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朋友凌霄家吃飯是我的節日。那天,我剛把自行車支在她家樓前,就被一個物體擊中了,我看到一個鞋盒子落在地上。
寂靜之后,三樓的一套房子里傳出激烈的爭吵聲,男人和女人的聲音擰在一起。我估量一下方位,不錯,鞋盒子應該是這對吵架的男女扔下來的。我又仔細辨認了一下,一陣涼意從腳底板升到頭皮,我發現,那正是凌霄的家。
于是,那個星期六的中午,我沒吃上飯,卻揀到一個鞋盒子。
整整一鞋盒子的票據,花花綠綠層層疊疊。我早知道凌霄喜歡逛街,女人嘛,都這樣。搖動鞋盒時,紙張和紙張互相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
我和凌霄出生在毛紡廠的家屬院里,小時候一起爬墻頭,一起翻進羊毛車間里瘋鬧,一起躲在半人高的雜草里等待大人們焦急的尋找。我比她大幾歲。她被大人抱在懷中時,我已經穿上開襠褲在地下跑,而等她終于穿著開襠褲在地下跑時,我已成長為一個顧盼自雄的少年,領著她東跑西竄。
我和凌霄最感人的一幕發生在搬家時,引得很多大人都過來看熱鬧。廠里新蓋了家屬樓,我們要搬往不同的地方,卡車開來時,凌霄的哭聲陡然提高幾倍,她的花裙子上落滿鼻涕,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生離死別。其實我們不過是搬離毛紡廠,以后大家還是留州市民。在這個小城市里,一天沒準有兩次以上的不期而遇。
我在留州晚報實習的那一年,凌霄考上了大學,我驚聞她上了政教系。高中時代的凌霄是班里的作文高手,她來我家玩時總帶著作文本。我看到一個個醒目的“甲”字,鋼筆水的,紅得鮮亮濕潤,筆畫翩然欲起,好像隨時會變成一只蝴蝶飛走。不難想象,老師在批閱凌霄作文時心情有多激蕩。凌霄只有一篇作文得了“丙”,是一篇很有意思的作文,但顯然不符合老師的眼光。老師的批語寫道,幻想也要有一定依據,不能憑空捏造。
我很吃驚,凌霄的小腦袋里怎么會裝著如此奇異的想法。她的作文里寫著:我是一只鳥,喜歡在水底飛翔。鳥不會因為見不到天空就失去飛翔的本領……水的浮力很可怕,它讓我找不到重心,我開始下沉,對鳥來說,翅膀的窒息比被人掐住喉嚨更難受,我奮力扇動著羽毛,它們濕透了沉重無比。忽然,我的翅膀開始呼吸自如,它變干了,上頭覆了一層油膜,水珠在上面滾來滾去卻打不濕半根羽毛,四周無處不在的壓迫漸漸變小了,水其實和空氣一樣輕盈透明……飛起來了,耳邊響起水流的聲音,嘩嘩嘩,翅膀把水打得撲撲亂響。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凌霄為什么去學政教,總覺得她應該學點別的,一些柔軟、感性的門類。
凌霄大學畢業后,回到留州學院當老師,教思想品德修養課。我在留州學院見到凌霄時,發現我的小鄰居出挑成美人了,眼橫秋水眉掃春山的。她站在學校的圓形花壇前,姿態楚楚動人。遠遠一望,只見柏油馬路上長出一株清麗的荷花,她的小腿比新生的蓮藕還要白潤,讓人忍不住想摸一下,我聞到了游覽微山湖時四處飄散著的荷花清香。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別人都以為我和凌霄是情侶。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現在都在留州工作,風華正茂的正是多情時節,其實我自己也產生過這種幻覺,直到我聽說凌霄的婚訊,別人都替我尷尬了,我才跟著不好意思起來。
凌霄婚后,我像賭氣一樣談了兩個女朋友。第一個女朋友愛好文學,我們分手是因為我太講職業道德了,她執意要在我負責的版面上開個專欄,我知道這個版面格調不高,由聳動的娛樂消息填充起來,但還不至于那么下三濫,讓一個基本不懂寫作的人在上頭胡說八道,我不愿意開這個后門。
第二位女友“很有來頭”,這話是介紹人向我透露的,“來頭”是指她的美貌,有當校花的不凡經歷。但看第一眼我就清楚,后面沒戲。雖然她嬌羞得向我擺了擺手,我卻看得出來,她實際上并不羞澀,眼睛里帶著風。這樣的女人青春、開放、有趣,但正像一部懸疑電影,所有的快樂都在第一遍看的時候,一旦真相大白,再重溫就索然無味,你知道哪里會跳出一具干尸,哪個德高望重的老者其實是幕后黑手。我當然喜歡漂亮女孩,但之前我想不到,我居然還挺注重女人的內涵和教養。
她們并沒有讓人無法容忍的缺點,比方說狐臭、貪吃、過于明顯的市井氣。說穿了,還是我自己心里不愿意,想來想去,還是落在凌霄身上,她是那段日子里我的鄰家女孩,她讓我覺得踏實親切。
2003年和第一個月
一場暴雨突然而至,我站在七樓的陽臺上,看到人們像聽到槍聲的兔子一樣四處亂竄。
我的朋友凌霄或許在躲雨,或許和我一樣,在看別人躲雨。我拿出那個鞋盒子,翻看了一下里面的發票收據,我有意外的發現。像一把刀慢慢切入一個不透明的圓球,里面的內容一點點呈現出來。這決不是一堆廢紙,它們無意間記載了凌霄的生活軌跡。這就是商品社會的好處,它用獨特的形式記錄人的生活。其實,我們每個人都被五光十色的待售商品包圍著,像豬羊被圈起來。剎那間,我對這盒紙片珍視起來,它幾乎可稱為凌霄的個人年志,呼應著她捉摸不定的情緒,勾勒出她不同時期的細微改變,絲絲入扣層次分明。本來,我以為凌霄的生活是散亂的、無章可循的,有太多的意外和偶然,望著這些票據,我意識到誰的生活里都有邏輯和必然,就像每個人都有獨一無二的指紋和掌心。
