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張恨水 《金粉世家》 平民視角
摘 要:張恨水是中國現代“章回體”小說大家。從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二年,他創作了長篇小說《金粉世家》。長期以來,對《金粉世家》的研究停留在一種意識形態的簡單爭論上,它在文壇的重要地位卻被忽視。本文試把張恨水在《金粉世家》中的創作方法稱為“平民視角”,將從內容、形式等多個角度分析《金粉世家》中所體現的“平民視角”,探求張恨水這種創作方法的文化構成,并肯定《金粉世家》及其“平民視角”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價值。
張恨水是中國通俗小說大家,他一生創作百余部中、長篇小說,幾乎每一部作品都受到讀者喜愛。從一九二七年二月十四日,至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二日連載于當時《世界日報》“明珠”副刊的長篇“章回體”小說《金粉世家》奠定張恨水的文壇地位。
作者在《金粉世家》中虛構了平民女子冷清秋與豪門公子金燕西的愛情悲劇,并以兩人愛情為主線,向讀者展示了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國務總理一家由盛而衰的過程。《金粉世家》的問世,為《世界日報》帶來一路飆升的銷量,讀者群中出現許多“《金粉世家》迷”。但由于小說采取的是中國舊小說“章回體”的敘述形式,并且作者在文中一再將金、冷兩人的愛情悲劇歸結為“齊大非偶”這樣一個世俗化原因,歷來,學術界對《金粉世家》褒貶不一。
本文試把張恨水在《金粉世家》中的創作方法稱為“平民視角”,將從內容、形式等多個角度分析《金粉世家》中所體現的“平民視角”,探求張恨水這種創作方法的文化構成,并肯定《金粉世家》及其“平民視角”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價值。
一、從“齊大非偶”看《金粉世家》的“平民視角”
“平民”,《辭海》中的解釋是老百姓。“平民視角”是相對于廟堂文學、主流文學和文人文學的創作方法而言。
二十世紀初期,新文學倡導者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中提出“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平民文學”。一九一九年,周作人又提出“平民文學”的概念,他指出“平民文學”應以通俗的白話語體描寫人民大眾生活的真實情狀,忠實地反映“世間普通男女的悲歡成敗”,描寫大多數人的“真摯的思想與事實”。這是早期新文學作家對“平民文學”的定義,他們把“平民”加于“文學”之前,“平民”是相對于“貴族”而言:“貴族文學”是封建傳統的舊文學,“平民文學”恰是反其道而行之。“平民文學”是一個政治性隱喻,具有文化啟蒙意義。作家們骨子里充滿濃烈的精英意識,極力扮演著教父式的精神導師角色。誠然,啟蒙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主潮,作家們高度的理性主義和對國民劣根性充滿深深的焦慮和反思以及亟待改變現狀的心態就當時的社會情形而言,的確是必不可少的舉措。
張恨水則不同,他的作品完全以平民立場平視生活、平視讀者。《金粉世家》就是“平民化”的典型之作。這部小說的“平民視角”首先體現在常被評論界批判的“齊大非偶”思想上。
“齊大非偶”,語出《左傳·桓公六年》:“齊侯欲以文姜妻鄭大子忽,大子忽辭。人問其故,大子曰:‘人各有偶(耦),齊大,非吾偶(耦)也。’”舊時凡因門第不相當而辭婚的,常用此語,表示不敢仰攀。《金粉世家》中,冷清秋多次提到自己婚姻失敗由于“齊大非偶”。她寫給金燕西的決絕書中鄭重提道:“……然齊大非偶,古有明訓,秋幼習是言,而長乃昧于是義,是秋之有今日,秋自取之。”(《金粉世家》第107回)這樣一個在新式學校讀過書的人竟然用“齊大非偶”這種封建傳統思想來反省自己,難怪評論界會認為這四個字導致《金粉世家》思想性下降。張恨水將作品目標受眾定位在平民大眾,“齊大非偶”顯然是強化平民價值觀,以照顧一般受眾閱讀趣味。
