又有人說李小光不知為什么跟一個姓陸的五金店老板打架,用鋼鋸在那個老板的胳膊上拉了一道六公分寬一公分深的傷口,賠了將近三千元的醫藥費……有個周六的晚上,一個姓阮的高中女同學給我打電話,問我最近有沒有見到我們的另一個姓黃的女同學,她說那個女同學在跟丈夫吵了一架之后就賭氣離開了家,已經找遍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但至今音訊全無。不知為什么,我乍一聽到這個消息時,立刻就斷定事情肯定也跟李小光有關。果不其然,姓阮的女同學接著說,兩口子吵架的起因是上個星期四的中午,姓黃的女同學正在家里跟丈夫一起吃飯,李小光突然夾著一個黑皮包闖進來,屁股才一落座就從皮包里掏出一本紅殼筆記本和一只老式的自來水筆,一面擰筆帽,一面就懵頭懵腦地問那個女同學的丈夫,問他這么些年來一共見過陳芳幾次,要從第一次說起,時間、地點、每次見面都說過什么話,做過什么事。弄得那個女同學的丈夫莫明其妙,幾次打斷他的詢問,反問他這樣做的目的,他卻道歉說因為事關他死去的妻子,所以無可奉告。據說從頭至尾,李小光的態度既執拗又低聲下氣,不斷發出羞愧的干笑。詢問持續了整整兩個小時,致使姓黃的女同學和她的丈夫當天下午都沒能上成班。第三個小時開始,那個女同學的丈夫實在忍無可忍,砸碎了一只盛菜的青花大磁盤,李小光這才匆匆告辭。李小光離開之后,姓黃的女同學因為懷疑丈夫跟陳芳有什么曖昧的瓜葛,接過李小光的話頭繼續盤問丈夫,倆口子終于大吵一臺

姓阮的女同學用驚訝而鄙夷的口氣問我,你知道李小光到底是吃錯了什么藥?

我當然什么也沒敢說,因為我忘不了臨別前李小光對我的威脅和告誡……

類似的傳聞還在繼續,我知道李小光正在按計劃采取行動,而且從種種跡象上看,他的耐心和理智已經瀕臨崩潰,我很擔心他會做出什么過頭的舉動來。作為除他之外唯一知道那份名單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該給他打個電話?但打通電話之后我又能跟他說些什么呢,說陳芳有可能是個外星人?說那個正方形的符號是一塊巧克力而那個像眼睛的符號實際上只代表一粒微不足道的眼屎?

就在我打定主意置身事外的當兒,有個周六的晚上,李小光卻突然頂著光禿禿的腦門和腦門上已經起痂的幾道血痕來敲我的房門。

我不諱言,持續不斷的傳聞讓我對李小光的突然到來很有些忐忑,我想象不出一道六公分寬一公分深的傷口會流多少血,所以那天我實際上是提著一個沙發座墊去開的門,但開門之后我沒有發現他有什么異常的舉止,只是沖我很尷尬地笑了一下就側身進了我的房間。我給他泡了茶,把桃片糕和花生糖盛在盤子里,本來我還有一袋南瓜子,但我想了想,最終沒有端出來,因為那跟我第一次去他家時,陳芳手里捧著的南瓜子同屬一種牌子。

與一個月前相比,李小光顯得風塵仆仆,瘦了差不多整整一圈,眼神閃爍,膚色灰暗,眉心中間的那道豎紋看上去就像陳舊的傷疤。他從一個我早有耳聞的黑皮包里掏出一本我同樣早有耳聞的紅殼筆記本,一言不發地遞給我。我知道里面都記著什么,我有些猶豫,不知道接過那本筆記本會不會使我在整件事情里陷得更深。但出于一種不可抑制的好奇和對李小光的某種忌憚,我最終伸手接了過來。

筆記本有三十二開大,綢緞封殼,附有天藍色的箋帶,很厚,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但我隨手翻了翻,發現筆記本至少已經用去了一半,使用的字體凌亂繚草,再加上完全不分段和幾乎不打標點,簡直叫人難以卒讀,而內容細碎瑣屑,同樣難以卒讀,不過考慮到記錄時李小光置身的處境,這一切應該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在那份名單上排在第七頁的最末一個。可以說毫不起眼,但在紅殼筆記本里,我卻赫然名列第一,整整五頁半的篇幅不僅不厭其煩地記錄了我在那個晚上所說的每一句話,我說荒唐,真是太荒唐了,我說那塊巧克力有花椒和鹽的味道……就連我言不由衷的對另一個女人的贊揚也被一字不落地記錄下來。最讓我心中不快的是,李小光記錄時居然采用了第一人稱,這讓整本筆記仿佛一份嫌犯的口供……