這一年,凌霄剛剛來到留州學院上班,顯然,她正處于從家庭寄生蟲轉型到自食其力者的興奮期,看到什么都想買,覺得自己有的是錢。盒子里的票據讓人想起一座女人的雜貨鋪,水鉆發卡,平絨頭花,各種小飾品。9月9日的一張發票引起了我的注意,留州百貨大樓的艷粉色發票。這一天,凌霄買走一條連衣裙,顏色墨綠,尺碼M,面料冰絲,價格是358元,我知道凌霄剛工作時每月拿九百多點,她買這么貴的裙子肯定事出有因。這套墨綠色的連衣裙在我眼前倏然飛起,裙擺飄飄揚揚,連綴著女孩們曾有的夢境,關于愛情,關于婚姻。
我叫凌霄,你見過凌霄花嗎?在很多場合里,凌霄都這樣介紹過自己。李勤沒想到孫姨給自己介紹了這么漂亮的姑娘,不光漂亮,她的氣質干凈清新,讓人忽略了墨綠衣裙的老氣和冰冷,她像一株春天的小樹,連葉子上的露珠都是甜的。李勤無助地看孫姨一眼,孫姨得意地笑了。
在孫姨家坐著,凌霄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迫。孫姨是跟凌母完全不同的女人,孫姨是留州學院圖書館副館長,連職業都溫文爾雅。孫姨的丈夫是市政協委員,書畫協會的理事長,算得上留州名流。孫姨常年堅持練氣功,篤信佛教,每年都去五臺山參禪拜佛。孫姨白而豐腴,有絕好的氣色。亞麻襯衫外套一件寶藍色平絨坎肩,手腕上帶一個白潤的玉鐲子,毛料褲子褲縫筆直自然垂下。客廳陳設跟她的打扮有幾分神似,考究而不張揚,不動聲色的高雅,從容的時髦。花架上垂落著銀邊吊蘭的花葶,墻壁上一幅臘梅斗雪圖,門口有個精致的小鐵籠,一只雪團般的哈巴狗在里面打呼嚕。這樣的家庭優裕而歡娛,女主人也必然是一副愛心泛濫的面目。
從孫姨家出來后,凌霄長舒了一口氣,她難以親近孫姨這樣的女人。聊天的過程中,屋里一直響著古箏的音樂,邈遠、空靈。孫姨把泉水和月光搬到了自家客廳。在如此清雅的意境中,凌霄和李勤用僵硬的姿勢交換了電話號碼。
凌霄發現自己對李勤毫無感覺,談不上喜歡,也并不厭惡,好像他是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陌生路人。凌霄開始考慮這次相親的始末,她好不容易才理清復雜的脈絡。李勤的姐姐李莉在留州學院生物系任教,自從學校里分來一批新老師后,李莉就暗中開始了考察工作,她要為弟弟物色對象。最后她選中了凌霄。李莉一眼就看出來,這個女孩懦弱、溫順,缺乏決斷。而且,凌霄美麗而安分,當老婆既領得出去還領得回來。她托孫姨做媒,她老公公跟孫姨的丈夫同是圍棋愛好者。就這樣,凌霄和李勤搭上了線,曲里拐彎又環環相扣。
接下來,凌霄和李勤有過幾次約會,都是李勤主動打的電話,他們去音樂廣場看噴泉,去“碰碰涼”吃香蕉船,談工作談大學時代,不牽手也不擁抱,見習戀愛,漫無目的也若有所待。幾星期后,這種輕松的局面被凌霄的父母打破,他們想見見李勤,靠自己的眼光和閱歷為女兒把把關。凌父和凌母大體上了解李勤的情況。孫姨在電話里熱情洋溢地介紹過,李勤是好孩子啊.醫學院畢業進了市立五院,工作好,脾氣好,人樣子更好。
后來一直到臨近結婚時,凌霄才覺出來,孫姨羅列了李勤的所有優點,卻避開了他的劣勢,她竭力把鳳求凰變成勢均力敵的美滿聯姻。孫姨對兩家畢竟還是親疏有別,雖然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不能委屈了凌霄。說得貼心貼肺,像一個善良寬厚的婦人。
李勤舍得為凌霄花錢,花得也用心。他為凌霄買過檀木梳、銀耳釘,東西不大,積聚起來的是體貼和關心,價錢也適中,切合他們目前的關系。這次去凌霄家,李勤特意理了發,換上一身藏藍色的西裝,凌霄偷偷地瞄他幾眼,她有點心動了。李勤確實是個英俊的小伙。一種很傳統的好看,周正的臉,挺直的背,被電吹風吹得過于蓬松的發型不怎么流行,但配上這樣一副身架一張面龐卻恰到好處。
李勤給凌母買了一套羅布麻保健內衣,為凌父準備了好酒好煙。到凌霄家,剛一坐下,凌母就敏銳地發現了李勤的東北口音,她疑惑地問起李勤父母的情況,李勤對答如流。他像背課文一樣地回答著,父母都是留州人,父親參軍去了東北,母親隨軍,現在老兩口在東北農場,他和姐姐考上大學后回了留州工作。
憑借這些天跟李勤的接觸,凌霄察覺出來,即使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他還是忍不住流露出幾絲倉惶,好像一下被人戳到痛處。
凌母的臉色不那么溫和了,她馬上問,現在家里在留州有沒有房子?李勤說,剛在平安小區買了一套房子。凌母一琢磨:地段一般,但離留州學院一里之遙。
飯桌上,凌母的臉色陰晴不定,忽然很客氣地給李勤夾菜,轉過身去臉卻有些陰沉。凌父跟李勤嫻熟地運用帶各種數字的成語讓酒,喝的還算熱乎。大家極力地笑,卻無法改變整體氣氛的壓抑和緊張。
李勤離開凌家時,看了凌霄一眼。他像一個優秀的話劇演員,用一個眼神表達了豐富的信息蘊含了復雜的情意。有如釋重負,有茫然無措,還有幾絲乞憐討好的意味,看得凌霄心里一緊。
剛關上門,凌母就叫了起來,你孫姨就這一點沒說清楚,原來父母都在外地,沒家沒業的,以后哪有人照應?
