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我有生有以來的第一張照片,是多年前的一個夏天拍的。
照片上的兩個小姑娘都扭著身子,好像是不愿意站在那里,又好像是在跟對方賭氣。高一點蓄留海的那個眼里有藏不住的狡黠,她叫冉碧——我倆如影隨形一起度過的那些迷糊而又意味深長的日子,成年后想起仍叫人唏噓不已。身后長凳上放著兩口壇子和一只簸箕。里面曬著醬和糯米;遠處石榴樹下有一個細小的婆婆在輕輕走著,她是冉碧的姑婆。她手里捏著手絹——這要仔細看才看得出來,那張手絹是知青皮小青送給她的。石榴樹后有一段厚厚的圍墻,那是供銷社的圍墻。
那天不是太熱,但太陽特別亮,天藍得有一點彎。我和冉碧都瞇著眼睛。我倆平時都喜歡看天,我們經常爬到供銷社高高的圍墻上去看寬廣的天和起伏的群山。那是最大最完整的天,跟在山腰和谷底看到的完全不同。我曾經問姑婆,供銷社為什么要修在山頂呢?她說誰知道,可能就因為這兒是一個老鄉場吧。照相的那會兒,我們沒有看天,我們氣呼呼地看著鏡頭。我們并不情愿照這張相,雖然我們一直期盼有一張自己的照片。看得出來,我們在和誰鬧別扭。
是的,我們正在和大人鬧別扭。這之前,我和冉碧離家出走未遂,中途被攔截回來。為了緩解我和冉碧的不甘和怨恨,她的媽媽和我的媽媽各出了一半的錢給我們照了這張相。可憐的大人,她們并不知道,雖然我們一直渴望有一張自己的照片,但在這個時候,任何賄賂都是無濟于事的。相機將我們凝固在了醬缸和她們的附近,但我們的心一直都沒有停止逃離,我們知道過不久我們還會走,而且走了以后再不回來。
照相的日期記不清了。就是八月初的某一天吧。那一天和我們的離家出走相關,也和我們接下來的日子秘密相連。一個人的任何一天都可能跟他自己及其他人的命運秘密相連。只是那時我們還不知道這一點。
2
我和冉碧有很多地方相似。我們身邊都沒有父親(她的父親死了,我的父親在很遠的縣城工作),我們的母親都在供銷社工作(我母親賣的是布匹百貨,她的母親賣的是日雜用品),我們都是獨生女。另外,我們都很瘦。我瘦,是因為肚子里的蛔蟲,她呢,則是因為古怪精靈,心思活泛。還有我倆的眼睛都不大,尤其是她細長的眼里幾乎看不到眼白。最重要的一點,我們相互依賴,只要有一小會兒看不見,彼此就六神無主。
我們不同的地方也很多。首先是她伶俐乖巧,相形之下,我卻顯得木訥呆鈍。其次是她的善變,我的固執,她的主動,我的被動。我們在一起,常常是我聽她的,她的主意一般就是我們共同的主意。那次逃跑就是這樣。
說實在話,起先我并不是很想離開,我也煩我的母親,我也想到遠處去隱瞞我的委屈和恥辱,但我對路上可能遇到的麻煩卻有點畏難,另外,對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能不能活下去也沒有把握。冉碧卻比我熱切得多,也堅定得多。當然啦,她的母親給她的煩惱和恥辱比我母親帶給我的要大得多。她母親是公認的破鞋,所有的人都清楚,只是不明講而已。使她蒙羞的是公社武裝部長,一個長著綠豆眼和大鼻子的蠢男人。冉碧憎恨那個男人,但又怕他。是的,冉碧怕他,她的媽媽和她的姑婆怕他,我的媽媽和我也怕他,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外地來的知青都怕他。有次我和冉碧在她的小床上睡到半夜,突然被隔壁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那聲響短促而熱烈,其間夾雜著牙痛似的絲絲和風吹竹林的吱嘎。我問她是怎么回事,她說“嗨!”,我再問,她就說,呸!冉碧曾經告訴我,砒霜,敵敵畏,老鼠藥都能夠毒死人,后來我又給她添了一樣,炸魚和石頭的炸藥。她說炸藥哪里有呢?我說建強哥哥那里有。建強是肥子的哥哥,我和肥子曾經跟在他后面去炸過魚。他是否有炸藥不是最重要的,砒霜姑婆那里有,敵敵畏她媽媽那里也有,關鍵是我們敢用嗎?我們不敢。冉碧只好用惡毒的語言詛咒他:雨后,常常有蛇盤結在姑婆屋后的石榴樹下,冉碧總會彎下腰懇求:咬他!咬死他!實際上那些蛇幾乎都是菜花蛇,不咬人的。如果樹上有烏鴉叫,她也要仰起頭認真祈禱:飛到他的頭上去!飛到他的頭上去!讓他倒大霉!
說老實話,我并不是特別憎恨誰。我只煩我媽媽。她太邋遢了。她的頭發,她的衣著永遠都是臟的,她褲子后面常常有腥紅的污跡,而她身上那股怪異而難以辨認的氣味最是叫人無地自容。人們叫她李同志。有時候,街上出現了一只死耗子,人們一邊撿掃一邊抱怨:這味真難聞,和李同志差不多。誰的飯餿了,要倒掉,找的理由就是:這味兒都跟李同志差不多了,不能吃了。我媽媽知道人家這樣講她,她并不惱。那些人只是拿她當笑料,但并沒有真正的鄙視和厭棄。他們對我的母親和對冉碧的母親是完全不同的。但我還是感到抬不起頭,在任何場合任何時間聞到不良的氣味我都會心虛地想起我的母親,并緊張地等待著其他人的聯想,要是誰一開口說這氣味真像……我就會氣短地垂下頭,悄悄離開。我真不明白,我的母親為什么就不能像冉碧的母親那樣干干凈凈鮮鮮亮亮的呢?當然,真像她的母親也不好,她雖然沒有怪味,但人們加在她身上的怪味,比我母親身上的氣味還難聞。
懷著各自的隱痛,我們準備著出逃。在八月的某一個早上,我們動身離開了家。應該說,我們的準備還是相當充分的。我們帶了錢、糧票、換洗的衣物,冉碧甚至帶了梳子、知青皮小青給她的新頭繩和一把小刀。我們是那天早上假裝著去洗衣服,從碧津潭逃走的。碧津潭有半個籃球場那么大,潭水黑黝黝的,深不見底。走之前,冉碧對我說,我們發誓,走了就再不回來,誰要是回來就被扔進潭里。我猶豫了一會,跟著她發了誓。冉碧見我遲疑,不高興地說,你怎么了。我說,我又不會游泳。她撲哧一口笑了,你以為真的要扔你進去啊,你不會游泳,我也不會。我們丟下盆子,拿著各自的包袱出發了。那一天的太陽很亮,天也很藍,但并不熱。也許是因為我們不停地出入樹林吧,一陣一陣的涼風將我們吹得很是興奮。但剛剛走到一條河附近,我們就聽見烏鴉在天空叫。那只烏鴉毛聳聳的,比一顆白菜還大,它低飛著,一邊飛,一邊叫,叫得人心驚肉跳。我害怕地捏著冉碧的手腕,發覺她的脈搏也跳得飛快。她問,天黑前咱們能走攏金家壩嗎?到了金家壩,去李溪就只有一半的路程了。到了李溪我們就可以坐拉糧食的汽車到縣城去找我的父親。但我們天黑之前能夠走到金家壩嗎?才翻過一座山,還有好多座山等著去翻,我覺得我的腿已經開始發軟了。
那條路我和冉碧走過幾次,是跟母親一起去李溪開會。在我的印象里除了金家壩,一路上沒有什么大寨子。但那天,我們從河邊往前走,沒有走多遠就聽見了密林中的喧鬧聲。然后是狗叫。我問是怎么回事,冉碧說他們在演練。見我不明白,她又說,楊家寨的民兵在演練。民兵演練我知道——就是幾十個男人端著刺刀模擬殺人,這樣的練習在學校的操場上我和冉碧見過多次,每次見到那些寒光閃閃的刺刀我就膽戰心驚。我問冉碧這里有操場啊,她說沒有,有打谷場。我說,你怕刺刀還是怕槍,她想了一會問你怕槍?我說槍也是挺嚇人的。我曾經看見武裝部長掏出槍對準遠處的靶子砰砰就是兩槍。那靶子像個孩子一樣搖晃著。槍聲過去了好久還沒有停止顫抖。我們說著話,向一個水井走去,我想起來了,這個地方我們確實來過,穿過水井就是一片竹林。我正要問冉碧喝不喝水。不知從哪里竄出來的狗突然對著我們狂吠,我轉過身撒腿就跑。冉碧在我的身后一邊揮著花布包袱左撲右擋,一邊大聲地喝斥。狗卻不吃這一套,我們越跑越抵抗它追逼得越狠叫得越歡。那激情洋溢的聲音不一會就招來了一群狗和一大群人。那群人里面有剛才看演練的老人孩子有熱汗涔涔的民兵。他們喝住了狗,團團地圍住了我們——兩個張惶的挽著花布包袱的小孩沒有成為狗的獵物,卻很快成了民兵的獵物。