除我之外,記錄在案的人約有二十個左右,從事的職業五花八門,年紀的確都不超過四十歲,來自社會的各個層面,其中有些人的記錄長達十頁以上,而另一些人不過寥寥幾行字跡,但無論篇幅長短,差不多都是跟陳芳認識或交往過程的瑣碎記錄。我猜其中的大部分內容李小光事前都不知道,比如說陳芳曾向一個叫唐曉明的市農行副行長借過五千元錢,說是為父母墊付購房定金(事后證實并無此事),也曾借過兩千元錢給一個叫孫力的六中生物老師,因為那個老師騎車撞倒了一個老人,而他不敢向老婆要錢;另外有個叫閻向榮的出租車司機,跟陳芳是初中同學,剛發育成熟就立志非陳芳不娶,據他自己承認,他對陳芳的追求或者說糾纏從未停止,多次接送陳芳上下班,曾開車猛撞一個摩托劫賊,為陳芳追回一個裝有公款的白色挎包,還送過一條由心形綠玉串成的腳鏈給陳芳……

如果把整本筆記看成是陳芳私生活的一份調查報告,那么可以說李小光已經做得相當深入和完備,坦率地說,在閱讀筆記的過程中,我始終偷偷地體驗著一種窺視的樂趣。

筆記從第六頁開始,記錄了一個叫曾廣榮的男人跟陳芳的交往過程:曾廣榮曾在電腦城向陳芳兜售過一個八十G的移動硬盤,他們就此相識。在陳芳去世之前,倆人一共有過五次交往,第二次是陳芳主動約會曾廣榮,因為那個移動硬盤有問題,調換了硬盤之后,曾廣榮為了表示歉意,請陳芳站在電腦城大門前吃了一筒“可愛多”冰激凌;第三次距第二次差不多有三個月,陳芳的移動硬盤再次出現問題,第二次約會曾廣榮,但那時曾廣榮已經不再做硬盤生意,而是改做數碼相機了,所以那次陳芳沒有換到硬盤,卻以比市價低四成的價錢帶回來一架柯達數碼相機,作為回報,陳芳反過來請曾廣榮吃了一筒“可愛多”冰激凌。第四次是曾廣榮給陳芳打的電話,問她要不要一種他新代理的圖片掃描儀,陳芳謝絕了。第五次是在陳芳心臟病發作之前的兩個星期,他們在人民廣場的玻璃金字塔靠河的一側不期而遇,那時曾廣榮正重新開始代理某家公司出品的移動硬盤,見到陳芳后莫名其妙地有些尷尬,所以他們的最后一次見面是沉默的,只是相互笑了一下就各自走開了……

在移動硬盤、冰激凌、數碼相機和掃描儀這些詞匯的上方,我無意間發現了一些小小的用鉛筆畫上去的記號,而同樣的記號在后來的記錄中卻沒有再次出現。

剛開始時我沒弄明白李小光這樣做的用意,但不久我就醒悟過來——在跑來敲我的房門之前,李小光已經對記錄的內容進行了分析和研究,而且我還能猜測出他的意圖,他很可能是這樣設想的:在圍繞著曾廣榮的那些符號中,如果的確有四個不同的符號分別代表了移動硬盤、冰激凌、數碼相機和掃描儀,而在后來的調查中又真的重新出現了這些東西,那么,只要比較兩組符號中相同的符號,也許就能大致確定某些符號的含義……

這個思路與我當初的思路一樣,都是乍一看上去很有道理,實際上卻行不通,只不過李小光碰上的是另一面墻:隨后的記錄里再沒有出現過移動硬盤、冰激凌、數碼相機或者掃描儀當中的任何一樣;另外,我雖然不可能記住那份名單上的每一個符號,卻事先就可以保證,相同的符號僅僅在那二十個人名的范圍內恐怕就不止重復了十次八次——這也許就是李小光為什么只調查了一百二十一個男人中的六分之一就來找我的原因吧。

陳芳的確背著你干了些事情,我說,但都沒什么大不了的……

誰會說真話呢,李小光微微一笑。

那天李小光出門之后我把身子探出窗外,有點相信那些傳聞也許都是真的了,因為我看見他的確沒有開來那輛黑色的切諾基,而是孤獨地站在一盞路燈的光暈里,向一輛遠遠馳來的出租車遲疑地揮手。

