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中午,我照例到學校的國際交流中心去吃自助餐。這也是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國際交流中心的固定節目,為了讓那些英語不是母語的國際學生和訪問學者提高自己的英語水平,以便盡快融入當地的生活,學術中心特地在每個周三的中午邀請一些英語為母語的志愿者來這里和大家共進午餐,相互交流。這些志愿者基本上是學校所在地拉霍亞小城附近的一些居民,他們大都已經退休在家,雖然一年四季總有加州明亮的陽光和迷人的海灘可以享受,但其孤寂可想而知,所以,他們都非常踴躍地參加這個活動。有時,他們的人數甚至比來學英語的人都還要多。好幾次,當我走進國際交流中心那幢回字形的兩層小樓,看到在中間的空地上擺著的圓桌周圍晃動的那些白發蒼蒼的老人,我都會站在走廊上猶豫那么一下,因為,我總是誤以為自己不小心走進了哪家養老院。
我喜歡這些老人,他們和善而健談。而且,對我這樣的英語糟糕的家伙充滿耐心。有一次,我就和這樣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坐到了一張桌子上。實際上,是他主動邀請我和他坐到一起的。我本來準備坐到他身后的一張桌子上去的,但當我從他面前經過的時候,他抬手向我打了個招呼,示意我在他的這張桌子旁坐下來。我只好向他問了聲好,端著餐盤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他的背有些佝僂,但坐在他身邊的太太卻腰身硬朗。在我坐下來后,她很客氣地向我問了聲好。他們已經吃完餐盤中的東西,正在慢慢喝杯子里的咖啡。我們相互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當他知道我是來自中國的訪問學者后,老頭忽然用中文對我說了聲你好,我有些驚訝,也忙用中文對他說了聲你好。我以為他懂中文,可他卻很遺憾地搖了搖頭。原來,他是一個工程師,十幾年前,在他依然在職的時候,公司曾派他到新疆工作過一個月,所以學會了幾句簡單的中文。
可能是考慮到我的英語水平,他在和我說話時,特地把語速放慢了很多,遇到我聽不懂的地方,他不僅會把說過的話重復一遍,而且還會用很清晰的發音把有些我聽不清楚的單詞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一下。他的夫人在一旁喝著咖啡,一邊靜靜地聽著我們聊天。他主動和我聊起了南加州難得的好天氣,漂亮的沙灘,猶如天空一樣遼闊的大海,形狀像個雞毛撣一樣惹人發笑的棕櫚樹等,顯然,像這樣普普通通的談話他的夫人一定聽了很多遍,所以她只是微笑著,并不插話。在溫暖的陽光下和周圍人的喧聲中,我就這樣邊吃邊和他聊著天,直到我看見他又一次下意識地端起空空的咖啡杯,我才反應過來,他們只是為了陪我聊天,才坐到現在。
我忙把紙杯里的飲料喝掉,把它放到餐盤上,然后向他和他的善解人意的夫人告辭。他們笑了笑,也拿著空咖啡杯站了起來。我陪著他們一起向門廊走去。
“要想學好英語,”老人拄著拐杖回頭對我幽默地說,“不在課堂上,也不在書上,這里就是最好的學校。”
“是,”我說,笑著向這個老人表示感謝,“希望下次還能在這里見到你們。”
“當然。”他說。
因為只顧著說話,所以餐盤里的東西還剩了不少,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把它扔到了垃圾桶里。雖然這頓飯號稱自助餐,可按國內的標準看,充其量只是一份簡陋的盒飯而已,無非是兩三道煮得半生不熟的菜和一塊面包罷了,而且,這還是好的,有時干脆就是一個漢堡,一份色拉了事,一點也不像國內的自助餐那樣,不僅琳瑯滿目,還可以讓你大快朵頤。
不過,不要以為這里的自助餐不好吃就以為是免費的,這個自助餐當然不是免費的,不管是誰,即使是那些志愿者,也一樣在收銀處排隊花四五塊錢買上一張餐券。誰都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早已沒有免費的午餐,這一點,不僅在尚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中國,即使在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的美國,也不例外。
其實,這個世界又何嘗有過免費的午餐呢?