其二:《金粉世家》的“平民視角”體現在作者注重文本的傳奇性和故事性。以魯迅為代表的新文學作家是完全自覺地借鑒西方小說形式,通過自己的轉化、發揮以及個人的獨立創造,建立起中國現代小說的新形式。他們常常使作品中的敘述描寫帶上作者的感情色彩,使小說帶有一定的“主觀抒情性”。在敘述視角上,他們會嘗試不同的敘述者,往往還會讓作者、隱含作者、讀者、敘述者、人物交織在復雜的小說敘述網絡之中。另外,他們還有意識地借鑒詩歌、散文、音樂、美術,以至戲劇的藝術經驗來從事小說創作,并且試圖將它們熔為一爐,于是出現了“詩化小說”等新型樣式。新文學作家注重的是文體實驗,他們急于將從西方學來的技巧應用于自己的實踐之中,對于文本的故事性相對忽略。
張恨水是個很會講故事的人,為符合市民層閱讀習慣,他采用中國傳統小說“章回體”形式。小說分一百二十回,每一回都有一個辭藻華美、上下對仗的回目。回目點出所屬章節故事的高潮。采用傳統小說的敘述模式,張恨水儼然成了一個“說書人”,他除了重點敘述了金、冷兩人的婚戀,還貫穿了國務總理金銓及其四子四女的配偶、外偶的各種矛盾糾葛,旁及男仆、使女四十余人的龐大家族以及他們的姻親女友、政客軍閥和妓女之間的關系,形成了一個枝葉婆娑、盤根錯節的社會倫理關系網。
為了讓故事說得出彩,作者大量采用口語、俚語、方言。比如“讀書種子”、“媽媽爹”(奶娘的配偶)、“耳報神”(喜歡通風報信、傳話的人)、“挑剔”某某(麻煩別人為自己做事)……這些語言相當生活化,富有情趣。
其三:《金粉世家》中塑造了兩個“平民化”人物:冷清秋和金燕西。冷清秋本是寒門出身,她的經歷容易引起普通百姓的同情和關注,她“白色的紗袍,白色的絲襪,白色的緞鞋,脖子上掛一串亮晶晶的珠子,真是玉立婷婷,像一樹梨花一般。看那樣子,不過十七八歲,挽有墜鴉雙髻,沒有說話,臉上先緋紅了一陣”(《金粉世家》第12回)。她也會在接受金燕西送的綢緞、首飾之后愛不釋手。張恨水沒有把冷清秋寫成一個完美女性,冷清秋不是一個出身寒門言行卻超出寒門階層的女子。作品中,作者很好地把握了冷清秋的平民少女性格。
《金粉世家》的結尾,冷清秋雖然以自己的才情美德鶴立雞群,卻終是招來豪門子弟的排擠,她唯有乘大火焚毀自己閉門學佛的小樓之時離開金家,最終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人。冷清秋的這種選擇正是市民階層潔身自好的處世哲學的具體呈現。
這種“平民化”處理,張恨水同樣賦予金燕西。金燕西被評論家稱為“時裝賈寶玉”(徐文瀅《民國以來的章回小說》)。丫頭小憐不慎打碎大少奶奶吳佩芳從巴黎帶來的香水,惟恐受罵,金燕西恰巧有一瓶就主動送給了小憐(《金粉世家》第7回),還有他與丫頭們打成一片的描寫,都會讓讀者聯想到《紅樓夢》里的賈寶玉。不同的是,金燕西沒有賈寶玉具有的叛逆精神。起先,他能打破門第之見大膽追求冷清秋,但婚后不久就恢復起紈绔子弟的生活習性,沉溺于交際場中,甚至還在家道中落之際拜倒于前女友白秀珠的石榴裙下,希望通過白秀珠之兄白雄起為自己討份工作。張恨水無意于將金燕西塑造成一個家族叛逆者,正如他在稍后的作品《啼笑因緣·自序》中所說:“有人說小說是‘創造人生’,又有人說小說是‘敘述人生’。偏于前者,要寫些超人的事情;偏于后者,只要是寫著宇宙問之一些人物罷了。”《金粉世家》中,他只是把金燕西當作“宇宙間之一些人物”來寫,金燕西的經歷是按照紈绔子弟的生活邏輯進行下去的,作者沒有賦予他深層含義。在這里,金燕西不是“平民”,他的故事卻是“平民化”。
其四:作家從平民的立場出發,代群眾說話,這是“平民視角”在文中的又一體現。作者將多年的見聞和體驗融入文本,使描寫的生活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以至當時“許多大官僚——尤其是當過國務總理的,都以為在說自己,很怕揭發陰私”。小說里,金銓的妻妾暗中斗法,大少奶奶吳佩芳放高利貸放到自己丈夫身上,大少爺金鳳舉在外包藏妓女,三少爺金鵬振大捧坤角……這些既滿足讀者的娛樂性、消閑性和刺激性的需要,也是對社會腐敗墮落現象的揭發,雖然不動聲色,同樣大快人心。
上述四點,正是《金粉世家》中“平民視角”的體現。《金粉世家》在當時文壇,另辟蹊徑,為白話文小說的創作注入了獨具特色的活力。
二、張恨水“平民化”創作方法的文化構成