又過了兩天,我老婆突然打來電話,說她的瑜伽教練證已經到手,準備乘當天晚上的火車返程,要我第二天去接站。電話里我老婆的聲音顯得興高采烈,回去我就可以教學生了,她說,我們就有錢了。我想很可能正是這種急迫的心情促使她選擇了一列過路車而不是始發車回家。我去查了火車時刻表,發現列車到站的時間是第二天凌晨十二點半。

一來是火車本身到站的時間比較晚,二來據一個在火車站工作的同學講,我們這座城市已經有大約十年時間沒有一列火車準點到達過了,所以第二天晚上我動身得很晚,差不多已經過了十一點,跟李小光前天離開的時間相差無幾。我記得自己一旦意識到這一點后,想都沒想就徑直走到了李小光那天晚上等車的路燈下,學著他的樣,向一輛迎面馳來的出租車緩緩地揮手。出租車停在我的面前,我拉開前門,一輛銀灰色的轎車無聲無息地擦著出租車飛馳而過,掀起的氣浪使得車身猛地一晃,同時一顆小石子被車輪擠壓出來,彈在出租車另一面的車窗上。出租司機罵了起來,我也嚇了一跳。我抬起頭來,看見了銀灰色轎車尾后的牌照,上面的數目字被出租車的前燈照得異常明亮,我下意識地把那組數字記了下來。

我的胸口就在那一瞬間猛地跳了一下。

我來不及多想,立即關上門,對司機說對不起,我忘記拿一件重要東西了你先走吧。

等出租車離開,我就站在那盞路燈的光暈下用手機撥通了李小光家里的電話。我說李小光你仔細聽著,我好像已經找到解決問題的關鍵了。接下來我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我說如果不是出租車擋著我,那粒石子就會子彈一樣打在我身上,所以我記住了那輛車的車牌號,預備去交警隊找一個當副隊長的朋友告一狀,讓他找機會修理修理那個瘋子一樣的司機……說到這兒時我故意停頓了一下,好讓李小光琢磨琢磨,他在電話的那頭沒什么反應,我不得不進一步作出解釋。我說車主的全部情況,姓名、年齡、單位、住址等等等等,全都在買車的時候登記在案了對不對,但別人平時只能看得到一組單調的數目字,那些數字只是一個代碼,要想弄清楚車主的情況,只能去對照著數字查交警隊的檔案,否則僅憑那些數字別人什么也不會知道……他仍然默不作聲,我有些急了,我說你還沒反應過來嗎?我是在說那份名單……肯定有一本說明那些符號和顏色的類似“索引本”那樣的東西,你想想,那么細致和復雜的搭配關系,陳芳不可能全都記得住,她必須有一本像字典索引那樣的東西,才能不出差錯地應用那些符號和顏色記錄事情,要不然再精密的頭腦也會被弄糊涂……

我的想象力再一次被激發出來,許多偵探小說的詭譎場景從久遠的角落紛至沓來,其中也包括福爾摩斯探案集中那些跳舞的小人。于是我警告李小光,我說不過你得事先做好思想準備,因為索引本不大可能真的是一個一目了然的本子,那樣一來它就太容易被發現了,它很可能被偽裝成了另外一樣東西,照我看很可能就是某樣現成的東西或者許多樣現成的東西,這些東西分開來看都極其尋常,但實際上卻互為因果彼此說明,從而組成了一套完整的代碼系統……而且我肯定那東西一定就在你們家里,就在你的眼皮底下 我因為激動又開始辭不達意胡言亂語了,但同時我也很清楚,這個思路也許是所有思路中最有價值的一個,因為它和那份名單本身的復雜性之間有一種驚人的本質上的相似——那一瞬間我甚至相信自己雖然還沒有破譯那份名單,但至少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接近了陳芳當初設計名單時的思維方式……

我不知道李小光是否真的明白了我的意思,反正我聽見他在電話的那頭不停地喘氣和咽唾沫,好一會兒才開了口,聲音里竟然帶著一點哽咽。不管最后查出什么事情來,他說,從現在起我們就算是一筆勾銷了。

你不過來嗎?他問我。

我想起了那個姓黃的高中女同學,一下遲疑起來,我老婆就要回來了,我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想讓她有什么誤會,你知道,我老婆是個很多疑的人,上一次……

那好……他想了想,很禮貌地說,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因為給李小光打電話,我接車誤了點(那列火車竟然是準點到達的),等我趕到車站時,我老婆已經在回家的半道了。那天她大大地發了一通脾氣,說結婚五六年了,連這點默契都沒有。我很了解她的性格,所以沒有回嘴,而是恭維她聰明能干,居然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考到了教練證。這一招果然管用,她立即住了口,同時警覺地盯著我的眼睛,想看看我是否言不由衷。等她肯定我的話里的確沒有別的意思時她就笑了,急忙從皮箱里翻出證書向我炫耀。真真正正是從印度寄來的,她說,看不懂這些英文吧,要我翻譯給你聽嗎?