凌霄悚然一驚,她從沒想過這些。她記得李勤用活潑的東北口音、生動的語言描述過農場生活,采松子,采蘑菇,摘木耳,撿山核桃,聽得她雀躍不已,當時她沒想過“沒家沒業”的嚴重問題。凌霄像賭氣一樣回母親一句,哪有十全十美的,我也不是哪都好。凌母嘆一口氣,說,你懂什么,過起日子來就明白,鍋是鐵打的。
和凌霄一同分來的還有另外一個女孩湯穎,湯穎最近也在談戀愛。這些剛畢業的女孩難以抵擋單位上中年婦女們的熱情,做媒幾乎是她們的副業。她們手中掌握了眾多男青年的詳細資料,一個個地推薦給單身的姑娘。今年一共分來十幾個女老師,大部分被她們飛揚的唾液噴濺過了。
有人戀愛,政治系的辦公室形成自己的小氣候。外面陰天下雨時,并不妨礙姑娘用明媚的笑臉照亮房間,她們像風車,隨時可讓狂風大作,她們像變幻不定的天空,即刻聚集起一片愁云慘霧。在戀愛不到兩個月后,湯穎給辦公室下起一場毛毛雨。湯穎的男朋友是個技校生,在國棉一廠工作。兩人交往得很愉快,只是湯穎的父母死活不干,他們說,憑女兒的學歷、工作、家庭狀況,在留州市能挑著找,怎么能嫁一個沒有前途的棉廠職工呢?凌霄也覺得,這樣是有些不合適。湯穎的鼻頭通紅通紅的,她指著一瓶酸奶說,你們看,我都要跟他分手了,他還惦記著我消化不好,硬要給我買酸奶。
一旁的孟主任插話了,他對湯穎說,這都怪媒人沒經驗,一看你和他就不是一路人,硬湊在一塊能行嗎?
凌霄能理解孟主任的話。結婚的確不是一個人的事,是一家子的事。這不像大學里談戀愛,可以哭、笑、狂熱、感性、情投意合然后如膠似漆。從見面到相處到談婚論嫁,這是男女雙方實力的角逐,需要冷靜、理性地思考。每個人都修煉成出色的會計和數學家,衡量著自己的實力,估算著對方的價格。
又和李勤見面時,凌霄眼前總浮現出湯穎和小馮分手的場面。在一個十字路口上,他們遇上了紅燈。凌霄想了想,她說了。李勤,我看我們就這樣吧。
上一秒鐘,李勤還在哼《月亮代表我的心》,他停住了,歌聲像被一把鈍刀割斷,不情不愿依依不舍地停了下來。對凌霄這句話,李勤早有心理準備,這一刻,他甚至感覺到幾絲解脫,一直放不下的心終于放下了。留州學院是留州唯一的一所大學,在里面當女教師,職業體面而優雅,她們有資格挑剔。李勤平靜地問,是因為我父母在外地,家里經濟狀況也一般吧?凌霄看著他坦誠而無辜的樣子,心里酸唧唧的。虛榮、勢利、庸俗等詞語開始襲擊她薄薄的臉面。她覺得自己的臉變歪了,眉心長出一顆帶毛的黑痣,嘴唇變得肥厚無比油光可鑒,是戲臺上那些嫌貧愛富的傻妞的扮相。
李勤騎著自行車送凌霄回去,凌霄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李勤的后背就在她眼前,他好像駝背了,那么悲傷那么無力地彎著背。以前凌霄特別喜歡李勤帶著她行進在寬闊的馬路上,月朗星稀,燈火通明,街邊的小地攤在雜亂、庸常的氣息中透露出日子的平淡和樸實。李勤的后背寬厚挺拔,他穩穩當當地帶著她,瀟灑地轉彎,低聲哼著柔緩纏綿的老歌。
那些日子是連陰天。天空的顏色在土紅、銀灰和黑褐之間游移不定。凌霄在盼望一場大雨,能下得透透的,滋潤一下她干燥而抑郁的心情。那天雨沒下來,李莉來了。李莉很有東北姑娘的嫵媚風情,身姿健美皮膚白膩,笑起來全身花枝亂顫。凌霄聽說過李莉的傳奇經歷,她剛來留州學院工作時,是個十足的外地姑娘,沒有熟人沒有朋友,一年后卻嫁給了學院領導的兒子,真稱得上壯舉。凌霄一看到她來,慌張地想找句話說,尷尬得又一句話也沒想起來。
李莉近距離地看了凌霄一眼。這個姑娘,文靜得有些過時了。對付這樣的女孩,她向來彈無虛發,她有足夠的聰明,善解人意,能言會道。李莉驕傲地挺起胸脯,對李勤她只字未提,只跟凌霄拉了拉家常,說了說工作上要注意的問題。她說留州學院這種地方,淑女少,官太太多,沒有背景沒有勢力評職稱很難。她還淡然地說起,她公公跟政治系主任是鐵哥們,恨不得整天粘在一起。這個凌霄知道,學生處皮處長跟孟主任私交甚篤,人稱黃金搭檔。
沉悶的陰天過后,天氣燥熱起來,干晴干晴,人們的皮膚似乎變成魚鱗,一不小心就會一片一片掉下來。一夜之間,凌霄起了幾個鮮紅的口瘡。這時,李勤的電話適時地打來了。帶著一嘴火辣辣的疼,凌霄和李勤再次約會。凌霄想,反正滑梯坐到一半,下面是深水還是平地就看自己的命了,不滿、不甘、不平衡、不如意或許會有,但終歸是以后的事了。她就是這樣的依隨脾氣。