在當時“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們將“外來之西洋文化”稱為“新者”、“中國之固有文化”稱為“舊者”的大背景下,張恨水選擇了游離于時代主潮之外的另一條創作道路、選擇了把普通市民階層作為自己的受眾。這里,試從以下幾個方面分析張恨水這種“平民化”創作方法的文化構成要素。
(一)中國古典小說“平民”傳統的影響
自清末梁啟超發起小說界之革命稱“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到胡適提出“文學改良”、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學”,再到文學研究會作家“為人生”的“問題小說”、“鄉土小說”,新文學的小說家們用啟蒙視角貫穿小說、用小說鮮明地舉起新文學的大旗。張恨水的小說走的卻是“平民化”的路線,采用舊小說“章回體”的形式,說著婦孺皆知的話語,這是對中國古典小說傳統的繼承和回應。
東漢史學家班固在其《漢書·藝文志》中就“小說家”的概念作了闡述:“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他還引用孔子的話加以補充說明:“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小說”在古代不能和詩歌、散文同一地位,“小說家”只能由“稗官”來充當,讀者也只是一些街巷的平民。張恨水說過:他只是“賣文為業”,“創造人生”是“純文藝的小說”,像他“這個讀書不多的人,萬萬不敢高攀的”。
(二)中國傳統文化為本位的心理定式
張恨水從小深受中國傳統文化和民間文化的影響,對之表現出相當大的認同感。他出身行伍之家,小時候受的是私塾教育,在《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四書”、“五經”的熏陶下長大。盡管他更加喜愛的是不被列為古典文化正統地位的舊小說,但傳統文化對其影響還是相當之大。他雖然追求自由愛情,但他自己的愛情幸福卻是通過“納妾”來實現的。他也會涉足妓院,醉心于才子佳人的浪漫中,這是典型的中國傳統封建舊文人的習氣。他的經歷也會影射到作品之中。
但是,面對新文化的勢不可擋,張恨水不得不調整自己的文化心態和價值取向,以適應新時代的要求。他采取的方法是“改良”傳統小說。他說過:“……新派小說,雖一切前進,而文法上的組織,非習慣讀中國書、說中國話的普通民眾所能接受。正如雅頌之詩,高則高矣,美則美矣,而匹夫匹婦對之莫名其妙。我們沒有理由遺棄這一班人;也無法把西洋文法組織的文字,硬灌入這一批人的腦袋。竊不自量,我愿為這班人工作。有人說,中國舊章回小說,浩如煙海的東西,它不是現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點寫現代事物的小說……”于是他舊瓶換新酒,將其深深信仰的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相交流,有意識地借鑒了新文學創作方法。張恨水自述寫《金粉世家》:“在整個小說布局之后,我列有一個人物表,不時的查閱表格,以免錯誤。同時,關于每個人物所發生的故事,也都極簡單的注明在表格下。這是我寫小說以來,第一次這樣做的。”這是一種理性的寫作方法,保證了這個長篇結構的完整劃一。再比如,作品“楔子”部分使用“倒敘法”,開篇就吸引讀者的注意力;文章多次采用大段內心獨白,有的長達數千字,令人信服地揭示冷清秋從委曲求全到離家出走的心理狀態的演變,細膩地描繪了它的發展過程。這些都是張恨水對傳統小說“現代化”地改造,也顯示了“平民化”創作方法的“現代性”。
舊瓶雖然裝上新酒,但是“新”與“舊”的沖突中,往往還是“舊”占上風。《金粉世家》中的白秀珠雖然上過西式學校、留過洋、滿身珠光寶氣,在贏得金燕西的歡心上卻比不過一身素雅的傳統女子冷清秋。再如冷清秋和金燕西反目,雖毅然決然地出走,在總結自己婚戀失敗教訓時卻是從古書中找來“齊大非偶”的道理。這與新文學作家的文化視野中新文化總能取得最后的完全勝利是不同的。這種心態既與市民大眾對中西方文化(生活方式、人生理想)態度契合,又保留著一個傳統知識分子在現代生活中折衷新舊的典型心理。他的“平民化”理念夾雜在半新半舊的雙重文化意識之中,這一點矛盾,我們不能忽視。