說來也許沒人相信,雖然我們這座城市幾年前就已經有人教瑜伽了,但大都設在那種綜合性的健身房里,跟諸如健美操、乒乓球這樣的運動同處一室,正是我的老婆促使了第一家專業瑜伽館的誕生:她經過反復的考查比較,最終把目標定在一個經營兒童服裝的中年女人身上(按我老婆略嫌刻薄的說法,那個女人身材臃腫,屁股大得站著就像坐著。)她想盡辦法跟她認識,免費教她修習瑜伽,很快讓那個腰纏萬貫的中年女人相信,瑜伽不僅能使她重新回到少女時代,同時還是一項回報極高的投資項目——結果是一家設備齊全,占地一千五百平米的瑜伽館很快出現在全市最繁華的商業區,而我老婆毅然辭去市第三中學的教職,順理成章地被聘為總教練,并在其中占有二成五的技術股份。正如我老婆所料想的那樣,瑜伽館的生意才一開張就如火如荼,我們的收入隨即大為改觀,存折從原本的三個劇增到六個,換房買車的計劃也一下進入到實施階段。我早說過我們會有錢的對吧,我老婆拍著我的肩膀豪邁地說。說這話時我的地位早已從一家之主淪為她的跟班兼秘書,我長期請假,每天的任務就是在瑜伽館的各個區域清點學員人數,協助她管理八個瑜伽教練,同時利用午休時間看她為我指定的各種瑜伽書籍和雜志,把重要的段落用紅筆劃分出來,晚上回家后讀給她聽,好讓她含英咀華,始終掌控著最新的瑜伽資訊……

那段時間我真的很忙,腦子里除了八個比我老婆還難伺候的瑜伽教練和一百多個學員之外,剩下的就全是那些神秘拗口的瑜伽術語了——我的意思是說,我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再去關心李小光和他的那份名單,事實上我也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只是不久前的一天,李濟的老婆打電話來詢問瑜伽館收費的事情,閑聊之中偶然提到李小光目前已經離開旅行社,但既不知道他離開的原因也弄不清之后的去向。好像陳芳一死,李小光就有些神神經經的了,李濟的老婆問我,他干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事你可能也都聽說了吧?

我沒有心思問是哪些事情,因為就在上個星期三,一個過分勇猛精進的學員在練習頭倒立式時扭傷了頸椎,雖然經過手術已經痊愈,但她的家人不依不饒,認為造成這種嚴重后果的原因是當值的教練沒有對她采取必要的保護措施,所以責任全在瑜伽館,要求巨額的經濟賠償。瑜伽館樹大招風,唯恐天下不亂的記者們聞訊立即蜂擁而來,把瑜伽館里那間小小的辦公室圍得水泄不通。我老婆是負責教學的總教練,當然難辭其咎,被那些記者們逼得幾乎跳樓,實在是頂不下去了她就開始來找我的麻煩。不管用什么法子去給我把事情搞掂,她說,早就有人說你在吃我的軟飯了,但我從來不嫌棄你……如果擺不平這事我們就一拍兩散,今后雇你給我當司機就算是很夠意思的了……

但越忙越亂,就在我焦頭爛額,一面跟那些記者們斗智斗勇,一面安撫受傷學員家屬的非常時期,李小光的弟弟卻突然怒氣沖沖地把我堵在了瑜伽館的大門口。

跟李小光相比,李小明要高大魁梧得多,也要粗魯得多,才一照面就立即伸手封住了我的衣領,口氣咄咄地問我,你到底怎么我哥了?

