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易正義》作為官方指定教材的身份為孔疏在唐代的流傳提供了制度保障,孔疏關于“象”論的創新對唐詩的創作以及唐代詩歌批評理論中的“意境”學說提出具有直接的理論刺激作用,但是這一點在文學史的研究上并沒有受到應有的關注。此外孔氏對于“易”之基本內涵為變易的強調以及對于“易簡”本體論層次的提升,對于唐代詩學同樣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力。《周易正義》的推行恰好與唐初史學的興盛合拍。易史結合。是唐代文學文化精神逐步確立的兩大思想來源。
關鍵詞:《周易正義》;象體;變通;意境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辨識碼:A
作為唐太宗復興文化以及構建國家意識形態重要舉措的官修《五經正義》的問世,標志著經學在中古與近世之交走向了大一統,也預示著儒學新變的必然來I臨。孔穎達領銜的《五經正義》修撰,大體取一家注為底本而綜采南北各家之長,其調和折中遠過于個人義理之發揮,因此《五經正義》是與傳統中國在長期亂離之后重新走向大一統的政治局面相吻合的經學一統工作。《周易正義》在修撰體例上同樣遵照了以一家注為底本的原則,但與其它各經不同的是,孔疏《周易正義》在繼承調和中展現了孔氏不同于古人的易學新思想。《周易正義》延續了隋朝尊崇王學的傳統,以王弼注為主而輔以韓康伯注。在整體特點上,孔疏體現了對于玄學易學派的推崇。但孔氏并沒有步趨玄學易學派。“奉敕定考,察其事必以仲尼為宗;義理可詮先以輔嗣為本。去其華而取其實,欲使信而有征。其文簡,其理約,寡而制眾,變而能通。”孔穎達以“仲尼為宗”為總原則,對漢晉眾家易學進行了有選擇的吸收,在易學史上,孔疏起到了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此書(按:指《周易正義》)的出現,從易學史上看,具有調和象數和義理兩大流派的傾向,是南北朝時期兩派易學相互吸收的學風的進一步發展。孔疏不只是引述和羅列各家的說法,而且加以消化,提出了自己的易學觀,對唐宋時期易學的發展起了深刻的影響,成為漢易轉向宋易的橋梁。”《周易正義》在修訂伊始,雖然未能頒行天下,但是由于修訂完畢之后即付國學使用,而在唐初的科舉考試中,國學是中舉考生的主要來源地。《唐摭言·兩監》載:“按實錄:西監,隋制;東監,龍朔元年所置。開元以前進士不由兩監者,深以為恥。”這樣,作為國學教材的《五經正義》借助國家軟權力的作用,迅速消解了各方隔閡,在高宗永徽四年得以最終頒行天下,并作為科舉考試的官方定本,在全社會范圍內產生了壓倒性的影響,唐代的儒學也因為《五經正義》的推行而形成了有儒學而無家學的局面。可以說對于唐代的考生來說,《五經正義》是必讀之書。而“唐以《易》、《書》、《詩》、三《禮》、三《傳》合為九經,取士。《禮記》、《左傳》為大經,《毛詩》、《周禮》、《公羊》為中經,《周易》、《尚書》、《儀禮》、《谷梁》為小經。……蓋大經,《左氏》文多于《禮記》,故多習《禮記》,不習《左氏》。中、小經,《周禮》、《儀禮》、《公羊》、《谷梁》難于《易》、《書》、《詩》,故多習《易》、《詩》、《詩》……”無論對于《易》學的關注是出于儒家義理的追尋,還是完全將《易》作為純記憶性的知識儲備,《周易正義》在唐代的盛行卻是不爭的事實。
如果,不只是將目光放在易學史上,從文學的視角切人,同樣可以發現孔疏,對于唐代的詩歌創作乃至理論發展同樣有著不容忽視的影響力。
一、易、史結合:天道與人事