這天當然也和別的星期三沒有什么區別,陽光依然明亮而耀眼,透過高大的桉樹的枝葉豐茂的樹冠,可以看見湛藍的天空,猶如手提電腦的液晶顯示屏一樣細膩而自然。把“自然”這個詞用在這里,可能讓人有些奇怪,但是,在我這個已經習慣了中國江南的陰雨天氣的上海人看來,的確有這種奇怪的感覺,總是覺得這樣的藍天多少有些不自然。但這只是我這個異鄉人的感覺而已,對本地人來說,這樣的藍天卻是很正常的。
當我端著餐盤走進國際交流中心當中的院子時,才發現今天來的人特別多。在靠走廊的一側提前清出了一片空地,兩邊各擺上了一個黑色的長方形的音箱,幾個工作人員正在空地上忙碌,好像正在架設一個落地的麥克風。看樣子,今天又有國際交流中心組織的一個小演出。
因為大家都對著那塊充作舞臺的空地坐著,所以,一張桌子總有一小半都是空著的,再加上來的人也不少,所以顯得很擁擠。我只好端著餐盤從坐滿人的桌子中間側著身子小心地穿過,在一個已經坐了兩個人的桌子邊坐了下來。緊挨著我的是個金發的小伙子,戴著一副很深的近視眼鏡,他的旁邊,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頭發花白的亞裔男人,他穿著一件厚厚的灰色夾克衫,一邊吃東西一邊專注地看著在前面的空地上走動的工作人員,似乎并沒有注意到我在這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那個金發的小伙子顯然也不是個善于言談的人,他只是出于禮貌向我點了一下頭。為了不虛此行,我主動和他搭訕了起來,問他是哪里人。不知是我的聽力不好,還是他的英語口音太重,他說了好幾遍,我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是意大利來的,我就順口問他是學什么專業的,我想,也許我可以和這小子聊聊我喜歡的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誰知這個總是口齒不清的家伙竟然是個生物化學的博士后,雖然明知道這下對他講卡爾維諾肯定完蛋了,可我還是不死心,主動告訴他我很喜歡卡爾維諾,他果然是一片茫然,在吃力地咽下了一口色拉后,才問我他是誰,我只好把卡爾維諾的名字重新拼了一下,告訴他這個人是個著名的意大利作家,希望他能想起來卡爾維諾是誰。
結果可想而知,他當然是想不起來的。透過他的一圈圈的鏡片,我看到他的眼神在我面前游離起來。我假裝沒有注意到,趕緊主動轉換話題,向他介紹我自己,我告訴他我是個訪問學者,來自中國的上海,已經在這里呆了三個月了。
在介紹我自己時,我故意加重了我的聲音,我想,坐在他旁邊的那個亞裔的男人如果是中國人,聽到后,也許會和我打個招呼,這樣,就不至于讓我們的對話冷場了。
但是那個人似乎并沒有聽到我的話,盡管他應該能很清楚的聽到我的每一句話。他仍然一邊吃餐盤里的東西,一邊不停地抬頭盯著前面的舞臺。我也只好轉頭朝那邊望了一眼。一個大概是此次活動負責人的禿頂男人已經站在麥克風旁,咳嗽了兩聲后,他開始對著話筒講話。他首先向今天來到這里的朋友表示歡迎,然后,他向大家介紹,由國際交流中心在每周三舉辦的這個午餐會,已經成為大家結交新朋友和進行交流的一個非常好的活動,他希望每一個人都能感到快樂,接下來,將由國際交流中心的工作人員給大家表演一些節目。
他的話剛說完,大家就在陡然變大的音樂聲中鼓起掌來。
看到掌聲如此熱烈,我還以為今天的這些節目一定是精心排練的,誰知道第一個打頭的節目只是一對長相平平的青年男女在那里跳了一支拉丁舞而已,兩人也沒有化妝,更沒有換上什么演出服,就好像直接從辦公桌后面被拽到了這里一樣。而且,那個小伙子嘴里還不停地嚼著口香糖,讓人對演出的嚴肅性大打折扣。而大家也是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所以,他們一曲舞罷,只有幾個人稀稀落落的拍了拍巴掌。還好,那兩個擺在一邊的音箱效果比較好,聲音比較大,所以,感覺上氣氛還是挺熱烈的。
不知是不是我剛才的問題讓那個意大利的金發小伙感到不好意思,就這么一會工夫,他把餐盤里的一大堆東西嘩嘩啦啦都倒到了肚子里,然后起身向我告辭。我看了看這個可憐的沒有文化的家伙,覺得他真為意大利人民丟臉。但有什么辦法呢,我又不是意大利人,只好讓他丟了。
這時,我看到那個禿頭主持人又走了上來,我還沒弄明白他說的是什么,第二個節目就又開始了。可出人意外的是,還是這兩個人在跳舞,只不過換成了普通的交誼舞。我看了看站在他們身后的國際交流中心的工作人員,并沒有看到別的什么人想躍躍欲試。看來,今天所有的節目都是這兩個人跳舞了。
我不禁感到一陣無聊。要知道,我今天就是為了練練英語才專門從家里坐了半個小時的巴士跑到學校來的,就這么鎩羽而歸實在不甘心。于是我放下叉子,轉頭向旁邊的那個中年男人打了個招呼。
“你好!”