那天是個周末,如果換成平時,正是學員上課的高峰期,幸好持續不斷的媒體報道已經大大損害了瑜伽館的聲譽,學員人數大幅銳減,只有平時的三分之一不到,但即便如此,仍有幾個剛下課的學員聞聲圍了上來,這家瑜伽館的事情可真多。我聽見其中一個對另—個說。我急忙連哄帶拉地把李小明讓進辦公室,給他泡了一杯瑜伽館自己配制的清心茶,又放了一張做冥想瑜伽時播放的唱頌碟,等他的情緒終于平靜之后,我這才慢慢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據李小明說,自從他的嫂子陳芳過世,李小光就很少回家去探望他們的母親,剛開始時,他和母親都認為可能是陳芳的猝死對他刺激太大,加上操勞喪事,需要在家好好修養調理,幾次打電話過去讓他回家吃飯,都被他支支吾吾地推托了,接下來就聽說了李小光在外面滋事打鬧的一些傳聞。有個星期三的晚上,李小明突然接到電話,要他帶上五千元錢到派出所去接李小光。去了之后才知道,李小光為著陳芳的什么事跟一個姓傅的男人扭打起來,打傷了那個男人的鼻子;中途時那個男人的老婆舉著一根晾衣服用的撐桿出來幫忙,也被李小光一腳踹在左邊的乳房上,我哥平時是個很驕傲的人,李小明說,從不跟女人計較,我搞不懂他怎么下得了這樣的狠手。他說等他趕到派出所時,那個女人的左乳已經腫脹得就像一個過度發酵的大面團……

對于類似的事件,李小光的解釋同樣顯得支支吾吾,只說不過是陳芳生前的一些債務糾葛。李小明說,這些事情他一件也不敢讓她母親知道,但一個月前他出了趟遠門,中途時卻突然接到他母親的電話,要他立即趕回家來,說是李小光因為長時間無故曠工,加上單位領導跟他交涉時他的態度又極端惡劣,甚至用只有老一輩人才知道的一些下流話辱罵對方,所以旅行社根據規章制度決定開除他,要他三天內到旅行社辦理交接手續。但三天后他沒去,打電話也不接,旅行社最后不得不把開除通知直接送到了他母親手里。李小光的母親急得無法,逼著李小明立即回來,到李小光家去問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小光母親那兒一直有一套他家里的備用鑰匙,所以那天李小明是自己開門進去的。李小明說當時他剛下飛機,又累又餓,心情非常惡劣,原本是打算跟李小光狠狠吵上一架的,但等他進門后,卻被眼前的情景弄得有些手足失措,還以為李小光正要搬家呢,因為幾個房間里凡是能夠搬動的物品,大到衣柜寫字臺,小到一個煙灰缸、鬧鐘和名片夾,差不多都被集中到了那間四十個平米不到的客廳里,而李小光本人則坐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中間,一面大口大口地吸煙,一面仔細端詳著面前的一盞臺燈,同時握筆在一本十六開大小的信紙上涂涂畫畫,神態既癡迷又專注,就連李小明開門關門,甚至一直來到他的背后,都沒能讓他抬一下頭。李小明有些奇怪,一連問了他好幾聲他都沒有反應。李小明說剛開始時他還以為李小光是在畫畫(據說李小光小時候曾畫過整套的生肖郵票),但他很快發現李小光正在做的事情遠比畫畫更為復雜:他先是整個地,一絲不茍地把那盞臺燈描摹下來,就連最瑣屑最微不足道的細節也被盡可能地復制到了信紙上,然后他小心地,用比前一幅略為簡潔一些的線條畫下了第二幅,接下來是第三幅,第四幅……一共畫下了十二幅臺燈的圖畫,每一幅使用的線條都較前一幅略為簡潔。按照李小明的猜測,李小光似乎是想把一盞具體的臺燈逐漸簡化成一個由幾何圖形組成的什么圖案……工作還沒有結束,畫完十二幅越來越抽象的臺燈之后,李小光又打開一盒三十六色的水彩筆,開始為那十二盞臺燈逐個地上色,方式跟前一次差不多,也是由繁復漸漸變得簡單……最后,出現在李小明眼前的是一個由黃色的三角形,褐色的圓柱體和黑色的長方形組成的幾何圖案。

這個繁瑣的過程顯然并不始于臺燈,因為李小明很快就發現電視柜左邊的音箱上整整齊齊地碼著好幾本已經裝訂成冊的信紙,每一本都畫著至少十種物品,他還記得有一張床頭柜,一把半月形的梳子,一枚鑰匙,一床黑白格子的床單,花瓶、窗簾、穿衣柜、穿衣柜上的黃銅把手,以及煤氣灶、水龍頭、電飯煲、煙灰缸、衣架……李小明說他想象不出,李小光究竟花了多大的功夫,才把客廳里那塊色彩斑駁,幾乎跟雙人床一樣大小的地毯一筆一劃描摹下來的……但所有這些已經處理過的物品,與另外那些尚待處理的物品相比不過是滄海一粟。他們結婚差不多六年了,李小明說,雜七雜八的置了多少東西啊……