唐代的史學成就是足以讓后人仰視的,在史官制度、官修史書以及史學理論的建構方面,唐代都取得了輝煌。唐自高祖開始便下詔修撰梁、陳、魏、齊、周、隋六代史,為唐代史學的興盛奠定了基本格局。太宗即位后又在禁中設史館,復詔大臣修史。李氏的熱情既來自于對于體現文化正統、追求天下一家理念的追尋,同時也是為了歷覽歷史興亡為王朝建設提供借鑒。初唐的儒學復興恰好與濃厚的史學氛圍合拍。孔疏《周易正義》作為官方教材的推行,增進了唐代易學與史學的結合。對于天道與人事的普遍關注給唐代的詩歌帶來了新變。
孔疏雖然以王弼注為底本。但對于王弼易學易流為空疏的弊病,孔穎達還是保持了足夠的警惕。“魏世王輔嗣之注,獨冠古今。所以江左諸儒,并傳其學;河北學者罕能及之。其江南義疏,十有余家,皆辭尚玄虛,義多浮誕。原夫易理難窮,雖復玄之又玄;至于垂范作則,便是有而覺有。若論住內住外之空,就能就所之說;斯乃義涉于釋氏,非孔門之教也。既背其本。又違于注。”孔穎達看到了江南易學的空疏之弊,雖然相較于鄭玄易學,王弼注更聚焦于人事,但過于虛誕只會導致理論的貧血癥。孔氏在疏中對王弼注進行了改造,既改變了王注偏于義理人事,忽視象數的不足,試圖溝通天象與人事,同時又著力在王弼理論的系統內部做文章,改變王注過于追求形而上的理論導向。孔氏的努力部分解決了李鼎祚所提出的鄭、王兩家易學的關注偏執。“自卜商入室親授微言,傳注百家綿歷千古,雖竟有穿鑿,猶未測淵深。唯王鄭相訟頗行于代。鄭則多參天象,王乃全釋人事,且易之為道,豈偏執于天人哉!致使后學之徒紛然淆亂,各修局見,莫辯源流,天象遠而難尋,人事近而易習,則折楊黃華嗑然而笑,方以類聚,其在茲乎?”孔氏義疏對于天道人事結合的強調與史學對于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命運的關注,增強了唐代詩歌中的時空意識、人生擔當以及永恒與流逝之間難以消解的緊張感。 劉知己在其《史通》中對于史書在消解人生面對永恒時必然產生的緊張具有的功用進行了論述,雖然并沒有跳出儒家三不朽的理論框架,但對于強化唐初士人的歷史時空意識無疑是有著重要的促進作用。“夫人寓形天地,其生也若蜉蝣之在世,如白駒在過隙,有且恥當年而功名不立,疾沒世而名不聞。上起帝王,下窮匹庶,近則朝廷之士,遠則山林之客,其于功也,名也,莫不汲汲焉,孜孜焉。夫如是者何哉?皆以圖不朽之事也。何者而稱不朽乎?蓋書名竹帛而已。……由斯而言,則史之為用也,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務,為國家之要道。”作為在世個體必然屬己的,無法超越和必須面對的死亡,直接將一種難以消解而卻必須消解的生存焦慮拋給了在世個體,特別是以敏感心靈觀照自然與人生的士人。相對于不盡流淌的宇宙洪流,個體的肉身永存不過是世人過于一相情愿的個人囈語。如何消解內心的焦慮,儒家所認可的立功、立德、立名的“三不朽”理論,超越了肉身層面。為士人提供了一條大致可循的選擇路向。而史書則形成且強化了士人群體對于“三不朽”的認同,從而傳統士人以集體認同的方式解決了個體的內心焦慮。創作以及閱讀史書的過程,是今人和古人一種心靈對話。在“以生命印證生命”的文字活動中,今人不斷的走人前人生活的時空中,在古人的生活經驗中拓展當下個體的生命體驗。由于史書的編纂其背后常有“政權”的肯定與參與,因此,史書的中歷史人物的形象展現便有了合法性,從而對社會起到示范性的作用。士人在對古人的期待與暗許中。形成了對于自我的期待。漫長的修史過程以及輝煌的修史成果。形成了一條縱向的士人標準形象圖系,士人實現人生價值、消解內心焦慮的最佳途徑即是在圖系中找到自我的坐標。“茍史官不絕,竹帛長存,則其人已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同星漢。用使后之學者,作披囊篋,而神交萬古;不出戶庭,而窮覽千載。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省。”史學的興盛在形成一種得到廣泛認同的價值標準之外,同時加深了參與創作與閱讀個體的縱向歷史感。個體在參與過程中“神人”古人的生活世界,并以因此而形成或強化的人生認同即對于個體未來的期許共同構建著個體的當下生活。歷史、未來與當下共同形成了個體的在世生活。