我很奇怪,這么枯燥的東西,他也看得進去。不知是音樂太吵還是他看得太投入,他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依然一動不動地看著舞臺上的那兩個還在死乞白賴地跳舞的年輕人。我只好在凳子上晃動了一下身子,向他側過頭,大聲對他打了個招呼。
這次,他終于反應過來。他轉過頭,似乎對我向他打招呼感到很驚訝。不過,當他看到我正在向他微笑時,他馬上向我很客氣地點了點頭,問了我一聲好。
因為搞不清他的身份,所以我只好表現得主動一點,再次把自己介紹了一遍,顯然,從他的反應來看,他并不是中國人,否則他應該會和我講中文才對。他就像那些美國人一樣,在聽我介紹完自己后,本能地用英語說了聲很好。然后他拿起叉子吃了一點通心粉。我注意到,他是用左手拿的叉子。不過,他似乎并不是個左撇子。因為,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他左手的動作不是那么自然和協調。但他的右手就放在桌子上,看不出有什么毛病。或許,他的左手受傷了也未可知。
“你在這里教書嗎?”我也吃了一口通心粉。
“哦,不是,我是個郵差。”他把叉子放在盤子邊,又用左手端起旁邊的飲料杯。
“就在這里工作嗎?”
“不,”他再次搖了搖頭,“我在東部工作。”
“東部?”我有些奇怪。
“是,我住在新澤西。”可能是看到我有些疑惑,他主動向我解釋,“我來這里是參加一個研究工作。”
“研究工作?”我看了他一眼,感覺更加摸不著頭腦。因為我不知道一個郵差來這里能參加什么樣的研究工作。
看來,他也是第一次碰到像我這樣糊里糊涂而又喜歡追根問底的人,他只好放下手里的飲料杯,對我笑了笑。
“諾,我是雙胞胎。”他用叉子攪了一下盤子里的通心粉,“我和我哥哥是雙胞胎。”
“雙胞胎?”我變得更加茫然,感覺這個人宛若天外來客,所說的一切對我來說都不可思議。
他放下手里的叉子,又重新用左手拿起飲料杯,把它放到了右手的前面,然后用右手握住了這個杯子,但是他并沒有端起來。“這里的醫學院做研究,研究雙胞胎。”
“哦。”我這才明白了過來。我常常在本地的報紙和雜志上看到這樣的廣告,除了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的醫學院外,圣地亞哥還有很多醫學研究所都在征求各種志愿者參加這些醫學實驗。剛來的個把月,因為孤獨而導致我情緒低落,我一度想參加一個專門研究抑郁癥的活動,還有一個治療失眠的研究所也在征集志愿者參加他們的研究,以改善自己低落的情緒或者失眠所導致的無精打采,可后來覺得太可笑了,還是毅然放棄了。
“他們付我錢,給我買機票,還付我在這里的費用。”他向我解釋說。
我點點頭。其實,我并沒有問他這個。猶如我們國內的志愿獻血,這些研究所征集志愿者參加他們的研究時,也都是付費的,而且,所付不菲。我記得一個最為搞笑的研究就是戒煙,就是普通的戒煙,而不是戒毒什么的,一天時間,不僅為你免費檢查身體,還慷慨地白送給你好幾百美元。要不是這些年國家搞改革開放,變得稍微富裕了一點,讓我能夠在這里堂而皇之的做我的訪問學者而不至于為生計而焦慮,我真會去試試。盡管來美國后,我已經很順利地把煙戒掉了。
不過,顯然這個話題不管是對他還是對我來說都有點復雜,一方面,我對雙胞胎所知甚少,再就是,畢竟雙胞胎這樣的事情涉及到個人隱私,我再問下去也不是很禮貌。
剛好,我準備月底去紐約等地一游,所以我問他那個時候到東部去應該穿什么衣服。因為我們一直坐在太陽下面,身上有些熱,所以,我把外套脫了下來,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圓領衫。
