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學術界對于桐城派的研究多集中于前期與中期,而晚期的創作轉變與理論整合卻未得到相應重視。姚永樸的《文學研究法》是桐城派文章理論的結穴之作,曾得到錢基博的激賞。此書師法《文心雕龍》,有較強的系統性與理論色彩,具有融匯彌縫的特點。對于末流缺失多有涉及,有效糾補了桐城派文章理論的不足,反映出桐城派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所作出的應對與調整。黃侃在北京大學授課時曾激烈抨擊桐城文章,而姚永樸拒不應戰,其實具有理論方面的充足理由,黃侃所針砭的缺失在《文學研究法》中早已得到補充修正。
關鍵詞:《文學研究法》;桐城派;文章理論;整合;調整
中圖分類號:1206 文獻標識碼:A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桐城派的研究逐漸煥發出生機,對五四時期嚴厲而有失偏頗的批判有所修正,并擺脫了以政治標準來評判文章的批評模式,對于桐城“三祖”、曾國藩時期的“中興”都有較為深入的研究,對桐城文章理論的闡發也達到了新的高度。但是,姚永樸的《文學研究法》作為桐城派文章理論的結穴之作,在理論整合方面有較大貢獻,卻未能受到應有的重視。作為姚鼐世父姚范的五世孫,姚永樸“恪守姚氏家法”,以桐城派晚期名家的身份論述本派文章理論,所見自然較為真切而少隔膜,也更能反映桐城派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所作出的應對與調整。
一、整合桐城派文章理論
桐城派是一個持續時間很長的文學流派,幾乎與清朝統治相始終,在不同的階段,各有別具特色的文章理論應運而生。其中較突出者,如方苞所提倡的“義法”說、“雅潔”說,劉大魁所主張的“神氣”說,姚鼐所推闡的格、律、聲、色、神、理、氣、味以及“剛柔”說,曾國藩所補充的“經濟”說等等,都在特定時期發揮過確定文章風格、規范文章創作等重要作用。姚永樸的《文學研究法》對桐城派不同時期的理論都有所汲取,充分吸收了其中的合理內涵,加以整合,反映了桐城派文章理論在調整中不斷發展的面貌。對于方苞、劉大魁、姚鼐、姚范以及曾國藩等人的評文之作,《文學研究法》予以大量征引,并以此作為其觀點的基礎,充分體現了此書的桐城派文章學屬性。
姚永樸首先強調了入門須正。在《起原》中,他指出:“欲從數百千萬卷中,撮其英華,去其糠秕,非知所抉擇不可;欲知所抉擇,非有真識不可;欲有真識,非有師承不可。蓋有師承而后有家法,有家法而后不致如游騎之無歸。”在學文之初,就應該明確學習的方向,遵循一定的方法。姚永樸重點推薦了兩部古文選集,即姚鼐的《古文辭類纂》與曾國藩的《經史百家雜鈔》,認為兩書“鑒別皆極精審,吾人從事茲學,自當先取派正而詞雅者師之,余則歸諸涉獵之中,又其次者,雖不觀可也。果如是,必不致損日力而墮入歧途矣”。這兩部選集都是桐城派奉為圭臬之作。姚選推重唐宋八大家,又加以歸有光,而以方苞、劉大魁承接其緒,實有樹立桐城文統之意;曾選則擴大了古文的范圍,選人經、史作品。姚永樸主張以此作為人門指南。顯然是對桐城家法的秉承與弘揚。