凌霄發現,李勤跟李莉長得很像,但他比李莉誠懇溫厚,沒有那種藐視一切咄咄逼人的眼神。
白折騰了一次,凌父凌母也默許了,他們不具備湯穎父母的那種魄力,他們不會一哭二鬧,不會精力旺盛地數落和謾罵。凌父私下里甚至勸說過凌母,別難為女兒了,她心眼小,戀愛這種事情,自己愿意就行,何況李勤也有不少優點的。
凌霄結婚的那天,我像凌霄的親大哥一樣忙里忙外。婚禮是一個充滿夢幻色彩的告別儀式,真正意義上的成人禮。我對凌霄那天的裝扮很不滿意,劣質粉底掩蓋了她的自然膚色,蒼蠅腿兒般的假睫毛破壞了她清純的氣質,租來的婚紗有無數新娘穿過白中帶灰。婚宴的高潮出現在新郎新娘穿中式服裝出來的一瞬,像年畫里的一對兒。顯然這種衣服更適合他倆,紅得那樣耀眼,有一種傳統的美感,標致而喜慶。我記得凌霄的金絲絨旗袍非常可體,襯托出她婀娜的身姿,像是量身定做的,均碼的衣服就是為身材標準的女人設計的。
凌霄結婚后,我多了一個吃飯的地方。凌霄刻意炫耀自己的廚藝,我面無愧色地大嚼美食,我們很有默契地忽略了李勤戒備而無可奈何的目光。上個月,因為那個從天而降的鞋盒子,我沒有去成凌霄家。第二天,我給凌霄打電話,說臨時有事沒過去,下次一塊兒補上。凌霄說,你可真沒口福,我昨天做了油燜大蝦和汽鍋雞。我笑了,什么也沒說。對一個內心驕傲的女人來說,此時既不用夸張得表示遺憾,也不能生硬地戳穿她的謊話。
月末,又到一個吃飯日。我很緊張,我想起,他們夫妻倆吵架正好是在中午頭上,難道是因為我來混飯才打起來的?是男人都有脾氣,只是發不發出來的問題,也許李勤終于忍不住了。他認定我去吃飯不過是手法,核心目的是接近他妻子。
我硬著頭皮騎上自行車,雙手緊握著車把兒,不一會,手就出汗了。也許越緊張就越會有事發生,忽然,有個人一下子跳到我的車前,我猛一按閘,險些從車上栽下來。那人喊出我的名字,王新平!你小子膀臂這么寬了!
老特務!我脫口而出。
老特務是家屬院的故人,早在八十年代中期,他就留起了油光可鑒的大背頭,人們背地里都叫他老特務,我曾因不慎在他面前喊出這個綽號而遭到母親的痛罵。如今的老特務確實老了,禿了半個腦袋,門牙也脫落了一顆,這使他笑起來時呈現出怪異的神態,既蒼老又童稚。
路上偶遇老特務,讓我陷入到對往事的回憶中,回憶能喚醒人內心深處的情感,我忽然有點想念凌霄,仿佛我們已經很多年不見了。這次吃飯,也許老特務和家屬院能成為一個很好的話題。連首飾、家具陳舊了都好賣,何況那些妙趣橫生的陳年往事?
門開后,凌霄旋即像一陣風一樣刮回了廚房,她帶著圍裙揮舞鐵鏟,李勤在她身邊歡快地打著下手。他們是幸福的一對,誰見了也會眼熱。
我在鏡中瞥見了自己漲紅的臉,我以為自己會看到什么?一對怒發沖冠的夫妻還是一地破碎的碗碟?什么都沒有。婚姻經驗的缺乏讓我白擔心了很長時間。直到此時,我才意識到,我不用感到任何的不自在,那次爭吵不過是凌霄婚姻生活中的一支小插曲,他們自己都未必記在心里。弄巧了,還算增添情趣。
吃飯時,我終于沒有提到老特務。凌霄的眼神游移而淡漠,也許,她一直都是這樣的,只是以前我沒有留意罷了,但這種情形下并不適合追憶發黃的往事。我依舊吃喝,李勤依舊客氣地有點做作,凌霄看著我們很少說話。
2004年和第二個月
夜里我被一個夢驚醒了,然后我想起了凌霄。她五六歲時的樣子,上半身還完全沒有發育,光著脊梁,穿著花褲衩,留著小子頭,跟我一塊玩溜溜球。
夜色真濃,夜也有自己的味道。凌霄是屬于深夜的女人,寧靜而害羞,還有幾絲莫名的悵惘。她的生活里理應有文學、音樂和神秘的星空,最好不用跟太多人打交道,最好能有部拍得好點的電視劇讓她每晚等著看。
我睡不著,起來整理鞋盒,2004年的票據顯示,凌霄進入到主婦時期,她幾乎不再添置任何裝飾自己的用品,她成了訓練有素的主婦,去超市搶購印花商品,熱心于家庭建設。像很多女人一樣,迷戀逛街和掃貨,一趟一趟的,慢慢就提回一個完整的家。
我忽然發現一個問題,這些東西都應該是婚前準備的,而且我記得,凌霄的母親給她一手操辦嫁妝,鍋碗瓢盆、床上用品、茶具燈飾,凌母考慮周到心細如發,連馬桶墊都選用了凌霄最喜歡的藕合色。