幾個民兵背著槍押著我們往回走的樣子真是滑稽。因為俘虜是兩個小孩,他們的臉上既有斬獲的驕傲又有美中不足的遺憾。一路上他們哼著歌甚至有個人還忍不住吹了一陣口哨。這幾個人都說他們認得冉碧的母親,但他們不會直接將我們交給她,而要先交給武裝部長,因為他們在我們的花布包袱里發現了可疑的資糧。走在幾個民兵中間,不久,我們又回到了出發的地方,楊家寨離鄉場沒有多遠的路程。
回家以后,我們的錢和糧票自然被沒收了。作為對我們的懲罰,兩個母親不準我們再在一起玩兒,作為對她們自己的懲罰,她們彼此不再搭理。
3
回到家,我們都受到母親不厭其煩地盤問。我們各自撒了若干不能夠自圓其說的謊,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我們只是去李溪照相,根本就不是逃跑,對一去不復返的說法我們打死也不認帳。盤問的結果,她們當然似信非信。但她們覺得我和冉碧出生以后從來沒有照過相,照一張作紀念也不過分。相照過后還沒有等到照片洗出來,她們就宣布我們不能再在一起玩了。
讓我和冉碧分開是我的母親先提出來的。這其中既有對我的處罰,也有對冉碧母親的怨氣。這兩個人是有積怨的。尤其是在我母親這一方,因為她的膽小謹慎和容忍,不知受了她母親多少氣。我母親邋遢,但脾氣好,賣布匹百貨從不缺尺少寸缺斤少兩,從不跟人打情罵俏,從不說閑話,而這些恰恰跟冉碧的母親形成鮮明對照。冉碧的母親對我母親的奚落和挖苦常常是公開的,而我的母親卻像對所有取笑她的人一樣假裝不在意。那時我不能體察母親的怨氣,于是對她的嚴懲報以強烈的憤慨。我先是發啞,然后就是不起床并且不吃不喝。這些小孩子的把戲她本來沒有當成一回事,但那固執的態勢持續了好幾天,我的決絕和堅韌使母親無奈地搖頭。讓步的結果是,她找一個本分的小孩來代替冉碧。這小孩就是肥子,是鄰居建強哥哥的妹妹。
建強哥哥是個俊小伙,在遠處修公路,最近老是回來。他有一副好嗓子,我和冉碧都喜歡他。建強哥哥有件火紅的短袖運動衫,夏天幾乎不離身春秋時節則把領子翻到外面。那件運動衫據說是知青從大城市帶來的。建強哥哥從不打赤腳,他穿的草鞋都是他自己打的。我們喜歡他但不喜歡她的妹妹肥子。肥子整天嘟著嘴,你說什么她都瞪著一雙大圓眼,好像反映不過來。她的優點是溫順,你叫她去做什么她都說“噢”。她不惹人嫌,但一點都不好玩兒。
母親帶我到肥子家去的時候,建強哥哥正好在。他在磨石上磨刀,看見我們,他一邊用大指肚試著刀刃,一邊擔心地問我母親,她還跑怎么辦?我母親說,她一個人不會跑,跟肥子兩個也不會跑,就是不能跟冉碧在一起,那孩子精靈得很。肥子則驚訝地看著我,對我來做她的朋友感到難以置信。不過她很快就明白了,我跟她在一起就不能跟冉碧在一起,她對自己意外地得到了冉碧的位置而受寵若驚。對我母親吩咐的一切她都點著頭“喔、喔”地應承。
冉碧跟我分開后,她的媽媽就將她交給了她的姑婆。她姑婆住在供銷社旁邊的一個小院子里,院子里有一面墻就是跟供銷社共用的,那里有棵石榴樹,我倆的照片就是在那個院子里照的。她很快就跟知青皮小青打得火熱。皮小青病了,到姑婆那里來吃藥,她管冉碧的姑婆叫婆婆,冉碧則叫她姐姐。我以為有了皮小青,冉碧就不再像我眷戀她一樣眷戀我了。不料就在她拿到照片的當天(是我們分開后的第二天還是第三天?),她就飛快地跑到肥子家來——她的借口是來跟我商量該由誰保存底片。不記得她拿著照片奔來的一剎那我是什么表情,但記得我苦苦央求她帶我到她姑婆那里去,我不愿意跟肥子在一起。她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說不行,因為這一次我們的母親生氣得很,得過了這一陣子再說。但她答應我每天都會溜出來,和我呆一會兒。
第二天一早,冉碧就到肥子家來等我。我們撇下肥子去了供銷社圍墻后面的小樹林里。她給我帶來了一顆紅糖,一顆冰糖,還有一顆水果糖,紅糖和冰糖都是用吃過的水果糖紙包著的。我說,皮小青給你的。她點點頭。我不肯一個人吃,她說她吃過了。我說單獨吃我不吃。于是我們輪流地含著那三顆糖一邊吃一邊講話。她說,你知道皮小青得的是什么病,見我疑惑著答不上來,她就說,是婦科病。我說她才多大一點呀,怎么會得那個病。她說她被那些男知青搞了,大出血,止不住。
冉碧的姑婆會接生,會中醫,尤其會看婦科病,但她自己卻沒有結過婚。找姑婆看婦科病的都是些手腳浮腫的大肚子或者蓬頭垢面的中年婦女。我不相信蒼白美麗的皮小青會得婦科病。在我的印象中,稱她為大姑娘都很勉強,因為她的兩個乳房都還是小小的,沒有發育成熟。冉碧和我一邊品匝著那越含越薄的紅糖冰糖水果糖,一邊揣度她被那些男知青圍困時的情景。我問冉碧,她會懷上一個孩子嗎?如果懷了那樣一個孩子,她的媽媽還會要她嗎?冉碧搖搖頭說,她沒有媽媽,沒有爸爸,沒有哥哥姐姐,她只有一把小提琴。
4
冉碧一雙細眼,但沒有什么東西能夠逃出她的眼睛,而她看什么往往都很準。我們第一次看見皮小青時簡直被她的美驚呆了。皮小青住在離鄉場很近的一個院子里。那天我和冉碧在那一帶閑逛,從門洞外看見了坐在凳子上的皮小青,她剛洗過頭,頭發還濕漉漉的。她端端正正地坐著,一邊用梳子梳頭發,一邊專注地看著什么。她面前并沒有鏡子,她究竟在看什么呢?那么憂傷那么沉溺?我和冉碧遠遠地瞅著她,不敢走近前去。我對冉碧說,沒準她也煩她的媽媽呢。冉碧說不一定,她說我要有她那么好看就好了。不過她馬上又說,這人命苦,一副苦相,你信不信?她說這話的口氣像一個大人,她經常從大人那里學來一鱗半爪。比如說肥子的眼睛是眼大漏盆,又比如說那些因為輕視她媽媽而不愿跟她搭訕的人是狗眼看人低。不過她說皮小青倒是說對了,因為沒多久,我們就聽說她遭人強奸,不多久,她又莫名其妙地挨了打。
冉碧的耳朵很好看,圓圓的,粉紅而透明,上面有幾條淺藍色的血管。姑婆給我們講狼外婆只吃小孩子手指的時候我還問過她,為什么不吃耳朵呢?像冉碧的耳朵。姑婆就笑著說,舍不得,她的耳朵靈得很呢。真的,有段時間我們天天在一起睡覺。有時是她在我這里,有時是我在她那兒。只要睡在一起,我們就有說不完的話。有天晚上我們為藍顏色好看還是紫顏色好看發生爭執,我說藍色不但好看還讓人傷心,她說紫色才是。正在這時,她突然說,有人。我屏息細聽,并沒有聽見狗叫或腳步聲。過了一會她又說你聽,我側耳細聽,可還是什么都沒有聽到。但睡到半夜,我便聽到了一陣面糊煮沸的聲音,那是一個男人壓抑的呼嚕,來自隔壁她母親的房間。
冉碧拿照片給我時說,以后每天都會偷跑出來和我玩兒一會。第二天早早地我就醒了,我躺在肥子床上等著時間快快消逝。肥子還在睡夢中,建強哥哥一夜未歸,不知去了哪里。我躺在床上聽雀鳥和鳴蟲在窗外交替地叫著,想著冉碧的鼻子眼睛和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小嘴,心急火燎地等待著。
快到了中午冉碧才出現。我們仍然撇開肥子到供銷社后面的小樹林里去說話。冉碧的口袋里這次揣著五毛錢和二兩糧票。小樹林里沒人,但她仍很警惕地四下察看,然后將錢和糧票交給我,要我找個地方藏起來。她說,我那里藏不住。頭次離家出走前也是我負責藏東西,但我比較迷糊,東西藏來藏去,有的就找不到了。在我們最后清點盤纏時,冉碧很是冒火,你以為弄到一分錢容易嗎?她沖我大聲嚷嚷。我知道不容易,但有一小部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這一次當她從口袋里掏出那五毛錢和二兩糧票時,我就說,你去拿一個玻璃瓶來,我們把錢裝在里面再埋起來,所有的錢就埋在一個地方。我們先用樹枝在一棵槐樹下挖了個坑,準備拿到玻璃瓶后再把錢埋進去。
