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婉曲和理趣解
夫言情寫景。貴有余不盡。然所謂有余不盡,如萬綠叢中之著點紅,作者舉一隅而讀者以三隅反,見點紅而知嫣紅姹紫正無限在。其所言者情也,所寫者景也,所言之不足,寫之不盡,而余味深蘊者,亦情也、景也。試以《三百篇》例之。《車攻》之“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寫兩小事,而軍容之整肅可見;《柏舟》之“心之憂矣,如匪浣衣”,舉一家常瑣屑,而詩人之身分、性格、境遇,均耐想象;《采薇》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寫景而情與之俱,征役之況、歲月之感,胥在言外。蓋任何景物,橫側看皆五光十色;任何情懷,反復說皆千頭萬緒;非筆墨所易詳盡。倘鋪張描畫,徒為元遺山所譏杜陵之“珷玞”而已。掛一漏萬,何如舉一反三。道理則不然。散為萬殊,聚則一貫;執簡以御繁,觀博以取約,故妙道可以要言,著語不多,而至理全賅。顧人心道心之危微,天一地一之清寧,雖是名言,無當詩妙,以其為直說之理,無烘襯而洋溢以出之趣也。理趣作用,亦不出舉一反三。然所舉者事物,所反者道理,寓意視言情寫景不同。言情寫景,欲說不盡者,如可言外隱涵;理趣則說易盡者,不使篇中顯見。徒言情可以成詩;“去去莫復道,沉憂令人老”,是也。專寫景亦可成詩;“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是也。惟一味說理,則于興觀群怨之旨,倍道而馳,乃不泛說理,而狀物態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寫器用之載道。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使寥廓無象者,托物以起興,恍惚無朕者,著述而如見。譬之無極太極,結而為兩儀四象;鳥語花香,而浩蕩之春寓焉;眉梢眼角,而芳悱之情傳焉。舉萬殊之一殊,以見一貫之無不貫,所謂理趣者,此也。如心故無相;心而五蘊都空,一塵不起,尤名相俱斷矣。而常建則曰:“潭影空人心”,以有象者之能凈,見無相者之本空。在潭影,則當其有,有無之用;在人心,則當其無,有有之相。洵能撮摩虛空者矣。又如道無在而無不在,王維則曰:“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以見隨遇皆道,觸處可悟。道無在者,“莫向虛空里釘橛”是也,見《傳燈錄》卷十。道無不在者,“將無佛處來與某甲唾”是也。見《傳燈錄》卷二十七。道非云水,而云水可以見道,《中庸》不云乎:“詩曰: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道之上下察也”;《傳燈錄》卷十四載李翱偈,亦曰:“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天水在瓶。”此理固儒釋之所同窺也。(227頁-228頁)
①杜陵之“珷玞”:“珷玞(wǔ fū武夫),像玉的石塊。元好問《論詩三十首》:排比鋪張特一途,藩籬如此亦區區。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珷玞。”元稹(微之)在《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里,稱贊杜甫詩的排比鋪張,元好問認為元稹不識杜甫詩的真正好處,贊美似玉的石塊。
②人心道心之危微:《書(偽古文尚書)·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注:“危則難安,微則難明。”天一地一之清寧:《老子》:“天得一_以清,地得一以寧。”注:“一,各是一物之生所以為主也,物皆各得此一以成。”
③興觀群怨之旨:《論語·陽貨》: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集注》:“興,感發志意。”觀:“考見得失。”群:“和而不流。”怨:“怨而不怒。”
④無極太極,兩儀四象;《周易·系辭上》:“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無極是產生太極的,太極是天地未分以前的一團元氣;兩儀是天地,四象是四時。
⑤五蘊:佛家稱色(形相)、受(情欲)、想(意念)、行(行為)、識(心靈)為五蘊。
⑥《傳燈錄》:宋釋道原撰《景德傳燈錄》的省稱,專記禪宗各家語錄。
⑦《中庸》:《禮記》中的一篇,宋儒把它抽出單行,為《四書》之一。 “鳶飛戾(至)天,魚躍于淵”,《詩·大雅·旱麓》篇句,注:“言上下察也。”
這一則先講詩的婉曲略,再講理趣。所謂婉曲格,言情寫景,在情景外有言外之音,即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如“萬綠叢中一點紅,鬧人春色不須多”。寫的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但從這一點紅中已經襯出滿園春色來了,所以說“見點紅而知嫣紅姹紫正無限在”。像《詩·小雅·車攻》,寫的是馬鳴蕭蕭,旗子悠揚飄蕩兩件小事,但從中看出軍中肅靜無喧嘩,士兵不亂動,極寫軍容的整肅。又如《詩·邶風·柏舟》,寫心的憂傷,如穿了不洗的污垢衣裳。講的是一件小事,但詩里寫的是一位正妻,正妻有這樣感覺,正說明她的身份沒有得到尊重,她的性格柔弱受欺,她的處境可悲,即有言外之意。再像《詩·小雅·采薇》,寫從前出去參軍時,楊柳依依,含有親人依依不舍的送別的感情。現在歸來,大雪紛飛,含有行旅的艱苦,從懷念親人,到征役的情況,歲月的感慨,都在言外。因為人事是復雜的,所以詩人只選擇人事中某些留有印象的事來寫,通過這些小事來反映出沒有說出的情意,這就構成詩的婉曲格。要是對所經歷的事,都加以鋪張描繪,在短篇中,不僅沒有必要,而且不美了。在長篇中有些鋪張描繪,別有作用。如杜甫《北征》,寫他在安祿山作亂時,從鳳翔回到鄜州的家里,到家時,看到“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爺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當時是閏八月,他的嬌兒沒有襪穿。他的兩個小女,衣裳破裂,用舊的刺繡布剪下來打補釘,弄得繡花布上的天吳水神和紫風花紋,顛倒在短衣上。這樣瑣碎地寫,是有作用的。他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里說:“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他是士大夫,可以免交租稅,免去服兵役,還這樣窮困,那當時的平民百姓,還要交租稅,還要服兵役,他們的極度窮困就可想而知了。在長篇敘事詩中細寫瑣屑的事,是通過這些描繪,來反映更廣闊的生活。就更廣闊的生活說,這些瑣屑的描繪,還是有言外之意的。
再講理趣,假如講人心的危而難安,道心的微而難明,那只是說理,是理語,不是理趣,不成為詩。至于言情的句子,如曹植《雜詩》:“去去莫復道,沉憂令人老。”這是抒情,結合“去去”來說,不是抽象說理,是詩。再像寫景,如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詩人從池塘里生長春草,園柳上鳴禽聲的變化中,看到春天的蓬勃生機,這里也有言外之音,是詩。至于寫物態來明理,寫器用來明道,如常建的“潭影空人心”,以潭水清澄,能照物影,見到有象的潭水的清凈,想到無象的人心的清虛,這是通過有象的潭影來說,所以是理趣。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首詩寫《終南別業》,在終南山上。走到水盡頭處,無路可走了,那就坐下來休息,可以欣賞云的起來,悟出隨遇而安的道理,這是理趣。再像“鳶飛戾天,魚躍于淵”,寫的是鳶飛魚躍,含有在上面在下面都可以觀察。從具體事物中見道,是理趣。唐代李翱作的偈語,從云在青天和水在瓶里可以體會出道理來,即理趣,不是空洞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