我發現自己的腦子越來越不好用,我居然都忘了,凌霄婚后遭遇到什么樣的事情。我比辦公室里坐我對面的陳胖子還健忘,他總把打算發給我的黃色短信誤發給老婆。
李勤的父母千里迢迢從農場趕到留州,參加完兒子的婚禮,他們決定在兒子的婚房里小住一周。住著住著,他們發現自己走不了了。他們想起小時候在留州的日子,這里的天氣還那么怡人,有小城市居民節奏適宜的生活。兒子的新房里墻壁雪白燈光明亮,東西放得井井有條。尤其是廚房,微波爐、電餅鐺、電磁爐等現代化的設施讓人看得眼花繚亂,插座安裝在最恰當的位置上,操作臺上放著竹木砧板和雪亮的菜刀,底下用方磚砌出幾個空檔,里面放著雞蛋、米面和各種干貨,鏟子、勺子、笊籬掛在鑲白瓷的墻上,上頭甚至還拉了一道白布簾,一塵不染。水槽和操作臺幾步之遙,一回身就能開始洗刷。
李媽想起她農場里的廚房,一個煤球爐子,一個15瓦的燈泡,炊具隨意地放著,刷鍋洗碗要去里屋的缸里舀水。老兩口被兒子的廚房感動了,他們覺得在里面做飯比吃飯還享受。的確,凌霄和李勤為這間廚房花了不少心思,他們沒錢買整間廚房,但李勤為老婆拾掇出一間有模有樣的廚房,設計合理方便實用,不乏細節的精巧。
于是,安土重遷的老人性情沒能抵得過葉落歸根的熱望,他們決定留下來。李莉為這個決定拍手稱快,她用朗誦的語調說,哪有讓父母漂泊在外的呢?兒女想盡孝都不成。
老人留下來,凌霄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她感覺自己一下下地被人推進一間黑屋子。李勤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發現自己說什么也不合適。姐姐要盡孝,妻子要二人世界,父母要頤養天年,誰說的都對,但他只有一套房子是錯的。
聽說這件事,凌母大驚失色,她恍然想起20年前的那部日劇《排球女將》,小鹿純子的絕技,一個排球砸過來,晴天霹靂了。凌母好幾天晚上沒睡好覺,她不停地責備自己,在不該心軟的時候放含糊了,在不該天真的時候天真爛漫了,在最該對女兒強硬的時候講究起順其自然了。如果是精明謹慎的人,完全可以預見到今天這種局面的出現,一對老人,兒女都在留州,他們能不回來嗎?可惜凌母阻止不了這件事,李勤的父母回了東北一趟,該賣的賣,該扔的扔,歡欣鼓舞地回來了。
要是別的姑娘身上發生這種事,早大哭大鬧了,就算剛舉行完婚禮,也會拿出離婚來威脅恫嚇。凌霄沒鬧,只偷偷哭了幾次。
我見過李勤的父母,李父看起來很老邁,咳嗽起來鼻涕掉在拖鞋上。北方的苦寒氣候使李母患上了風濕病,她的脖子無法轉動,略微往后仰著,走路時呈現出奇怪的姿態,她突出的下顎表明她是一個不好惹的婦女。從那時起,我對凌霄有了隱隱的擔心,凌霄啊,別人半真半假地對她說幾句嚴厲的話,她立刻就不會應答了。
一家團聚。問題也從天上掉下來。兩代人同住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盛夏大家也要穿戴得整整齊齊,正襟危坐地吃飯看電視,早晨起來,媳婦和老公公為一個馬桶排隊,衛生間里的臭味變幻不定。都是小事不假,但過日子就是些瑣屑的小事。這些是凌霄能預見到的種種尷尬,還有她料想不到的。
單位有個同事,以過來人的身份提醒凌霄,在這種情況下,夫妻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私密生活。過去她也和公婆住在一起,兩間臥室就隔著一堵墻,咳嗽一聲都聽得見,談何閨房之樂魚水之歡?同事恰切地形容了那種感覺,好像隨時都會有人敲門。
凌母堅決反對親家同女兒住在一起,這次她立場格外堅定。女兒骨頭軟任人捏,她必須替女兒撐起來。同在一個屋檐下,日子久了,婆媳之間、父子之間難免有摩擦。她了解女兒,女兒從小就溫良恭儉讓,女兒是思想品德修養課教師,深諳傳統美德,沒有心機簡單幼稚,不會指桑罵槐旁敲側擊,她駕馭不了那么復雜的形勢。她需要一間安靜的書房備課,需要一間有情調的臥室跟丈夫過夫妻生活。這么多人住在不到60平米的房子,能過好嗎?