在文章根本方面,姚永樸反對徒騁詞藻,主張敦本務實,實際上就是桐城派“義法”所強調的“言之有物”。在《根本》中,他指出:“為文章者,茍欲根本盛大,枝葉扶疏,首在于明道。”“明道”即韓愈屢屢強調的“所志于古者。不唯其辭之好,好其道焉爾”。“道”指向儒家的倫理道德。這一點是自方苞以來桐城派的論文宗旨,“以道為文之本”與“學行繼程朱之后”是相合的。姚永樸又指出:“其次在于經世。”這是對“明道”的深入,強調文章必須具有經綸世務的意義,是對空言性理的反駁,與曾國藩所主的“經濟”屬同一范疇。在明乎根本的基礎上,姚永樸認為:“吾輩茍從事茲學,必先涵養胸趣。蓋胸趣果異乎流俗,然后其心靜;心靜則識明而氣自生,然后可以商量修、齊、治、平之學,以見諸文字,措諸事業。”就他所提倡的“養氣”而言,姚鼐、曾國藩等也曾經有所涉及,但措意不多,姚永樸予以提煉概括,是對文章創作心態的強調。也是對平日修養的重視,體現了將明道與經世的追求和倫常日用、培養文氣相統一的努力。
對于桐城派文章理論的根本準則,姚永樸非常重視。在《綱領》中他強調:“文學之綱領,以義法為首。”又以為“古人文章,其為義有隱顯之不同;而其法亦極變化難測,特終歸于有條不紊耳”,“使為文而不講義法,則雖千言立就,而散漫無紀,曷足貴哉”。在《記載》中他特意指出:“記載之文,全以義法為主。所謂義者,有歸宿之謂;所謂法者,有起、有結、有呼、有應、有提掇、有過脈、有頓挫、有鉤勒之謂。”有歸宿指文章應當不偏于題旨。似乎并無突出“義理”之意,而法則指向具體的文章作法。“義法”說自方苞倡導之后,以其簡便易行一直被派中人尊奉,但如果執成法而不知通變,其弊端也是很明顯的。因此有人據此否定“法”的可行性,如魏禧就認為興會標舉、意氣淋漓之際,為文必然不受所謂“法”的拘囿。姚永樸認為:“此種酣嬉淋漓境況,古人恒有之,雖未嘗兢兢然求合于法,而卒未有與法背馳者。”顯然,姚永樸認為“法”是不可廢止的,“文之有法,猶室之有戶也。誰能出不由戶,而文顧可無法哉”,甚至《莊子》這樣文風恣肆椒詭的作品也有法可循,“古人之文,愈奇變不可測,愈有法以經緯其間”。不過姚永樸對于“法”的觀點也是辯證的,他指出:“雖然,不善用法,或反為所拘。拘則迫,迫則葸,葸則氣餒,氣餒則筆呆蹇而不活,其病亦巨。”正是強調不能為法所用,“非然者即導以方氏之說,而彼亦汲汲焉以法度為急,終不過形存而君形者亡,與木偶無異”。可見姚永樸對于不善用法的弊端已有所覺察。而且,他進而指出:“義法雖文學家所最重,而實不足以盡文章之妙。”并援引姚鼐的論點:
望溪所得,在國朝諸賢為最深,較之古人則淺,其閱太史公書,似精神不能包括其大處、遠處、疏澹處及華麗非常處。止以義法論文。則得其一端而已。
這種看法合理地評價了義法的意義,對一味講求義法有重要突破,因為義法只是把握了文章當中顯性的規律,有利于摹擬、襲用,但其中的內蘊卻不是義法所能全部涵蓋的,劉大魁、張裕釗諸人“因聲求氣”就是對義法的必要補充。姚永樸對義法的見解反映了桐城派自我完善理論體系的努力。
在文章分類方面,姚永樸汲取了各家優長。桐城派文章分類以姚鼐《古文辭類纂》與曾國藩《經史百家雜鈔》為代表。姚鼐區分名實,根據名同實異及名異實同的文體名稱實際,將之分為十三類,改變了明代以來文體分類過于瑣細的缺陷,精當而切合實際。曾國藩則將所有文體分為著述、告語、記載三門,每門又細分各類,以簡馭繁,便于實用。姚永樸則結合了兩家的長處,采取了曾國藩的分門方法,但曾氏將贈序與序跋合,將箴銘、贊頌與詞賦合,與文章實際不相符合,因此姚永樸重新采納了姚鼐的文體細分方法。對于曾國藩納經、史于文集當中,姚永樸采取了認同的態度,并相應地增添了典志一類。另外,姚永樸又設詩歌一類,并認為“詩歌亦著述門之一類”,這不僅僅因為《文學研究法》是大學課程“文學研究”的講義,因而需要顧及全面,而且在桐城派中也有先例可循,梅曾亮《古文辭略》就早已將詩歌納入古文的統系當中,“意在得文學之大全”。從文體分類來看,《文學研究法》也可謂是得桐城派之大全。