“也許你應該穿厚一點,你知道,那邊很冷,說不定到時候還會下雪。”可能是覺得我穿得實在太少,他下意識地的抬了抬右手,似乎想強調一下,但他的右手并沒有舉多高,就重又放了下來。看來,他的右手盡管看不出有什么問題,但一定是有問題。而他也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用左手把剛才放在右手邊的那杯飲料拿起來喝了一口。“你知道,加州的天氣實在太好了。”
“是。”我笑了,這幾乎是所有到過加州的人的第一印象,同時也是最強烈的印象。而且,的確也是真實的印象。我覺得,任何對加州天氣的溢美之詞都不過分。但對我來說,卻毫無意義。我不喜歡這樣的好天氣,我喜歡的是那種陰雨連綿的天氣。其道理當然就像一個人的口味一樣,無道理可講,我適應那種寒冷潮濕的氣候。“我還是喜歡東部的天氣。你知道,上海現在也是這樣的。”
“當然。一個人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他向我笑了笑,把餐盤里的最后一點通心粉吃掉,用餐巾紙擦了擦嘴,然后把飲料杯放在餐盤上,用左手端著站了起來。我發現,他的右手確實有問題,似乎是被他從桌子上拖起來的一樣。
“很高興見到你,”我向他告別,“祝你今天快樂!”。
“也祝你快樂。”他很客氣地回了我一句,接著轉身從旁邊的桌子間走了出去。
前面的舞臺上,那兩個年輕人還在跳舞,這次他們終于表演了一個有點難度的動作,那個小伙子握著女孩的雙手,在自己胸前打了個跟頭,但也僅此而已,無甚新意。
我一直堅持到了最后,最后,那個禿頭主持人再次走到麥克風前,在音樂聲中向大家表示感謝,同時熱情地宣布,凡是今天在場的朋友如果愿意報名參加由國際交流中心的舉辦的舞蹈培訓班,他們可以打八折。
這個世界,確實已無免費的午餐了。
但我想,不管怎樣,我們至少還可以選擇吃還是不吃。或者說,至少,這份午餐我是可以不吃的。我把餐盤扔到垃圾桶里,端著剩下的飲料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過,離開了國際交流中心。
月底,我按原計劃到東部去了一趟。我乘了三天兩夜的灰狗到了芝加哥,一路上可謂風餐露宿,尤其是天氣之糟糕多變,讓人不由得想起我在國際交流中心碰到的那個雙胞胎先生的善意的提醒。汽車還沒有到達東部,只是往中部開了一天不到,天就開始下雨,接著就是一片一片的大雪,幸虧我在從圣地亞哥出發前,我的朋友楊小勇借了一件黑色的鴨絨衣給我,不然我非被凍壞不可。
在校園宛如中世紀的教堂一般的芝加哥大學,我特地到社會思想委員會去看了我喜歡的作家索爾·貝婁曾經工作過的地方,其實,自然也無甚神秘可言,只是一間小小的辦公室而已。而我之所以自己花錢坐著咣當作響的灰狗大巴幾乎橫穿整個美國不辭辛苦跑來芝加哥,有一大半就是為了來看看這間小小的辦公室,想想也真是不可思議。當我在芝加哥大學著名的“酷鋪(COOP)”書店手拿索爾·貝婁以芝加哥為故事背景的小說《洪堡的禮物》,擺好姿勢讓一個朋友給我拍照留念時,我甚至感到有一種荒謬感。因為,我突然想到,這家位于一幢建筑的地下室里的龐大的書店的英文名字的意思,其實就是拘留所或者監獄。那一刻,我的思緒很自然的從地下室飄到哲學的玄思層面,我想,這是不是一個隱喻,我這一生都將受困于這些堆積如山的書籍之中?或者說,我一路奔波,到頭來找到的只是這樣—個有無數的書籍所構成的監獄?
