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清省 何遜 繁復
摘 要: “清省”是六朝詩歌發展的必然趨勢。何遜詩中的清省主要表現為語言的清淡和意境的清空澄明,他有效地消除了晉宋詩中常見的繁復現象,在一些關鍵性的詩歌要素上為唐人開了先路。
一、“清省”是詩歌發展的必然趨勢
杜甫評價何遜與陰鏗詩說“陰何尚清省”。所渭“清省”,就是簡潔明凈,不蕪雜,不拖沓。表面看來很簡單,但仔細推究,這里面牽涉到詩歌發展史上較重大的問題。古詩除了樂府類,一般都是從一個具體事件中生發出來的,諸如游歷、送別、聚會等等。因而詩中必然包含了對事件過程的敘述。但這種敘述成分太多,常會使詩變得平緩松弛,損害詩的形象性與抒情功能。從南朝到唐代詩歌的發展,一個重要的現象就是敘述的簡化,形象與抒情的突出,以及各種因素有機的融合,使詩更成為“詩”。何遜便是其中關鍵的一環。
在我國,從《詩經》到漢樂府,古詩主要出于民間。它們是口語化的歌唱文學,淺顯明白、生動活潑,并具有明快而流暢的音樂節奏。這類詩歌抒發的感情是公眾性的,不具有鮮明的個人特征。建安時代,在樂府民歌的基礎上出現了第一次文人詩創作高潮,詩歌與詩人獨特的人生經歷發生密切的關聯,詩人在這里更多地表達了其個人化的生活內容、思想情感。文人詩的語言在轉向精致、典雅、華麗的同時,每有繁復累贅的情形。大概而言,建安詩歌雖已漸趨華美,但尚多歌謠氣息,至晉宋詩中這一問題就變得突出了。名詩人中,像陸機、潘岳的“綴辭尤繁”(《文心雕龍·熔裁》)、“縟旨星稠,繁文綺合”(《宋書·謝靈運傳論》),顏延之的“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南史》本傳引鮑照語),謝靈運的“冗長”(蕭綱《與湘東王書》)而“頗以繁富為累”(鐘嶸《詩品》),可以代表總體的風尚。
這一現象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文人對辭藻的耽迷和炫耀才學的心理;另一方面,所謂“繁復”、“冗長”不僅僅表現于藻飾,文人詩作中往往充斥著大量和自己密切相關的敘述與議論性的內容。若以潘、陸、顏、謝這幾位在《文選》中最受重視的晉宋詩人為代表,無論是就自己的某一種人生經歷、生活遭遇發表感慨(如潘岳的《河陽縣作》之類),還是記一次游覽的過程(如謝靈運眾多的山水詩),都要依著事件、思緒或兩者交雜的線索,從頭到尾一一道來。謝靈運詩典型的形態便是如此,起因、過程、結論,都是不可缺少的。過多的敘述和議論使得詩歌形成一種非常明顯的線型結構,它的中心線索便是作者本人的行動與感受。在這種詩里,我們時時感受到詩人的在場。換句話說,詩人充分占據了詩歌的空間。
讀者對一首詩感興趣,是因為在它的特殊的語言形式中包含了能夠激發我們自身情感的東西;憑借著對語言的感受能力和已有的生活經驗,我們享有一首詩并在其虛想的空間中體會到具有無限可能性的生命的某一種狀態。雖然一首詩的產生是基于作者的情感經歷,但在閱讀中它成為我們的經歷;詩歌中必然包含著詩人所經歷的某些生活事件的細節,但只有這種細節有益于詩境的構成時,它在詩中才有存在的價值。所以,當詩人在詩中過度凸顯其自身的存在、過度占有詩歌的空間時,就已經造成了對閱讀的排斥。正是那些不能引發讀者的興趣而僅與作者有關的敘述、僅屬作者的議論,造成了詩歌的閉塞臃腫,令詩境顯得阻隔狹隘。至于說詩歌的藝術個性,那根本上是指詩人獨特的創造性而言,它雖然跟詩人獨特的人生經歷有關,卻并不是由于記錄了這種經歷而形成的。
