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在實證調查所獲得的材料和體驗基礎上,通過把生育主體農民納入研究視野,從政府與農民互動的視角,詳細分析了在一個具體的時空場域中農民的生男偏好行為。認為壓力與從眾是村民把生男意愿轉變為生男行動的催化劑,強化了其生男動機和行為,生男的價值合理性行動使得農村性別比偏高。
關鍵詞:生男偏好; 壓力; 從眾; 價值合理性行動
中圖分類號:C923文獻標識碼:
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人口性別比出現了持續攀高且居高不下的異常現象,引起了人們高度關注。從宏觀社會結構角度看,出生人口性別比偏高與根深蒂固的傳統生育觀念、農民較低的文化水平和農村落后的生產力分不開。但是,眾所周知,20世紀80年代以來,我國實行改革開放,社會經濟快速發展,農民生活不斷改善,文化素質不斷提高,左右農民生育觀念的社會、經濟和文化等深層次的因素在不斷改善,而人口出生性別比反而出現異常。所以,單純從社會結構視角的考察缺乏說服力,不能有效地回答社會結構(文化)在什么樣的條件、情境、關系中發揮了什么樣的作用。有的學者據此認為,我國出生人口性別比升高性失調程度由緩慢加深到急劇加深,與生育水平波幅逐漸變窄直至下降,兩者間這種一上一下的對應關系有關,說明政策和制度因素在其中起的重要作用①。出生性別比問題是狹小的生育選擇空間和便捷的技術輔助生育手段,與更少生育但偏好男孩的意愿相互擠壓和沖突的結果②。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但是,農民是在什么背景下、是怎樣從生男意愿走向生男行動,該觀點沒有闡述清楚。
本文力圖從社會學的視角,把微觀的行動主體——農民納入研究視野,詳盡地考察具體情景當中性別偏好和出生性別選擇是怎樣發生的,以便找到一條更有效的治理之路。為此,筆者對安徽南部的H村進行了參與觀察和深度訪談。
一、H村簡介
皖南H村是一個比較偏僻的自然村,土壤肥沃,灌溉便利,是一個魚米之鄉。大部分家庭收入主要靠外出打工,務農收入只占家庭收入的一小部分。筆者從村委會了解到,在這個自然村落里,生活著約116戶人家,在冊登記637人。考慮到本次調查的需要,筆者重點了解了該村64位(戶)22到35歲已生育的育齡婦女的生育情況,并做了一個粗略的統計。

對這64位婦女的孩子總數性別比做計算,在這92個孩子中,男孩總數為51,女孩總數為41,男女性別比為124.39。從訪談中還了解到村民中曾經有把女嬰抱養給別人甚至遺棄的現象,這類孩子由于其極端稀少性和隱秘性而難以獲得準確數字,故不在本表所列孩子數之內,本表孩子數是村委會登記在冊的數字。
二、男性偏好的實現:路徑和條件
1.農民生男的路徑選擇
農民如何來實現自己的“性別偏好”,達成自己的生育意愿呢?我們從調查中發現,農民主要采取兩條路徑:一是在國家計劃生育政策規定的數量內生育子女,但是通過找關系做B超,對胎兒進行性別鑒定,并通過引流產來對自己子女的性別進行選擇;二是通過計劃外生育來達到自己的生育目的,即利用管理中的漏洞,流動到外地生育,實現自己的期望。
不同的生育人群會選擇不同的實現路徑來達到自己所期望的子女性別結構組合。前者是表面上執行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而通過性別的選擇來和政府博弈,在有限的生育機會內,爭取自己所期望的子女性別組合。當前B超技術的發展為這一選擇的實現提供了便利條件,對產前性別鑒定的管理中所存在的漏洞又為這一行為的執行提供了可能性。后者是部分農民通過流動到外地,逃避計生部門的監控,靠在外躲生、超生來實現生男目的,生了女孩就給人抱養甚至遺棄,生了男孩就帶回來。目前,流動人口的計劃生育管理是一個薄弱環節,在居住不定的流動生活中來實現生男的可能性較大。在H村,難以獲得做B超的確切數字,一些人家常年緊鎖著房門,家里空無一人,連春節都不回來,通過側面了解知道,是到外面偷生兒子去了。這種外出躲生、超生現象是可以看得見的。
2.農民生男的外部條件
從生男意愿最終轉變為生男行動,要具備相應條件,在H村存在以下兩個條件。
