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2年11月間,陳賡拖著在戰斗中負傷的右腿,歷盡千辛萬苦來到上海,向黨中央匯報鄂豫皖紅區的工作。
陳賡在匯報時談到紅四方面軍廣大指戰員在反對國民黨圍攻中仗打得怎樣的激烈和艱苦,以及他們英勇殺敵的事跡,在場的同志都很感動。大家對鄂豫皖軍民艱苦奮斗、不怕犧牲、獻身于中國革命事業的忠誠,表示深切的敬意,都覺得,能有一位作家把它寫成作品才好。
陳賡也有這樣的想法,他說:“那些戰斗的艱苦和激烈,我們紅軍所表現的忠誠和勇敢,真是超乎人們所能想象的,比起現有的那些描寫戰爭的作品里所表現的,不知要超過多少倍了。我們很希望人民能知道革命群眾和紅軍所經受過的這一切艱難和困苦,即使革命勝利了,也永遠不要忘記它。”
陳賡所談的紅四方面軍作戰情況和戰斗故事,黨中央宣傳部的朱鏡我根據記錄加以整理,油印出來了。黨組織經過研究認為,外國的記者或作家,如史沫特萊,根據從我們這里獲得的材料寫成文藝性的報道,成為很受歡迎的作品,如果請魯迅先生以此為素材和線索,再補充些生活,寫成作品,無疑會是很有價值的東西,也會在政治上起到很大的作用。于是,黨組織就叫宣傳部的馮雪峰把這個油印的談話記錄送給魯迅。
魯迅在白色恐怖十分殘酷的環境里看了這些材料,非常興奮。他聽說陳賡還在上海治病,為了更詳細地了解紅軍的戰斗情況,便冒著國民黨反動派正在到處追捕革命者的風險,請馮雪峰邀陳賡到家里來做客。
陳賡一向喜愛魯迅的著作,在去鄂豫皖紅區之前,他就讀過魯迅的許多作品。那些作品所表現的強烈的革命性和戰斗精神,使他異常感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了紅區以后,戎馬倥傯,由于國民黨反動派的封鎖,他跟白區的左翼文藝戰線的同志隔絕了。如今,陳賡聽到魯迅打算為紅軍寫書,約自己去談話,心里高興極了。他是多么希望魯迅能夠將紅區的斗爭描繪出來,鼓舞人民群眾的斗志,讓人民認清革命形勢呵!
1932年秋的一天,陳賡由馮雪峰和朱鏡我陪同,來到上海北四川路底川北公寓——魯迅的家里。魯迅的興致很高,特地請夫人許廣平預備了許多酒菜。陳賡同魯迅整整談了一個下午,直到夜深才離開。他從反擊敵人第四次圍攻的戰斗談起,談了紅軍在戰斗中英勇奮戰的情形,講了許多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揭露了敵人的殘暴罪行,還談到了紅區人民的生活、土地革命和文化建設的情況。魯迅說話很少,非常專心地聽陳賡談,不時提出一些問題。
大概是由于非常熟悉舊社會農民的悲慘生活,魯迅對紅區農民的命運表現出深切的關注。他聽到過去那些受壓迫、受侮辱最深重的人們,都挺直腰桿起來戰斗,非常高興。又問了問在紅區地主是怎樣進行反抗的以及農民如何支援紅軍等一些情況。陳賡一一作了介紹,在談到鄉親們親自送子弟參軍和組織召開歡送大會的盛況時,魯迅感到特別新鮮。尤其當陳賡講到紅區農村有些房子在四面都開了窗子的時候,引起魯迅的極大興趣。魯迅說,這是因為人民的生活好了,已經知道注意居住的衛生條件了。四面都開了窗子,空氣一定很流通,這是一個進步。這次交談之后,魯迅對這件事的關注,給陳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久,魯迅先生又約陳賡見面。
陳賡由朱鏡我陪同,來到北四川路公益坊已經停業的水沫書店樓上。在那里等候的樓適夷先生事先接到馮雪峰的通知,說魯迅先生約了一位從蘇區來滬養病的負責同志談蘇區紅軍的情況,由他陪同從這里前往魯迅家里。所以樓適夷見朱鏡我領了一個陌生同志到來,并不感到奇怪。他瞅了瞅那位陌生的同志:臉色紅潤,略有風霜之色,個子較高,穿一件灰色絨呢單袍,像一位從農村來的知識分子。這位同志是誰?按照黨的秘密工作紀律,上級既然不把名字告訴他,他也就不必詢問,僅僅作了個自我介紹。朱鏡我把陳賡交給了樓適夷,稍后他便陪陳賡到魯迅家里去了。

魯迅見到他們,打了個招呼,便把他們引進一間既是書房,又是會客室,同時也是臥室的屋子里,招呼他倆坐下。陳賡坐在魯迅書桌邊的環臂椅上,魯迅自己坐在書桌橫頭的藤躺椅上,樓適夷略遠一點,坐在面向他倆的椅子上。
談話開始了,陳賡開門見山地談起紅軍作戰的情況、紅區人民的生活和軍民關系,他談得很平靜,有許多生動的敘述,魯迅先生不時地插進一兩句問話。
陳賡談到紅軍以劣勢裝備戰勝強大敵人的時候,學著紅軍戰士大聲吶喊的模樣,形容紅軍奮勇殺敵的情景,談的人和聽的人都興奮起來。魯迅高興得笑了,問道:“是這樣的么?”然后點了點頭,說:“先聲奪人嘛!”