臨走的時候,冉碧對我說,明天我還能弄到兩毛。我說,不是偷你媽媽的吧?這樣你媽媽要發覺的——要知道我們的母親每個月工資不過十幾元,五毛或七毛都是一個不小的數字。她說今天的錢不是偷的。我說那還能從哪里來?她說是一個知青給的。我說知青怎么會給你錢,她說不是給我的,是給皮小青的,但她死活不肯要,那個人把錢扔在地上,錢就歸我了。我說那人為什么要給皮小青錢,她說嗨!過一會兒她問我,你知道那個知青是誰?我當然不知道,她不等我回答就說,是李光海。
李光海我認識。精瘦,光頭,長年穿著緊身的棒棒褲。他的鼻子又長又直很是好看。他經常隔著柜臺和我的母親講話,有時也向我的母親借一點錢。但他從不賴帳,只要家里一寄錢給他,他馬上就會還。他叫我的母親姐姐,我母親則讓我叫他舅舅。聽母親說過這人很好吃,蛇蛙蝎子屎殼郎癩蛤蟆逮著什么吃什么,而且都做得鮮美異常。我曾經問母親蛔蟲他吃不吃呢?母親想了想說,這個恐怕不吃但老鼠肯定是吃的。
我問冉碧皮小青不和李光海說話嗎?冉碧答,說怎么不說,主要是李光海在說,皮小青不開腔,但她跟姑婆卻說了好多。她見我伸長脖子很想往下聽的樣子就說,我不能呆久了,我要回去了。臨走的時候又說,建強哥哥昨天在石榴樹下給皮小青紙包,是什么不知道。我說他昨夜一直沒有回來。她驚奇地說,哦。我說,你明天能不能早點來呢?你一走我又要開始等你。她說,有了一點錢我們就走吧,早點走,走遠點,天天在一起。
5
肥子拿著我和冉碧的照片反復看。她內心肯定羨慕冉碧那樣近的靠近我或者是我那樣近地靠近冉碧。肥子整天跟我在一起,但我跟她一點都近乎不起來。我的腦子里整天裝的都是冉碧,她給我說過的話,我們一起做過的有趣的或者是掃興的事,還有我們又將離家出走的所有秘密。我想起春天的某個下午,那時我們已經在為出走積極準備,那個武裝部長問冉碧想不想得到一元錢,如果想就去打掃學校的操場。那操場上午開過批判會,她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下來。那天下午我們一邊清掃,一邊模仿臺上挨斗和批斗的人,直到天黑。最后倒垃圾時我們又撿到了兩枚硬幣。順便說一下,我和冉碧很喜歡去參加批斗會:臺上的情形常常沒有人在意,臺下卻熱鬧非常——說閑話做針線吃零食養神打情罵俏干啥的都有。我倆在人群里擠來擠去,有時會得到一只水果有時會得到一把瓜子。輪到呼口號了,我們也會舉起拳頭和那些捏著煙頭針線瓜果的手一道在空中亂揮,嘴里喊著“堅決……”“徹底……”“擁護……”“打倒……”之類的話,因為是方言,那些凌厲而又飄渺的口號聽上去很是滑稽,喊過之后他們自己都要笑。這種場合臺下是很好玩兒的,只是苦了臺上的人,要找那么多的話來說。不過,每當無話可說的時候,就會呼口號,形形色色的口號一吆喝,會場又是好一陣活躍。
供銷社里除了我和冉碧的母親,其他人都被斗過。有人是因為出身不好,有人是因為貪污,還有一個人是因為跟周圍的婦女搞腐化。不過他們后來都調走了。
冉碧的爸爸成分不好,但他死了。冉碧的姑婆成分也不好,但她不是供銷社的職工,甚至也不是公社的農民,她一直是一個既沒有戶口也沒有工資的黑人。
為了出走,有好幾次我都差點偷了母親的錢。母親放公款的抽屜有時忘了上鎖,我要拿一點是很容易的,但我怕搞了貪污后她要挨斗。一想到她臭烘烘地掛著牌子站在臺上,別的人都捂著鼻子擠眉弄眼的樣子我就受不了。冉碧倒是多次偷過她媽媽的錢,不過數目都不大。她好像有把握,即使她媽媽搞了貪污也不會挨斗。
肥子的奶奶挨過斗。就在挨斗的當天,沒吃晚飯就上吊死了。她和冉碧的姑婆早年是很好的姐妹,我們曾經在姑婆那里見過她的照片,兩個人都穿著斜對襟衣服,扎著長辮子。她死后姑婆傷了好久的心。不過,姑婆覺得既然挨了斗,死了比活著要體面些,只可惜死得晚了點。姑婆說,要是我知道第二天挨斗,頭天我就提前上吊。這話我們是相信的,姑婆是個要面子的人,她把面子看得比命還重。
肥子從來沒有照過相,也許她從來也沒有奢望能照上相。她看我和冉碧的照片時我突發奇想,說你去拿把剪刀來,把我的頭發剪得和你一樣短,我們把衣服也調過來。肥子以為我和她打扮成一個樣子,是要跟她照相,就像我經常打扮得跟冉碧一樣。她不知道我化裝成她的模樣是為了蒙混大人去找冉碧。她轉身正要去拿剪刀,冉碧來了。她喘著氣還沒有站穩就拉上我跑。這一次不是到供銷社后面的小樹林,而是直接到她姑婆家的院子。怕人看見,我倆蹲在屋后的墻壁下。幾個知青在廚房跟冉碧的姑婆哀求什么。皮小青在姑婆的房間里抽抽嗒嗒地哭。不一會,建強哥哥出現了,他后面幾個男人抓著他的膀子往后拽。建強哥哥離開不久,幾個知青背起皮小青就往外跑,那場面有點像搶親。那幾個人里面就有李光海。
6
建強哥哥喜歡皮小青,這是我和冉碧的推測。我問過肥子,肥子瞪著眼睛說:“噢”,但看她的樣子根本不相信。記得有一次我夸建強哥哥歌唱得好,他高興地說,要有伴奏就更好。我說誰給你伴奏了?他說一個知青。也許他說的就是皮小青吧。建強哥哥不僅歌唱得好人也長得好,脾氣也特別好。我認為他是有資格喜歡皮小青的。冉碧可不這么認為,她說也許她看上的是建強哥哥的忠厚老實,也許是他長得俊,也許只因為她被那些知青糟蹋過,誰知道呢?反正看得出來,皮小青情愿喜歡建強哥哥,而不愿喜歡知青中的任意一個。
建強哥哥回家的時候很少,在家里愣愣怔怔的,也不怎么說話;肥子則形同虛設,幾乎不能和她交談。見到冉碧我就要向她抱怨。我們的錢攢得太慢了,要這樣下去,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動身?在肥子家度日如年,我可受不了。
埋在小樹林里的瓶子有好幾天沒去動了,因為沒有錢添加進去。冉碧不在的時候,我一個人望著那棵槐樹發呆。槐樹半腰有一棵不知名的寄生樹,粗糙的樹身黯淡無光。我和冉碧喜歡坐在樹下,背靠樹干。一天黃昏,我們坐在那里吃從肥子家地里偷來的葵花。冉碧突然說,你聽。我沒有停止磕生葵花,向四周隨便張望了一下說,沒聽見什么。她拉著我躡著腳走出樹林,看見兩個大人在葵花莖葉下疊在一起。他們扭動著,掙扎著,像在撕打卻又沒有動手腳。我問冉碧,他們在干什么,冉碧說,噓!我說他們究竟在干什么,冉碧說,你個憨包。我再問,冉碧就用手指做了一個含糊而又下流的動作。我的臉一下就紅了。那個黃昏我差點和冉碧打了起來,因為她說我媽媽和我爸爸也那樣。我說不可能,我爸爸遠在縣城里。她說,和你媽媽在一起時就那樣。我說不可能,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說那是白天,晚上你睡著了怎么能看到。我講不過她,便氣急敗壞地推了她一掌,她趔趄了一下但嘴里還是說,就是那樣。也許是她看見了我眼里的兇光,當我再次推她的時候,她突然垂下睫毛說,我媽媽和爸爸也那樣。每個人的媽媽爸爸都那樣。我無法想象別人的父母如何,但我和冉碧共同擁有父母這一不光彩的秘密多少使我松了一口氣。是的。我們有太多的相同,連我們生命都是父母那樣羞恥地得來的事都極其相似。我對她更加依戀了。
我不記得我是多大的時候開始和冉碧玩的,印象中我們剛懂事就天天在一起,從來沒有分開過。我們的母親宣布不準我們在一起以后的每一天我都覺得度日如年。事實上,第二次出走我比冉碧要急切得多。也許她的興趣和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了皮小青那里去了吧,她是一個對什么事都好奇都要尋根究底的人,皮小青是那樣地吸引著她,她會不會像我迷戀她那樣迷戀皮小青轉而像我對待肥子一樣對待我呢?我覺得不能等下去,再等,她對出走的念頭就要淡忘了。冉碧是一個善變的人,如果她粘上了皮小青而將我像包袱一樣丟給肥子,那我真是生不如死。