由于官方對于史學的推崇,以及貞觀八年開始的進士考試加讀經史一部的規定,唐初形成了全社會范圍內的重史風氣。唐初名臣薛元超更是以“不得修史”為人生的三大遺憾之一。作為一種典型心態。得到了唐初士人的普遍認可。史學的興盛與《周易正義》調和天道與人事而偏重于人事的闡釋特點相結合,對唐初乃至傳統詩歌創作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唐初的詩歌除了占據主流地位的宮廷詩歌之外,其特有的清新之風即是詩人開始面對宇宙自然并積極回眸歷史,在天道流變、自然循環以及歷史興亡中審視自我,抒發自我在天道、自然、歷史面前的震驚、迷茫與希望。唐初的詩歌正是在這一點上重新接軌漢魏之風,因此,唐初的詩壇革新是詩人與漢魏詩人一樣重新將自己置身于大與小、恒與變、古與今的直接照面之中,自詩人心靈所發出的自然而然的主題回歸。在這一回歸過程中,《周易正義》的出現無疑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通過科舉與教育,《周易正義》在社會范圍內發生了真正的影響力。“初唐易學與史學的溝通及其政治化,簡易化的傾向,促使初唐文人對“天人之際”的思考,很少著眼于探索天象自身的奧秘。而是處處落實于歷史和人生的變化規律上。四杰詩里往往充盈著盈虛有數,盛年不再的感觸,也與這種思維慣性有關。”盤口果說在四杰這里,還有著無法掩飾的憂傷,個人與宇宙還出于無法和解的緊張之中,那么,到了張若虛以一首《春江花月夜》展現出全新的、聞一多稱之為“更為迥絕”的宇宙意識時,詩人開始漸漸與宇宙自然走到一起,宇宙是充滿溫情的宇宙,人生是充滿友愛的人生。“這里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和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代文化對自然、人生充滿溫情的文化內核逐步確立。或許但有史學的興盛,或但有《周易正義》的普及,唐初的詩歌都不可能呈現出視域廣闊、視角多樣但卻總能在其中找到可以用人心去感悟,用生命去印證的溫情。這也許即是唐詩已歷千載而依然如新脫于筆墨的重要原因。
二、象體理用
孔疏在體例上。雖然以遵王為主,但孔氏在繼承發揮王派義理易學重視人事特點的同時,又積極彌補王弼易學過于偏重人事忽視象數所帶來的易學闡釋過執一端的不足。王弼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于“象”進行系統闡釋。“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王弼對于言、象、意三者關系的認定,得到了魏晉以降思想界的普遍認可。在這經典理論中,“象”為“意”所生并為達意而存在,作為觀意的工具,象缺乏自身的主體性,一旦“得意”成為可能,象在思維過程中的作用即走向終結。而象的走向終結是“得意”的必然要求,如果得意而存象則造成“意”“象”的兩傷。“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象也。”王弼的象論,在思想史上留下巨大的印記,在上個世紀出版的錢鐘書先生的《管錐編-周易正義·乾》中,依然重復了王氏理論,以為《周易》之象不過是義理寄宿之蘧廬。錢氏在《周易正義》的讀解似乎沒有注意到孔穎達在象論上與王注明顯的不同,而將一個可以構成思想史重要話題的理論交鋒輕輕放過。