(三)信守新聞記者的職業“信條”
“信守資產階級新聞記者的‘信條’,極端‘自由主義’,所謂‘中立’的政治立場,這就導致他只能成為改良主義或民主主義的作家,而不是革命作家。”這是張友鸞在一九八二年《新文學史料》第一期發表的《章回小說大家張恨水》中對張恨水的評價。張恨水從一九一八年二月加入《皖江日報》,到后來入主《世界晚報》《世界日報》,再到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他辭去《新民報》一切任職,中間略有中斷,在報業打拼了將近三十年。這三十年的報人生涯,讓張恨水對時事政治題材很感興趣,將新聞改頭換面,寫入小說之中,這種“新聞化”的小說成為張氏小說的重要特色之一。
首先,張恨水是以一個“新聞人”的眼光觀察生活,他不避諱生活中的一切現實,小說完全做到新聞的“真實性”,也履行了新聞人輿論監督的職責。作者對金銓總理一家的描寫,就像一位記者用攝像機拍下了這個家族的一切,金家的點點滴滴都在觀眾面前曝光。這里值得提出的是,有觀點認為《金粉世家》缺少“時代意識”,張恨水的創作目的更多的是取悅大眾。對此作者的解釋是:“就全文命意而言,我知道沒有對舊家庭采取革命的手腕。在冷清秋身上,雖可以找到一些奮斗精神之處,并不夠熱烈。”“受著故事的限制,我沒法寫那些超現實的事。在《金粉世家》時代(假如有的話),那些男女,除了吃喝穿逛外,你說他會有現代青年的思想,那是不可想象的。”張恨水現實主義創作觀念可見一斑。同時,報人身份讓張恨水有了很多接觸社會各個階層的機會,使他的作品像一部記錄社會的百科全書。《金粉世家》不同于一般的通俗言情小說,原因之一就在于它的故事是網狀結構——言情為緯、社會為經。在對社會作種種描摹的同時,張恨水的“平民視角”也具有了一定的文化內涵和對社會政治的批判意識。
(四)迎合大眾審美趣味的創作主張
大眾既是文學的消費者,也是文學的生產者。當通俗小說走入城市文化消費市場時,一方面文本生產者通過市場設計出特定的讀者大眾,另一方面,城市大眾也通過市場來影響、調節通俗小說創作的某些取向。張恨水是市場化下的一位寫手,又深受中國古典小說面向平民大眾傳統的影響,所以《金粉世家》中才會既有對金家樹倒猢猻散的揭露,又有男女主人公愛情的描寫和大量民俗民風的描寫,正因為此,才會涌現出一大批的“《金粉世家》迷”。張恨水的小說以其“平民化”的創作思路不僅主導著城市的文化消費,而且成為新型價值觀念的傳播媒介,他正是以新的道德觀詮釋了市民階層的生活方式,也可以說走的是不同于當時文壇主流啟蒙思潮的另一種啟蒙路線。
三、《金粉世家》的“平民視角”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價值
《金粉世家》問世之后,學術界對它的評價經歷了一系列巨大的轉變。這主要是因為張恨水的“平民視角”注定他和他的作品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是一個寂寞復雜的矛盾性存在。
一九三零年代,《金粉世家》被稱作“黑幕小說”。一九四零年代,學者們重新審視張恨水的作品,徐文瀅在《民國以來的章回小說》一文中指出《金粉世家》在文學史上應有的地位,并為《金粉世家》作了辯正,將其與“黑幕小說”、“鴛鴦蝴蝶派”小說劃清界限。一九八零年代,學術界一度掀起“張恨水研究熱”,學者們對張氏小說給予了較高評價,研究視野不斷拓展,但對張恨水的關注仍是一種意識形態主導下的研究,大多數文學史論及張恨水作品時,只側重挖掘他的“國難小說”如《八十一夢》《五子登科》的“革命性”,對他的《金粉世家》《啼笑因緣》《夜深沉》等作品則遮遮掩掩,甚至只字不提。一九九零年代以來,中國社會城市化進程加快,市民文化的重新崛起和消費型文學的空前繁榮,為張恨水研究在更高層次上的展開提供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時代氛圍和文化語境,很多學者力求從文本本身出發探求其間蘊涵的文化學內涵。
學術界對《金粉世家》以及張恨水其他作品的爭論,客觀上促進了對張氏小說正確估價的進程,在爭論中,作品價值彰顯于世——
(一)小說以通俗方式向讀者展示了“家族文化”