我承認,第一次出走的時候,我相對被動。那些錢多半都是冉碧弄來的,而且有相當一部分是她從她母親那里偷來的。另外一些錢卻來得非常不容易。比如一起打掃會場,一起給供銷社的食堂擔水(兩人用扁擔抬一只水桶),給母親買東西時做一點手腳,省下自己的零花錢等。我們弄錢的途徑太少,如果沒有冉碧母親那個財源,可以說我們要出門,真是妄想。反過來說,如果是我而不再是冉碧主動要走,我不想法弄錢又怎么辦。
我能想到的老辦法還是去給供銷社的食堂抬水。我問肥子愿不愿和我一起去抬水。她興奮地點著頭,她以前看見過我和冉碧抬水,大水桶里裝了半桶水,我們搖晃著,走幾步就要歇一會兒。一停下來,就會有說不完的話。當然主要是冉碧在說,她說什么都是眉飛色舞的,樂不可支的。冉碧對說有一種特別的癖好,任何事情在她添鹽加醋的敘說里都會變得活色生香,趣味盎然。在說的過程中她對原來的事常常有意想不到的發現,而我又是一個樂于傾聽與她靈犀相通的聽眾,所以我們任何時候的談話都是美滋滋的。肥子對我們的親密交談肯定是羨慕的,為了介入我的友誼或者至少是得到我的接納,吃多大的苦和受多大的累她都愿意。
我和肥子給供銷社的食堂抬水,還不到一天時間,冉碧就找到了我。當時天還沒有黑,我和肥子抬著水走在彎曲的田埂上。比我矮的肥子走在前面,水桶不時地滑向她那一端,看上去她比我顯得更加吃力。我們打算走完田埂到了石板路上再歇息的。我們沉默地走著,因為我不說話,肥子便將她的喘氣聲弄得很響。還沒有走完田埂我們就看見了冉碧在遠處招手,一邊招手一邊喊我的名字。
這一次我們沒有撇開肥子,因為我只能和肥子將水抬到供銷社的食堂里。在那里我把領到的幾分錢全給了肥子。她撅著嘴,氣哼哼地瞪著遠處等待我的冉碧。
冉碧這次不是來報告皮小青的情況,也不是跟我去供銷社后面的小樹林。她是來講她母親的事,她跳來跳去地講,我還沒有聽清楚,她就開始哭起來。她一哭,我就著急,我說,要不要我們一起去問問你媽媽,也許她肚子里并沒有一個小孩子。她說,誰敢去問她,她都開始吃酸東西了,她一刷牙就要吐,她吃過飯就打嗝。我說我吃過飯也打嗝,我感冒也想吐。她說你懂什么呀,皮小青就是那樣的,那是害喜。她沒有爸爸她的媽媽怎么能夠害喜。她說她更加無臉見人了,她絕望了,她非走不可了。
我是巴不得她跟我立即走。但我不相信她媽媽肚子里懷了一個孩子。在接下來的一天,我瞅準一個機會單獨挨到冉碧媽媽的旁邊,我悄悄地也是非常仔細地觀察,沒有發現她媽媽的肚子大起來。而且我也試過,只要你想到有人在看著你打嗝,你一定就會真的打嗝,你覺得自己要吐就真的會吐。至于酸東西,不止是我連肥子也是要吃的。我將我的發現告訴冉碧,她說你懂什么呀,皮小青對姑婆說的我都對照過,包括她的口臭。我還是不相信,我說你媽媽紅光滿面的哪像皮小青有氣無力的。當然,安慰歸安慰,一想到她跟我一樣迫切地希望離開,從此以后我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我就喜上眉梢。
接下來我們就只為一件事著急了,那就是籌錢。我們不能一起去抬水。我們就一起去樹林里割雞血藤,挖何首烏,這兩樣都是草藥,曬干了可以賣錢。那段時間我們還熱衷于替母親買米買菜,能夠克扣的錢雖然有限,但我們的存款還是在一點點增加。有一天我們在林子里看見一條蛇,我趕緊拉著冉碧的手跑開,冉碧卻說,別動!蛇匍匐著吐出火星般的信子,那蠕動的皮肉讓人發怵。冉碧說你別走,我去叫李光海。她見我不安地往前蹭,就說,要不你去找他,我在這里看著,他肯定會給我們五分錢。我知道李光海愛吃蛇,也相信他或許會給我們五分錢,但我不敢跟他說話,怕羞和怕蛇對我來講是一樣的,她只好遺憾地跟著我一同離開,在皮小青那里,我們找到了李光海,再回到樹林的時候,那條蛇已不在原地,它盤在一棵小樹下,正瞇著眼打瞌睡。那是一條肥美的菜花蛇,李光海和與他分享蛇肉的幾個知青,給了我們七分錢。
這件事給了我和冉碧很大的啟發。知青們經常能收到家里寄的錢,但即使他們有錢也不能買到吃的東西,那個時候,食品都是要供應的,而他們似乎特別貪吃,尤其是對肉食經常處于渴望中,幾天不吃就抱怨說腸子沒油水要生銹了。冉碧說,他們不是好吃嗎?他們要吃的怪東西我們可以到處去找。他們吃的怪東西有兩類,一類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比如蛇,癩蛤蟆,這類東西我們只能提供錢索,由他們自己動手。另一類是我們自己能對付的,比如螺螄青蛙黃鱔和鳥蛋。不過下水和上樹我都不行,只有冉碧無師自通,她知道哪一只鳥巢是空的,哪一只鳥巢里有蛋。有一次,她剛剛拿著鳥蛋從樹上出溜下來,母鳥就回來了。它發覺丟了蛋,憤怒地向我們俯沖下來,冉碧趕緊把蛋放在地上,跟著我抱頭鼠竄。冉碧捉黃鱔的架勢很像知青捉蛇。她上樹和下水的時候我都不能幫她,但我會跟在她的身邊贊美她給她鼓勁,她快樂地承接著,有時也笑著抱怨:你就會打坐地沖鋒,坐享其成。
有一天,我們在路邊發現了一只死狗,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它拖到皮小青院子里。我們相信在那里能找到李光海,因為那段時間,他和一些男知青經常聚在皮小青那里。我們希望在他們那里得到幾分錢也希望他們邀請我們一同吃狗肉。一進皮小青的院子,冉碧就高聲喊,小青姐姐小青姐姐。她不敢對李光海直呼其名也不好意思跟著我喊舅舅。院子里靜悄悄的,門關著,什么動靜也看不見。我說,他們也許出門去了,冉碧說,有人,門又沒有上鎖。我們放下狗,準備去敲門,才走到門口,門就開了,從里面走出來的是武裝部長。他看了我們一眼,還沒有來得及說什么,冉碧就大叫了一聲:狗!
7
那一年的夏天特別長,我們過完了一個八月,又過一個八月。大人說,那年閏八月,有兩個八月。這一來,春秋都很短促,冬夏卻變得漫長。我和冉碧在焦慮中積攢我們的盤纏,有時候,我都感到疲倦,有點想放棄了。我對冉碧說,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們先走出去再說,走到哪步算哪步。冉碧說,錢少了根本不行,出去以后人生地不熟,到哪里都是兩眼一抹黑,沒錢到時候難道再回來不成?但要攢錢確實太難了。李光海和另外幾個知青,出門去了好幾天,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他們一走,我們的財源就幾乎枯竭。我們商議著,想了好多招數,都無法奏效。冉碧最后說,還是我去偷我媽媽的錢吧。我說你媽媽現在那個樣子,再被發現短了公家的款,不要出事嗎?她說我媽媽怎么啦,我說不是你自己說的嗎,她都打嗝了,都吃酸東西了。冉碧突然就生氣了,她生了一會兒不知是我還是她自己的氣,就開始咒罵那一個人,她說他總有一天要倒大霉。