孔疏象論與王弼不同的關鍵之處在于,孔穎達的疏解賦予了“象”的本體地位,對于“象”的核心地位予以充分關注。與王弼派輕視取象不同。孔氏反對將《周易》的體例單一化,并認為《易》之卦名來于取象。“圣人名卦,體例不同。或則以物象而為卦名,若否、泰、剝、頤、鼎之屬是也。或以象之所用而為卦名者,即乾坤之屬是也。如此之類多矣。雖取象乃以人事而為卦名者,即家人、歸妹、謙、履之屬是也。所以如此不同者,但物有萬象,人有萬事。若執一事,不可包萬物之象。若限局一象,不可總萬有之事。故名有隱顯,辭有路駁,不可一例求,不可一類取之。”忽視取象,過偏義理,實際上是對王弼易學偏重人事特點的自我消解。物有萬象、人有萬事,將具體的時空掩去,所思考的只能是抽象的“人”,《周易》所具有的濃厚生命學問的色彩也必將隨之消退。在孔氏看來,圣人作《易》本即由觀象而來。“言其作《易》,圣人本觀察變化之道,象于天地陰陽而立乾坤等卦,故日:觀變于陰陽而立卦也。……卦則雷風相薄、山澤通氣擬象陰陽變化之體。此言六十四卦非小成之八卦也。伏犧初畫八卦以震象雷,以巽象風,以艮象山,以兌象澤。八卦未重則雷風各異、山澤不通,于陰陽變化之理未為周備。故此下云:八卦相錯,數往者順,知來者逆。注云:八卦相錯,變化理備,于往則順而知之,于來則逆而數之。”八卦與六十四卦雖有“小成”與“大備”的區別。但兩者均模擬事物之象與事物之理。對于物象與義理的兼重體現了孔疏意欲調和象數與義理易學的追求,孔氏在調和中對王弼的象論進行了根本的否定。“天者,定體之名,乾者,體用之稱。故說卦云:乾,健也。言天之體,以健為用。圣人作易本以教人,欲使人法天之用,不法天體。故名乾不言天也。天以健為用者,運行不息變化無窮,此天之自然之理。故圣人當法此自然之象而施人事,亦當應物成務、云為不已。”與王弼以“意”為體,以“象”為用,“象”生于“意”,觀“象”明“意”不同,孔疏以“象”為體,以理(意)為用,理自象出。有天之象,則有健之用;有地之象,則有順之用。理自象出,觀象,則理在象中。如此明象較之于“尋象以觀意”反更能的“意”之真諦。離象尋意,幾如盲人揣龠以為日也。故象之于《易》,必非如錢鐘書先生所言之“藥餌以止過客之旅亭也。”無象則無《易》,明《易》必需明象。而在孔穎達看來,象有實象與假象之分,研《易》者不可不慎焉。孔氏對于“象”本體地位以及象之多樣性的強調,對于唐初的詩歌創作與理論構建都有著不可忽視的推動作用。
自然意象的大量出現是初盛唐之際詩歌創作的顯著特點,但出此現象的解釋,大多以之為詩歌自身發展的結果,而很少關于唐初思想界的新變可能會給予唐詩創作最直接的理論刺激。詩歌中出現自然意象由來已久,但即使是山水創作以蔚為大國的南朝,山水意象依然出于依附地位,或借以起興,或以之明理。以南朝山水大家謝靈運為例,謝的山水詩多在以濃重的筆墨描寫山水景色之后,以玄理收束。雖然,謝詩中堆砌了大量的山水描寫,但過于類似現代攝影技術的模形擬貌,并不能得山水之佳勝,而結尾處的玄嘆,更使得前文對于山水的描寫幾乎成為過于雍長的鋪墊。時涉玄理,或并不意味大謝的山水詩歌本意即在表達玄理,但,對于收束模式的固守,至少可以表明,大謝尚不能解決“象”不具有本體地位的理論難題。在也印證了,王弼的“象”、“意”關系論,作為南朝山水詩歌創作的思想根基的歷史地位。唐初早期的詩歌即是四杰,依然沒有走出大謝的山水創作模式。如王勃《忽夢游仙》:仆本江上客,遷跡在方內。寐寤宵漢間,居然有靈對。翕爾登霞首,依然躡云背。電策驅龍光,煙途儼鸞態。乘月披金帔,連星解瓊佩。浮世俄易歸,真魂莫難再。寥廓沉遐想,周遑奉遺誨。流俗非我鄉,何當釋塵昧。再如駱賓王《夏日同夏少府游山家》:返照下層岑,物外狎招尋。蘭徑薰幽佩,槐庭落暗金。谷靜風聲徹,山空月色深。一遣樊籠累,唯余松桂心。和大謝一樣在大量的形象描寫之后,王、駱二人用簡潔的語言表述了在景色中所觀照到的玄理。詩歌中的意象在四杰的詩歌中依然不具有本體地位。