女兒女婿都不知所措,他們像一對相依為命的可憐蟲。最后還是凌母替他們拿主意——出去租房。沒料到,這個決定遭到李勤父母的堅決反對。他們的話聽起來不無道理,如果李勤和凌霄既付房租,還負擔兩方的水電暖氣,根本攢不下錢,有個突發事件就傻眼了。最后老人撂下一句話,好在我們也活不了幾年了。
凌霄把剛拿到手還沒焐熱的結婚證扔到抽屜里,有關婚后美好生活的規劃也暫時封存了起來。對愁腸百結這個比喻,凌霄找到了現實依據,確實存在這種情況,東西吃下去在腸子里百轉千回,然后開始便秘。
便秘的日子持續了一周多,喜訊從天而降。凌霄的單位要出售一批舊房子,折舊之后價錢相當劃算,但要一次付清。李勤家里已拿不出多少錢來,凌霄的父母心疼女兒,他們出了一半多,兩人又貸些錢,這才湊夠房款。
那段日子,凌霄心力交瘁,她成了一個怨毒而憤懣的小女人。她從不稱呼平安小區那套房子為“咱們家”,她叫“那邊”,語氣厭煩而不屑。不過在李父李母面前,凌霄從來都是畢恭畢敬的,她只對著自己的丈夫發脾氣。李勤拿出十二分的體貼溫柔,收了病人一籃子雞蛋都小心翼翼地拿回來,就為了讓凌霄微笑著嗔他一句。
凌霄有了自己的小窩,已經是婚后三個月的事。房子也是兩室一廳,但面積小很多,收拾得倒挺溫馨。我很佩服李勤,他更勝任丈夫這個角色,穩重而專情,小心謹慎也能吃苦受累。為了省錢,刷墻安電貼玻璃紙全部自己來,并著重為凌霄規劃廚房,他的手藝活干得那么漂亮,讓人疑心他曾受過短期的專業培訓。
我拼命回想,凌霄要房的那段日子,我在于嗎。想不起來,或者干脆這么說吧,我什么都沒做。即使現在,我也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來到一家文具店買訂書釘,把凌霄的“發票年志”訂好。我從貨架上取下一盒釘子,回過頭來時,我看到文具店老板娘的背面,她微弓著腰,干瘦而無力,這是個很老的婦人。付錢時,我看到她的臉,一下子認出來,居然是她。
我定定地看著她。她依舊梳著一根很低的辮子,額前的頭發已有些稀疏,并且從發根處開始變白,從我的角度看來,好像她的頭部生長出一朵灰白凋敗的花。
十幾年前,她是百貨一零賣文具的售貨員,我和凌霄經常去柜臺上買帶水果香味的橡皮。現在想想,那時的留州真小,街上沒有這么多人這么多車,大商店就只有百貨一零一家,我腦海中的老留州是一張黑白照片。
那時的她還很年輕,下巴尖瘦,顴骨微微突起,眼珠又黑又圓。她是小城里知名度很高的人物,因為她經常一臉病容,對顧客態度也不好。家屬院里的老娘們詭秘地議論著她:喪門星、病秧子,瞅著吧,命長不了。
有一次從一零出來,凌霄小心翼翼地問我,你覺得她長得怎么樣?
我說,大人們都說她是苦瓜臉!
為什么我覺得她挺好看的?凌霄的聲音更小了。
其實,我大聲說,我也覺得她挺好看的!
從那以后,我們倆開始稱她為“病西施”,我們聽說的關于“病西施”的最后一個消息是令人震驚的,我們的小學體育老師有毆打老婆的壞名聲,這位老師眉毛雜亂一臉橫肉,一看就是個性情暴戾的男子。后來我們才知道,體育老師的老婆就是百貨一零的“病西施”。
這次見面,她留給我一個愈發悲苦的印象。我有點相信了,面相和一個人的命運可能真有著神秘的聯系。我想起了凌霄的臉。鞋盒子里散落著一張照片的底版,前幾天我把它洗了出來。照片可能是凌霄剛工作時照的。幾年前她青春逼人,有娟秀的彎眉毛和俏麗的尖下巴,一口糯米小牙,嘴角掛著耐人尋味的笑。我認定,凌霄會是一個有福氣的女人。
我忽然想去找凌霄,告訴她“病西施”老成什么樣子了,也許我們應該談談心敘敘舊。可惜,我居然忍住了,我像成年人一樣壓抑情感,忍住沖動之后又為自己的穩重自鳴得意。
周末,我又一次如約來到凌霄家,婚后的凌霄,社交圈明顯縮小。我猜測,也許是因為混得一般,她不愿往人堆里湊。在外人眼中,高校教師和醫生組成的家庭是富足美滿的,可他們是冒牌中產,日子像彩色氣球,有鮮亮的表皮和中空的內容。數次參加同學聚會的經歷告訴我,那是成果展覽會,大家老于世故地微笑著,女人展覽自己的能干丈夫和乖兒子,男人展覽自己的地位和鈔票。但氣球是經不起太多人指指戳戳的。
我每月都去凌霄家吃飯,在別人看來,這可不是一般的交情,可仔細想想,我們從不說體貼的話,連一個會心的微笑一個關懷的眼神都很少。回憶起這兩年和凌霄的交往,我只想起了一道道讓人印象深刻的菜肴,青椒炒肉絲,干豆角燉排骨。這可能正是凌霄需要的,無關痛癢的閑聊、只在往事中鮮活的伙伴和此時徒有虛名的友誼。
2005年和第三個月
陳胖子是我的同事,比我早工作幾年,他一星期總有幾天在藝術家的圈子里游蕩,然后把本地書法家、畫家、歌舞演員的消息帶回報社。我剛來這家報社時,血氣方剛朝氣蓬勃,以為自己即將從事的職業神圣而偉大,報紙在留州市有10萬的發行量啊,我對前途充滿希望。陳胖子首先從形象上擊潰了我對編輯工作的美好猜想,他有和孕婦一樣沉重的臀部,嘴里噴出污濁的胃氣。他那天不小心穿了一件露臍裝,圓圓的肚臍里藏污納垢。