《文學研究法》進一步深化桐城派文章創作論,促進了創作論理論體系的完善。姚鼐曾指出:
凡文之體類十三,而所以為文者八,日神、理、氣、味、格、律、聲、色。神、理、氣、味者,文之精也;格、律、聲、色者,文之粗也。然茍舍其粗,則精者亦胡以寓焉。學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終則御其精者而遺其粗者。
這種看法自劉大魁字句、音節諸論而來,但是闡釋不夠,其理論有待深入。姚永樸有鑒于此,特撰《神理》、《氣味》、《格律》、《聲色》四篇,對此問題進行細致分析。在《神理》篇中,他指出“神”是超妙、脫化、難以言說的文章境界,而“事物之有條不紊者,皆謂之理”,兩者的區別在于“神必俟功候之足、興會之到,而后臻焉,非可以著力為之”,“若理則可以著力”。神妙神化的境界也并非玄虛難測,只要具有本原、工力,也可臻于此境。而理則“見于事、寓于物”,并非全指義理,積理雖然對于文章創作很重要,但是也要以意貫串。《氣味》篇強調“文章無氣無以行之,無味無以永之,此二者之分也”。氣既指天地浩然之氣,也指作者的體氣和文章的氣勢,氣不盛文章則不工。關于“昧”,姚永樸指出:“文章之有味,其本原有二:一在積理,一在閱事。”《格律》篇突出了對文章體制的要求,“‘格’者導之如此,‘律’者戒之不得如彼,此其分也”,此篇對于各類文章的風格要求作了詳盡的分析,并論述了單篇文章中謀篇、制局、立格的法則,對于忌俗、忌剽竊摹擬等文章戒律,姚永樸也作了詳細論述,并強調“文章不可茍作”。《聲色》篇多著眼于文章的形式方面,姚永樸指出:“所謂聲者,就大小、短長、疾徐、剛柔、高下言之;所謂色者,就清奇、濃淡言之,此其分也。”聲與聲調、聲律有關,姚永樸認為古文亦應當重視聲響,色則“所以助文之光采”,主要包括煉字、造句、隸事三方面。這些分析巨細無遺,纖悉備至,有力地推動了創作論的細化與深入。
《文學研究法》對風格論也有所發展。桐城派文章風格論以姚鼐的陰陽剛柔說最為著名,其他則雖有所論列,但都屬于零星談及,缺乏系統性。姚永樸在《剛柔》之外,又撰《奇正》、《雅俗》與《繁簡》三篇,對桐城派文章風格論進行了整合。《奇正》篇分析了奇與正兩種文章風格,認為古今文人好奇,在于“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而且“為文章者,說平實之理,載庸常之行,最難制勝。必力去陳言,標新領異,然后為佳”。但是“奇”作為一種文章勝境并不是容易達到的,“此種文字雖極可喜,然非根本深、魄力厚,而以鷙悍之氣、噴薄之勢、恢詭之趣、倔強之筆、濃郁之辭、鏗鏘之凋行之,必不能窺其奧蹇。使初學而驟希乎此,其流弊可勝言乎?”而且“奇”當出于自然無意,不可造作,“諸子一有意為奇之故,文章日流險僻,而不能造于自然,勢將授人以口實”。因此文章當取法于《進學解》所說的“《易》奇而法,《詩》正而葩”,在“奇”與“正”之間找到平衡點,“蓋奇而不法,險僻而已,非奇也;正而不葩,膚庸而已,非正也”。《雅俗》篇則強調文章要分辨雅俗。這首先要求“績學”,學識豐富自然有助于“免俗”;其次要“洗心”,因為“雅”從根本上來說是一種胸懷與氣度,故而洗心飾志、脫棄勢利是文章“雅”的根基;此外“修詞之功,亦不可少”,因為雅與俗需要通過語言表現出來,強調文字修飾之功是從文章形式方面對“雅”提出的要求。但這些仍顯不夠,姚永樸認為:“但欲為佳文,又必待有好題目而后可。”