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說來,沈從文的小說有兩類:一類是感性的小說,一類是智性的小說。感性的小說,主要觸及你的心靈和感覺;智性的小說,主要觸及你的大腦和理性。感性的小說,沈氏主要使用了右腦半球;智性的小說,沈氏主要使用了左腦半球。感性的小說,是沈從文用左手寫成的;智性的小說,是沈從文用右手寫成的。我們把這兩類小說分別命名為:感性小說和智性小說。
沈從文的感性小說,主要是以湘西為自然或人文背景的抒情性小說,其主要人物都是鄉土中或地方傳說中的人物,如《邊城》《蕭蕭》《三三》《龍朱》《柏子》《阿金》《丈夫》《會明》《夫婦》《旅店》《黔小景》《七個野人與最后一個迎春節》等。沈從文的智性小說,則主要以現代都市為背景的諷刺性小說,其主要人物為知識分子以及紳士等所謂的上等人,如《八駿圖》《紳士的太太》《某夫婦》《有學問的人》等。下面,對這兩類小說進行對比式的閱讀分析。
一、地域及人文背景方面。沈從文的感性小說,主要是以湘西為自然或人文背景的,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歷史人文環境,沈氏的這類小說洋溢著楚文化濃郁的浪漫精神和田園牧歌式的抒情韻致。這是沈氏的感性小說為評論者稱道并為讀者所喜愛的重要原因。
而沈從文的智性小說,則主要以現代都市為背景。都市生活的單調、刻板、平凡,給這批小說披了灰色的理性的外衣,缺少了以湘西為背景的感性小說的抒情特色和獨有的靈性。但在社會批判和文化批判的深刻性上,智性小說比感性小說則更勝一籌。
二、小說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沈從文的智性小說和感性小說中的人物也有很大差異。感性小說中的人物,多數是山民、兵士、船夫、妓女、地保、行腳商等人,這些人基本上屬于生活在社會最下層的人們。在他們身上保有了湘西邊民身上最為傳統的質樸與美好,他們重義輕利、誠實守信、熱愛自然,他們熱情、勇敢、正直、善良、純潔、高尚,他們以最自然的方式,按著生命的本能生活著。即使屬于鄉村的上層人物,用階級分析的話來說,那些屬于剝削階級或統治階級的地主或鄉紳們,也并未失卻最為基本的人性和良知。
與此相反,以反映都市生活為主的智性小說中,它們的主人翁多數是知識分子或者紳士等所謂的上等人。這些人為現代文明所扭曲,或心理扭曲變態,或虛偽狡詐,最終遠離了最為基本的人性,同時,失卻了生命力。正如他在《紳士的太太》開篇所說,“我不是寫幾個可以用你們的石頭打他的婦人,我是為你們高等人造一面鏡子。”同時,他又認為這些人是“營養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成了一些“近于被閹割的侍宦”。
例如,感性小說《邊城》中的翠翠、《蕭蕭》中的蕭蕭,是兩個具有代表性的湘西小女子。翠翠純潔天真,故事中展示了她或清晰或朦朧的純潔的愛情;而蕭蕭的失身懷孕,似乎與禮教和倫常不相合,但也不失為自然生命力的流露。同樣是女性人物,智性小說《紳士的太太》中的太太和三姨太、《如蕤》中如蕤,則大不相同。紳士的太太以及三姨太充滿心機和詭計,她們所謂的“愛情”,其實是違反基本倫常的淫亂的代名詞。而作為知識女性的如蕤,則有些像丁玲《莎菲女士日記》中女主人公莎菲。莎菲是個由于覺醒以后無路可走或別無選擇,而在心理上有所扭曲的新女性,是個時代的悲劇形象;而如蕤雖也有相似之處,她固然也在追求某種愛情,但她的愛情心理基本處于亞健康狀態,如蕤與莎菲相比,她更少一些內在的痛苦,更多幾分迷茫和失落。莎菲因沒有好的愛情結果,而放逐自己,在虐待別人的同時自虐;而如蕤則是有了愛情的結果,則立即放棄,她要的僅是愛情的過程,而結果是無所謂的。因此,如蕤的愛情過程具有了游戲和表演的色彩,這是心理不健康的表現。這兩個“愛情病人”,一個是因社會而病,一個則是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攜菌者。因此,雖然如蕤不像的紳士太太和三姨太丑惡可憎,但與純潔、天真、追求愛情的翠翠以及在朦朧中釋放自己的生命力的健康的蕭蕭放在一起,同樣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三、小說的主題方面。感性小說和智性小說在主題上也有著很大的差異性。感性小說完成了沈從文的道德和人性理想,正如沈從文在《(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中所說:“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面上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的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的理想的建筑。這廟里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悖于人性的人性形式。”這一段話,可以說是沈從文對自己以湘西為背景的感性小說主題的最好注腳。