等等等等。
不過,芝加哥還是要比我想象的漂亮得多。沒有索爾·貝婁小說里骯臟的積雪,也沒有三十年代由帥氣的保羅·穆尼的主演的黑幫電影《疤面煞星》里可怕的槍戰,只有漂亮的摩天大樓,整潔的街道和匆匆忙忙的行人。為了消磨在芝加哥的時間,我還在一天下午,和很多觀光客一起花錢買票,排隊登上著名的西爾斯塔看了看,結果當然可想而知,也許只有用索然寡味這個詞來形容比較合適。就像很多初次來上海的游客都要爬到東方明珠上看看一樣,所獲自然非常有限。
非常有限。
無非是所看的東西的形狀發生了一些變化而已,實際上它們沒有任何改變,改變的只是我們自己看它們的角度罷了。
在蒙蒙細雨中,我還沿著密歇根湖邊走了很長一段距離,如果不是過于寒冷,后來竟然飄起了雪花,我可能還會在煙波浩渺的湖邊再倘佯一會。
之后我坐火車到了紐約,接著又乘唐人街的便宜大巴去了波士頓,在波士頓待了一個星期后,我最后乘飛機飛回了洛杉磯。就這樣來來回回,我差不多折騰了快一個月。因為這一路舟車勞頓,回到洛杉磯后,我就感覺身體有些不舒服,又是感冒又是發燒,于是,我索性就賴在同學家住了半個多月,然后才重新回到了圣地亞哥。 不過,這次旅游并非一無所得,正是由于有了這次對東西部天氣的對比,我不禁開始有點喜歡加州的好天氣了,首先,我對每天早上透過百葉窗射進房間里來的明亮的陽光就不再像過去那樣感到難以忍受。而且,為了真正的享受加州的陽光,我每星期都乘公交車到拉霍亞的海邊去一次,一個人買杯咖啡或者拿本書坐在海邊的長凳上發呆。我靜靜地在陽光下看著藍天下的大海,躺在沙灘上的懶洋洋的海豹,還有在大海中沖浪的人,頭一回感到了加州生活的愜意和美好,而從此以后,我也不再對人抱怨加州的干燥和少雨。
盡管從我住的地方到拉霍亞的海邊還有一段很遠的距離,每去一次,我都不得不乘將近一個小時的公交車,而且這還不包括我等待每半個小時才會有一班公交車的時間。但我卻并不以為苦,因為,我有的是時間,像我這樣一個人孤獨地生活,也許最不缺的就是時間。由于一到周末海邊就擠滿了人,所以我常常在星期三下午去。
這次旅行所導致的另一個變化就是,從洛杉磯回來之后,我忽然對周三中午國際交流中心去學英語喪失了興趣。原因一是經過這次出行,我發現自己的英語已足夠應付一般的交流,二是在國際交流中心和那些志愿者說來說去,也不過就是學一些日常使用的英語而已,實際上對進一步提高自己的英語水平并無幫助。而且,我還發現,在這里,不知道為什么,你似乎總是很難碰到你上一次見過的人,所以,每次來,你都不得不和一個人從頭開始聊起,而當大家談得差不多的時候,時間又該結束了。這多多少少讓我感到厭倦,毫無疑問,重復做任何一件事都足以讓人覺得厭倦,即使重復做愛也是如此。當然,重復說一些話比重復吃一些難吃的菜更加讓人難以忍受,何況這還是自己花錢買來的呢?
