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揚雄 審美范疇 麗 文學自覺 理論發端
摘 要:揚雄的審美范疇“麗”來自其審美命題“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而“麗”的提出開啟了“文學的自覺”理論探討之先河。在此之前,“麗”只是偶爾被使用,到了揚雄才真正把“麗”作為審美范疇,文學自覺的標志性特征(即具有審美特性)已在“麗”中顯現端倪。揚雄也為“麗”附設了“則”的政治、社會功用等制約因素。
揚雄是西漢著名的文學家、美學家,他的審美命題“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對文學和美學理論產生了重大影響,而其中提出的審美范疇“麗”則開啟了“文學的自覺”理論探討之先河。下面,我從四個方面來展開論述:(1)揚雄之前的思想家對“麗”的偶爾使用;(2)揚雄正式提出作為審美范疇的“麗”;(3)“麗”這一審美范疇的提出,開“文學的自覺”理論探討之先河;(4)揚雄為“麗”附設的政治功用對其以后創作的影響。
一、揚雄之前的思想家對“麗”的偶爾使用
在孫詒讓的《墨子閑詁》中記載了《墨子》佚文,其中有一段提到“麗”:“故食必常飽,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麗;居必常安,然后求樂。”墨子認為,實用價值是第一位的,審美價值是第二位的,必須先滿足實用價值,而在滿足了實用價值之后,還是可以追求審美價值的,比如說衣服,首先要能夠保暖,然后方可去追求華麗好看。《韓非子·解老》曰:“是以圣人不引五色,不淫于聲樂,明君賤玩好而去淫麗。”韓非子認為圣人不應該沉湎于聲色娛樂,圣明的君主應該拋棄對各種寶物、玩具的愛好,舍棄多余的華麗。韓非子以功利主義眼光對“麗”持貶斥態度。《荀子·非相》曰:“今世俗之亂君,鄉曲之儇子,莫不美麗姚冶,奇衣婦飾,血氣態度擬于女子;婦人莫不愿得以為夫,處女莫不愿得以為士,棄其親家而欲奔之者,比肩而起。”荀子對一些男性專注于自己容貌的美麗而不加強內心修養持否定態度,對美麗本身,荀子并未直接進行排斥。《淮南子·詮言訓》曰:“故不得已而歌者,不事為悲;不得已而舞者,不矜為麗;歌舞而事為悲麗者,皆無有根心焉。”《淮南子》認為,不能矯揉造作地故意去追求感人和美麗,從事于歌舞等藝術活動要有內心真實的沖動和要求,至于在內心真實的情況下,歌舞所表現的感人和美麗,倒也并不需要排斥。
二、揚雄正式提出作為審美范疇的“麗”
或問:“景差、唐勒、宋玉之賦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則奈何?”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法言·吾子》)
《法言·君子》:“文麗用寡,長卿也。”揚雄認為,詩賦等文學作品首先要做到“麗”,這樣才稱得上合格的文學作品;其次,文學作品的“麗”不能過于泛濫,要符合一定的法則;再次,文學作品應該起到一定的社會功用,否則,在以濟世拯民為己任的揚雄等文人眼中,那只能是“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
首先,為了追求“麗”,揚雄早年“好沉博絕麗之文”,“極麗靡之辭,閎侈巨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漢書·揚雄傳下》)。其次,為了追求“麗”之“則”,揚雄盡量做到“發乎情,止乎禮義”,他的《蜀都賦》贊美祖國的錦繡河山和勞動人民的生活,《甘泉賦》《河東賦》《羽獵賦》《長楊賦》都對帝王采取了正面規勸的態度。再次,為了達到“麗”之“用”,揚雄逐漸加大了諷諫的力度,在《長楊賦》的序中,他公開點明寫作此賦的目的:“上《長楊賦》,聊因筆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為主人,子墨為客卿以風。”而一旦發現大賦的諷諫根本不被帝王所采用時,揚雄干脆“輟而不作”大賦,改寫抒情或諷刺小賦,并且潛心撰寫《太玄》《法言》《方言》來解答人們對世界本質的困惑、澄清儒家思想、幫助人們了解全國各地的方言。