因此文章必須有為而作,依違庸世、敷衍成文,是肯定不能就雅去俗的。《繁簡》篇討論文字風格的蕪雜與簡約。姚永樸指出:“古人之為文章,無分于繁簡也,惟得其宜而已。”認為文章的繁簡要根據不同情況而定。但是“自世之不善于文者,或義失之贅,或辭失之蕪,于是尚簡之說興焉”。姚永樸指出“簡”固然可貴,但“亦有過簡而文反不暢者”,因此“文章既因事體之大小,而有詳略之分;則篇幅或長或短,自不能不分求之”。這仍然強調了繁簡必須符合文體的要求與表達的需要。 《結論》一篇闡述了對“方法”應持有的態度,可看作是對所有桐城派文章理論的總結與超越。他認為為文“始必有人指示途轍,然后知所以用力,終必自己依所指示者而實行之,然后有得力處”,重視自行悟人與實行工夫,強調“方法”的引導作用,更強調對“方法”的脫化。這樣,文章理論才是與個人創作實踐密切相關的,也才是有活力的。
從理論建樹來看,《文學研究法》的價值不在于提供更多的新鮮理論,它將桐城派各期重要文章觀點加以整合,并對零散的看法進行深入細化。姚永樸的努力增強了桐城派文章理論的系統性,其著作集派別理論之大成。
二、取法《文心雕龍》
《文學研究法》作為文話著作,較有理論系統性,這與姚永樸有意識地取法《文心雕龍》有一定的聯系。其弟子張瑋曾指出此書“發凡起例,仿之《文心雕龍》”,揭示了此書在結構、體例方面的特點。
《文學研究法》共四卷二十五篇。卷一《起原》等六篇主要探討文章的根本性質,相當于本體論;卷二《運會》、《著述》等六篇從總論與分述的角度闡釋文章體制特點,屬于文體論;卷三《性情》等六篇結合創作情況論述寫作的重點問題,約對應于創作論;卷四《剛柔》等六篇主要分析文章風格,近于風格論;《結論》一篇是對全書的總結,對應于《文心雕龍》的《序志》。可以看到,這種結構安排愜當全面,和《文心雕龍》分為總論、文體論、創作論、批評論的體例很接近。在一些單篇的結構方面,姚永樸對《文心雕龍》也頗有取法,如《門類》、《著述》、《告語》、《記載》論及各種文章體裁,先稱引古語進行文體界定,然后論述其體制特點,并標明代表作品,與《文心雕龍》中先定義、后闡釋且“選文定篇”的文體論模式如出一轍。
在具體內容上,姚永樸也吸收了《文心雕龍》的見解。《運會》篇總論各個歷史時期的文學發展狀況,晉宋以前則完全采用了《文心雕龍·時序》,其后部分則沿用類似《時序》的正史文苑傳序;在論及各代文章特點互有不同時,也采用了“時運交移,質文代變”的觀點。《性情》篇借鑒《文心雕龍·情采》,主張“為情造文”。姚永樸強調作品的個性特點,認為“既為文學家,必獨有資稟,獨有遭際,獨有時世,著之于辭,彼此必不能相似”,也就是《文心雕龍·體性》中“吐納英華,莫非情性”的見解。《氣味》篇論述文氣,引用《文心雕龍·風骨》,強調剛健的風骨之力對于文章“意氣”的重要性。論述要善于養氣,不可耗損時,則汲取了《文心雕龍·養氣》的觀點,主張“清和其心,調暢其氣”。《格律》篇闡發文章的體制特點,先征引《文心雕龍·定勢》,總論章表奏議、賦頌歌詩、符檄書移、史論序注、箴銘碑誄、連珠七辭的文體風格,然后分類論析,秉承了《詮賦》、《頌贊》、《銘箴》、《誄碑》、《哀吊》、《論說》、《詔策》、《檄移》、《章表》、《奏啟》、《議對》、《書記》諸篇的論點。在論述單篇文章謀篇布局的方法時,又采納《文心雕龍·附會》“附詞會義”的綱領。《聲色》篇論述聲調對于文章的意義,有取于《文心雕龍·聲律》中“聲有飛沉,響有雙疊”以及“和”、“韻”的觀點。探究文章形式技巧時,則借鑒了《煉字》中避詭異、省聯邊、權重出、調單復等方法和《麗辭》中戒不均與孤立兩種弊病之說。