當然,事情也未必竟然。后來有一次我偶然經過國際交流中心,卻很愉快。這次我恰好和一個頭發已經有些發白的女士坐在了一起,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我相信她年輕時一定很漂亮,應該屬于那種典型的金發美女,她的鼻子高高的,很愛笑,一笑嘴角就往上翹起來,很像有美國甜姐之稱的梅格·瑞恩。我們不知怎的聊起了鮑勃·迪倫,聊起了他的那首《答案在風中飄》,她竟然激動地坐在桌子邊哼唱了起來,顯然,這首歌在她的生活中留有很深的印象。她告訴我她原來住在三藩,當年參加反越戰游行的時候,她曾和她的朋友們一起哼著這首歌從伯克利開車開到了華盛頓去示威。這當然也是個漫長的旅程。剛好我乘灰狗旅行的經驗和她的差不多,所以和她聊起來十分開心。后來,她還興奮地掏出皮夾子,讓我看了看她的女兒的照片。從照片上看,她年輕的時候和該她的女兒差不多,或者說,她女兒就像十幾年前剛出道時的梅格·瑞恩。所以,我發自內心地恭維了她一句,我說我覺得,像她女兒這樣的美女,應該去好萊塢發展才對,她愉快地笑了,告訴我她女兒現在正在杜克讀書,以后的前途自然是無量的。顯然,毋庸諱言,此刻要是她的女兒和我坐在一起聊天,我會更加快樂。但我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
因為,這當然是不可能的。甚至,當我在下個星期帶著一絲僥幸心理再次來到國際交流中心時,不要說她的照片上的漂亮女兒了,就連她的影子也找不到了。盡管國際交流中心的空地上還是一如既往的熱鬧,陽光也和上個星期三沒有任何區別,屋頂上空高大的桉樹細碎的樹葉也一樣在陽光下像魚鱗一樣閃爍個不停。但是,我要找的人,卻沒有了。
這就對了。我心里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在美國,真的就像在中國一樣,想要和一個人重逢實在是太難了。雖然原因不一樣,但本質并無不同。在美國大家很難重逢是因為人少,而在中國卻是由于人太多,人少很容易消失,人多很容易淹沒。如此而已。
而我和國際交流中心每周三的自助餐的緣分,也終于到此告一段落。在后來的時間里,甚至連偶然走過的機會都沒有出現過。我想,大概在我內心深處,真正討厭的還不僅僅是一次次地重復那些簡單的日常用語,而是在這種場合,那種與誰都不可能深交,與誰都淺嘗輒止的感覺。盡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就是人生的本質或者人生的真相,試想,我們和哪一個人的相逢能夠持久,或者說,即使能夠持久,又能夠持續多久呢?可明知如此,我還是有點接受不了。
我希望再一次碰到那些我見過的人。不管是誰。哪怕是我所不喜歡的人和不喜歡我的人。因為,正是這種重逢,才能讓我感到我確實在過去的某一刻真實的存在過,而非僅僅是留在大腦皮層里的一種若有若無的短暫的化學反應。實際上,我希望重逢,與那些熟悉的人重逢,而不是與我熟悉的那些寒暄的話重逢。我覺得,這才是問題的實質。
7月份放暑假后不久,平時人來人往的校園里很快就變得沉寂起來,除了遍布校園的桉樹,你甚至可以聽見這些桉樹的樹葉在風中的相互撞擊的響聲,和一兩個偶爾在通往圖書館的大路上走動的無處可去的人(其中就包括我)之外,整個校園就像《一千零一夜》里忽然失去魔法的宮殿一樣,變得空空蕩蕩。學校的班車早已停開。每天上午,我都坐公交車到學校去,可它同樣也在一夜之間變得空空蕩蕩,當我孤獨地望著窗外空無一人的街道時,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往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走去。