三、“麗”這一審美范疇的提出,開“文學的自覺”理論探討之先河
人們通常認為文學的自覺形成于魏晉時期,但是我們通過研究“麗”這一審美范疇,發現其實揚雄已經開啟了“文學的自覺”理論探討之先河。我們擬從三個方面來進行分析。
1.揚雄之前的文學現狀。首先,在揚雄之前,文學多與哲學、歷史和應用文書相混雜。《老子》《莊子》《孟子》《淮南子》等著作,雖然都寫得很有文采,很“麗”,但它們都首先是哲學著作;《史記》雖然被魯迅稱為“無韻之離騷”,但它首先是歷史著作;李斯的《諫逐客書》雖然“文章辭采華美,排比鋪張,音節流暢,理氣充足,挾戰國縱橫說辭之風,兼具漢代辭賦之麗”,但也只是應用文書。其次,很多著作缺乏文采,像《論語》《春秋繁露》等著作,很多是大白話,說清了道理以后,就沒有什么文學欣賞價值。再次,即使是以純文學題材出現的賦,在西漢前期也有一些缺乏文采,不怎么“麗”。我們來看公孫詭的《文鹿賦》:“麀鹿濯濯,來我槐庭。食我槐葉,懷我德聲。質如湘縟,文如素綦,呦呦相召,《小雅》之詩。麀丘山之比歲,逢梁王于一時。”這篇賦只有“麀鹿濯濯”、“質如湘縟,文如素綦,呦呦相召”等幾句對鹿的簡短描寫,不能讓人們形成關于鹿的具體審美意象。
2.揚雄對“麗”的重視與拓展。揚雄認為,不管是賦的“麗以則”還是“麗以淫”,它都脫離不了這個“麗”,賦作為文學作品,光有純正的內容還不行,還得有文采之“麗”,“麗”就是判斷是不是賦的標志。《史記·揚雄傳第五十七下》:“雄以為賦者,將以風之,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巨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他認為賦應該寫得華麗至極,讓別人沒法超越自己,這樣才算是合格的賦。“則”則是判斷“好賦”的標志,“淫”則是評定“壞賦”的標準(即“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這樣,揚雄就把前人忽視“麗”的做法,扭轉為把“麗”作為文學作品的先決條件。為了達到賦之“麗”,揚雄從四個方面精心策劃。一是潛心鉆研司馬相如,模仿起點高。二是描寫時面面俱到、有氣勢、刻畫精細。比如《蜀都賦》寫了蜀都名稱的由來、地理位置、豐富的物產,山高水急,樹茂草美,水產蔬菜,絲錦餐飲,游樂風俗,真可謂面面俱到。再比如《甘泉賦》寫漢成帝去甘泉宮時車仗的氣勢:“流星旄以電燭兮,咸翠蓋而鸞旗。敦萬騎于中營兮,方玉車之千乘。聲砰隱以陸離兮,輕先疾雷而馺遺風。凌高衍之嵱嵸兮,超紆譎之清澄。登椽樂而羾天門兮,馳閶闔而入凌競。”車仗之快猶如流星電燭,車仗之大有萬騎千乘,車仗行進的聲音就像打雷,車仗踏山涉水,車仗到了天帝之門、寒冷的極地。這些描寫非常有氣勢。再比如《蜀都賦》寫竹子就非常精細:“其竹……野篠紛鬯。宗生族欑,俊茂風美。洪溶忿葦,紛揚搔翕。與風披拖,夾江綠山,尋卒而起。結根才從,填衍迥野。若此者方乎數十百里。”這段賦不但寫了竹子的品種,而且在寫竹子的動態時,寫它“紛揚搔翕”、“與風披拖”、“尋卒而起”、“結根才從”,竹子就像人一樣會搔首弄姿,和風一起嬉戲,會突然出現在你的眼前,剛從土里冒出來就盤根錯節,這種描寫非常的精細,沒有仔細的觀察和神奇的想象是寫不出這種傳神的文字來的。三是想象瑰麗、奇特。比如《羽獵賦》寫漢成帝羽獵儀仗之盛大:“青云為紛,紅蜺為環,屬之乎昆侖之虛,渙若天星之羅,浩如濤水之波。”車仗以青云為旗幟的飄帶、以彩虹為飄帶上的環,它長到昆侖山上去了,它就像星空一樣繁密,它就像濤水一樣洶涌;這種想象超越了理性邏輯,顯得非常的瑰麗、奇特。四是多用華麗的詞藻,顯得色彩斑斕。比如《蜀都賦》寫樹上的花:“百華投春,隱隱芬芳。蔓茗熒郁,翠紫青黃。麗靡摛燭,若揮錦布繡,望芒芒兮無幅。”春天來了,百花齊放,樹上的葉子綠綠的、青青的,樹上的花翠、紫、青、黃,各色皆有,就好像披上了錦繡,茫茫無邊。這段描寫顯得詞藻華麗、色彩斑斕。揚雄通過這四個方面的著力描畫,確實使其賦達到了一種典范性的“麗”。