由于四杰所受到的流行于山東文化區的河北易學,與孔氏《周易正義》存有一定的差別,所以從詩歌藝術上取法南朝的四杰詩歌創作在“象”論上并沒有超越大謝。“儒家思想是初唐四杰‘以道自任’、兼濟天下的人生抱負的思想根源,然而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初唐四杰所接受的儒家思想并不是南朝門閥士族所推尊的‘衣冠禮樂’之儒,而是以經世致用、恢復王道為特征的北方儒學。”但,隨著《五經正義》通過教育與科舉兩大杠桿在全社會范圍內的廣泛推廣,《周易正義》成了最具影響力的《易》學思想。其“象”論也必然隨之普及。
詩歌自身發展的積累以及新“象”論的產生與在士人中的普及,使得此時的唐詩創作涌現出大量的自然意象。(當然使得詩歌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可能還有很多,本文之所以只提及此兩點,目的只在于凸現新“象”論對唐詩創作的影響。)“初唐詩逐漸走向自然意象優勢,盛唐詩則形成以自然優勢為藝術根本大發的高峰。……在盛唐詩中,自然意象與情感精神的融合,具有兩種形式。第一種形式,可以稱之為純自然意象表現。在這種形式中,自然意象優勢是絕對的。詩歌純粹展示自然意象,絲毫也不抒寫情意。情意完全隱沒在意象之中。然而,自然意象的意味、張勢、色調等特征,則啟示著情感精神的意義、方向、性質。總之。純自然意象表現著含蓄不露的情感精神。“象”本體地位的確立,意味著“意”由象生,展現“象”才是根本目的。“象”的完美意味著“意”的必然完美,而由此反推則未必成立,因此,在詩歌創作中詩人應聚焦于萬有之象的具體展現。
在唐代的幾種現存的詩歌理論中,可以清楚發現唐人的“象”論自覺。雖然,唐人所言之象并非僅為自然之象,而常以“境”論涵攝“象”,但考之于孔穎達實象、假象之分,“境”幾可與“象”互通。如王昌齡《詩格》所論詩有三境,“一日物境;……二日情境;……三日意境。”俱以“境”理論。但究其實,不過為王昌齡將閱讀效果納入詩歌批評之后,對于“象”論的轉換。物境、情境、意境雖有層次上的差別。但,在俱需通過“象”來展現這一點,三者又是互通的,只因詩歌創作時心態、視角以及創作能力的差別造就了“境”上的差別。在疑非司空圖所作的《二十四詩品》中,大量意象的出現成為司空圖詩歌美學闡釋的重要特點。在對于二十四中美學風格的說明中,司空圖以表“象”代替說理,“象”圓而理顯。如釋“典雅”:玉壺買春,賞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蔭,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如“高古”: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宵然空蹤。月出東斗,好風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鐘。司空圖總是試圖通過對于境界的描述,給人以形象的感受,幫助閱讀者體驗一種詩歌的美學風格。但,正如上文提到境界同樣為象,雖然司空圖區別了區別了象與“象外之象”,并以象外之象,味外之味為詩歌的美學追求,但象與“象外之象”為層次上之差別。“象外之象的第一個象,是指詩歌中最易于感受到的形象,也即是詩歌中所直接描寫的形象。這個形象有其形狀、色彩、線條、組合也是具體的。它雖由情思與物象組成,帶有感情評價,而并不飄忽,有著清晰的畫面。但是好的詩,往往在這一層易感的有明晰畫面的形象之外,還有多層沒有明確畫面、更為飄忽、更為空靈的形象。這更為飄忽、更為空靈的形象。往往不是依賴于詩中的直接描寫,而是借助象喻、烘托、暗示,借助于讀詩者的聯想呈現出來的。這更為飄忽、更為空靈、借助于讀詩者的美感聯想呈現出來的形象,便是后一個‘象’,即‘象外之象’。”自唐代以后,“象”在中國詩歌中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能否營“象”,特別是第二層次之象,是判斷詩歌優劣的重要標準。在這個意義上,孔疏對于中國傳統文學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但是,對于孔疏在文學史上的價值,關注者卻少而又少,這一點對于取得深度繁榮的唐研究來說,是個讓人惋惜的遺憾。