李小明越來越忐忑不安,但他站在一旁卻大氣也不敢出,他說其實一進屋他就已經覺察到李小光的眼神跟往常不一樣,太亮了點,也太亂了點,李小明說,而且我老有種奇怪的感覺,如果當時我敢上前去拍他的肩膀,他一定會跳起來咬我一口。

李小明決定留下來陪著李小光。作出這個決定之后他來到大門外的走廊上,用手機給他母親打了個電話。他不敢照著他看見的說,而是佯裝出一種喜悅的語調,說李小光之所以被旅行社開除,是因為他跟幾個朋友一起組建了另外一家旅行社,原先的旅行社自然很不高興……他要幫著李小光設計一條新的旅游線路,所以當天晚上不能回家了。這個答案雖然過于簡單,但他的母親還是很輕易地就相信了,而且讓李小明轉告李小光,說她堅決支持這個有志氣的決定。

李小明說電話里他母親的聲音聽上去實在是太高興了,讓他突然之間有些后悔,不知道編造這樣的謊話是不是過于草率。李小明回到客廳里,變得比出去時更加不安。那個時候李小光已經把左邊音箱的擋塵板卸了下來,正湊在眼前若有所思地察看著,同時嘴里喃喃自語,狗屁,李小明聽見他說,狗屁不通……這個過程中他曾扭過頭來瞟了一眼李小明,但什么表情也沒有,就像李小明也不過是那些死氣沉沉的物品中的一個。這一方面讓李小明確信他在房子里不會打擾李小光,而另一方面卻讓他隱隱地感到,李小光的腦子也許真的出問題了,并且比他剛才估計的更嚴重。李小明突然害怕起來,于是第二次來到走廊上,給他老婆的一個表嫂打了個電話。他老婆的表嫂是市婦幼保健院的一個醫生,她仔細詢問了李小光的癥狀后口氣變得嚴峻起來,當然不正常,她斷然地說。她要李小明就呆在走廊里,關上門,不要進去也不要讓李小光出來,等她問問他的老師后再給他電話。

在等待進一步指示的過程中,李小明覺察到李小光在客廳里開始變得越來越焦躁,喃喃自語的聲音逐漸變成了高聲的咒罵,已經可以穿透緊閉的房門被李小明清晰地聽到。李小明說李小光咒罵的同時,還不斷地提到一個人的名字……

也就是你的名字。李小明看著我說。

這是意料中的事,所以我沒有作聲,而是聽他繼續往下說。

等待中的電話一直沒有出現,而李小明又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么,于是給一個開裝修公司的朋友打了電話,讓他過來幫著一同照看李小光。因為那個朋友不知道李小光的住處,所以李小明決定下樓去接他,同時買點零食回來預備著熬夜。事實證明李小明的措施是完全必要的,只是稍微晚了一步,等他和那個朋友半個小時后提著零食和啤酒來到四樓時,隔著木門就已經聞到了濃烈的燃燒的氣味……

我哥是從來不抽煙的,李小明說,但那天他幾乎是不歇氣地抽。那種消失了差不多有一個小時的忿然之情重又出現在李小明的眼睛里,他把最后的一口茶水喝掉,然后站起身來,一霎也不霎地盯著我。你肯定知道,他說,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避開他的眼睛,舔了舔嘴唇,發現那兒又開始起殼了。我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問后來呢,后來你哥怎么樣了?

輕度燒燒。李小明慢慢地重新坐回了木椅,他的頭發和眉毛都被燒光了。

我松了口氣,還好。

還好?李小明憤怒地睜大了眼睛,這點傷是不算什么,但他腦子垮掉了,你沒看出來失火之前他的腦子就已經垮掉了……

鑒于李小明雄偉的體魄和勃發的怒氣,以及李小光已經明確無誤地提到了我的名字,在那天接下來的時間里,我不得不把有關名單的事情告訴了李小明。當然,我不可能愚蠢到把所有的細節都坦露出來,我隱瞞了我也在那份名單上,隱瞞了我在路燈的光暈里給李小光打電話,讓他去尋找也許比那份名單更加神秘的索引本……我認為這樣做對誰都沒有壞處,事情是明擺著的,李小光的腦子出問題了,而那份該死的名單,我相信還包括那個紅殼的筆記本……我記住了李小明對李小光和那場大火的描述:他們剛進屋時只看得見滾滾的濃煙,但空氣進去之后金黃色的火焰就一下明亮起來……大火很快就舔掉了窗簾,灰敗的紙灰夾雜著火星撲了他們一臉一身……李小明揪住李小光的后衣領,試圖把他拽出房間,但李小光緊閉雙眼,死死抓住了臥室門的銅把手,李小明不得不呼喚他的朋友來幫助他……他們一點一點掰開了李小光的十根手指,于是李小光尖叫一聲,像李小明事先就已料到的那樣,張口在李小明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李小明說東西全都集中在客廳里,所以消防隊趕來之前,大火差不多已經毀掉了一切……