3.文學自覺的標志性特征已在揚雄的“麗”中顯現端倪。一提起“文學的自覺”,我們就會想到魯迅先生說的“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對此,張少康先生在《論文學的獨立和自覺非自魏晉始》一文中提出異議:“文學的獨立和自覺是從戰國后期(楚辭)的創作開始初露端倪,經過了一個較長的逐步發展過程,到西漢中期就已經很明確了,這個過程的完成,我認為可以劉向校書而在《別錄》中將詩賦專列一類作為標志。”這是從文學創作實際出發對文學自覺時期歸屬的爭論。至于古代文學理論界的論述中,談及文學的特點時,其思想里有文學自覺意識萌芽的又始自何人呢?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第二卷)認為文學的自覺有三個標志:第一,文學從廣義的學術中分化出來,成為獨立的一個門類;第二,對文學的各種體裁有了比較細致的區分,更重要的是對各種體裁的體制和風格特點有了比較明確的認識;第三,對文學的審美特性有了自覺的追求。……所謂文學的自覺,最重要的或者說最終還是表現在對審美特性的自覺追求上。從這種觀點來看,揚雄的審美范疇“麗”可謂抓住了文學自覺的最主要特性,即審美特性,因而開啟了“文學的自覺”理論探討之先河。詹福瑞先生在《中古文學理論范疇》中也認為“麗的自覺,在很大程度上標志著文學的自覺”。而且“麗以則”也體現了文學的受制約性。在揚雄看來,文學應該抒發蓬勃的情感,但應該有“發乎情,止乎禮義”的限制;文學可以描寫娛樂生活,但應該牢記諷諫功用;文學可以想象虛構,但應該在情感邏輯上真實可信。
四、揚雄為“麗”附設的政治、社會功用對其以后創作的影響
揚雄要求賦等文學作品具有諷諫、勸阻以帝王為代表的統治者的社會功用,他的這種意圖以失敗而告終。因為文學不像法律一樣有嚴厲的管束作用,文學也不是道德準繩,文學主要的功效是愉情悅性。揚雄后來否定賦的價值,認為它勸百諷一,決定不再作賦,這主要是對大賦而言,抒情小賦他還是作了幾首。他對賦的否定,除了賦“勸而不止”的政治無能以外,還因為寫賦的人的地位類似俳優。當然,這只是文學外部的因素,并非文學之“麗”的罪過。揚雄深知:文學應該以“麗”來打動人;至于統治者們讀了賦以后反而“仙仙然有凌云之氣”,這并非文學自身的原因所致,而是其淫心泛濫所致;漢大賦既然無力承載政治功用,那就可以甩脫政治功用,成為不再依附政治、教化功用的較純的文學品種。
這樣一來,揚雄后期的創作就分四條路走。一條是純著述之路,在《太玄》、《法言》、《方言》這些著作里,他盡量拋棄“麗”,采用晦澀、艱深、生僻的詞語來表達其高深莫測的思想。第二條是拋棄政治使命的抒情小賦之路,包括《太玄賦》《逐貧賦》《酒賦》《解嘲》《解難》等,它們顯得“清新、自然、美麗”。比如說《逐貧賦》就奇思妙想地把“貧”擬人化為作者的一個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把安貧樂道寫得那么的富有詩情畫意。第三條是帶政治功用的應用文體,包括《上書諫勿許單于朝》、十二《州箴》、二十一《官箴》,它們的道德說教意味很濃,在“麗”的方面沒有什么可貴之處。第四條是迫于政治壓力,硬著頭皮寫的應用文體,包括《趙充國頌》《元后誄》《劇秦美新》,它們雖然寫得很“麗”,但由于感情不真實,顯得言不由衷,多為后人所詬病。由此看來,揚雄一生都未拋棄文學的“麗”和“社會功用”,他始終在探索著兩者的最佳平衡之路。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萬志全,江西東鄉人,文學博士,贛南師范學院中文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