冉碧說她媽媽害喜的那些跡象我一直沒有看出來。自從她給我講了她媽媽情況反常以后,我一直在仔細觀察她的媽媽,近處打量不必說,就是老遠看見,我也要投去深深的一瞥。她的媽媽要出事,我也會很難過的,真的。冉碧忍受的羞辱也刺痛著我,她流淚的時候我也會兩眼發澀。但我在她媽媽身上的確沒有發現異樣。她照舊在人們心照不宣的注視下走來走去,在人們口是心非的恭維下高聲說笑。冉碧的媽媽有著細白的皮膚,她一笑臉就發紅,這使得她在她賣的那些鍋碗瓢盆化肥農藥之間格外地鮮活。我不但沒有發現她有口臭,反而覺得她身上有股說不出來的香氣。有天我到她那里去打煤油,付錢的時候,我皺著鼻子呼吸著,她說你在聞什么,我說石榴花,她說什么,我笑起來。她跟我的媽媽不說話,也沒有同意我和冉碧一起玩,但她跟我是說話的;找錢給我時,還伸出手撣了撣我衣領上的草屑。我不止一次和冉碧討論過,要是她的媽媽不跟人那樣,那該是多好的一個媽媽啊。可她卻說,如果像你媽媽那樣我又怎么辦呢?是啊,哪里能夠找到十全十美的媽媽呢?不過她還是覺得我的媽媽比她自己的媽媽要能容忍一些。
在我們為錢犯愁的那段日子。學校的操場上又開過一次批判會。斗的是一個瘦高個老太婆。聽說,她是臨時來頂替的,本來是要斗一個知青,但那知青連夜逃走了。老太婆已被斗過多次,她駕輕就熟地站在那里,神情漠然。因為佝僂她也不用特別的低頭和彎腰。她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挨斗,倒像是在路邊等人。那一天的批判會開得很是敷衍,很是潦草,時間短,內容空洞了無新意。臺上的人心不在焉,臺下的人也無精打采。人們都在猜測,都在打探那個逃跑的知青的消息。有人說他窩藏過從城里來的反革命,有人說他調戲了幼女,也有人說他一慣亂搞女知青。說到女知青人們又特別將皮小青提出來議論一番:有人說,下次沒準就該是她站在臺子上;也有人說,不一定,并不是所的破鞋都會遭殃。說到破鞋,他們就意味深長地看著冉碧,冉碧便氣餒地拉著我離開。在操場邊上,我們看到武裝部長和幾個背槍的民兵交頭接耳,看見我們,他便伸出手像要說話的樣子。冉碧飛快地走著看都不看他。走了好遠,我對冉碧說,也許他是讓我們打掃操場呢,冉碧說,不稀罕,不要他的臭錢。
冉碧的姑婆是有一點錢的。她的錢不是鎖在抽屜里,而是藏在家里說不清的什么角落。在我們不曾出走以前,有一次,她出門去接生。我和冉碧在柜子里翻出她的壽衣穿在身上玩。穿壽襪時我們發現了幾張錢,在她裝干果的口袋里也發現過錢,雖然那時我們不敢拿,但錢的位置、數目卻記得很清楚。當然那些錢過后肯定是找不到了。姑婆沒有指責我們翻她的東西,但卻悄悄轉移了她的錢,我和冉碧再去打開干果,里面不僅沒有錢連干果也少了許多。我跟冉碧打賭,姑婆存的錢肯定比她媽自己的錢多。冉碧說,那肯定,但她情愿偷她媽媽的而不愿偷她姑婆的錢。
在和冉碧的交往里,我承認,她付出的多,我付出的要少。在錢財上是這樣,在其它事情上也是這樣。比如我們共同犯下了事,大人怪罪下來,承擔責任的往往都是她。我的母親在人前逆來順受,但掐我的時候毫不手軟,似乎要在我身上將她所有的郁悶怨怒發泄出來。冉碧的媽媽罵人很難聽,很少打她。挨罵后,她常常解嘲說,我比你占一點優勢,她罵她的,我一句都沒聽。在我們籌錢陷入困境,她準備再次去偷她媽媽的錢時,她又這樣講。我說,我不能老是讓你去,你媽媽肚子里要真有了孩子,再上臺去挨斗就慘了。她說,那時候我們已經走遠了,不知道了。我說你想起來會難過的。她說不會。我說如果那樣你媽媽會不會上吊。她說嗨!我說,要不還是我去偷我母親的吧,每次一點點,只是那樣時間要拖很長。
冉碧沒有馬上同意我到母親那里去偷。她知道我非常害怕我的母親挨斗。如果我的母親短款,誰也不會替她說話。我的母親人雖然邋遢,但她是有把攔的。她常常說,有兩個問題不能犯,一是經濟問題,二是作風問題。這兩個問題只要她犯了一個,在這里她都可能站不住腳甚至活不下去。冉碧不讓我去偷,我知道有對我的體恤也有對我媽媽的憐憫。而我也遲疑著,在偷與不偷之間搖擺不定。我對冉碧說,我可以在我媽媽賣的散裝白酒里悄悄兌水,一次兌一點點,這樣就可以抵消我偷走的錢。冉碧思忖了好久,然后說,要偷就偷布票吧,布票切了角就作廢,又不上交,沒有人會發現。
我不知道冉碧是怎么想出這個主意的,我覺得她太聰明了,簡直就是一個陰謀家。我曾經多次被母親強迫著幫她數布票。一尺的,五尺的,一丈的,分門別類。每一百張用橡皮筋扎成一疊,切角作廢。那些布票并不要交上去,也沒有看見誰來檢查過,她完全可以不數。但我母親是一個一絲不茍的人,她不但將五尺一尺的布票清點得清清楚楚整整齊齊,就連一寸兩寸的也不放過。有多少個晚上,她都在煤油燈下埋頭數那手指大小的東西,我也多次幫她,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那其中有賺錢的奧妙。
布票我很快偷到了手——是塞在鞋縫里悄悄帶出來的。當我們將那卷成一團的大面值布票撫平,心中又高興,又害怕。對布票能否變成錢我是沒有把握的,冉碧卻顯得見多識廣。她說,知青的衣服是城里寄來的,他們不在當地做衣服,他們自己的布票就拿去賣。我們便宜一點給他們,他們多賺,我們少賺。我說,建強哥哥也賣過布票,他家人口多,布票也拿出去賣錢。她說,我去跟知青說,你跟建強哥哥說。我說我不去說,我只負責偷。她說,我知道你不敢說,都由我來說吧。
建強哥哥和知青,都喜歡我們的布票。也許是我們要的錢太少,也許他們也覺得這是一個生財之道。我們很快就拿到了錢,雖然他們給的價很低,但比起以往到處去弄錢,我們還是覺得劃算,錢來得太容易了。
那段時間,我突然變得很乖巧。我呆在母親身邊,做飯做清潔,一閑下來就要求幫她數布票。那出自鞋縫帶著一小股臭腳丫氣味的布票源源不斷地通過冉碧轉送到建強哥哥和知青的手里,我們的錢越來越多。
那段時間,我腦子里整天充斥著大大小小的布票和身處異地的幻想。為即將變成為現實的出走而忘乎所以。我對冉碧轉手倒賣的細節也并不知情,她為了減輕我的憂慮,也有意隱瞞了某些情況。
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知青究竟把那些東西賣給了誰。她只是說,他們和建強哥哥會保護我們。她每次回來都會說一點皮小青的消息——皮小青叫她去供銷社幫忙買紙,她又流血了;她發現以前從沒見到過的一個男知青和李光海一起在皮小青那里,他們一起吃了一頓牛肉;她看見那個人去通知皮小青開會,怎么要他通知呢,真是多管閑事;她看見幾個男知青坐著聽皮小青拉琴,聽完后輪流讓皮小青坐在腿上。我說,我在建強哥哥房間里看見過皮小青,建強哥哥在哭,皮小青在親他。冉碧不相信,我說是真的,我一直在壁縫后面看,建強哥哥給她錢她不要。冉碧說,你看見他們那樣了?我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意思。我說沒有,建強哥哥一直在傷心地哭,直到她離開。冉碧于是下結論說,皮小青喜歡建強哥哥是真的。我說,我們走的時候也帶上皮小青吧,她怪可憐的。冉碧說,那要看錢夠不夠。但馬上又接著說,她能走到哪里去呢?她又不是小孩子。
8
有錢的感覺真好。有了錢,以前那些遙不可及的夢想一下子變得伸手可觸。我和冉碧走在路上或人前常常會情不自禁地互看一眼,那會意的眼神那秘密的快樂使我們從發梢到腳跟都充滿了愉悅。甚至看人的眼光也不一樣了。以前我覺得肥子不好玩,但后來發現她也是善解人意的。我給她講大城市的見聞(從知青那里零零碎碎聽來的),我給她買虛擬的頭巾頭繩和襪子,她也跟隨著我在想象的遠方隨心所欲地轉悠。末了她竟要我帶她到真正的大城市去。她說,到了那里她還可以跟我一起去抬水賣。我說,大城市吃的是自來水。不過我還是答應她,等我到了大城市,我一定照一張有車和樓房的照片寄給她。她說,你去了就不再回來啦?我說,沒有說不回來呀,她說,要是我,我就不會回來,肯定不回來。