(1)村莊生男的“勢場”氛圍
傳統生育文化的積淀使得“生男必要性”觀念在H村得到高度認同,為了生兒子,即使村民采取了違規甚至違法的手段,都不會被看作是不道德的。相反,周圍人積極為其隱瞞和庇護,沒有人向政府舉報,這種生男的“勢場”氛圍或說畸形的社會支持力削弱了人們對處罰的畏懼感,間接地鼓勵和支持著人們去違規。
[個案1] 報信的故事:T女士是調查年齡組中該村唯一一位登記在冊的三孩戶,當筆者談到為什么生了兩個女孩還能違反政策生個男孩時,她說生了兩個女孩后,她就一直躲,之所以沒有被抓住,是因為得到了很多“好心人的幫助”,她講述了一個細節,說有一次天剛黑,突然村頭的xxx來她家,叫她趕快跑,說(鎮上)抓計劃生育的人來了,她趁著天黑立即躲到前面的莊稼地里去了,才躲過“這一劫”。當談到怎么有人報信時,她說她早就和那個(報信的)人說好了,因為他家住在村子的入口處,只有唯一的一條公路通往村口,當(鎮里)車子停在村口后,他(報信人)立即知道是抓計劃生育的人來了,所以利用熟悉的地形趕在前面給她報信了。T女士仍心有余悸地說,常規檢查她不怕,因為常規檢查一般都能事先知道消息,就怕(鎮里的)這種突擊檢查。
從T女士的談話中感受到,雖然她違背了計劃生育,但并沒有受到譴責,還得到了很多“好心人的幫助”,這里想起了費孝通先生所說的禮治秩序,鄉土社會是禮治社會,而不是法治社會,禮是社會公認合式的行為規范,合于禮就是說這些行為是做得對的,對是合式的意思。禮不需要有形的權力機構來維持,維持禮這種規范的是傳統,是從教化中養成了個人的敬畏之感,使人服膺③。這顯然和法治不同甚至是相沖突的。
(2)政府控制的手段弱化
失范行為的產生和蔓延要有土壤,如果一開始就受到嚴厲的法律打擊和人們的道德唾棄,則即使存在也是小范圍的。但現實情況卻不是這樣,隨著民主化進程的不斷推進,依法行政、便民維權的要求不斷提高,政府對違法生育的控制能力實際上并沒有提高。不能強制性取證,不能采取強制征收社會撫養費,對違法生育對象沒有太多剛性約束力。
另外,國家的法律、政策和措施到了村這一層面,往往難以得到真正完全落實。比如,在H村,最熟悉村里情況的村干部對村民的違法生育行為常常是睜只眼閉只眼,不愿也不敢過問,因為村干部如果秉公辦理,會被人認為是在做讓人斷子絕孫的事,是沒有好報應的。即使村干部和鄉鎮工作人員依法嚴格處理,村民也往往會選擇外出打工,從而躲避管理與處罰,達到生男目的。政府控制的弱化使得村民把生男意愿轉變為生男行動具有了現實可能性。
三、壓力、從眾:從生男愿望走向生男行動
1.壓力的聚合——價值合理性行動發生的環境
在H村,筆者感受到村民在生育中面臨以下三種壓力:
(1)傳統的壓力。傳統文化強調種族綿續,也就是注重“香火”的延續,每個父子關系都是這一香火條上的一個節,任何一節的中斷,也就是香火的中斷,即意味著家庭的生命線后繼無人,這點無論從經濟或社會意義上看,都是致命的④。“斷了香火”就是最大的不孝。從理論上來說,種族綿續的壓力是最普遍的,只要受到傳統文化影響的地方,就會有此壓力,一種壓力若是越發普遍,人人都有,從另一個極端的意義理解,也就沒有壓力了,或說只是一種隱性的壓力,這種壓力能否真正發揮作用而成為顯性壓力,就要看有無激活它的條件,在H村,恰恰存在激活這個隱性壓力的如下兩個條件。
(2)攀比的壓力。在H村,在生育數量被嚴格限定的前提下,人們常采取違規行為以實現生育男孩愿望。違規行為的出現,在村落中產生了示范效應和連鎖反應。一方面它向其它人做出了如何“巧妙的規避”或間接對抗政府的政策,以免受到嚴厲處罰;另一方面,它又給其它人帶來心理壓力,因為這一行為的結果會給人們帶來這樣的預期:“每家都會有男孩”。所以我也應該有,就成為每一個已婚夫婦的目標和信念。在這個相互熟知的世間里,“家家都有男孩”的事實,必然給尚未生男孩的家庭帶來巨大的心理壓力。
[個案2]公平的邏輯:J女士生育一男一女,訪談時,她承認曾經做過B超,用她自己的話說,“別人都做了(B超),都能生兒子了,你不做,你就是傻,到最后就只有你一個人沒有兒子了。”“人就是不能太老實,太老實了就吃虧,別人都能做(B超),我為什么就不做呢?要不做就大家都不做,別人做了,我也就能做,這樣才公平”。她還戲劇性的問了筆者,“你是讀書人,考試時如果別人都抄(襲),你會抄嗎?”