既然事已至此,我那天就把主要精力集中在了描述那份名單的復雜和不可思議上,我甚至找來紙和筆,畫出了我記得最清楚的十二個符號,并且把畫這些符號時使用的每一種顏色也都標明出來……除非陳芳復活,我暗自得意地說,否則永遠不會有人說得清那些符號和顏色是什么意思。

至于李小光對我的咒罵,我的解釋就顯得更加合情合理了:我和李小光雖然交往不多,但同學時就彼此信賴,屬于那種平時相忘于江湖,關鍵時刻卻可以兩肋插刀的朋友,加上那份名單可能涉及到家庭隱私,所以他在那么多朋友中只挑中我來跟他一起商量……我提到我們通宵一起探討那些符號和顏色,提到我對那些符號和顏色的統計,提到清晨離開李小光家時我想要嘔吐的感覺……但是……我沉重地低下了頭,我并不比他更聰明,事實證明我的所有建議都不過是胡亂猜測,我讓他失望了,他罵我狗屁不通并沒有冤枉我……

但我也是有原則的,我沒有向李小明透露名單上的任何一個人,對于他的詢問,我的回答比我腦子里想要說的更加巧妙:我當初看到的名單已經經過處理,并非原件,李小光出于一種慎重的考慮,復制名單時就有意避開了那些名字,所以在原本是名字的地方,我只看得見一塊塊令人感動的空白。這正是我能跟李小光成為生死之交的原因,我說,那種時候你哥還能為別人著想,你說,這是一種什么精神,什么境界?

那天我跟李小明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還同時流出了眼淚,擦干淚水之后,李小明第二次握住了我的手,出乎意料地說,哥,你放心,我會找到那份名單的,我不信那間房子里什么也沒留下……

我老婆的那家瑜伽館終于在四面楚歌中宣告倒閉,但連篇累牘的新聞報道卻在無形之中炒熱了瑜伽(大多數普通市民正是在關注整個事件的過程中逐漸認識瑜伽的),也炒熱了我老婆,現在就連初中二年級的學生都在談論她,都知道世界上“最古老,最完整的生命科學”就是瑜伽。這是我那個已經失業,正在頹喪中艱難度日的老婆所始料不及的,她苦思冥想了一夜,開始在個人網頁上撰寫有關瑜伽和瑜伽教學的文章,現身說法,毫不留情地援引媒體上有關那樁事件和她本人的報道,同時引經據典,對事故的每一個環節都作了大量詳盡而細致的技術分析。這種以退為進的策略產生了不可估量的效果,居然一夜之間就扭轉了她在公眾面前的負面形象,當初對她頻頻發難的許多媒體開始同樣連篇累牘地吹捧她,贊揚她在事故之后表現出了一個專業人士特有的執著和公心——她的名聲很快遠播到毗鄰的幾個省份,五家本市的健身中心和三家外省的瑜伽館通過網絡給她發來了邀請函。我老婆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開。這座城市太小了,她輕蔑地說,經不住我折騰。接下來她問我是愿意留在這座城市繼續當一個窮光蛋呢,還是愿意跟她去吃香的喝辣的?我想了想,決定跟著她離開,但有一個條件,我說,去了就再也不要回來。她驚奇地睜大了眼睛,接著就笑了,沒想到你的決心比我還大。

我之所以不惜背井離鄉,甚至拋下年老的雙親,并非真是貪圖享受,恰恰相反,是為了避禍:就在前天,李小明興高采烈地從火車站給我打電話,說他雖然沒在那場大火的灰燼中找到有關名單的任何痕跡,但有人已經給他推薦了一個獨眼的老尼姑,法號“了然”,據說身高跟一個十歲的女孩相仿,自稱已經一百二十一歲,能夠讓死人的靈魂在她肚子里說話,為陰陽兩界搭起溝通的橋梁,不過此人行蹤飄浮,長年云游四方,只有虔心至誠的人才能找到她,得到她的幫助,所以他已經辭掉工作背上行囊,發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大愿……我不能讓我哥白瘋了是不是,他啞著嗓子說……