而智性小說的主題,則是“設鏡”,這鏡不僅是給所謂上等人設的,也是給中國文明的發展所設。《紳士的太太》中的紳士與紳士太太,每日都生活于謊言和欺騙之中,而這一切僅僅是為了維持其文明的外表以及體面的秩序。《八駿圖》中的作為中國知識精英的教授們,其實都存在著不同程度上的精神的病態癥狀,他們受現代文明的壓抑,生命活力退化,性意識扭曲,根本無法承擔起重塑民族靈魂的重任。
當然,湘西并非一片凈土,沈從文的感性小說中,也寫到一些負面的東西,如《柏子》《會明》《丈夫》中表現出來的雇傭制、童養媳制、賣淫制。同時,也寫到了由于現代文明的侵入,帶來古老的湘西的變化,“‘現代’二字到了湘西……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素樸的人情美,幾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沈從文《<長河>題記》)但這正是從另外一角度,揭示了現代文明對古老社會傳統的侵蝕和破壞。
還有一類小說,是湘西與都市的重疊或者交合,比如《虎雛》《燈》等小說,其實,這類小說是以湘西為背景的感性小說的延伸,但發生的背景是都市,在寫作方法上亦是智性化的寫作。因此,這類小說其實也應該歸納為智性小說。這類小說在某種程度上強化了沈從文這兩類小說的主題。
從表面上來看,在沈從文的筆下,感性小說中的湘西世界是個包括“神性”在內的人性世界,而智性小說中的現代都市,則是一個變態世界。而究其實,沈從文在感性(抒情)小說以及智性小說中表現出的兩個主題,其實是互為表里的,他一方面提出一個正面命題,一方面又提出一個負面的命題。在相互比較、相互印證、相互闡發中,提出了作者重塑國人靈魂的偉大理想。這一點,在《虎雛》《燈》等湘西和都市遇合的小說中,表現得就更為明顯。
四、小說的美學風格。由于上述地域及人文背景、人物形象、主題等方面的不同,沈從文的感性(抒情)小說與智性小說在美學風格上也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特征。沈從文的感性小說基本上是感性的、抒情的、優美的、感傷的,像一首悠長綿遠的牧歌,余音裊裊,深深撞擊著讀者的心靈。而沈從文的智性小說的基本風格,則是理性的、冷峻的、深刻的、諷刺的,像一把現代人靈魂的鋒利解剖刀。
因此,沈從文的小說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美學特征,一方面向我們展示了兩種美的可能,另一方面,也向我們證明了沈從文寫作路子的寬廣。就像一個大演員可以演各種不同的角色甚至是身份和性格反差很大的角色一樣,沈從文的感性小說和智性小說的成就,再一次證實了沈從文作為一個“文體家”的創作實力和創作實績。
五、小說的寫作技巧及語言。從寫作技巧上來看,沈從文的感性小說在寫作技術上更近于自然;而智性小說,則多少表現出一些操作的痕跡。感性小說寫的是沈從文最為熟悉、最為贊賞、最為懷念的生活,它們是從作者心靈和生命深處里流出來的靈泉活水;智性小說則是進入現代都市后的觀察和隨感,他是沈從文用“鄉下人”和“智者”的眼光充分打量后的產物,是有意為之的,是用筆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如果以中國畫作比,感性小說是沈從文寫意式的自由揮灑,洋溢著他作為一個作家天才式的靈性和才情;而智性小說則是沈從文工筆化的匠心獨運,展示了沈從文作為一個特立獨行的思想者的睿智和深刻。
沈從文的感性小說和智性小說在語言上也有相當差別。感性小說的語言帶有湘西方言土語的生命力和靈性,更自然,更活潑,更有語感,在閱讀中也更有韌性;而智性小說的語言雖然峭拔、機智,但更書面化、學者化,與感性小說的語言比起來,不夠潤澤,甚至略顯干燥。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王勇,南京大學中文系2003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