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下社會,所謂的“顛覆”是一種時尚,它是對傳統文化和傳統觀念的反叛、諷喻、批判和標新立異。毋庸諱言,《瘋狂的石頭》是一部奇特的電影。說它奇特,除了它意想不到的低成本、高票房和喝彩聲,更在于它“顛覆”了人們許多關于電影的思維定勢和習慣。但這種“顛覆”是值得探討和考量的。
敘述結構的“顛覆”
中國影片一直以來遵循著古典傳統的“起承轉合”,線性結構的情節相對單一明了。而這部影片不同于一般作品,它的情節盡管完整,但拒絕單純和清晰,多線索、多頭緒又殊途同歸的敘事手法,力圖通過盡量多的場面、事件、話語、人物來展示現代城市和現代社會的紛擾與繁雜。所以在故事層面上,它有些凌亂。但還是有些張力和彈性的,表現的生活密度很大,包容的社會信息也豐富多彩,如流行歌曲、買彩票、玩彩鈴短信、偷情、盜竊、造假、車禍、兇殺、討債、下崗工人、拖欠醫藥費等等。然而這些源于現實的原生態信息,觀眾雖然都是耳熟能詳的,卻很少是正面的,也沒有加以嚴格、藝術地梳理,因而顯得瑣碎、散漫與無序。
在多線交錯的立體結構中,雖然影片人物的個體性格不十分鮮明,獨立性也不強,但人物關系卻錯綜復雜,這就構造了故事情節的緊湊感和“雜語喧嘩”。當所有角色粉墨登場之后,他們不僅按照各自的活動軌跡在推演著故事,同時又與其他人物不斷發生糾結,制造沖突。如謝小萌與廠長父親的特殊關系導致他能以假換真竊取翡翠,而因勾搭道哥的女友將自己纏上了這幫盜賊;國際大盜麥克與道哥們之間的比拼和拆臺,又因其雇主曾與保安發生了撞車事故使他們的較量形成多層交織;很講“誠信”的麥克最終如愿得手,但他最不“誠信”地將自己的雇主殺了,原本的雇用關系也對立為敵殺關系……
然而,遺憾的是,這樣一個精心設計的原創敘述,卻大量地依賴于戲劇化的“巧合”手法來編織。整部影片始于巧合,又終于巧合,濃重的編造痕跡,將原已顛覆了的荒誕敘述,又復原了戲仿的外殼。所謂的“顛覆”也就成了一種名分,本來可以形成的人生內涵被悄然沖淡了。故事里之所以能有人生,就在于它是人生“極有可能的偶然事件”,而“偶然”應道法自然,方顯深刻,背離自然,便失卻真實了。
鏡語表達的“顛覆”
鏡像語言是編導對電影攝影、剪輯等技法的基本認識和具體運用。對于創作者來說,電影的實踐造就了鏡像表達的語法規律和體系,而對觀眾而言,長期的觀賞又養成了約定俗成的經驗和體認。如果顛覆了這種規律,就可能會讓人產生陌生、新奇、刺激,但也可能會讓人感到難以容忍、不可理解。
電影的特征是空間的動態化和時間的空間化。在觀看這部影片時,我們會發現它的這種形式特征特別強,強烈的視聽沖擊會使觀眾不由得目眩耳嗚。場景的切換往往快于觀眾的判斷與接受,鏡頭和蒙太奇的運用,又迫使人努力調整思維節奏和視角,以便在某些片段的跳躍銜接中,成全和重現為自己所能理解的流暢影像。因此,一般人的觀賞并不輕松,會感到有點累。
導演寧浩毫不諱言地袒露,本片受英國導演蓋·里奇的影響很大。這本無可厚非。但對蓋·里奇式“炫技”藝術的照搬與摹仿,多少有些過分做作,有些嘩眾取寵,有的處理也不盡合理。如從微波爐里透視到的道哥抓小貓的鏡頭,謝小萌從按在馬桶里看到的水里的鏡頭等,既不自然,也沒多大意義。那些變形、變焦、變速的鏡頭組合以及背景聲響的運用,也大多是摹仿別人的,并非原創,在國產電影中(如張藝謀、馮小剛、王小帥、陸川等人的電影)也早已有之。本片的“標新立異”之處就在于用得多、過度用,刻意地耍玩與追逐。如道哥飛車搶包被轎車門撞死,應該是全劇最驚險的片段之一,這種急速轉接鏡頭已在一些驚險肥皂劇里屢見不鮮了,影片卻故弄玄虛地采用了回放。再如保安科長包世宏到同事三寶家里找人要翡翠,用一個“跟”拍的鏡頭,晃動地前行,這種在電視專題里也常見的畫面,也讓人有似曾相識的味道。
還有一個更為“顛覆”的現象,便是影片有意地把影像畫面極顯骯臟、破舊、粗俗、丑陋、邪惡。這也算是對蓋·里奇風格的一種摹仿,但把影片張弛有度,輕重得當的節奏感丟失了。電影構圖的意義在于建立觀眾興趣,引導觀眾注意,吸引觀眾視線。如果讓觀眾高度興奮于畫面形式,就可能分散了他們對影片內容的理解與感悟,甚至還會產生煩躁和厭惡,無法把劇情看完整,看明白。這可不僅僅在于故事本身,而是在于講故事的方式方法(而“怎么講”正是編導潛心追求的),因而更值得加以反思。在大眾文化的現代和后現代語境中,對藝術形式的刻意求工是不可避免的,但如果一味地進行解構、摹仿和拼貼,就有可能變為一種低俗的游戲,既違背了純正的藝術和娛樂精神,也有悖于編導們的原創初衷。