三、變則通、通則久
自《系辭傳》以來,對于《周易》重視“變易”的特點,歷代注家大都予以認可。《系辭下》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祜之,吉無不利。至漢代鄭玄時更是根據《易緯乾鑿度》的研究成果概括出“《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而也;不易,三也。”“易簡”首先具有方法論上的重要意義,它包含:一、《易》由最基本的陰、陽而爻來推演八卦、六十四卦。二、由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解釋世界萬物。相對于過往的《易》學研究,孔疏最大的特點在于對于“變易”的強調以及“易簡”在本體論研究中作用的闡明。
王弼易學雖然亦講通變,但王注更為關注的是以“無”為本、執一以馭萬有的本體論、講求無為的政治論以及“得意忘言”的認識論,在論述“通變”的筆墨上,孔疏則遠超王注。在解釋“易之一名三義”是,孔穎達將“變易”確定為“易”的基本內涵。“夫易者,變化之總名,改換之殊稱。自天地開辟,陰陽運行,寒暑迭來,日月更出,孚萌庶類,亭毒群品,新新不停,生生相續,莫非資變化之力、換代之功。”陰陽摩蕩、萬物變遷,世界即在變易之中而有新新氣象。“易”之變化不僅囊括萬有,且無遠不屆、無幽不達。“夫易廣矣大矣者,此贊明易理之大。易之變化極于四遠是廣矣。窮于上天是大矣。故下云廣大配天地也。以言乎遠則不御者。御,止也。言乎易之變化窮極幽深之遠則不有御止也,謂無所止息也。”變易是天地之間的根本大理。在對變易之道神入細致的闡釋之后,孔疏進一步解決了自漢儒以來一直懸置的“易簡”在本體論探究上的作用問題。孔穎達對這種意見(按:漢后某些《易》學研究者否認“易”有“易簡”的含義)給予了嚴厲的批評。他認同易緯《乾鑿度》和鄭玄關于‘易含三義’的觀點,提出《周易》之‘易’的基本內涵是‘變易’,……《周易》可說是一種‘變化’哲學。但孔穎達話鋒一轉,又說:“‘然變化運行,在陰陽二氣,故圣人初畫八卦,設剛柔兩畫,象二氣也。’據此,《周易》又是一種‘易簡’哲學。”
雖然,文學史上對于“通變”問題的探討,并不始于孔穎達,但,孔穎達對于《周易》“變易”以及“易簡”之理的強調卻借助唐代一系列的文化政策便利對士人的閱讀與創作產生了更為切實的影響力,這是在孔氏之前任何關于“通變”的理論闡述所無法望其項背的。正是“變易”與上升到本體論層次的“易簡”之理的結合,形成了唐代士人自覺的求變求新意識。劉勰在《文心雕龍·通變》中說到:“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也。”變通是文學的必然之道,但劉勰的觀點在其誕生的時代并沒有產生它本該具有的影響力。或許只有到了唐這一充滿濃厚創新求變色彩的時代,劉勰的真精神才能真正得到繼承。唐代詩歌的通變是全方位的,涉及詩歌創作、詩歌批評以及審美趣味等眾多詩歌相關領域。