J女士的個案中,她沒有覺得自己做B超是不對的,因為她覺得別人都做了,她也就能做,別人有兒子了,她也必須有兒子,要不就是“不公平”,J女士眼中的“公平”及其產生的后果真是讓人深思!巨大的心理壓力使人們在生兒子上出現“從眾”甚至“攀比”現象。
(3)勢場的壓力。鄉土社會是一個“熟悉”的社會,沒有陌生人的社會,也是人人都“顧面子”的社會,生活在同一個村落里,人與人之間彼此熟知直接互動,同處于一個生活單元之中,在這種情景中,他人的評價和自我的面子,幾乎對每個人和家庭來說,都相當重要。所以,當生男在村落中得到較高的社會評價時,當現行的相關政策安排及其實施,又進一步強化和突出這種價值評價時,生男也就成為村落中重要的價值目標,直接關系到每家或個人的“面子”問題,是一種具體的現實文化所為⑤。在鄉土社會,是沒有隱私的,熟人社會的壓力來自別人的閑言碎語,或者也叫關心,大到家庭的結婚生子,小到夫妻的小吵小鬧,都會成為鄰里鄉親茶前飯后的談資。
[個案3] 沉默的看客:G女士是調查年齡組中兩位二女戶之一,在交談中,她說由于自己還沒有兒子,所以說話都沒地位,總感到低人一等,她最怕的事情就是去參加一些村里的集體活動,比如紅白喜事等。在H村,生了兒子都要喝滿月酒的,主人會非常隆重的操辦這場酒席,村民也都會帶上紅包到場祝賀,雖然她不想去,但礙于情面又不得不去參加,這是一個讓她難堪甚至感到痛苦的場合,在這個場合里,談論兒子自然成了最主要的話題,這樣的話題總是直接或間接的刺激著她敏感的神經,每次參加這樣的活動,她都是坐在一個最偏僻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埋頭吃飯,不會說什么話。在酒席上,有村民開玩笑地說你要是什么時候也生了兒子就好了,就可以喝喜酒了之類的話時,她只能以勉強的笑容來掩飾內心的無奈。在她的眼中,因為自己沒有兒子,這樣的快樂是不屬于自己的,她只是一個看客,別人的快樂往往更容易反襯出自己內心深處的傷痕。
村里的紅白喜事等公眾活動,是一個村民集中交流的場所,也是一個彰顯自己實力和勢力的場所,因此每家每戶都會盡力辦得氣派、隆重,G女士在這個生男得到高度評價的熟人村落里,沒有兒子所帶來的壓力是無形而巨大的。農民生活其中的狹小的空間因素和延續了數千年的習俗所蘊含的時間因素所形成的村落文化規范的壓力,使得村民們不僅要生,而且一定要生下男孩以傳宗接代⑥。否則,他人的“閑語”如何抵制?自己的“面子”如何保全?這種村落現實生活的非匿名性特點增加了心理壓力和助長了從眾行為。
2.從眾:價值合理性行動的實踐
馬克斯·韋伯把社會行動劃分為目的理性的行動、價值理性的行動、情感行動和傳統行動四種類型。價值理性的行動可以根據行動所具有的對固有價值的自覺信仰來界定,它是獨立于任何功利動機的,僅僅受制于倫理的、美學的和宗教的標準,行動者主觀上認定行動具有無條件的、排他的價值,因此不會去考慮行動的后果及完成行動的條件是否具備,其行動僅僅服務于他對尊嚴、義務、美、信仰或干脆是某件“事情”的重要性的信念⑦。在調查和訪談中,筆者深切地體會到,H村村民的生男行動就是韋伯所說的價值理性的行動,而不是其他三種行動類型。得到兒子就成為村民的最高價值和追求,這就是他們的信念,而不會考慮這一行動的條件和后果。
農民的生男選擇常常是不知不覺地受到了群體的壓力。群體的壓力必然引起個體的心理沖突,迫使個體在歸屬群體和堅持獨立之間做出選擇,個人會按照在自己所生活的文化環境中占優勢的模式來改變自己的行為,從而在知覺、判斷、信仰以及行為上表現出與群體中多數人一致的現象,即從眾現象⑧。在H村這個相互熟知的群體中,人們往往選擇身邊的人作為參照群體,如果沒有兒子,則會感到嚴重的“被剝奪”心理。在群體成員彼此相互作用的條件下,會發生一種類化過程,即彼此接近、趨同的過程。在這種從眾心理的作用下,H村村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一定要有男孩。僅僅為了達到生男孩這一目的,他們就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不擇一切手段。