在永遠離開這座城市之前,我決定去看看李小光。

我是一個人偷著去的。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去過安寧醫院,想象中它應該跟一座監獄差不多,有寬廣的圍墻,陰森的走道和提著電棍四處巡視的警衛……而事實上它跟別的醫院相比,除了要熱鬧一些,歡樂一些,以及探訪病人時必須有一個管床醫生陪同之外,其余的都普通得令人大失所望。李小光的管床醫生是個跟我年齡仿佛的男人,可能剛吃過中飯,舌頭在口腔里靈活地攪來攪去,探尋著牙縫里的殘渣剩滓,模樣很叫人惡心。他領我來到四樓最里面的一間病房前,掏出鑰匙準備開門,但我發現門上有一扇很大的玻璃窗,于是阻止了他。不用開門,我說,隔著玻璃看看就行了。沒關系的,那個醫生仍舊打開了門。他不危險,他可以說是所有病人中最安靜的,除了……他推開門,一面側身示意我進去,一面詭秘地笑了一聲,你進來看吧。

我沒有進去,就站在門外,但已經可以看得見李小光光禿禿的后腦勺了,他正面對著病房里最大的一塊白墻席地而坐。

從背后看他是不是很安靜?那個醫生問我,像個入定的老和尚,但你要是看他的臉……他說著拉住我的衣袖,一直把我拉到了李小光的面前。

我明白了那個醫生話里的含意。

除了沒有頭發和眉毛,以及右耳下一塊顏色鮮紅的疤痕,從李小光的外表上幾乎看不出更多火災后的痕跡,但他的臉……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醒目而變幻無方的火焰——驚愕,憤怒,沉思,狂喜,沮喪,堅毅,迷惑,悲傷……就像一部人類的表情機器,不可計數的表情在他的臉上一一交替出現,周而復始,永不停息……

你剛才說你是他的老同學,那個醫生費力地搓著手,應該很了解他是吧,那你說說,他到底在這塊白墻上都看到了些什么呢,這樣地……波瀾壯闊?

我當然是知道的……可叫我怎么給他解釋呢?

主站蜘蛛池模板: 无码精品一区二区久久久| 国产精品久久久免费视频| 国产成人精品亚洲日本对白优播| 99精品国产电影| 欧美日韩在线国产| 亚洲日韩精品欧美中文字幕| 中文字幕首页系列人妻| 中文字幕欧美成人免费| 少妇露出福利视频| 久久6免费视频| 尤物亚洲最大AV无码网站| 亚洲资源在线视频| 国产自在线拍| 亚洲欧美日韩精品专区| 在线五月婷婷| 亚洲A∨无码精品午夜在线观看| 亚洲日本www| 亚洲欧美日韩另类在线一| 一级毛片在线播放免费| 伊人久综合| 第九色区aⅴ天堂久久香| 午夜福利视频一区| 美女视频黄又黄又免费高清| 久久久久夜色精品波多野结衣| AV不卡国产在线观看| 精品福利网| 日韩国产高清无码| 日本免费福利视频| 91视频日本| 无码福利视频| 亚洲午夜国产精品无卡| 亚洲一区精品视频在线| 一级爆乳无码av| 成人福利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亚洲欧洲自拍拍偷午夜色| 97无码免费人妻超级碰碰碰| 无码日韩视频| 一本久道久久综合多人| 欧美成人h精品网站| 五月天天天色| 亚洲精品色AV无码看| 精品久久久久成人码免费动漫| 国产日韩精品欧美一区喷| 欧美日韩国产高清一区二区三区| 国国产a国产片免费麻豆| 美女啪啪无遮挡| 国产精品永久在线| 国产高颜值露脸在线观看| 欧美成人免费一区在线播放| 亚洲va在线∨a天堂va欧美va| 999精品在线视频| 91麻豆精品国产91久久久久| 五月婷婷伊人网| 日韩 欧美 国产 精品 综合| 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 香蕉视频在线观看www| 日韩欧美色综合| 成人午夜亚洲影视在线观看| 农村乱人伦一区二区| 美女无遮挡免费网站| 97人人模人人爽人人喊小说| 亚洲精品国产乱码不卡| 久久久亚洲国产美女国产盗摄| 欧美人与动牲交a欧美精品| 全部免费毛片免费播放 | 香蕉久久永久视频| 久久久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日韩AV高潮在线| 色亚洲成人| 在线人成精品免费视频| 成人午夜在线播放| 亚洲高清无在码在线无弹窗| 91久久夜色精品国产网站| 国产簧片免费在线播放| 国产精品hd在线播放| 99re精彩视频| 99re在线免费视频| A级毛片高清免费视频就| 国产乱人免费视频| 亚洲激情99| 在线免费看黄的网站| 欧美va亚洲va香蕉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