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陶淵明 審美的日常生活化 審美超越
摘 要:詩歌創作是陶淵明本真的生存方式的一種體現,審美的日常生活化正是詩人立足“此在”進行審美超越的方式。
審美的日常生活化就是對日常生活進行審美觀照和審美體驗,從而使日常生活詩意化。普通的日常生活是紛亂蕪雜,變動不居的,它在時間狀態上呈歷時性;對日常生活的審美觀照就是將過去、現在、未來作共時性存在進行審美體驗,并從中發現人生的價值和生命的意義。藝術作為人類的一種生存方式是源于生命本真存在的內在要求,用荷爾德林的詩說就是:“人充滿勞績,但仍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從“充滿勞績”到“詩意地棲居”,實際上就是指人們以藝術的方式實現了日常生活和生存狀態的審美超越,即由物質到精神,由有限到無限的超越。藝術把人們的日常生活帶到了詩意的狀態之中,從而使遮蔽的生活走向敞亮,使混沌的生命趨于澄明。
陶淵明是一位真正做到了審美的日常生活化的詩人。在陶淵明看來,理想的生活狀態就是“抱樸含真”,而仕途生涯卻讓他身心疲憊,靈肉分離,于是他毅然辭官歸隱,“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五首》之一)。因為在“真風告逝,大偽斯興”的年代,要想“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賦并序》),也只有躬耕南山才是陶淵明安身立命的理想之所。但是,相對于晉朝時孫登、郭文、索襲等真正棄絕人世的隱者來說,陶淵明的“歸隱”確切地說只能稱其為“歸”,還算不上“隱”。因為陶淵明并未像當時的隱士那樣棄絕人世,他只是遠離仕途政治,回歸平民百姓中。陶淵明不但沒有索居人世,相反他還滿懷深情地把生命的根須深深扎入民間來體驗草根族的人生百味。詩人雖然身在塵世,心卻不局促塵埃,不為外物所役使,正是這種超凡脫俗的人生境界,才使得詩人超越了日常生活而上升到了人生的審美境界。
陶淵明的詩很少涉及重大的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而是著眼于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和家長里短,把在日常生活中的所經所歷、所見所聞、所感所想信手拈起,娓娓道來,真正達到了化腐朽為神奇的藝術效果。“陶詩的一大特點也是他的一種開創,就是將日常生活詩化,在日常生活中發現重要的意義和久而彌淳的詩味。”衣食住行,起居作息,養兒育女,生老病死,親友往來,閑聊雜談等等都是日常生活的基本內容,這也正是陶淵明詩中所表現的內容題材。
蕓蕓眾生總是苦樂相伴,悲喜交織,陶淵明的人生經歷亦是如此。“遙遙從羈役,一心處兩端”(《雜詩十二首》之九),這是人生的一大苦;“躬親未曾替,寒餒常糟糠”,這是人生的一大難;“夏日抱長饑,寒夜無被眠”《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這是人生的一大怨;“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雜詩十二首》之二),這是人生的一大悲;“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還舊居》),這是人生的一大畏。人生除了悲苦幽怨,對陶淵明來說更多的則是生之歡愉。“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之二》,這里的“即事”就是日常生活中所接觸的人和事物。“襲我春服,薄言東郊”(《時運四首并序》之一),詩人在春暖花開的季節穿上新做的衣裳去郊游踏春心情是愉悅的;“好味止園葵,大歡止稚子”(《止酒》),家庭的溫馨舒適,孩子的天真爛漫是令人感動的;“匪惟也諧,屢有良游”(《酬丁柴桑二首》之一),與情意相投的友人一同出游是快樂的;“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二首》之二),淳樸熱情的民風和融洽和睦的鄰里關系是讓人舒心的;“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一),在農閑時節,伴著斜風細雨,品著春蔬美酒,誦讀著圣賢文章,洞察著人生奧妙,自然是愜意無比。