人物言語的“顛覆”
在人物語言上,影片主要采用重慶方言,融合了河北話、普通話以及港臺普通話、南方普通話等,雖然貼切地展現出重慶這座西南移民重鎮的原生態現狀,也洋溢著濃濃的市井氣和地方味。但有些未經提煉的重慶口語,盡管用了字幕,還是讓觀眾感到陌生和費解。據報道,此片在香港上映,評論界給足面子,不少導演、影評人也紛紛捧場,但仍然叫好不叫座,其語言障礙太大是造成這一尷尬的主因。
廣義上看,人物的語言也是人的心理和行為。這部影片的臺詞基本運用了社會底層人們的非主流語言,有些甚至是惡俗的粗話。如同近年來國內其他一些電影人物臺詞一樣,它也對于時尚的政治話語、主流話語、市井話語甚至黃色話語等進行戲謔仿擬。但這些精心設計的臺詞,與馮小剛電影中的經典臺詞相比,還是有一定差距的。主要是戲仿得不分場合、不分對象,有一種強加、故意、硬搞的意味。特別是像道哥那“注意素質”的口頭禪,就遠不如《天下無賊》中老奸巨猾的黎叔說得那樣不露聲色、恰如其分。實際上,電影人物很多精彩的語言,有時不僅僅在話語本身,而更要得益于其精氣神,以及它與說話人相吻合的語境氛圍,這樣才不會對它所包孕的內涵(無論是藝術、思想、教育的還是娛樂游戲的)產生異讀、誤解和不知所云。
人物品性的“顛覆”
在以往的國產電影中,抑惡揚善常常是作品的主調,人物的好與壞涇渭分明、一目了然,即使正面人物有缺陷也是白玉微瑕或瑕不掩瑜。但本片不同,它試圖渲染的是一種“瘋狂”、邪惡、丑陋的負面現實時空。反派的丑惡自不必說,而正面人物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們與反面人物一起“瘋狂”、一起“丑陋”。如身為幾百工人父母官的謝廠長是個與馮董相互勾結,“將廠子賣了”的敗家子,與他的兒子相比,則有過之而無不及;保安包世宏為保安全,冒充“城管”便衣,“文明執法”,用煙酒收買寺廟外的“棒棒”們,影片最后還把假翡翠攬為已有,送給自己妻子,這些人物性情上的突變,透露出不正常、不道德的游戲規則和社會現狀,也改變了人們對于角色命運的道德評判。
這些人物與那幾伙竊賊還有個共同之處,就是動輒謾罵、打人,粗野暴力是本片的一大特點。其中有幾個暴力場面最為顯眼:一是謝小萌因勾搭道哥女友被道哥們暴打;二是三寶因易拉罐事件上當受騙后對小軍進行暴打;三是包世宏認為三寶偷翡翠出走而進行暴打。三個場面性質完全不一,但毆打的程度、力度卻毫無二致,都是那么兇神惡煞、聲嘶力竭。將這三個場面與整部影片的主要情節聯系起來,人們就會發現影片較量雙方中既有善惡之爭,又疊加了惡與惡、“善”與“善”的多層相斗。影片里的善良已被丑與惡霸道地排斥、掩蓋和占據了。不少人喜歡把本片與《天下無賊》比較,我認為它最缺少的便是《天下無賊》里洋溢的那種溫情、細膩和純凈。《天下無賊》雖不完美,也很荒誕,但能感動人,有讓人向善的回味和思考,而本片趣味低下粗俗,只有感官刺激,本能的沖動和欲望。可見,荒誕也好、“顛覆”也罷,形式內容都可以荒謬夸張、隨意變形,但本質應該是合理現實的,而不能為媚俗而“惡搞”。誠如人們能夠接受對美國大片《碟中碟》的模仿,但較難認可對舞蹈《千手觀音》進行戲謔,因為它有褻瀆神圣和高潔之嫌。
劇情的繁雜,影像的炫技,人性的錯位,道德準則的突變,“顛覆”了人們的審美趣味。《瘋狂的石頭》不是簡單意義上的喜劇或悲劇。這種遠離嚴肅、狂歡無節制、奇思異想的藝術作品,使好壞善惡之間缺乏明顯的區分,會不會對當下政治和社會意識產生干擾呢?它會不會給思想活躍、容易偏激而對此情有獨鐘、倍加贊賞的年輕人產生什么負面效應呢?“顛覆”對于電影,對于藝術,是積極還是消極,是進步還是倒退,是成功還是失敗?皆可“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我們不能因為一個“顛覆”了的作品走紅,就輕易以此“顛覆”大眾公共的審美情趣和審美習慣,理應從長計議。更何況,電影除了娛樂,還應具備其他的社會效應;電影人除了搞笑觀眾,還應承擔其他的社會責任。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洪流,浙江嘉興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