《奇正》篇借《文心雕龍·神思》闡釋了文人好奇的原因,又肯定了《定勢》的看法,主張“執正以馭奇”,不能“逐奇而失正”。《繁簡》則沿襲《镕裁》的觀點,主張“設情位體”,以內容來規范文辭的繁與簡。《疵瑕》對應于《文心雕龍·指瑕》,主要談論創作的各種缺點,姚永樸結合《指瑕》與《事類》,論述了表達中文義失當、比擬不類以及名稱不倫等弊病。當然,姚永樸借鑒《文心雕龍》之處還有不少,從觀點的引述到理論的發揮,都可以看出《文心雕龍》不失為《文學研究法》的重要理論來源。
姚永樸有取于《文心雕龍》和此書的理論成就有關,《文心雕龍》體大慮精,是我國批評史上較早的一部重要文章學著作。它論述文章原理多能抉發本源,闡發透徹而周密,很多觀點帶有客觀規律總結性質,有較高的適用性,這對于姚永樸總結桐城派文章論點來說是一個很好的參照系。而且姚永樸既然有意于整合文派理論,就需要在理論體系上著力建構,而《文心雕龍》結構的嚴謹又恰好可資借鑒。另外,桐城派論及《文心雕龍》的似乎并不太多,這可能與劉勰論文不廢駢儷,重視麗辭有關,因為這與正統的桐城派觀念是不符合的。而姚永樸重視《文心雕龍》的價值,并依照它的體例撰定了《文學研究法》,以其理論作為桐城派文章觀點的重要補充,更多地反映了桐城派在晚期兼容并蓄,吸收其他觀點來豐富完善自身理論體系的意圖,這也是《文學研究法》在理論整合方面的重要特點。
三、桐城派與文選派的“論爭”
《文學研究法》是姚永樸在北京大學授課的講義,其時他與姚永概、馬其昶等桐城派晚期名家同主北大,聲勢頗為壯觀。1914年,黃侃受聘為北大中文系教授,他論文有取于六代,欣賞阮元推重的“文筆說”,尤深于《文選》之學,對桐城古文展開了激烈的批評。章太炎回憶:“余弟子黃季剛初亦以阮說為是,在北京時,與桐城姚仲實爭,姚自以老髦,不肯置辯。或語季剛:呵斥桐城,非姚所懼;詆以‘末流’,自然心服。其后白話盛行,兩派之爭,泯于無形。”“論爭”以姚永樸等人離開北大而告終,“文選”派暫時占了上風。黃侃批駁桐城派的論點在其《文心雕龍札記》中多有表現,而《文學研究法》則早于1914年就已成書,雖無法看到姚永樸對黃侃的應辯,但是仔細尋繹就會發現,《文學研究法》實際已經考慮到黃侃所責難的相關問題,這使得當時的“論爭”又多了一點新的意味。
黃侃在解釋《原道》篇時就有挑戰桐城派文章理論的意圖。他指出:
《序志》篇云:《文心》之作也,本乎道。案彥和之意,以為文章本由自然生,故篇中數言自然,一則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再則曰:夫豈外飾,蓋自然耳。三則曰:誰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尋繹其旨,甚為平易。蓋人有思心,即有言語,既有言語,即有文章,言語以表思心,文章以代言語,惟圣人為能盡文之妙,所謂道者,如此而已。此與后世言文以載道者截然不同。
接下來,他又以韓非子與莊子的觀點,闡明“道”即自然。暫且不論這樣是否符合劉勰的原意,但以自然為道顯然是對桐城派重“義法”,釋“義理”的徹底否定。而姚永樸對一味以文章闡釋性理的弊端實際也有覺察,他在《范圍》篇指出文學家“異于性理家,何以言之?性理家所講求者,微之在性命身心,顯之在倫常日用,其學以德行為主,而不甚措意于詞章”。這顯然是已經意識到文章自身的特點,不能與性理混為一談。
黃侃還抨擊了“陰陽剛柔”說。認為:
取往世之文,分其條品,日:此陽也,彼陰也,此純剛而彼略柔也。一夫倡之,眾人和之。噫!自文術之衰。寂言文勢者,何其紛紛耶!