學校的那個蘑菇形的圖書館里空調的溫度每天都開的低得嚇人,猶如一個巨大的冰箱。我常常帶一件外套,一進去就穿上,即使這樣,還常常冷得發抖。中午的時候,我會到學校的活動中心去吃一塊比薩或者吃一個漢堡,然后買一杯熱咖啡,在陽光下把自己曬得渾身發燙之后,再重新回到在我眼里已和一個蛋筒冰淇淋無甚區別的圖書館看書或者寫東西。
因為回去后一樣無事可干,所以,我幾乎每天都是堅持到5點半圖書館快關門時,才在關門的鈴聲中走出冰涼的圖書館的底樓大廳。但這時外面的天空卻還是像中午一樣一碧如洗,有時,甚至連一絲云也沒有,太陽也依然像一面巨大的明晃晃的鏡子一樣懸掛在頭頂。當我從一塊空曠的碩大無比的草坪中穿過,走到馬路對面的公交車站等車時,為了避免被遠遠超出正常劑量的紫外線灼傷,每次我都不得不把一本從圖書館里借的書或者雜志頂在頭上,以遮擋強烈的陽光。在加州生活大半年之后,我的皮膚已經足可以與任何一個非洲的朋友媲美,當然,毋須謙虛,我本來就不是那種齒白唇紅的奶油小生。
所以,每天總有一段時間,在加州刺眼的陽光下,我一個人頭頂雜志孤獨地站在一塊公交車站的路牌下,看著對面的猶如灰色的火柴盒一樣的空無一人的辦公建筑和前面整整齊齊的綠色草坪,還有反射著陽光的寬闊而安靜的馬路,感覺自己就像一棵無聊的棕櫚樹一樣無精打采。只有突然從天上飛過的正在進行例行訓練的美國海軍的軍用飛機偶爾會劃破這里的寂靜,讓我從枯燥的等待中抬起頭來。
除此之外,在這個車站,我從來沒有在候車的時候碰到過什么異常的響動。盡管每天,我都期待著能在這里碰見一個和我一樣等車的人,我想,如果有這樣一個人,我一定會主動向他打招呼,和他聊天。要知道,我常常從早上走進圖書館到下午從圖書館出來,一整天都說不了一句話。
有一天,我聽到似乎有人從我身后的草坪走了過來,我扭頭看時,卻發現是一只小松鼠在那里尋找食物。相對于面積這么大的草坪,那只小松鼠的體型小得有些不成比例。這讓我想起自己相對于這個廣大空曠的校園,有多么微不足道,又有多么渺小。
不過,我并沒有因意識到自己的微不足道而產生自暴自棄的想法,更沒有顧影自憐,我想這是正常的,相對于這個龐大而漫無邊際的世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我們每個人都得過自己不得不過的生活。如此而已。也僅此而已。
所以,在這個漫長的暑假里,忽然有一天的下午,當我正頂著一本雜志站在路邊等公交車時,看到一個人直接從馬路中間穿過,而不是像我那樣嚴格遵守交通規則,從不遠處的路口前的人行道上走到這邊的時候,我并沒有感到有什么不妥,更沒有為之感到驚奇。
盡管,之前每天在這里等車的時候,我都一直盼望著某一天,有一個人就這么向我走過來。
而這個人竟然真的向我走了過來。
這是個身材瘦小的亞裔男人,他的頭發花白,像那些上了年紀的男人一樣,他的頭頂已經有點稀疏。這么熱的天,他仍然穿了一件黑色的夾克衫,而且,在里面還穿了一件深灰色的襯衫,但他下面卻穿了一條寬大的白色的褲子,讓人感覺到他似乎有些頭重腳輕。即使不看他那張略微有些蒼白的臉,僅從他的這身打扮就可以看出,他并不是當地人,甚至我敢肯定,他連加州人也不是。加州人的臉最起碼應該像我這樣黑才對。
這當然不是個玩笑。事實上也是這樣,加州人的臉或者膚色基本上和我們國家那些一年四季在田間地頭勞動的農民差不多。
實際上,情況并不像現在我所回憶的這么復雜,我想,當時很有可能我什么也沒想。因為,他其實很快就從馬路中間走過來。他向我打了個招呼,問我知不知道肝病研究中心在哪里。但一開始我并沒有聽懂他的話的意思,我向他道了個歉,請他再重復一遍,他又說了一遍后我才明白過來。我轉頭看了一眼正好在我身后的醫學院,搞不清楚他說的這個肝病研究中心是否就在這幢醫學院的大樓里。但我想,也只好讓他去看看了。
“這里就是醫學院,你可以到里面去看看,或許,研究中心就在那里。”我抬手指了一下那幢灰白色的醫學院大樓。
“哦,我剛才去過了,但是沒有找到。”他搖了搖頭。
“是嗎?”