[個案4] 永恒的追求: L先生現生有一女一男,從表面看是符合生育政策的,但他自己承認,他是生了兩個女兒并做了B超后才生了兒子,他把第二個女孩抱養給了自己的一個遠房親戚,他說像這樣做心理安穩些,以后還可以常去看看,等計劃生育的風頭過去后,說不定還可以再抱回來自己養。從他的表述和神態上可以看出在心里他還是很愛自己女兒的,并且也為自己這樣做感到很愧疚。而筆者從L先生的鄰居那了解到,他在生了兩個女兒后,第三胎還是生了個女兒,被他拋棄了,現在的這個兒子實際上是第四胎。L先生并沒有講述這個情節,出于訪談順利進行的需要,筆者并未提及此事。從他對第二個女兒的關心和愧疚到對第三個女兒的狠心拋棄,可以看出他想要生兒子的意志和決心。從L先生蒼老的臉龐和瘦弱的身軀可以看出他為了生個兒子在外面四處奔波,吃了不少苦,當談到為什么一定要生兒子時,他說村里其他人都有兒子,如果你沒有,你就抬不起頭,是做人的失敗,不僅自己被別人說成是無用的人,連祖宗都受牽連,說你是因為祖上缺了陰德才絕后的,所以一定要有兒子。并且L先生不止一次的提到自己的父母親,說壓力最大的是他們兩個老人,自己在外打工逃避,看不到熟人,聽的閑言碎語也就少了,心里還要好受一點,而兩個老人在家里是長年累月的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
在同L先生的訪談中,筆者親身的體會到,在這個不具有匿名性的熟人村落里,沒有兒子要承受多大的壓力,一定要生兒子就成為了L先生的信念。在他這里,生兒子的行動并不是為了獲得某種實際的效果,如為家庭增加勞動力、增加收入、解決自己養老問題等,L先生根本就沒有考慮到這些。他是把生兒子這一行動本身看作自己的最高價值和絕對立場,不管生兒子這一行動合不合理,他都把其上升為某種永恒的價值,生兒子這一行動的目標是永遠不能改變的,他并沒有在行動的目的、手段和結果間進行理智上的權衡,實際上,他的手段很多都是不合理甚至違法的,包括做B超、棄嬰等,他和自己的家庭“忍辱負重”的為了生個男孩而努力著,為的是別人的評價和自己的面子,為的是生了兒子之后能滿足自己和家庭的虛榮心,要不就會有那種無形的被剝奪感覺。這種生兒子的行動,是價值合理性指導下的生男偏好。
四、結論與討論
1.在村民從生男意愿走向生男行動的過程中,有兩個因素在同時起著作用,一是傳統文化沉淀下來的生男偏好,二是對違規行為社會控制弱。實際上,這兩個因素只要有一個不具備,都不會導致性別比偏高。在抑制性別比偏高的道路了,有治本與治標兩種途徑。一是進行新型生育文化建設,改變人們傳統落后的生男偏好觀念,這是治本;二是加強綜合治理,強化對違規行為的社會控制,使村民無法從生男意愿走向生男行動,這是治標。
2.過去人們要生育男孩往往是從家庭生產的需要等理性角度考慮的,當前人們要生育男孩已不是出于這種理性思考了。在H村,隨著撫育孩子費用的大幅攀升尤其是教育與結婚、建房等費用的高昂,人們已認識到,多子未必多福。但一定還是要生兒子,并且“生男即止”,孩子不要多,有兒子就夠了,這是一種信念,這是一種絕對價值,是一定要實現的。村民收入中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來自農業收入,生育男孩不是為了滿足家庭勞動力的需要。生男情結是傳統文化中“傳宗接代”思想在今天延續,并通過壓力與從眾激活這一潛在思維,于是,村民一定要生男孩,這是絕對的、永恒的目標,而不問也不會去思考生育男孩到底是為了什么現實意義,正是這種生男的價值合理性行動使得性別比偏高。
①馬瀛通. 出生人口性別比失調與從嚴控制人口中的誤導與失誤[J]. 中國人口科學,2005,(2):2。
②喬曉春. 性別偏好、性別選擇與出生性別比[J]. 中國人口科學,2004,(1):21-22。
③費孝通. 鄉土中國生育制度[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5).50。
④翟學偉. 中國人行動的邏輯[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233。
⑤陸益龍. 生男偏重對農村生育水平的影響[J].學海,2005,(2):55。
⑥孫淑敏. 農民的擇偶形態[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 300。
⑦周曉虹. 西方社會學歷史與體系(第一卷)[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366。
⑧孫時進. 社會心理學[M]. 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2). 201。
(責任編輯 焦德武)