錢志熙先生曾指出,在我國古代詩歌史,群體詩學與個體詩學的原則,始終在起著對立統一的辯證發展的作用。個體創作發展到一定階段,詩人獨特的創造性得到了充分的顯現,同時,詩歌畢竟是一種公共空間,它有賴于群體的共鳴,同樣受到群體創作原則的制約。敘述的簡化,首先表現在對詩歌語言的要求上。從沈約提出“文章當從三易”即易見事、易識字、易讀誦(《顏氏家訓·文章》),謝朓主張“好詩當圓美流轉如彈丸”(《南史·王筠傳》引),到蕭繹以“吟詠風謠,流連哀思”為“文”的表征(《金樓子·立言》),蕭子顯將“言尚易了,文憎過意”、“不雅不俗,獨中胸懷”作為理想的詩歌條件(《南齊書·文學傳論》),齊梁文人對晉宋詩歌過度趨向書面化的典雅繁縟的語言風尚作出了反撥,尤其是梁代詩歌重新向歌謠汲取養分、向淺易流暢的語言風格靠攏,追求淺易而又精致、既不同于口語又不同于書面語的特殊的詩歌語言。這種追求經過后人的不斷努力,其最終效果充分展現于唐詩之中。
南朝在這方面帶來顯著變化的詩人應首數謝朓吧。他的詩總是將敘述的成分盡可能減少,而最佳的寫法是將必要的敘述融化在景物描寫中。像《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的開頭:“江路西南永,歸流東北騖。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至于《和王中丞聞琴》則是更純粹的詩境,一切可有可無的說明與交代全都省略了:“涼風吹月露,圓景動清陰。蕙氣入懷抱,聞君此夜琴。蕭瑟滿林聽,輕鳴響澗音。無為澹容與,蹉跎江海心?!?/p>
之后何遜詩也是沿著這個方向發展的。陳祚明認為:“何仲言詩,經營匠心,惟取神會。生于駢麗之時,擺脫填綴之習;清機自引,天懷獨流,狀景必幽,吐情能盡,故應前服休文(沈約),后欽子美(杜甫)?!钡摹锻略率就b》開頭四句完全以寫景代替敘述:“初宿長淮上,破境出云明。今夕千余里,雙蛾映水生?!眱蓚€月夜,既各自為一美景,又在對比中暗示了時間的流逝和旅程的漫長。
二、何遜詩的“清省”主要表現為語言的清淡和意境的清空澄明
何遜于浮艷雕琢的齊梁詩風中,詩歌語言體現出清淡的特征。明人陸時雍說:“何遜詩語語實際,了無滯色,其探景每入幽微,語氣悠柔,讀之殊不盡纏綿之致。”因為寫景“了無滯色”,融情于景,景中有情,讀之才會有“殊不盡纏綿之致”的感覺。這在我國山水詩的發展上,應該是一大進步。正是何遜等人的努力探索,才使謝靈運開創的山水詩一步一步地登上唐代藝術的高峰。
在詩里,無論寫景、抒情,何遜都十分注意用語的平易流暢?!皵_擾見行人,暉暉視落日。天暮遠山青,潮去遙沙出?!?《登石頭城》)詩歌表達倦于游宦、疲于仕進的心情,“見”、“視”質樸無華,如其口出,傳神地刻畫出愁容不展、無精打采的表情。“遠山青”、“遙沙出”簡明扼要地描繪了日落潮退之后的遠景與近景。“湓城帶湓水,湓水縈如帶。日夕望高城,耿耿青云外……”(《日夕望江山贈魚司馬》)湓城、湓水相依相靠,舉目而望,如在云外。陳祚明指出:“其聲調則《西洲》之遣,迢忽無之,而言情亦切?!彼木湓姛o一曲筆,盡為白描,城的地理位置及夕陽照耀下的景象十分清晰。“平生多意緒,懷抱皆徂謝。念此將如何,撫心獨悲咤?!?《臨行公車》)被迫赴任和壯志未酬的悲涼心情躍然紙上。前兩句純為敘述,一生的不平與失意盡現眼前;后兩句均為抒情,滄海桑田的感慨撲面而來。語言通俗自然,未作任何潤色,讀來明白如話,充分體現了清淡純凈的特征。何詩既無奇詞僻語,也無華麗辭藻,語言著色清淡,辭淺味深?!顿浿T游舊》云:“一涂今未是,萬緒昨如非?!每烷L憔悴,春物自芳菲。岸花臨水發,江燕繞檣飛?!薄耙煌俊眱删浠锰諟Y明的“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歸去來兮辭》)?!笆恰?、“非”兩字的選用,既準確明了,又含有不盡之義。“是”可理解為歸隱之愿望,也可理解為出仕前的安定生活;“非”不僅可指誤入仕途,還可指做官以來毫無建樹。細細品味,這一“是”一“非”確實包含著詩人不少酸甜苦辣。“長憔悴”、“自芳菲”更通過人與物的對比,流露出對仕宦的厭倦,對自然界的羨慕。萬千感慨、各種辛酸,全包含在短短兩句中。這種精煉概括的語言,信手拈來,脫口而出,言外有意,回味無窮。杜甫很多名句如“薄云巖際宿,孤月浪中翻”(《宿江邊閣》)、“遠岸秋沙白,連山晚照紅”(《秋野》)等,很顯然是直接從何詩中演化而來的。至于“能詩何水曹”(杜甫《北鄰》)、“未如何遜無佳句”(杜甫《省中作》)更精辟地指出了何詩用語凝煉、清淡的特征。