新文學發展到一九三零年代,作家們在保持啟蒙心態的同時,把筆觸移向文化反思領域,以家族文化為題材的作品大量涌現便是很好的例證。張恨水的《金粉世家》既是標志“舊派”小說家自覺地契入文化反思主題,也是為“文化反思”能在廣大讀者中產生共鳴開辟一條道路。張恨水把重點放在“家”上,主角只是全文貫穿的人物而已。他對金家家族內部的刻畫,主要不是放在昏聵保守方面。因近代官僚是封建性和資產階級性兼有的,家長甚至還有開明的假相,但子弟的不肖,根深蒂固的封建紈绔性,促成了迅速衰落。這是張恨水對大家族衰敗的理解。基于這種理解,張恨水沒有寫出一個家族的“叛逆者”,金燕西終究沒有被“拔高”,他按照自己階級的生活邏輯一步步走向滅亡而被作者刻畫成了一個被批判的對象。作者將自己的理想寄托在冷清秋的身上,冷清秋雖然沒有像新文學作品中很多現代革命女青年投身革命的浪潮中,但是全書對這位平民女子才藝、詩情、操守的由衷贊美,寄托了對東方式冰清玉潔的傳統風范的傾心。
《金粉世家》相比同時期其他家族題材的小說,前者溫良、后者激烈,但情節復雜、人物眾多、描寫全面,同樣洞悉了家族社會腐敗的病根。徐文瀅在《民國以來的章回小說》中寫道: “……我們的‘民國紅樓夢’《金粉世家》成熟的程度其實遠在它的前輩之上。《金粉世家》有一個近于賈府的金總理大宅……這些人物被穿上了時代的新裝,我們卻并不覺得有勉強之處,原因是他寫著世家子弟的庸俗、自私、放蕩、奢華、種種特點,和一個大家庭的樹倒猢猻散而趨于崩潰,無一不是當前現實的題材,當前真正的緊要問題。……作者對于大家庭內幕的熟悉和社會人物的口語之各合其分,使這書處理得很自然、很真實。……故事的發展也了無偶然性和夸大之處,使我們明白‘齊大非偶’和世家之沒落有他必然的地方。這種種都是以大家庭為題材的許多新文藝作家們還未能做到的好處”。《金粉世家》因此成為中國近現代社會言情小說史上一個新的起點和轉折,其中原因不僅在于作者將家族生活題材翻出了新意,并把它納入到了新的敘述構架中去,更主要在于它進一步淡化了小說中的文人意識,將更多的大眾文化意識及其情感情趣引入了小說文本。
(二)關注平民生活,挖掘平民的時代意義
《金粉世家》在《世界日報》連載后大受歡迎,堅定了張恨水關注平民生活的寫作立場。其后發表的《啼笑因緣》等作品更是將視野伸及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奇聞逸事、風俗習慣、民間疾苦、民族情緒和政治經濟熱點。他的作品可以說是現代中國社會的風情史。
張恨水的作品忠實地記錄下了平民的生活,也忠實地用自己的小說為平民大眾服務。我們看到了冷清秋亦新亦舊的思想給其帶來的矛盾,我們看到了被封建貴族氣息深深熏染的金燕西走向人生的悲劇——這一切都是真實地發生在那個特定的時代,他們的故事不僅給讀者以消遣,更具有一定的時代意義。
(三)為中國文學“現代性”提供另一種可能
二十世紀以來,中國新文學作家們一直在探索一條“立人”以及尋求現代性的道路。將國民的本能欲望發掘并提升至情感的與理性的層次、情感與理性在文化實踐中“相互激蕩”以實現“自由意志”,再通過自律的創造的生命自我最終達到“立人”的目的是中國現代文學啟蒙主義孜孜以求的主題。
張恨水摒棄了新舊二元對立的絕對化思維模式,對中西文化、新舊文化進行整合,將現代化與民族化結合、新文學與舊文學結合、純文學與俗文學結合、嚴肅文學與娛樂文學結合,使其“平民視角”包含了以上幾種矛盾的對立統一,表現出另一種現代性價值取向和文化姿態,也使中國文學融入世界文學之林保持著自己的中國特色。這應該是從《金粉世家》開始的張恨水一系列小說在文學史上極為重要的貢獻。
張恨水雖然不是新文學運動的主將,但其獨特的創作方法和對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的思考方式至今對我們仍有借鑒作用。如何協調地將社會主流作用和民間意識形態貫穿于文學創作之中;如何看待中國傳統文化和外來文化的關系;如何在文化全球化的趨勢下,使中國文化占有響亮的一席之地,以《金粉世家》為代表的張恨水小說表現出來的“平民視角”對這些課題的解決始終具有積極意義。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王雁雁,南京大學中文系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