今天,陳胖子沒有出去跟文化名人聯絡感情,他跟兩只羊蹄親熱了一上午。在腥膻的氣味里,他的吃相愈發惡心,我真怕自己哪一天也變成這副樣子。陳胖子沒頭沒腦地問,你在平安小區有個老相好吧?——我把食指放到嘴唇上,說你小聲點。
在整理2005年的發票時,我害怕了,除了生活必需品,大部分都是藥店的小票。有安定,草珊瑚含片,中藥店稱的枸杞,各種感冒藥,還有嗎丁啉。我從來都不知道凌霄需要安定和嗎丁啉。我和凌霄,熟悉卻永不親昵。
枸杞我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我見過凌霄家的枸杞藥酒。凌霄說,壯陽的,我和李勤一個月只有一次。當時,李勤不在,我覺得凌霄的態度過于自然了,不像是在說這么隱晦的事情。她又打開床頭柜,我低頭一看,避孕套攢了五六盒了。我記得凌霄小時候跟我一起看畫冊,翻到《阿波羅雕像》時,凌霄指著阿波羅的下體問,哥哥,他這里為什么掛了一串葡萄?我的臉紅了,我無言以對,那確實很像一串葡萄。
婚后,凌霄跑得氣喘吁吁,和湯穎的距離卻無可挽救地越拉越大。本來大家起點一致,是婚姻改變了她們跑動的速率。所謂人生大事,升學、結婚、就業,意義大概就在此。任何地方都有一些這樣的女孩,婚后她們理解了如意郎君的真正含義。女孩如果婚前俗氣一把,婚后就有資本扮成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如果婚前清高脫俗不思柴米油鹽,婚后就會披頭散發地指天罵地。
最讓凌霄氣憤的是,在性生活方面她也落在了后面。同事們聚在一起,幾個少婦,幾個徐娘,扯著扯著就到這種事了。湯穎像個男歡女愛的天才,羞澀而豪放。她說,文彪可猛呢,強力十足!我就怕鄰居聽見,你們知道,樓房不隔音啊。她如花喜鵲般唧唧喳喳。她丈夫周文彪長得像一個倒立的拖把,頭大,身子干癟,有點含胸,細長的手指夾住一根煙的樣子特別讓人厭惡。以前凌霄感到欣慰的是,她老公李勤高大挺拔,有軍人的陽剛氣質,可誰想得到呢?
李勤婚前總是躍躍欲試的,好像一上床他就是生龍活虎,每次凌霄都只說兩個字,不行。婚后,沒想到李勤真不大行,幾次嘗試都不太成功。關于床上的纏綿銷魂,凌霄沒什么切身體會,也就不怎么為這個著迷。
凌霄疑心,是丈夫的職業使他喪失了對性事的興趣。市立五院是肛腸專科醫院,李勤每天接待著肛裂和痔瘡患者。結婚才幾天,李勤就發現了凌霄的痔瘡,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變得嚴肅而專業,仔細觀察了一下,然后肯定地指出,老婆的痔瘡是在肛緣截石位3點處,隆起的部分還沒有化膿。怕凌霄不明白,李勤又不厭其煩地講解起痔瘡的知識,痔瘡好發于截石位3點、7點、11點處……
凌霄對上課一直懷有一種恐懼,講臺讓站在上面的人暴露無遺,裙子上的一個油點、西服上的一個線頭都看得清清楚楚。剛工作時,一臨到上課,凌霄就想拉肚子,現在上課沒那么緊張了,但偶爾還是胃部痙攣。凌霄覺得這門課挺適合她的,枯燥,規范,沒人重視但必須存在。
有一次上午有課,凌霄起晚了,她匆匆洗刷剛想出門,忽然鬼使神差的,又折回來照了照鏡子,她側身時發現自己的褲襠破了,露出了里面粉紅色的秋褲。那天,凌霄的課上得格外漂亮,她感到無比慶幸,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忽然想起來照照鏡子。老師們上課出丑的故事在校園里長盛不衰地流傳著,凌霄曾經聽說,有個女老師上課時腰帶忽然開了,褲子一下滑到腳踝。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眼尖的學生們還是發現了老師大腿上的橘皮紋。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上午。
當老師,是腦力活兒,也是體力活兒,一站一上午,一講一上午,腿不會打彎了,唾沫也不夠用的。結婚一年后,凌霄的睡眠出了點問題,只要第二天一有課,頭晚都必須服一片安定。
凌霄在這一年發胖了,不久前我發現了她的啤酒肚,她長了很多肉,臉上卻呈現出菠菜根的顏色。她一看就是個娘們了,再不會讓人聯想起小草和花朵。對于凌霄的發福,我多少能推斷出原因來。她以前的新房就在學院不遠處,現在被公婆住著。凌霄的母親經常嘮叨,說這樣的公婆,除了會拖累兒女,還會做什么?不過凌霄到底還是發現了公婆的一樣好處,她周三到周五都有課,自己做飯時間太緊,于是就去“那邊”吃了。吃到了現成的飯菜,凌霄覺得自己嫁得也并非一無是處,湯穎?她能吃到這樣的及時飯嗎?