我肯定不會回來。但這話不能給肥子講,我跟她說,你出嫁的時候,我和冉碧回來陪你哭嫁。她說,那是好久的事,冉碧要跟你一起走嗎?我知道自己說漏了嘴,就說,你出嫁時我肯定有了更多的錢,那時候我送你一床花鋪蓋。她很高興地接受了我的花鋪蓋,雖然那是猴年馬月以后的事。她想了一會而還是不放心:冉碧真要跟你一道去嗎?我說,沒有。我們還等著吃你哥哥的喜酒呢。她說我哥哥不結婚,我說如果皮小青要嫁給他呢?她說不可能,因為她是知青。
冉碧也在她姑婆那里說漏了嘴。也是因為瞎許諾。她一會兒對她姑婆說,要給她買各種顏色的絲線(姑婆的針線做得好,尤其是繡花,她繡的蝴蝶鳥兒靈動得像活的一樣),一會兒又要給她買一雙靴子,一會兒又要買一件毛衣,最讓姑婆哭笑不得的是她要送她一個布娃娃讓她帶到棺材里去。她對姑婆說,你死的時候我不能陪你娃娃卻可以一直陪你。姑婆說你要到哪里去?冉碧知道自己失態,馬上笑著說,我怕我到天上去,姑婆說,我都還沒有去,哪里輪到了你。
那段時間,我們走路輕快,說話輕快,連夢都飄飄浮浮的。母親身上的氣味也沒有以前那么難聞了,我幫她淘米,洗菜,抹桌掃地,偷布票也揀面值小的。一想到我走后,她整夜坐在油燈下哭,白日夜晚的自言自語我就難受。要是她也像冉碧的媽媽一樣有喜在身就好了,我走了,她又可以生一個小孩子來陪她,再也不用想起我。
冉碧對她的媽媽也有些憐惜。她對我說,她媽媽整天都在吐口水。我說她以往都習慣吐口水——冉碧是知道的,她媽媽老是擔心人家要吐她的口水,因此常常是自己提前把口水吐在地上。她以為要吐的口水人家并沒有吐,甚至都沒有想到要吐,久而久之就養成了吐口水的習慣。冉碧說,這一次跟以往不一樣,她是惡心才吐。我說她真的懷了一個小孩子你會不會丟下她走?她傷心地說,走,怎么不走。我說你媽媽有個小孩子陪她,我媽媽什么都沒有。冉碧苦笑起來,陪她!有了孩子人家不羞死她才怪。
建強哥哥好像有了什么覺察。我和肥子坐著剝豆子誰也沒有說話,他無頭無尾地說,我們修公路時候曾經炸死過一個女孩,就像你這么大。他用手指著我說。指著人說死,哪怕只是做一個比喻,都是犯忌的。我問他說這個是什么意思,他說那個孩子不是本地人,我說是怎么回事呢,他說沒有什么事情。我想他是在嚇唬我,我就說,哪里沒有危險呢,在家里還危險呢。我想說皮小青不是在家里嗎,卻忍住了沒有說。但我說出來的還是跟皮小青有關:建強哥哥,如果皮小青到了你們家,那些人是不是就不找她了呢?我說完這話,他和肥子都看著我,沒有人接話。過了好一會他才低聲地說,她的命苦得很,比我們都苦。
建強哥哥喜歡皮小青是真心的,沒有人可以比。冉碧曾經告訴我,為了皮小青建強哥哥可以跟人拼命,但皮小青不許他那樣。皮小青對建強哥哥好也是真心的。但她不敢跟建強哥哥在一起,那樣會把火惹到他身上來。我說他倆既然好,卻又不能在一起,怎么不離開這個鬼地方?冉碧說,你以為這么簡單啊?她還向我透露說,在她給皮小青送姑婆做的醪糟時,發現皮小青床上有人,那個人是誰她并不清楚。她叫我猜那個人究竟是誰,我說是建強哥哥?李光海?她說不像,我說會不會是那個人,我指的是武裝部長。她說誰知道呢?我突然問她,你給知青的布票是不是主要給了李光海呢?她說不是,是幾個人,他一個人賣不了那么多。
我們已有的錢比第一次出走時要多得多,在我看來出走的機會已經成熟。可冉碧是一個深謀遠慮的人,在我看來她也是一個貪婪的人,在我一遍一遍地催她上路的時候,她總說如果沒有足夠多的錢,我們離開了還得回來。我說要好多錢才算夠啊,這樣拖下去不出事才怪。我這樣說,只是想催她快些啟程,誰也沒想到竟一語成讖。
9
毫無疑問,第二次出走,我比冉碧心急得多。整天里,我只有一半心思應對著現實,另一半心思卻在遙遠的別處。那是一個被放大了無數倍的鄉場。在那里,除了我和冉碧誰也不認識誰,我和冉碧到處去玩,玩累了就去飯店吃飯,我們帶去的一大包錢,不增不減,怎么用都用不完。我憧憬著那個地方,巴不得立即投身到那里去。當冉碧告訴我她媽媽病了的時候我比她還要著急。我抱怨她說叫你早點走,你不聽。冉碧說,她倒床了,班都上不了啦。我說,那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夠走?等她好一點吧,見我陰著臉,她又說,要不,你到姑婆那里來吧。她每天都跟姑婆一起,給她的媽媽熬藥煮飯。
在姑婆那里去等待她媽媽的病好轉,雖然有些無奈,但我還是愿意接受。姑婆喜歡我,喜歡冉碧,喜歡她認識的每一個人,包括那個武裝部長。姑婆給無數的人接過生,也用中草藥救過無數人的命,其中包括武裝部長的兒子和他母親。武裝部長叫姑婆姨,知青們叫她婆婆。婆婆針線做得好,菜也燒得好,知青們偶爾也在她那里吃東西,吃得最多的是那個武裝部長。婆婆沒有土地,也沒有工作,她吃的幾乎都來自看病的鄉民(她看病多半是義務,很少收錢)。婆婆對我母親也不錯,是少數幾個和我母親有交往的女人之一(有好幾次回家我都撞見母親對著她哭)。有次我和冉碧當她的面互相數落自己的母親,婆婆沒有說冉碧卻說我,你母親生你,三天三夜,嗓子都喊啞了,你生下來七斤多,你母親多大一點個子?我媽媽和姑婆都是小個子,聽人說,我媽媽結婚的時候,人家就開玩笑說我爸找了一個小學畢業生。我看過我媽媽年輕時的照片,她的五官非常美,要不是身材太過嬌小,她比冉碧的母親還好看。我也聽人說過,母親因為骨盆小,生我的時候頭在墻壁上撞得都要破了。我想不明白,母親冒死讓我降生到人世,為什么就不能讓我沒有羞辱沒有痛苦地生活呢?從懂事開始,我都對臟、臭、怪味這些字眼過敏。有意無意提及,我都心驚肉跳,心如刀絞。任何孩子欺負我,我都不敢理直氣壯地還擊,任何人都握著摧毀我的武器。不管為了什么,只要他們一提及這個,我就只能倉惶逃離。為此我回家就生悶氣,咽不下這口氣就跑到姑婆那里。每次找她訴說,她都靜靜地聽著。聽完了,就輕輕嘆氣。
姑婆本來是跟冉碧一家住在一起的。自從冉碧的爸爸去世后,她就獨自住在供銷社旁邊的小院里了。冉碧的父親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好像出生就沒有看見過他。有人說他是畏罪潛逃,有人說是畏罪自殺,總之是不見了蹤影。冉碧認為她的父親的確已經死去。這樣,她的姑婆在這個世界上就只有冉碧和她媽媽兩個親人了。而事實是,這一帶方圓幾十里的地界,沒有人不認識她;她有著各式各樣的稱謂,人們煞費苦心轉彎抹角地要跟她沾一點親帶幾分故。逢場過節,她家里堆滿人們捎來的種種東西:一把菜,幾只雞蛋,一碗綠豆,半升谷子,幾個麥粑等等。姑婆也把平時準備好的嬰兒帽子小鞋子或是打蛔蟲的藥交給他們。有的人拿不出東西,只是順路來看看,向她傾訴煩惱和痛苦,姑婆也一樣以禮相待。她陪他們說話,一起掉眼淚,末了,將人家送她的東西轉送他們。
婆婆會做衣裳,她的對襟衣服,她的褲子她的鞋子都是自己做的。她頭上的銀簪子用了幾十年了,越用越亮。簪子別在腦后不容易看見,她最漂亮的裝飾是手里的手絹。她的手絹都是別人送的,皮小青就送了她好幾條。婆婆坐著說話時喜歡用手絹輕輕地揩拭她的額頭和臉。臉上并沒有什么,這不過是習慣而已。她的手絹跟她一塵不染的衣裝很是相宜。冉碧曾經聽人說,她的爸爸跟姑婆長得很像,她于是斷定她爸爸也是很講究很體面的,只是不知道個子有多高。仔細看,冉碧的樣子還是有點像姑婆,我對她說,也許你老了就是姑婆這個樣子。冉碧卻說,怎么可能呀,我一輩子都學不成姑婆的樣子。是的,姑婆的細致耐心和安靜,尤其是她對每一個人的諒解和體恤,這是我和冉碧都無從理解,當然也難以做到的。