唐代詩歌的在詩歌創作上的創新,首先表現于體裁的完備,以中國古代文學語言為基礎的詩歌形式,到唐代發展到了非常完備的階段。“至于唐朝,則是我國詩歌的集大成時代,它一方面繼承了漢魏以來的古詩樂府使之更得到擴展而有以革新,一方面則完成了南北朝以來一些新興的格式使之更臻于精美而得以確立。……詩歌之體式演進至此,真可謂遍極途窮。”其次。唐人在豐富與完善詩歌體式的同時更是以自覺之努力展現出全新的詩歌美學風格,從的大的方面來說,“唐有天下百年,文章無慮三變。高祖、太宗,大難始夷,沿江左余風,烯句繪章,揣合低昂,故王、楊為之伯。玄宗好經書,群臣稍厭雕琢,索理致,崇雅黜浮,其益雄渾,則燕、許擅其宗。……大歷、貞元間,美才輩出……抵轢魏晉,上軋漢周,唐之文宛然為一王法,此其極也。”時代的美學風格是社會多種因素交匯互動而形成的整體風格,但在整體風格的背后,卻是唐代一流詩人各各不同的美學追求,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唐代詩苑的流光溢彩。李肇在《唐國史補》中提及“大抵天寶之風尚黨,大歷之風尚浮,貞元之風尚蕩,元和之風尚怪也。”一個“尚”道出了唐代詩人美學追求的自覺性。雖然李肇的論述沒有涉及天寶以前,但唐詩研究者同樣可以從唐人輝煌的詩歌創作中,提煉出處于多元文化并存且新事物層出不窮時代的詩人不同的美學風格。“有唐三百年,詩眾體備矣。……至于聲律興象文詞理致各有品格高下之不同,略而言之,則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不同;詳而分之,貞觀、永徽之時,虞、魏諸公稍離舊習,王、楊、盧、駱因加美麗,劉希夷有閨闈之作也,上官儀有完媚之體。此初唐之始制也。……”初唐詩歌已呈各家異貌的特點,及至開天之際,唐代詩歌走向全面繁榮,詩歌的美學風格更是多姿多彩,不斷涌現出的優秀詩人更是人各一面,不同而特出的美學風格,如萬溪歸海成就了唐詩的整體美學風格。
在詩歌批評中的創新同樣可以分為兩個層次,首先是普遍意義上的對于復與變的理論闡釋。唐代的詩歌繁榮是在不斷的繼承與新變中迎來的,每一次的美學風格變遷都有著作者自我復古的積極態度。皎然在《詩式》中論“復故通變體”說:“作者須知復變之道,復古日復,不滯日變。惟復不變,則陷于相似之格,其狀如駑驥同廄,非造父不能辯。能知復變之手,亦詩人之造父。”另一層次上的創新是唐人相對于前人的理論新變,即唐人在詩歌“意境”論上理論創獲。“意境”理論的提出與完善對于有唐以降詩歌創作與批評的重要影響是如何抬升都不覺為過的。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意境”理論的完善與在詩歌創作中的體現真正實現了人與文的合一,獨特的中國詩歌美學風格因此而成立。
與文本有關的審美趣味,即是閱讀者對于以文本形式出現的詩歌的喜好。和這個文化多元、生活日新月異的時代相合拍的是社會閱讀群體的審美趣味也處于求新求異之中。閱讀者文化分層的多樣性以及創作群體對于社會趣味的部分迎合都加大了美學趣味的分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參與營構了唐代多變的美學風格。
《周易正義》作為官方指定教材的身份為孔疏在唐代的流傳提供了制度保障,孔疏關于“象”論的創新對唐詩的創作以及唐代詩歌批評理論中的“意境”學說提出具有直接的理論刺激作用。但是這一點在文學史的研究上并沒有受到應有的關注。此外孔氏對于“易”之基本內涵為變易的強調以及對于“易簡”本體論層次的提升。對于唐代詩學同樣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力。《周易正義》的推行恰好與唐初史學的興盛合拍,易史結合,是唐代文學文化精神逐步確立的兩大思想來源。以上所提及的《周易正義》對于唐代詩歌的影響力,完全是從孔疏文本出發得出,并沒有涉及《周易正義》作為儒家經典所具有的“虛”影響力。但無論視角如何,《周易正義》對于唐代乃至后來的中國詩歌都有著不可忽視的重要意義。
責任編輯 李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