哪里的辦公室也會有幾個閑婦,似乎在維持著一種生態平衡。她們見多識廣消息靈通,有傳播秘聞韻事的癖好。凌霄也風聞了關于李莉的幾件軼事。這個氣焰囂張的大姑子有痛處,她在家里挨打。
李莉的老公是標準的紈绔子弟,喜歡研究美食香茗,愛好書法、舊體詩等風雅之事,少爺脾氣說一不二。關于他們夫妻的笑話,經常閃耀在學院老師的唇齒之間。據說,李莉老公在書房臨帖,想喝水時不出去倒,也不招呼妻子,而是拿出手機打客廳的電話,電話只響一聲,李莉一看號碼,就端杯水送進去。在一個個離奇到多少有些附會色彩的笑話里,凌霄收獲到幾絲平衡。李勤在小家里,像個任勞任怨的老黃牛,像個深得主人歡心的男仆,諂媚而忠心。一到周末,他就收拾起散落在床邊的襪子鞋墊,每次看到老公在洗手間努力搓洗衣物的背影,凌霄想笑,但鼻子又酸酸的。
李莉如此熱切地盼望父母回來是有原因的。女人沒有娘家,腰桿子好像就挺不直。雖然一對農場夫婦沒給她掙到多少面子,但至少在夫家受了氣,還可以去娘家趾高氣揚。她用從公公家蹭來的雞鴨魚肉裝點她華而不實的婚姻,用一桶桶明晃晃的花生油照亮她疲憊的笑容。每逢看到李莉提著大包小包地回娘家,凌霄心情都很復雜,同樣是女兒,李莉跟她可真不一樣,但同時她也希望李莉繼續保持賣弄行為,這確實提高了“那邊”的飲食水平。
相反,凌霄卻不大愿意回娘家,一回去,母親就數落親家的不是。凌霄就沖母親發脾氣,當初你為什么不給我鬧?如果你們都不同意,我能嫁給李勤嗎?凌母呆若木雞,父母難當啊,沒跟你鬧也成罪過了。
母女二人,在埋怨和疼惜之間搖擺不定。凌霄知道,母親心里憋屈。湯穎長得酷似一個著名的男笑星,卻嫁得風光無比,小日子過得蒸蒸日上。現在母親特別討厭跟左鄰右舍的婦女們在一起,她們喜歡炫耀某某女兒的嫁人偉業,男家訂婚給了多少錢,結婚又住上了什么樣的房子,而母親無話可說。自由戀愛了,男女平等了,移風易俗了,可大街小巷的女人們仍有一套她們認定的規矩和禮數。凌母也知道,女兒現在日子過得不順心,她不該再無休止地抱怨和懊悔,可心里像明鏡,嘴巴卻管不住。見面前不住告誡自己,這次一定要和和氣氣,一打照面,那些陳年爛谷子又翻了出來。
把最后的票據裝訂好,我被無邊的愁緒裹緊了。我對一切都無能為力。我來到家屬院的舊址,老房子早沒了,現在這里矗立起一座溫州鞋帽城,邊上有一溜平房,據說經常有暗娼出沒。我和凌霄在長,這條熟悉的三八路也在長,它又寬又平,路邊的建筑早換了一茬又一茬。所有的痕跡都被抹掉了,城市主動患上了失憶癥。
留州是這樣的城市,它至今沒有一家麥當勞和肯德基,但它有麥肯基和德克士。大城市的人來了一看,撇撇嘴,譏誚地笑了。但留州人不管,也是漢堡、薯條和可樂嘛。他們用低一檔的消費買到都市洋派男女的生活,絲毫不計較享受到的是不是贗品。留州曾經的大國企毛紡廠。六年前就破產了。如今,我母親從箱底翻出當年囤積的布料時,感到萬分驚訝,當年那么迷戀的滌卡布料現在看起來笨重粗糙,而那時人們趨之若騖的呢子大衣早被輕巧艷麗的時裝取代。想想以前,竟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我騎著自行車在街上閑逛。當我有意觀察迎面而來的行人時,我發現留州還是很小,到處都是熟人,以及空茫的舊情。我記得,那個人是我的初中女同學,她居然已經胖成那樣,還有一個高中老師,她好像縮水了,成了一個黑黃的小人。我們望著對方,認出了彼此,裝做不認識,在幾秒鐘的時間內擦肩而過,用幾分鐘的時間想著對方往昔的音容笑貌。
我有點怵頭去凌霄家,怕眼睛里的傷感瞞不了人。我發現了凌霄的秘密,雖然對我們這樣的朋友來說,這本不應成為什么秘密。我焦急地渴望著一個戀愛對象,我現在需要的,是一個不去吃飯的理由。到那時,我會約凌霄出來,帶她爬山,請她在裝潢雅致的餐廳里喝紅酒,和她討論家屬院和作文本。在我面前,她還是漂亮女人,可以用孩子的表情跟男人講話,嬌憨地撅著嘴,慢吞吞地訴說心事。
人真的不是一天就能變老的,但我們卻總在一次次偶遇中才困惑的發現,你怎么老了?
我為自己辯解,這些都是居家過日子的俗事,雞毛蒜皮的,注意不到也正常。然而,在過往的日子里,我又在為什么轟轟烈烈的大事業而勞心費神呢?
似乎也沒有。
我沒有女友,所以我又去吃飯。我和大學時代的幾個朋友一直保持聯絡,他們有的在外地。我認為我們感情不錯,一年當中有兩次聚餐,在裝飾著塑料吊蘭的雅座里把酒言歡。也許,疏遠的感情就像風干的饅頭,放在鍋上餾一遍,只熱一層皮兒,饅頭心還是冰涼干硬的。但能抽出時間一塊吃頓飯,誰都覺得,這不容易了。
坐在沙發上,我的屁股上像扣了一盆仙人掌,然而凌霄并沒有察覺到我異樣的神態。凌霄問我有沒有門路給她發表論文,她現在一篇還沒有呢。她憂慮的告訴我,湯穎現在深得領導賞識,她的一篇論文要在核心期刊上發表了。
凌霄屋里的家具陳設經常改變,于是,我經常坐在同一個沙發上,卻在不同的方位與凌霄聊天。我說,你真有閑心,整天搬來搬去的。
凌霄說,新鮮新鮮吧。你知道嗎,要閉起一只眼睛來,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我問,那另一只眼睛呢?凌霄沒回答,她索性把兩只眼睛都睜大了。
幾天后,我來到一家游泳館。入水的一剎那,我想起了凌霄那篇得“丙”的作文,我張開雙臂好像鳥兒展翅欲飛,結果還沒撲騰兩下,我嗆到一口水,掙扎著浮出了水面。我身邊是一對正在學習游泳的母子,他們拼命壓低聲音,但我還是聽到了。
他在干嗎?
不知道,怪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