而姚永樸對這個問題其實也是較為通達的,《剛柔》篇指出:“蓋陽剛、陰柔之分,亦言其大概而已。必剛柔相錯而后為文,故陽剛之文,亦具陰柔之美,特不勝其陽剛之致而已,陰柔亦然。止可偏勝,而不可以絕無。”從藝術風格的角度將文章區分為陽剛與陰柔兩種類型,是符合藝術規律的,因此桐城派提倡并不為過。黃侃的真實意圖也不在于此,結合下文可知他反對的是以定勢來約束文章創作,因為勢是“無定”的,“體勢相須而已”,這與桐城派重“法”有關。姚永樸對此也有論述,體現在《性情》篇中。他認為“文章必根乎性情”,這是對固定的“法”的突破;他又指出:“摹擬者,所以求古人之法度也;脫化者,所以見一己之性情也。”如果有志于成一家言。就應當“即古人之法度,以寫一己之性情”。各人的性情互不相同,文章以抒寫性情為根本,就必然會超脫固定的法與勢,在這一點上,姚永樸與黃侃沒有本質的歧異。而且黃侃本人也是很重視“法”的,他強調“文固貴出于己,然亦必求合于古人之法”,⑩可以合觀。
黃侃又對桐城派嚴于文質之分、不取駢文不滿。他認為:“或者因彥和之言,遂謂南國之文,大抵侈艷居多,宜從屏棄,而別求所謂古者,此亦失當之論。蓋侈艷誠不可宗,而文采則不宜去;清真固可為范,而樸陋則不足多。”@而且“近世褊隘者流,競稱唐宋古文,而于前此之文,類多譏誚,其所稱述,至于晉宋而止”,這無疑屬于一偏之見。其實姚永樸對于駢文也有容納的態度,《文學研究法》取法于以駢體撰就的《文心雕龍》就是很好的說明,《派別》篇贊同李兆洛《駢體文鈔序論》駢散各不偏廢的看法,又認為“用奇與用偶,其流異,其源同,彼此訾瞽,亦屬寡味”,可見并不全然排斥駢體,《聲色》篇論述辭采有助于文章,也不廢棄文采。
黃侃還攻擊桐城派拘守派別之見,認為劉勰“齷齪于偏解,矜激于一致”之評論“為時人而發,后世有人高談宗派,壟斷文林,據其私心以為文章之要止此,合之則是,不合則非”。這一點其實正是姚永樸極力要避免的,他本人“不以桐城張門戶”,論述文章更力祛派別之說。《派別》篇指出:“茍知其是與當,尚何派別之可言。”可見他的根本態度。姚永樸對于桐城文章之蔽有清醒的認識,表示“桐城之文,末流亦失之單弱”,但是“大抵方、姚諸家論文諸語,無非本之前賢,固未嘗標幟以自異也”,“宗派之說,起于鄉曲競名者之私,播于流俗之口,而淺學者據以自便,有所作弗協于軌,乃謂吾文有派別焉耳。近人論文,或以‘桐城’、‘陽湖’離為二派,貽誤后來,吾為此懼。更有所謂‘不立宗派之古文家’,殆不然歟!”顯然姚永樸是沒有派別之見的。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到,黃侃所指責的桐城派理論諸多弊端,姚永樸其實早就已經意識到并在《文學研究法》中作了相應的解釋與補充,因此當日的“論爭”頗有些意氣用事的味道,而姚永樸拒不應戰卻有理論方面的充足理由,這更表明姚永樸彌綸群言,力求通過整合桐城派不同時期的文章理論來達到完善與提高的目的,《文學研究法》作為桐城派文章理論的總結之作是當之無愧的。
責任編輯 吳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