有人說,姑婆的家就是他們的寺廟。還有人說,連武裝部長都要去那里燒香。不過我們知道,他不是去燒香,而是去吃東西。姑婆燒得一手好菜,還經常有市面上買不到的好東西,比如半邊錦雞,一小塊麂子肉,臘排香腸等(奇怪的是她自己卻不沾葷腥)。有次武裝部長一邊吃肉,一邊喝著姑婆的糯米酒,興奮地哼起了小調。他在姑婆那里吃飯時,冉碧的媽媽是不陪的,她在姑婆面前也從不和他說話。他們也不談論她。姑婆一邊侍候他吃,一邊給她講某女人的事。那個女人我和冉碧都認識。她的丈夫死了,一個人帶著五個小孩子,也是一個破鞋。姑婆這樣那樣地說了許多,末了是請武裝部長不要斗她,她說,五個孩子,萬一她想不開孩子怎么辦?武裝部長先說自己做不了主,姑婆反駁說,一向不是你在做主嗎,什么事都是你在做主。武裝部長只好說,不開會交不了差,又沒有發現新目標,找誰來替?姑婆又接著說情,直到說得掉眼淚。武裝部長最后說,好了,好了,看在你的面上,找一個斗過的再斗一斗,這類事今后再不許摻合。武裝部長吃東西時,大鼻子耷拉著,愜意的眼仁像炒過的綠豆。我們有時在場,有時不在,他吃剩的東西姑婆總是給我們吃。我們一直想不明白,那么好吃的東西,姑婆自己舍不得吃卻要做給他吃。
聽冉碧講,皮小青生病后住在姑婆那里,跟她講了很多自己的事情。姑婆疼她比疼冉碧還過分。姑婆對皮小青的關注使冉碧感到了冷落。而皮小青一口一個姑婆的親熱勁兒也使冉碧受不了。皮小青不知道冉碧的不滿,姑婆是知道的。她對冉碧說那孩子比你還可憐啊,在這個世界上,她除了有把小提琴,什么都沒有。冉碧曾經問姑婆,皮小青為什么要跟那些男知青在一起,既然他們那樣對待她。姑婆嘆了口氣說,各有各的難處。待我們跟皮小青親近后,對姑婆仍然給那些男知青好東西吃表示抗議的時候,姑婆說,他們也是媽生出來的啊,只不過來得遠些罷了。
在冉碧媽媽臥病在床的那段時間,我們整天跟姑婆呆在一起,熬藥做飯,有時也去碧津潭里洗鋪蓋和衣服。.洗衣時姑婆也在旁邊,夏天的水特別涼,冉碧想到水里去泡泡,姑婆無論如何都不同意。冉碧說姑婆你看天,蔚藍的天空在潭水里成了墨綠色,天上沒有一絲云彩,有風從遠處吹來。姑婆說要下雨,我想起我和冉碧上次出逃時發過的誓,想起我們懸而未決的出走計劃,不禁憂心忡忡。我問姑婆,下過雨之后,夏天就要結束了嗎?姑婆說,唔。
也是在水潭邊,姑婆告訴我,我的母親以前很整潔,甚至是有潔癖的,到了今天這一步,自是有她的苦。這話當時我和冉碧都無從理解,過了好多年,直到成年以后,我才慢慢明白了她的意思。
10
冉碧的媽媽躺在床上,臉色灰白,裸露的手像戴了一雙橡皮手套。因為出血太多,她沒有力氣睜開眼睛,更沒有精力來管我和冉碧是否在一起玩兒的事了。有兩次我試探著跟冉碧把飯菜端到她床頭,在冉碧給她喂藥以后,我還壯著膽子將漱口水倒進她的嘴里。她生病時完全像個孩子,我將她的手放進毯子里面去,她也沒什么表示。她病得很重,冉碧說,她流的血如果用來漆嫁妝,可以漆一間床加一張桌子。我曾經跟姑婆去看過一個難產的產婦,死前就是這個樣子。
我想不明白,不久前,冉碧的媽媽都還有說有笑,怎么一下就成了那個樣子。當我將我的疑惑說過我的母親聽。母親說,糟了,她亂吃了藥。我問是不是吃了敵敵畏。她問我姑婆怎么說,我說姑婆只是給她熬藥沒有說什么,倒是聽冉碧說,出了血肚子里的孩子就沒有了。母親說,胎都被她打掉了,還有什么孩子。我說,那就好了,冉碧不用擔心人家笑話了。母親說,亂吃那種藥是要出人命的。我說她躺在床上不能動了。說這話時,我特意瞄了一眼母親,我以為她臉上會有幸災樂禍的表情,但看到的只是一派黯然。
也就是在那一次,我對母親說了我和冉碧聽到的她母親房間的動靜,并要母親保密。她說那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避著你們這些小孩子。我說姑婆也不知道呢。姑婆還給他東西吃。她說姑婆怎么不知道,這些年,要是換其他人,早被斗了八十次。我說,姑婆一直在幫她?母親說,沒準她也在幫姑婆。母親說這話時有種說不出來的意味,我非常詫異,難道母親自認為比他們優越。我問她,姑婆有什么事做得不對?她說沒什么不對,只是出身很不好。
我不知怎么向冉碧表達我的憐惜。我想告訴她,要是她媽媽死了,我們又沒能走掉,我就說服母親讓她去我們家,如果我倆出走,我就處處照顧她,像她以往對我那樣。不過我還是希望我們能出去,呆在這個地方,即使我們天天在一起依舊郁悶。
后來,母親讓我把給她母親的紅糖拿給姑婆,姑婆說,你就拿到她媽媽房里去吧。在她們房間里,我看到她媽媽斜依在床頭,冉碧坐在床前,埋著頭不住地啜泣。
我是第一次看到冉碧那樣傷心,她的頭低到膝蓋,兩個肩頭劇烈地抽動,洶涌的哀鳴艱難地經過喉嚨向外噴射。那架勢完全像是給她媽媽哭靈。她媽媽看見我,只能疲憊地點點頭。我感到奇怪,她的媽媽看上去比前幾天好一些了,她干嗎那樣哭?我蹲下身去喊她,我用手去扳她的肩,她怎么也不愿抬起頭來。她媽媽見我急得快要掉眼淚就說,她不聽話,喊她不要去,偏要去。我問她去了哪里。她說她去罵人。我知道她說的罵人是罵誰,冉碧曾經說過,什么時候她要當眾罵他,說過不止一次,我以為只是說說而已。我說她罵了嗎?她說,沒罵兩句,卻被人圍了看笑話——冉碧媽媽說話時臉上有說不出的難過和尷尬。我看著冉碧,我真后悔,她被人圍觀的時候我不在現場。我多么愿意和她一起承受那些恥辱和難堪,就像她多次同我一起分擔我的難堪和恥辱那樣。我輕輕地搖著她的頭,連聲叫:冉碧冉碧。
冉碧的媽媽私自墮胎險些丟了性命。泄露這秘密的不是別人,正是冉碧自己。事后冉碧告訴我,那天中午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想罵人,她在街上看見了他,沒罵幾句,他就溜了,倒是圍觀的人聽出了底細。她本來是想掃他的面子,結果是她和母親的面子丟盡。她恨自己,但更恨那個人,她相信他總有一天會倒大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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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碧沉浸在她的羞辱和悲傷里,似乎已經忘記了出走的事。她整天忙著料理飲食湯藥,閑下來就坐在床前陪她的媽媽。有時候我也陪同她坐在床前,看她媽媽閉著眼睛,眼珠在眼皮下轉動。有時候,我們將她扶起,她斜靠著,青白的臉膽怯地縮在亂發下,好像變了一個人。她說話期期艾艾,黯淡的眼里無端地滾出淚水。冉碧一邊給她擦臉一邊給她喂水,一邊像母親一樣地哄她。在高居臨下的呵護與體貼中,冉碧的母性開始萌芽,不知不覺中她跟她媽媽變得親近起來。
冉碧不愿離開她的媽媽,冉碧不會和我浪跡天涯了。揣著兩毛錢再見冉碧時,我向她說出了我的擔憂。冉碧母親病后有好些天我已沒有偷布票了,我手里的兩毛錢是我母親心血來潮時無緣無故獎給我的。我給冉碧說,你真不走了我也同意,不過我們存的錢怎么花得掉呢?冉碧說,誰說不走啦?我媽媽快要好起來了。見她沒有改變,我沖動地邀請道,要不帶上你的媽媽一起走。她說,還是我倆,就我們兩個。我說,那布票還偷不偷呢?她想了想說,再偷點吧,多帶點錢心里踏實。
如果冉碧的媽媽開始好轉我們就走,如果我們最后的偷竊不是那么頻繁,也許我們已成功地走掉了,而且也不會將那么多人拖入險境。不過也要怪我,我太沒有主見,我依賴性太強,她說什么我就贊同什么,她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不過話說回來,如果那次真的成功走掉,我和冉碧,還有周圍的人,我們的生命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呢?