由于何遜詩歌減少了不必要的敘述和議論,有利于意境清空、韻味悠長的詩境的形成。這一點對唐詩影響較大。唐代“文質半取,風騷兩挾”的詩風,一定程度上是何詩這種風格影響所至。
笪重光說:“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現。神無可繪,真境逼而神境生。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币蕴摓閷崱⒁詫崕?,不僅畫境入妙,詩境也“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何遜觀景細膩,探幽索微,不少詩作雖緣于具體的事件(送別、贈答等),卻沒有將很多相關信息硬塞給讀者,而是寫得虛實相生。如《臨行與故游夜別》:
歷稔共追隨,一旦辭群匹。復如東注水,未有西歸日。夜雨滴空階,曉燈暗離室。相悲各罷酒,何時同促膝。
老友離別,悲不自禁,何時相聚,渺茫難知。全詩以實寫虛、以虛襯實,將朋友間難舍難分的心情描繪得淋漓盡致?!耙褂甑慰针A,曉燈暗離室?!币跃拔镏鄾霭凳拘木持j喪,把離情別緒化作“雨”、“燈”、“階”、“室”,詩中虛寫為主,實寫為輔。“東注水’、“西歸日”只是虛設的景物,讓人感到離情之重,相聚之難。“相悲各罷酒”既有虛,又有實。虛者不見飲酒人的表情,實者卻見主客間的推杯止飲,虛虛實實、若隱若現,剪不斷、理不亂,離愁別恨顯得更為深沉。詩歌僅“夜雨”句實寫,但實中有虛,景中含情。雨如離人之淚,燈似別友之眼,虛實間的相互滲透、有機結合,使意境渾融清空、出神入化。劉勰說:“物色盡而情有余者,曉會通也?!焙芜d詩實景虛寫,虛情實寫,言已盡而意無窮,充分顯示出其對審美主客體虛實相問、融會貫通的體會。再如《曉發》:
早霞麗初日,清風消薄霧。水底見行云,天邊看遠樹,且望沿溯劇,暫有江山趣。疾兔聊復起,爽地豈能賦。
朝霞紅日、清風薄霧、流水行云、天界遠樹,處處洋溢著自然界無限的生機?!耙姟?、“看”、“望”,由近到遠的細心觀察,表現出按捺不住的欣喜之情。詩人要表達旅途中的快樂和對未來的憧憬,卻未作任何正面表述,所有激情均滲入到對景物的描繪中,情感含而不露,思而可得。陶淵明辭官歸隱,創作大量田園詩;何遜旅途勞頓,也以田園牧歌式的唱嘆,來抒寫懷鄉之情。陶淵明通過“有盡之言”,表達出包含多種感情的“不盡之意”,何遜運用含蓄手法,收到了“意在言外”的藝術效果。細讀兩人詩歌,恰如美酒入口,數日之后,余味尚存。
魯九皋說:“梁繼齊統,何遜、沈約、范云、任防、江淹、柳惲、吳均一時并起,諸子之才,水部為冠。”此言雖有偏愛之嫌,但何遜詩歌對齊梁文學逆流的阻滯以及對唐代文學的開啟,確實有功當時,澤及后人。他雖不是文壇盟主,但卻同六朝其他優秀詩人一起,為唐代文學的繁榮創造了條件。何遜等人對壅塞現象的清除和對純凈的詩境的創造,在一些關鍵性的詩歌要素上為唐人開了先路,為以語言淺顯、意境明凈、韻味悠長為特色的盛唐詩歌做了有益的探索。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蔡愛芳(1978-),河南溫縣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博士生,中原工學院講師,從事漢魏六朝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