從《命子十首》《責子》《和郭主簿二首》《止酒》等詩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作為父親的詩人有著怎樣細膩復雜的情感。“厲夜生子,遽而求火”,這里有初為人父的張皇失措和欣喜不已;“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好味止園葵,大歡止稚子”,這是人間難得的天倫之樂;“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這是一個慈父對不識六七,但覓桃李的頑子的寬容和戲謔;《與子儼等疏》中則流露出由于自己不善營生,以致窮困潦倒使子孫受苦的愧疚之情。在《祭程氏妹文》《祭從弟敬遠文》等文章中以纏綿悱惻的筆調體現出了詩人對親情的看重。《和劉柴桑》一詩一方面說明陶淵明結廬在人境的表層原因是不忍割舍人間相濡以沫的親情——“直為親舊故,未忍言索居”,另一方面也說明陶淵明惜生樂生的深層原因是對佛教的“神不滅說”和人生轉世的否定——“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人生百年,難免一死,人死燈滅,哪有來生?還不如在有限的今生中好好體味無限的生之快樂,所以陶淵明才有《酬劉柴桑》一詩中的“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否?命室攜童幼,良日登遠游”的感慨。
戴建業在《澄明之境》一書中在論及陶淵明的生命意識時說道:“既然不可能有彼岸的‘帝鄉’或‘凈土’,那就應該在此岸現世確立生命的價值,既然不會再值此生,那么,‘不失此生’就成了陶淵明生命意識的焦點,其生命意義的建構和生命價值的確立都以‘不失此生’為基礎和前提。”也就是說,陶淵明的惜生樂生是建立在對來生的否定和對彼岸的拒絕的認識基礎上。“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歸去來兮辭》),“去去轉欲遠,此生豈再值”(《雜詩十二首》之六),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超脫的生命境界,所以陶淵明才會在現世的人間里,在日常的生活中怡然自得,陶然自樂。
宗白華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中論道,“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陶淵明對日常生活的外向觀察和內在體驗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陶淵明以其個性化的生命感悟和藝術化的審美體驗使得日常生活帶有了濃郁的詩意色彩,從而做到了審美的日常生活化。
陶淵明常常從季節的交替和自然景物的枯榮中體悟到人生如白駒過隙,生命短促無常的道理。“采采榮木,結根于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時。”(《榮木四首并序》之一)“蔓草不復榮,園木空白凋”,“從古皆有沒,念之心中焦”(《己酉歲九月九日》),草木自會枯華凋零,人生皆有生死存亡。“榮華難久居,盛衰不可量”,“日月還復周,我去不再陽”(《雜詩十二首》之八),世上萬物有生有滅,誰又能逃過自然規律的制約?自然的造化無始無終,而我一旦死去,便不復存在。在這里,詩人從非我的變化中體會到了自我的命運的不可抗拒性,從個體的有限性中體會到了自然宇宙的無限性。
陶淵明一生嗜酒,酒在他的詩中頻頻出現。在人生若寄、飄搖不定的年代,酒成為詩人的精神寄托,在詩人看來“有酒不肯飲”是因為有“但顧世間名”的顧慮,這恰恰壓抑了人的本性,喪失了人的本真。“在世無所須,唯酒有長年”(《讀山海經十三首》之五)。詩人寄情于酒,但并沒有像嵇康、劉伶那樣失性于酒。陶淵明飲酒不是為了呼酒買醉,逃避人生的痛苦;也不是為了放縱性情,及時行樂,追求感官上的刺激。飲酒是詩人坦露本性和體悟人生的一種方式,酒消融了個人與自然的界限,使詩人達到了本性的歸真和悠然寄遠的忘我之境。在酒中詩人體味到了天地間大化流行、萬物一宗的至純至美的境界。
雖然陶淵明的一生都時時受到貧富貴賤和生老病苦的困擾,但是,從一定意義上來說,正是建立在對自己的悲喜人生和苦樂年華進行深層體驗的基礎上,詩人才超越了日常生活的瑣碎和平庸,超越了窮達生死的羈絆,真正做到了“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形影神三首并序》之三)的審美超越。
(文中所有陶淵明的詩句均引自《陶淵明集》,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張海燕,山東臨沂人,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2004級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