接下來的時間里,冉碧仍然侍候她的媽媽。她的媽媽已經開始下床,冉碧能夠抽出身來跟我碰面,從我手里接過布票去找建強哥哥和李光海了。最后幾天,我行事更加小心翼翼——以前夏天我是穿涼鞋的,自從開始偷布票我一直穿球鞋加棉襪,而不管天氣有多熱。起初,我將布票藏在鞋縫里,接著是藏到襪子里,最后那幾天是藏在腳趾縫里。一方面我擔心母親發現——她要是發現連我都需要提防,連我都在偷她和坑她,她一定會傷透心的。另一方面,如果我真的被發覺。我們的出走也會成為泡影。我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但在最后關頭,每次將布票交給冉碧我都叮囑她小心再小心。
冉碧那幾天有些神思恍惚,少了以前的機靈。本來該給建強哥哥的票她給了李光海,給李光海的又給了建強,而且老是找不到人。有一次,她沒有等到李光海,差一點托皮小青轉交。還有一次,她一小筆錢遺失在姑婆的凳子下,害得姑婆問起來,她支支唔唔地說不清楚。我有一點神經,她見我擔心便笑著拍拍自己的腦門兒說,我被那些事弄昏了頭。我說你還為那件事生氣嗎?她說我怎么想都想不過來。我說你去找建強哥哥的時候我也跟著你吧,一個人容易發呆,她說,行。
記得是下午,我們去找建強哥哥。肥子說,昨天還在。冉碧說,我當然知道昨天還在,我昨天還見過他。肥子不高興冉碧,對她翻著白眼,他昨天在,今天不在,明天也不在。我問她,他要去哪里,她說,修水庫。我又問,他是不是走了呢?肥子說,東西都還在家里。我和冉碧又等了一會,仍然不見他回來,只好往皮小青家走去。在那里,我們知道能找到李光海。
那個下午非常悶熱,蔚藍的天穹上不見一絲塵埃。走到皮小青門前,我和冉碧大汗淋漓,衣袋里的布票都濡濕了。堂屋門沒有上鎖,但里面卻上了閂。我舉起拳頭正要擂門,冉碧突然在后面拉了一把,隨后帶我悄沒聲繞到屋后。房子一共有三間:雜屋,堂屋和睡房,都沒有后門,格子窗鑲在高處,根本夠不著。冉碧好不容易找到一道壁縫,看了一會兒轉過頭說,不清楚,你來。我蹲下去,花了老大功夫,隱隱約約只發現四截小腿,腳踝以下和膝蓋以上都看不見。那四條腿對峙著,一會粘在一起,一會又擺成一個口字,當它們再次頂在一起并開始彎曲時,冉碧將我拉了起來。你看見了什么?冉碧問。我說看不出什么。她又將我拉回到前門。這時我感到冉碧的呼吸有些急促,額頭上的汗又開始滲出來。我問她是不是真要下雨,她抬起頭四下張望著,周圍的人家有幾處屋頂已開始冒煙,下地的人已陸續回家。我見她臉色通紅心慌意亂的樣子,就說要不再去敲門。冉碧沉吟著問我,那個人是誰,你估計?我說看不出來。她說,你沒聽到一點聲音,我說我只聽見自己咚咚咚咚的心跳。她說,我知道是他,百分之百是他。我明白她說的是誰,我正要說話,她已經轉身撿起一根雜木棍穿過門扣,別上了大門。
我的心比剛才偷窺時跳得更快,我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但我知道冉碧一直期望的報仇泄恨的時機到了。我倆靠在一棵樹上,呼吸變得異樣的急促。我問要不要去喊建強哥哥和李光海來。我想我去叫他們的時候,一定要提醒他們拿上棍棒什么的。冉碧費力地想了想,搖著頭說,再等一等,等一等。我興奮地躍躍欲試地等待著,也許只過了一會兒,也許過了好久。我突然看見冉碧睜開眼睛,像在批斗會上喊口號那樣吆喝起來—一快來看哦,快來看哦,亂搞女知青哦!她重復地叫喊著,開始朝著周圍的人家,接著仰起頭,面對樹梢和藍天。她敞開嗓門兒,聲音洪亮,一刻不停,看上去就像有幾分癲狂。就在這同時,我看見皮小青屋子的門扇一個勁兒抽動,但門扣里的棍子看來非常結實,如此猛烈的搖撼也徒勞無功。看著越來越多的人向這邊涌來,有一會兒,我都忍不住想去把門打開。
冉碧變得有些嘶啞的聲音停下來。她閉上眼靠住樹干,滿院子看熱鬧的人卻出奇的安靜。這時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李光海,人們扭過頭,果然是李光海和幾個男知青匆匆趕來,他們手里握著好事者提供的扁擔和棍棒。
屋門終于被打開了,讓人們大吃一驚的是,堂屋垂首坐著的是面如死灰的建強哥哥和更加蒼白贏弱的皮小青。
12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我相信冉碧的感覺肯定也跟我差不多。我不想復述那些失去理智的亂棒雨點般落在建強哥哥身上時,皮小青是怎樣向李光海哀求,他們什么都沒有做,她身上正在流血。為了使人們相信,她旋即進屋取出一疊紙展示給看熱鬧的各色人等,那浸透了污血的紙剛從身上取下來,冒著騰騰的熱氣。我感到頭皮一陣陣發緊。建強哥哥沒有呻吟一聲,他甚至沒有用手去護一下自己的頭,但當他看到我和冉碧時,卻投過來意味深長的一瞥。
當晚我和冉碧是在姑婆家度過的。我們沒吃東西,躺在姑婆的床上,兩個人相向無語。姑婆在堂屋里,雜亂的人聲中,迷迷糊糊聽得出我母親的聲音,冉碧母親的聲音,后來又隱約聽見皮小青、李光海及一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好像是姑婆說,要挨斗,他們幾個都跑不脫。武斗,把人打成殘廢,這事要多嚴重有多嚴重。皮小青說,他真的,真的什么都沒有做。還有一些話,我們聽不清,我們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武裝部長氣急敗壞的吼叫將我們驚醒:她清高,她貞節,怎么又許這一個二個的公狗上身,不斗這婊子斗誰?!不知姑婆低聲說了什么,只聽他又大聲嚷嚷:建強也不是好公雞,現場都捉到了,還說沒做。至于李光海,腐化墮落,早就該治一治了!姑婆還在繼續說些什么,這當中又有冉碧媽媽不太清楚的聲音。武裝部長不耐煩地打斷她們,好了好了,這幾個人,不是斗不斗的問題,而是專政,長期專政!這時我們聽見姑婆大聲地問,能不能代替?他答:誰!想找死?姑婆再次大聲地說:你姨!
那天姑婆一夜沒合眼,不知她在堂屋逡巡了多久。第二天一早,我們看見她靠住桌沿,埋了頭好像在打瞌睡,我和冉碧怎么喊都喊不應。冉碧伸手探了探姑婆的鼻息,失聲叫道:不得了,姑婆她沒氣了!!我嚇得連腳都立不穩,冉碧抽抽噎噎哭起來,要我趕快去喊大人。
她當真死了(事后知道是服毒),直到被人們送上山,我和冉碧還不敢相信。姑婆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死,她的死并沒能阻止后來事情發生。記得批斗大會開了一上午,皮小青和李光海胸前掛了一塊大牌子并排站著,建強哥哥因為腿骨被打斷,只能趴在地上。下午,我和冉碧看見皮小青抱著她的琴去了碧津潭。
我倆遠遠地尾隨著她。在會場上,我們就覺得她眼神有些異樣。她直直地站著,那么沉溺——就像是迷醉于什么看不見的東西,以致忘卻了眼前的羞辱和恐懼。她的神情跟我們的擔憂大相徑庭。我對冉碧說,她好像并不害怕。冉碧沒有吱聲。我倆悄沒聲尾隨她回家,她在屋里呆了一陣,出來時就抱了那把小提琴。
當時的天又空又藍,四周不見一個人。我們貓在一壁大石頭后,不時探出頭觀察潭邊的皮小青。碧津潭有三面懸空,地勢低的一面比水面略高。耀眼的陽光照著四周青虛虛的石頭,也照著皮小青的背脊。她抱著腿,下巴抵著膝蓋,琴盒躺在她的腳邊。
其實我從未聽到過皮小青的琴聲。冉碧以前曾經說過,很難聽到她拉一次琴,那聲音好聽得很。我問比二胡如何,她說要好聽得遠了。我又問比收音機里的音樂如何,她說也要好。我問那是什么感覺呢?她說,沒法講,心里酸酸的亂亂的,卻想往下聽。可是琴聲并沒有響起,進入我們耳朵的是鳴蟲的合唱:四周的草叢灌木上不知有多少知了,它們參差不齊的啼鳴組成了喧鬧的和聲。而在這之外,有水波的低語,草蛇輕柔地滑過,以及大樹高處老鴰噗嚕嚕的撲翅。
皮小青呆坐在那兒,石頭樣一動不動。我的眼皮開始打架,肚子里咕咕亂叫。我說我餓了,冉碧沒有答話。她似乎沒有聽見,她在看天。
天上沒有云彩,只有藍,看不見的陽光眩得人不敢睜眼。天依舊蔚藍,只是比山頂上的彎,微彎的天穹下,地面的峰巒收得更緊。那些樹梢,偶爾飛過的鳥,我們轉動的頭頸都以天的蔚藍作背景。
就在我再次走神兒時,提琴聲響起來了。是以徐緩的嗚咽開頭。皮小青已經站立起來,她端著琴,腰挺著,她的腰在用勁兒。
開始的意思我是明白的,那是悲傷的哭泣。但馬上就打住了。接下來是一句一句地敘說,一句一句的訴說,里面有爭辯有申辯也有解釋。那不厭其煩的敘說,訴說,像是對遠去的姑婆,又像是對石頭后面的我和冉碧。琴聲如訴,兩個孩子蜥蜴樣貼緊石壁,我看到了冉碧臉上的淚水。
不知琴聲是什么時候中止的。當冉碧再次探出頭,她突然一躍而起,扔下我就往潭邊狂奔。我嚇得一愣,立馬不假思索地跟上去。潭邊和水面都空空蕩蕩,我們什么也沒有看見,只看見那把飄浮的小提琴。
萬萬沒有想到,我們的出走計劃是以皮小青的投水告終。
皮小青死后,最讓人擔心的是建強哥哥。姑婆一死,他就整天坐在草墩上磨刀,不時用指拇肚去試那鋒快的刀刃。我問冉碧建強哥哥會不會殺人,他不但有刀,還有炸藥。冉碧說不一定吧。沒想到皮小青死后,建強哥哥不再磨刀,而是到處借錢,他要獨力出錢安葬她。錢自然沒有借到,那個時候,誰會有錢借給他,誰又愿意借錢給他呢。過了幾天,皮小青的身體都有異味了,他急得在家里長嗥。這時冉碧找到我,要我把錢借給建強哥。我一時不知道怎么說好。那我們還走不走呢?她見我不開口,一下子就光火了,你真不愿意嗎?我想了想說,全部給了他也不夠啊。她說,不夠再去找李光海。
李光海和男知青們盡力湊了一小筆錢,由冉碧轉交給建強哥哥。皮小青下葬時,他們也隨同去了。簡單的葬禮結束后,我和冉碧在皮小青的新墳前坐了很久——那大概已經是八月的末尾了,天氣晴朗,蔚藍的天穹上仍然不見一絲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