“你等等。”可能是看到我,他似乎有點著急,伸手拉開了夾克的拉鏈。我這才發現他是個左撇子,我看到他用左手拉開夾克的拉鏈后,又伸手從夾克的左胸的口袋里拿出了皮夾子,然后把皮夾子放在右手里打開,從里面掏出了一張疊起來的紙。
接著,他把這張紙打開,用左手遞到了我面前,看到他那只拿著皮夾子的右手有點不自然地垂了下去,我忽然想起了他是誰,他就是我春天的時候在國際交流中心碰到的那個手有點毛病的雙胞胎。
但顯然他早已將我忘記了。其實,如果不是他的那只有毛病的右手提醒了我,大概我也想不起來他是誰。就像所有那些你在這種場合碰見的人一樣,甚至一輩子也不會想起來。因為,我說過,這才符合某種規律或者人際交往法則。
我接過來看了一下,上面原來是那個肝病研究中心的地址。
“你會講中文嗎?”他突然問了我一句。
“當然。我是中國人。”我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對他問這個問題感到有些驚訝。
“哦,我也是中國人,”他立即改用中文對我說,“我來這里是為了參加一個醫學研究工作的,但是我在這里找了很長時間也沒找到地方,你知道,學校放暑假了,一個人也碰不到。”
“是,”我也忙用中文說,“學校基本上都空了。很難碰到一個人。”
“我和他們約了時間的,遲到了就不好了。”他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有點焦急地說。
“你有電話嗎?”我忽然想起來,可以直接打個電話問問。
“電話?”他遲疑了一下,“沒有,我沒有電話。”
“哦,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研究中心的電話,我有手機,你可以直接給他們打個電話問問,不就行了嗎?”
“是這樣,有的,在這張紙上就有,”他指著這張紙上的一個電話號碼告訴我,“就是這個。”
“這就好了。”我先把這張紙還給他,然后從我的背包里拿出我的手機。“諾,你給他們撥個電話問問就行了。”
“不好意思,你看,你能不能幫我打一下,我沒用過這個玩意。”他說。
“沒問題,”我說。
我按照那張紙上的電話號碼很快就撥通了對方的電話,然后我把手機遞給他。他忙伸出左手接了過去。
他的英語顯然很好,不僅發音標準,而且非常流利。他告訴對方,他現在就在醫學院的大樓前,然后,他一邊說,一邊按照對方的提示轉頭朝兩邊的草坪和建筑看過去。
因為知道了他是中國人,所以我很容易就從他剛才講中文的口音里判斷出,他應該是湖北或者湖南一帶的人。不過,從他的英語水平來看,他來美國肯定已經很長時間了。但他講英語的那種腔調,還是一個外國人的腔調。我很奇怪,上次居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他已經打完了電話。顯然,在對方的指點下,他已經知道路該怎么走了。在陽光下,他顯得如釋重負,甚至,連臉色都紅潤了起來。不過,這也可能是陽光太強烈的緣故。
“謝謝,真的謝謝你了,”他把手機還給我,“要不是碰到你,我今天可能還真找不到他們,他們馬上就要下班了。”
“沒關系,”我說,“只要聯系上就好。”
“好,那就這樣,剛才耽誤了不少時間,我得趕緊去他們那里了。”他來不及和我多聊,拿著那張寫有地址的紙向我揚了揚,“真的多謝你了。”
“別客氣,應該的,”我笑了笑說,“都是中國人嘛。”
“那是。”他也向我笑了笑,然后轉身又從向馬路對面走去。這一次,不知道為什么,他特地多走了點路,從路口的人行道而不是像剛才那樣直接從馬路中間穿過去。
盡管我很想告訴他,我就是那個曾經在國際交流中心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來自上海的訪問學者,但是我轉念又想,也許他并不希望認出我來,或者說,希望我認出他來。但我說過,這些都是我的胡思亂想,其實,他早已經忘記了我,也根本想不起來我是誰,事實上,他也并不知道我是誰。
只是,看著他消失的身影,我忽然希望,我現在碰到的這個人是我幾個月前在國際交流中心遇見的那個雙胞胎的哥哥,我記得他說過他有個雙胞胎哥哥的,而不是他自己,那個右手有毛病的郵差。
不知為什么,我忽然很不愿意接受這個事實,那就是,這一次來參加醫學實驗的,還是他本人。
我希望,不是因為我是個中國人才這么想。
這個想法很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