接著,陳賡又談了一位老大娘掩護傷員的故事,談了紅軍司令員坐在田頭和農民一起抽著黃煙談家常的情景,都引起了魯迅很大的興趣。
那天是一個陰天,屋子里光線不怎么好。魯迅聽陳賡談到鄂豫皖軍事形勢的時候,請他在書桌上繪了一張草圖。陳賡整整談了一個下午,魯迅一直坐在躺椅上,連身子也沒有躺下過一次,始終很有興致地聽著、問著,默默地點著頭。
傍晚,許廣平走進來,邀請客人到廚房邊的一間小屋里去吃飯。魯迅親自打開一瓶珍藏已久的三星斧頭白蘭地,大家喝了幾杯,飯后又閑談了一陣,然后由樓適夷送陳賡下樓出門。陳賡離開魯迅家后雇了一輛車,和樓適夷告別后便獨自回去了。
那時樓適夷在“左聯”和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工作,不常到魯迅家去,有事大半在內山書店和魯迅見面,或是通過馮雪峰聯系,直接登門的次數寥寥可數,因此,這次去魯迅家,給他留下的印象很深。但是他一直不知道這次陪的就是陳賡。
后來,在魯迅博物館的陳列品中,樓適夷見到那張鄂豫皖形勢圖時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次由他陪著去見魯迅的就是陳賡。因為那張草圖正是他親眼見陳賡在魯迅書桌上繪制的。
陳賡走后,魯迅對于寫一部反映蘇區紅軍戰爭題材的小說,大概在心里也醞釀過一段時間,因為他幾次同馮雪峰談起,都像要馬上寫似的。
馮雪峰還記得,魯迅同他說過:“寫是可以寫的。”“寫一個中篇,可以。”“要寫,只能像《鐵流》似的寫,有戰爭氣氛,人物的面目只好模糊一些了。”
但后來魯迅沒有動筆。對此,馮雪峰分析,那時魯迅并不是沒有創作欲望,大家對他的熱烈希望以及紅軍那些英勇頑強的戰斗也確實鼓舞了他。但是,由于他不熟悉紅軍及其戰斗的實際情況,這很難給他以創作所需要的真實感,因為這是現實題材,而他又不想像說故事那樣寫……所以他沒有寫,這說明他的創作態度是嚴肅的。
至于陳賡同魯迅兩次交談的材料,還有油印的那份陳賡談話記錄,魯迅全都鄭重其事地保存起來了。有次魯迅見到馮雪峰的時候,還問他:“那些東西要不要還給你?”馮雪峰說:“不要,你藏著如不方便,就燒毀了吧。”可是,魯迅舍不得燒毀,一直珍藏了很久。在白色恐怖籠罩的上海,保存這些東西是很危險的。為了躲避國民黨特務的檢查,這些材料還得經常轉移地方。可是魯迅不怕擔風險,硬是把這些材料連同陳賡在第二次談話時畫的那張草圖,一起保存下來了,這些東西現在還陳列在上海魯迅紀念館里。
(責編 衛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